年輕的家康

2024-10-11 06:20:19 作者: [日]吉川英治

  駿河的人不稱自己那裡為駿府,而稱為府中。

  上從義元到今川一族,下至町人百姓,認為自己所處的國是海道一府,是「大國都府」。城也不叫城,叫公館或小城堡。全部是公卿風,臣民風雅。

  府中的街頭風貌與尾州的清洲、那古屋一帶完全不同,路人的行走速度、神色、語調都有很大差別,那裡似乎顯得更沉穩大氣。衣服的華美程度彰顯著每個人的地位,總可見以扇子掩唇、作態行走的人。歌舞昇平,連歌師也是大有人在。每一張面孔都像春意盎然的藤原氏一世時一般,悠閒寧靜。

  天晴時,可以看見富士山;霧靄繚繞時,可以隔著松原望見碧波蕩漾的大海。

  得天獨厚,兵強馬壯。

  松平氏所在的三河也相當於府中的屬國。

  「留著松平家的血的我卻在這裡。苦苦支撐著走向滅亡的城池的臣下們在岡崎。國還在,主從已分離。」元康暗自在心中低語,不能釋懷。

  這樣的心情,這種無法表達的心情,朝朝暮暮縈繞在元康的心中。

  「可憐的家臣們……」

  偶爾望望自己,「還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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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川藏人元康,不用說,就是之後的德川家康,今年十八歲,已經有了孩子。

  在義元的授意下,娶了義元族人關口親永的女兒。當時他正值十五歲,在舉行婚禮的同時舉行了成人儀式。

  孩子是今年春天生的,才只有半歲。

  時不時地有嬰兒的啼哭聲傳到他放有桌椅的居室來。由於產後恢復不好,妻子仍在產室中,嬰兒也伴在妻子身旁。這嬰兒的哭聲是他的首個骨肉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疼惜。

  可是元康很少去裡屋產室。他也不了解別人常說的孩童的可愛之處。想想自己的這份愛情總覺得哪裡少了些什麼。這樣的自己居然成了父親,對孩子,對妻子,他都有一種歉意。

  「……可憐的人。」

  這份淒涼的心情,並不是來自於自己那啼哭的骨肉,而是因為想起了身在岡崎城、多年來忍受貧窮和屈辱的家臣們。

  即使勉強想起孩子,他想到的也是:「他也要和我一樣來這世上走一遭困苦、艱難的人生之旅嗎?」

  在自己還叫竹千代的幼年時代便被迫和父親分離,六歲成了敵國的質子,直到今日,一直過著流離艱難的日子,想到這些,他就不由得擔心自己的孩子也會經歷風雨慘澹的人生。

  不過不管元康怎麼想,現在,表面上,至少在外人看來,他已經和府中榮耀的今川家融為一家,享受著同樣的身份地位,被幸福包圍著。

  「咦,什麼聲音?」

  元康走出居室,站在了檐下。

  有人正從外面向下拽著夯土牆上爬繞的日本天劍的藤蔓。

  爬山虎、日本天劍的藤蔓從夯土牆一直長到庭院中的樹木上來。此刻在牽力的帶動下,一片片藤蔓瑟瑟發著抖。

  「是誰?」元康站在廊檐處,問道。

  若是惡作劇的話,該跑了。可是,他並沒有聽到逃離的腳步聲。

  穿上草鞋,元康打開夯土牆上設的後門,走了出去。有一個男人已經等在了那裡,元康一出門,這個人便放下笈和手杖走上去握住了元康的手。

  「是甚七啊!」

  「好久不見!」

  四年前,元康終於得到義元的允許,得以回岡崎為先祖掃墓,這個人便是在陪元康回岡崎時,中途不見了蹤影的家臣,鵜殿甚七。

  望著眼前甚七的裝束及笈和手杖,元康關切地問:「成了修行者嗎?」

  「是的,行走諸國,這樣一身行頭是最方便不過的。」

  「什麼時候回來的?回府中?」

  「剛剛,還要去別處。回到了這裡,怎麼也要和親近的人打個招呼。」

  「……唉,四年時光已經過去了。」

  「是啊。」

  「你每到一國便會寫信給我,告訴我詳細見聞。可是從美濃開始,便不再有你的音信了,很擔心你。」

  「因為趕上了美濃內亂,他們關卡更嚴,驛遞方面的調查也變得煩瑣。」

  「那段時間你在美濃啊,真是趕上了好時候。」

  「我在稻葉山城下潛伏了一年多,觀望形勢。就像您知道的,後來齋藤道三秀龍戰敗而亡,義龍統治了美濃一帶,形勢稍稍穩定,我這才脫身。之後我又上了京,去了越前,繞北國路一周,前幾天還到了尾州。」

