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黑漿將軍

2024-10-11 06:20:2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這座城直接繼承了足利將軍的奢侈之氣和室町御所的規模,奢華得簡直不像是座城。

  在緊鄰愛宕、清水的城的一端,日暮時分,百間廊下處處籠火,御所的貴人或風情萬種的風塵女們或懷抱琴瑟,或提著酒壺來來往往。

  「誰,是誰在庭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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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元微醉地搖著銀杏扇問道。

  隨從、小姓們穿著光彩奪目的衣裳在後面跟著走過彩虹似的朱欄拱橋。

  「我去看一下。」

  一名小姓返回橋廊下,向庭院方向跑去。有人在暮色的廣庭悲鳴,義元聽起來像是女子的聲音,覺得很疑惑,不知發生了什麼,於是停下了腳步。

  「怎麼回事,那個小姓……也不回信了。伊予,你也去看一下。」

  「是。」

  河合伊予也向庭院方向跑去。那庭院就像富士山麓的原野的延續一般寬廣。

  義元靠在橋廊下與迴廊相連處的角落的柱子上,以扇拍手打著拍子低唱起京謠。讓人懷疑是否是女子的,那白白的臉龐,是因為化了妝嗎?富有脂肪的皮膚原本便是白色的質地。今年四十一歲的正當壯年的義元正是人生得意、盡享世間樂趣的時候。

  髮型是公卿風的總發,牙齒是牙黑漿染成的黑色,鼻下蓄著鬍子。兩年前義元身子便開始發福了,長身短腿的身體愈發顯得畸形,不過他身上的黃金大刀,貴重服飾無不彰顯著老爺的尊嚴。

  有人啪嗒啪嗒地跑過來了。義元停下了吟唱:「是伊予嗎?」

  那人站住道:「不,是氏真。」

  「啊,是和子啊!」

  義元總是稱嫡子氏真為和子。這是一位和父親一樣逍遙的青年。

  「天早就暗下來了,你還在庭院那邊幹什