  「去了清洲嗎?」

  「去了……」

  「那裡怎麼樣了?目前,美濃的將來,即使身在府中,也能預見得了。可是,不好把握的是織田的現狀。」

  「我還詳細寫好,就是半夜也會給您悄悄送來的。」

  「不,寫的話……」

  元康回望後門門口一下,在想著什麼。

  甚七就是他的眼睛,是使他知天下事的耳朵。

  六歲起,從織田家到今川家,他的少年時代在輾轉敵國的漂泊中度過,沒有過自由。時至今日,也依然是束縛之身。

  眼睛、耳朵、思想都被阻塞了。就算渾渾噩噩地度日,也不會有人責罵他或鼓勵他。

  可偏偏他有強於常人一倍的志向、欲望。也許因為幼小時,外力太過壓制他那正處於成長時期的目、耳、行動、思想了,以至於產生了反作用力。

  四年前,他便放隨從鵜殿甚七奔走各國,作為他的耳目,讓他坐知諸州的動靜,為實現他日理想所做的萌芽準備可見一斑。

  「怎麼辦?在這裡容易惹人注意,在宅內又惹家人起疑……對了,甚七,去那裡!」

  元康指指要去的方向,大步走在前面帶路。

  他現在住的質子邸坐落在繞府中公館的大路小路中最寂靜的少將之宮町的一角。

  從夯土牆後稍走走便是安倍河灘。

  在元康還叫作竹千代、需要家臣背著出來玩的小時候,他經常到這個河灘上來玩。數年來,靜靜流淌著的河水沒有變過模樣,河灘看起來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對於元康來講,這裡承載了他的許多記憶。

  「甚七,解下這個小舟。」

  元康指指岸邊的一個小舟,迅速登了上去。

  看樣子是艘釣魚船或魚梁船。甚七以槳支岸,小舟似竹葉般順水漂去。

  「這樣就好了。」

  主從在小舟中終於遠離了他人,可以盡情說話了。

  元康在一葉扁舟中,用了半刻時間便了解了甚七多年來遊歷各國所得到的知識。

  除了這些見聞知識,元康還將更遠大的東西收入胸中。

  「是嗎……這些年織田家已不同於信秀時代,不怎麼攻打他國,只專心內治了。」

  「有二心的人,不管是族系,還是世襲重臣,一律該殺的殺,該驅逐的驅逐,基本上都從清洲清理掉了。」

  「那信長,曾有陣子,人們都說他是少有的我行我素,是個傻瓜主公。今川家也曾將他看作是笑柄。」

  「沒有的事,根本不是傻瓜。」

  「嗯,我也覺得那傳言未必可信。因為有了先入為主的傳言,現在公館那邊提起織田,還說他是個怪人,不足以為敵。」

  「尾張的士氣已和數年前大不相同。」

  「出色的家臣都有哪些?」

  「平手中務已逝世,柴田權六、林佐渡、池田勝三郎信輝、佐久間大學、森三左衛門可成等,有不少人才。尤其是最近,有位木下藤吉郎,很有名氣……雖然出身低微,但做事很漂亮,城下的民眾經常提起他。」

  「下面的民眾,他們對信長評價如何?」

  「可怕的正是這點。不管是哪一國的首領,只有傾力治國,民眾才會服從,並尊重國主……可是覺得尾張卻不同。」

  「怎麼不同?」

  甚七想了想,並沒有直接了當地回答,「具體也說不出治理政策上的什麼不同,可是感覺那裡的以信長為中心的民眾並不擔憂明天。就像只要有這樣的主公在,就可以萬事安心一般,全然沒有把尾張的弱小、國主的貧苦放在心上,並不像其他大國的民眾那樣會擔憂戰亂和明天的生活,這點非常奇怪。」

  「……哦,為什麼呢?」

  「可能是因為信長本身就是個樂觀的性格吧,再怎麼陰天,在他的心中總有晴天。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他總是能夠給大家指出一個明確的方向,聚攏人心吧。所以他手下的民眾並不是活在陰霾中。從他們的祭典儀式就可以看出……」

  說著,甚七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頓了頓,苦笑了起來:

  「說起這個祭典,可真是失敗啊……」

  甚七將在清洲城下祭典之夜的巷中,意外地發現信長主從微服加入舞樂隊伍。因立奇功心切,想趁機刺殺信長,結果反被捕一事講給了元康聽。最後,甚七搔搔頭,「……這件事,真是弄巧成拙!」

  元康依舊是嚴肅的面孔,「你做事總是不思量好。」

  「以後……」甚七低下頭,後悔自己說了多餘的事。

  同時他不自覺地在心中比較著二十六歲的信長和十八歲的元康。

  感覺元康比信長更有成人的感覺,在元康身上看不到絲毫的稚氣。

  信長和元康都是從小在坎坷中成長起來、歷經艱辛的人。可是元康六歲就被交予他人,成為敵國質子,受盡人世間的冷眼、殘酷。元康所經歷的那種艱辛是信長無法比的。

  六歲離開故國,成為織田家的俘虜,八歲又再次成為駿河的質子,到了十五歲,終於在今川義元那裡受到了人的待遇,被獲許參拜祖先墓,為亡父舉辦法事。

  時隔多年,再次回岡崎故國時,元康安排下了自己知天下事的出口。

  他回到祖先之地岡崎,發現自己故鄉的主城堡被今川家家臣山田新右衛門守衛著。

  基本上都已隸屬於今川家,艱難求生存的三河世襲家臣們無比高興、惋惜地歡迎幼主回國。

  「不管怎麼說,主城堡還讓今川家的家臣守衛的話……」

  三河家臣們商量著要交涉讓今川家的家臣退出守衛。聽說了這件事的竹千代說道:「不,我還年輕,守城的是老人。諸事得聽從老人的指示。主城堡就保持這個狀態。」

  他並於滯留期間,在第二城堡操辦了父親的法事等事宜。

  據說義元隨後知道了這件事,曾生了些許的憐憫之情,自語說:「真是有份不符於年齡的誠摯啊!」

  可是,當時,還有一件事是不為義元所知的。

  有位名叫鳥居伊賀守忠吉的老人,是從竹千代的父親廣忠時起便出仕的一位三河武士,已年逾八十。竹千代在岡崎停留的一天夜晚,這位老人悄悄拖著年邁的身軀前來相見,並向幼主說了以下肺腑之言:「老頭子我這十年來無異於今川家的一個差人,牛馬一般地做著徵收賦稅的工作。不過,我偷偷留心,瞞過今川家家臣的眼睛,在庫內積蓄了一些糧米和金錢。還藏了許多彈藥、鏃。即使什麼時候,我在這城中處於孤立的境地,被包圍了,這些彈藥、鏃也足夠我戰鬥的了……您不要覺得不安,不要失了大志!」

  竹千代聽了這番話,握住忠吉的手,落下淚來。忠吉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忍耐。三河武士的脊梁骨是在忍耐中練就的。君臣都是在忍耐中開始的生涯。

  三河武士的超強耐力在元康初上戰場的那次戰役中也充分展示了出來。去年,元康十七歲,第一次出陣打仗。

  去攻打總是給三河帶來無盡威脅的鈴木日向守的寺部之城。

  自然,這事先得到了今川義元的許可。當時正值他從義元那裡告假回三州,所以帶領的是純粹的三河兵。

  元康雖是初次率領世襲故老、同族子弟及隨從們進攻敵方陣地,在攻入敵方的寺部城下後,卻指示:「放火燒了城下後,先暫且退兵,隨後再找時機進軍。」

  就這樣,只讓四處放了放火,便很快領兵退回三河了。

  第一次帶兵打仗,虛榮心作祟,誰都難免立功心切,可元康卻淺嘗輒止了,之後有人問怎麼回事,元康這樣解釋:「寺部是敵人的主幹所在,其他地方還有很多枝葉。能毫不費勁地攻到主城,這其中必有圈套。敵人是想讓我們誤以為形勢大好,拉長戰線,然後好切斷我們的後路,與各方枝葉聯手使我們陷入重圍。武器、兵糧、人數上都處於弱勢的三河方到時肯定會處於劣勢。所以這次只在城下放火。」

  酒井雅樂助、石川安雲等三河故老聽了都說:「真是年輕有為的少主。將來一展宏圖的日子指日可待!」

  大家更加努力養好年邁之軀,用心守護岡崎,只待時機。

  可是,雖說要等待時機,這些故老畢竟大多年事已高,不如元康一般沉得住氣,在元康帶兵攻打寺部後,他們再次向今川家提起請願書:「主人元康君已經長大成人了,請按舊約將布置在岡崎的臣子們撤回,將城及舊領地等歸還給元康君。我們三河武士會永遠尊今川家為盟主,唯今川家馬首是瞻!」

  這樣的請願已經向今川家遞過很多次了,這次今川義元也是敷衍說:「再過上個一兩年。」並沒有同意的意思。

  在將元康送往今川家做質子時,兩家曾定下元康成人後,今川家歸還城池於三河的約定。

  義元自然原本是沒有打算要歸還的。十數年來他一直想找個什麼藉口將三河完全收歸己有。可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一直沒能從三河的家臣身上或元康身上抓住什麼可以讓他光明正大地霸占三河的把柄。三河的隱忍、自重、超強耐力,最後讓義元都很佩服。

  現下,在條約面前,義元不好總太過不講道理,今年便又加上如下一番話讓三河的故老們安心:「明年義元要一展多年夙願,揚旗中原,振東海道軍勢,挺進京城。到時由於也要踏平尾張,三河的國境、地域等義元會親自牽起繩子的。至少等到明年義元上京時。」

  三河的故老們以義元的話為據,回國了。

  義元上京的計劃並不虛,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是早晚的事。

  擁有強大的財富和軍備的府中,已經沒必要再對這個計劃進行什麼隱瞞了,剩下的只是何時舉事的問題。

  只不過今川家太過堂堂正正地大言不慚了,反而讓今川家有了在誇耀霸主地位的嫌疑。

  如今義元對三河故老們明確說了時間,明年。

  看來義元已經定下最終行動的日期了,這對於三河方來說是件好事。

  那麼,讓我們再回到之前。

  甚七和元康在安倍川舟中的密談已結束,這會兒正向岸邊靠攏而來。

  「那就此告別了。」

  甚七背上笈,拿起手杖,「相關事情我會分別轉告給鳥居大人、酒井大人等的,還有什麼其他的事嗎?」他最後望著元康問道。

  元康走上岸來,邊留意著周圍是否有人注意,邊用下巴示意甚七快點離開。

  「除了在小舟中說的那些,沒什麼了。快走吧!」

  接著他又補充一句:「對故鄉的老人們說一聲,元康很好,連感冒都沒有。」

  然後便朝著府邸走回去了。

  站在夯土牆外向遠處張望有一會兒了的侍女,見元康從河灘那邊走回來了,有些不知所措地告訴元康,「夫人有什麼事,等您等得很著急。已經焦急得讓我出門找您幾趟了!」

  「啊,是嗎?」元康點點頭,「我馬上就去,你們先安慰一下夫人。」

  說罷,他進了自己的房間。

  來到坐席旁,元康發現家臣榊原平七忠正已經等在那裡了。

  「您去河灘散步了嗎?」

  「嗯。悠閒地散散步。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有人來送信了。」

  「誰寫的?」

  平七沒有回答,默默遞給他信件,是雪齋和尚寫來的。

  元康在拆開看信前,恭敬地將信捧過頭表示感謝。太原雪齋和尚對今川家來講,是黑衣軍師,對元康來講,是從小到大的兵法、學問上的恩師。

  信上寥寥幾字,內容是這樣的:若今晚在公館周圍,有例談的話,在乾門等你。

  所謂的「例談「是暗語,指的是義元上京的首腦部會議。

  「信使呢?」

  「回去了。」

  「是嗎?」

  「又是晚上有商談嗎?」

  「嗯,傍晚開始。」

  元康陷入了沉思。

  平七早就聽說這是進行了多次的重大的軍議。

  「上京布令的發布,應該就快了。」平七觀望著元康的神情說道。

  「嗯嗯……」元康並沒有提起多大興趣,一般地回答著。

  一直以來今川家所了解到的尾張的國力以及有關信長的評價,與今天甚七所說的相差甚遠。

  可以預想得到,義元動員駿遠三的大軍,大舉西上之時,定會受到尾張方的拼命抵抗。

  在軍議上,曾有人提出過類似下面這樣的膚淺的見解:「舉海道四萬大軍,加上我們的威武氣勢,想來信長會不戰自降的。」

  義元和雪齋和尚以下的主將雖不認同這樣過於輕敵的看法,卻也沒有像元康一樣,太將尾張放在眼裡。

  之前,關於這一點,元康也曾說過自己的看法,可都被一笑置之了。他只不過是一個質子,又年紀輕輕,在那些錚錚武將面前,他根本就人微言輕。

  「雖說未必起什麼作用,我說還是不說呢?」元康在雪齋的信前思量著。

  這時,在夫人身旁侍奉的侍女長再次過來催促,說夫人看起來心情非常不好,想請元康過去一趟。

  他的夫人貌似是一位只考慮自己的女性。國事、丈夫的立場,全然不關心。只注意自己的起居和丈夫對自己的愛。

  侍女長也看出了這些。見元康只回答一句:「就去。」仍與家臣談話的樣子,便不再說什麼,稍顯為難地站在一旁。

  不一會兒,又有一名裡面的侍女趕來,在侍女長耳邊低語幾句。侍女長沒有辦法,只好又說道:「那個……真是抱歉,夫人又再三請您過去。」

  元康知道這個時候裡面的侍從也很為難,他自己又是個很沉穩的人,所以平心靜氣地應了一句:「哦……是嗎?」

  然後站起身來對平七說道:「那我就準備一下,時辰到了,勞煩到裡面通知我一下。」

  內屋服侍的侍女們像被解救了一般,先一路小跑跑了回去。也難怪夫人總是想見見他,裡面和外面居所的距離不算近。

  穿過七曲八折的中廊、橋廊,終於到了通往裡宅的門口。因為這門的北邊圍有圓圓的假山,南邊環繞著秋草豐茂的平坦庭院,外宅的人、家外的人提起夫人時都稱假山夫人。

  假山夫人是在元康十五歲時從今川族的關口家嫁過來的,以義元養女的身份上的花轎。身為貧困的三河的質子的新郎官,當時的完美與盛裝是無可比擬的。

  三河人在今川家是被侮蔑的對象。這位夫人嫁過來後也是優越感十足,不但輕視三河人侍從,在自己丈夫面前也是非常任性,隨性施展盲目的愛。

  她的年紀也比元康大一些。光從夫妻生活方面來看,元康很是順從這位比自己年長的假山夫人,就像是一個只有靠著今川家才能生存下去的男人。

  特別是今年三月假山夫人生產後,她的任性和無理比以前更甚。她每日都在磨鍊著元康的耐性。

  「哦……今天能起來啦。心情有沒有好些?」

  元康見到夫人,邊說邊親自打開了南邊的拉窗。草坪上秋草的美麗和秋季天空的澄澈盡收眼底,元康覺得這樣可以讓病妻感覺更好些。

  假山夫人從病室中走出,冷著面孔正襟危坐在泛著涼氣的客廳中央,蹙起眉,「別打開窗。」

  她絕算不上是美人,但肌膚卻細嫩柔滑,一看便知是曾被養在深閨中,備受疼愛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因為剛經歷初次生產,她的臉色和指尖的膚色愈發顯得白嫩。她此時將雙手非常規矩地疊在了膝上。

  「夫君,坐下吧。有點事想問你。」

  她心中盛著濃厚的愛情,表現出來的卻只有灰冷的眼神和冰涼的唇。

  在元康這裡她找不到一絲好丈夫所共有的品質。他對待夫人一貫沉穩,顯得特別老成。或許他有他的女性觀,他是將該放在心裡的人,擺在了心外,在客觀地審視著。

  按夫人說的,他坐在了夫人面前。

  丈夫越老實,假山夫人越是不安,

  「有事想問你一下。你剛剛是不是去了哪裡,沒有通知家臣,就一個人……」

  假山夫人說這話時眼裡噙著淚水。產後尚未恢復的瘦削的面龐上充盈著一觸即發的神色。

  元康見夫人這種狀態,趕緊像安慰孩子一般微笑著:「哦,剛剛嗎?你偶爾也帶上侍女去那邊走走。秋草繁茂,朗月蟲鳴,現在這季節對於安倍川來講,正是好季節。」

  假山夫人並沒有再聽他說些什麼。此刻她凝視著丈夫,眼中滿是責備,平日裡的任性胡鬧勁兒也被冰冷與端莊取代了。

  「真是奇怪,為聽蟲鳴,看秋草,出去漫步的你,為什麼會坐上小舟划去了河中央,躲開好久。」

  「啊,被你發現了啊!」

  「我雖被困在里宅,但我知道你的一舉一動。」

  「是嗎……」

  元康苦笑,與甚七見面一事,不能明講給夫人。因為這位夫人雖然嫁給了他元康這個人,但他並不相信她真的就完全是他元康的妻子。

  養父母的侍從、親戚等來訪時,她對他們無話不談,還一直和義元的內宅有著書信往來。

  在元康看來,比起監視質子的耳目,這位夫人無惡意的魯莽輕率是最該警戒的。

  「啊,我是無意之中登上了河灘上的小舟,拿起舟上的槳,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水中之舟的美妙,於是便劃了出去,我劃的小舟可是有些不聽使喚啊。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太孩子氣了……你怎麼看到這些了?」

  「淨說謊,你不是一個人。」

  「有外宅的男僕見我出門了,從後面跟上了我。」

  「不、不,和你悄悄進入舟中密談的絕不是侍僕之輩。」

  「到底是誰,是誰搬弄是非?」

  「里宅自有替我著想的忠義者。你最近是不是藏了什麼別的女子,若不是這樣的話,你是不是討厭我了,在謀劃如何逃回三河去。我可聽說在岡崎,你除了我,還有其他夫人。為什麼不敢光明正大地把她亮出來,是因為礙著今川家,縱然討厭我,也不得不把我放在妻子的位子上嗎?」

  假山夫人因為不適和猜疑,啜泣聲越來越大,傳到了房外。這時,平七來到了通往裡宅的院門口處,稟告說:「馬準備好了!殿下,殿下,就快到時候了。」

  「又出去!」

  元康還沒來得及回答,假山夫人在一旁愈加發起火來,「最近總是半夜三更在外面,這會兒又是要去哪兒?」

  「去公館。」

  元康不再理睬假山夫人,站起身來。這自然不是個讓假山夫人放心滿意的回答。

  去公館為什麼要傍晚才去,還總是到半夜才回來;帶哪位家臣去,接下來等著元康的便是沒完沒了的責問。

  過了許久,還不見元康出來,在里宅入口處的侍從平七不免焦急起來。元康仍在耐心地解答假山夫人的疑問,又是安慰又是勸說。

  又過了片刻,元康終於從裡面出來了。

  「我去去就回。」

  假山夫人不顧元康小心著涼的提醒,緊接著執意跟出來相送,一直送到里宅入口,「早點回來!」

  她那堅貞不渝的愛的最大體現,便是在元康外出時說句這樣的話。

  在出宅邸的大門前,元康不管遇到哪位家臣,都沒有說什麼。黃昏的天空已隱隱約約泛上了白色的星光,隨著駿馬鬃毛的隨風飄蕩,元康的心情也隨之馳騁,他那年輕的熱血迸發在眉頭與話語間。

  「平七!」

  「是!」

  「有點遲了吧?」

  「沒有,信上沒寫明確的時刻,多少遲點也沒關係。」

  「不能這麼說。雪齋禪師那樣的長者都沒有遲去過。我們這些年輕人,尤其是我還是質子身份,怎麼好在重臣、老師們面前遲到。快點!」說著,元康更加快馬加鞭地向前趕。

  平七和馬夫等三名男僕緊隨其後。

  平七在緊隨元康步調縱馬奔騰時,想到了元康的種種隱忍,眼眶不由得一熱,真是可憐人。

  對假山夫人的忍讓,在義元面前的順從、忠節,都是在如今這種境遇下做出的忍耐之舉。自己作為臣下,真希望能早一點解開少主的枷鎖,早日讓少主擺脫質子的身份,坐上獨立的三河城的主公之位。

  這樣的日子過一日,便是一日的不忠。平七咬緊了唇,在內心暗暗起誓:「儘快,儘快!」

  看到二條渠了。過了一橋便不再看得見町屋、普通住宅之類的房子了。漂亮的小松原間時不時地閃現白壁、宏偉壯觀的大門,這些若不是今川一族中某位的宅邸,便是官衙。

  「哦,是三河殿下嗎?元康殿下,元康殿下!」

  繞城地的寬廣的小松原到了戰時便是武者聚集的廣場,平日裡這裡縱橫的道路則被用作跑馬場。剛剛在此叫元康的是臨濟寺的雪齋和尚。

  「是要過去嗎?」

  雪齋邊說邊走過來。

  元康趕緊下馬,恭敬施禮:「禪師今夜也要辛苦了!」

  「會議通知總是很突然,你才辛苦!」

  「哪裡!」

  雪齋沒有帶一個人跟隨。一雙與高大的身材相稱的腳穿著一雙有些髒了的草鞋,步行著。

  元康也不再騎馬,將馬交給平七牽,對雪齋尊以師禮,跟隨其後同行。

  「今年又到了秋天了。」

  聽著老師的話,元康心中突然湧起無以言表的謝意。

  自己從小就成為了他國的質子,怎麼看都是時運不濟,可是能因此得到太原雪齋的薰陶,算是不幸中的一大幸事了。

  良師難得。若是身在三河平安無事的話,估計就無緣師從於雪齋了,自己也不會掌握如今自己所擁有的這些學識與兵法了。

  不,比起學問上的學習,雪齋不斷地給予自己精神上的力量要更可貴。這力量的源泉便是禪,是元康從雪齋那裡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

  身為禪家的雪齋能夠自由出入今川家的公館,並作為軍師運籌帷幄。這對於不知內情的他國來說,非常奇怪。甚至有人因此稱雪齋為軍僧、俗禪。其實追溯起血緣來,雪齋是今川族人庵原左衛門尉之子,與義元是有血緣關係的。

  並且,義元只是駿遠三的義元,雪齋的道風則是名聞天下,是天下的雪齋。

  義元有如今的本事,離不開雪齋的教育。在與小田原的北條氏康進行的那場戰爭中,雪齋還曾預料到今川方的敗勢,主張在未喪失不利地位前與北條氏康方締結和議盟約,拯救了駿府。

  還有,他從中斡旋,使北境的強國,武田信玄之女嫁給北條氏政,義元之女為信玄之子義信所娶,成功締結了三國盟約的同樣是這位僧人。從他諸如此類的政治手腕來看,可知這位僧人在政治上的敏銳。

  所以他絕不是拿著一根手杖,頭戴一頂破笠的孤高清僧,不是純粹的禪家。而是政僧、軍僧,或者說是怪僧。厲害的人物,不管人們怎麼稱呼他,都是厲害的。

  「隻身藏於洞窟之中,附於行雲流水間,這並不算是高僧的作為。僧人的使命也隨時事的不同而不同。在現在這樣的世道中,只獨自清高地悟道,厭世般地隱於山野,這頂多算是野狐禪,算是裝腔作勢的修道者。聖人君子多有幾重身份。」

  這番在臨濟寺聽到的話,仍深深地留在元康的腦中。

  「哦,這麼快就到了。」

  雪齋已經走上了乾門的唐橋,元康落後一步和平七說了些什麼,並將坐騎交給男僕,隨老師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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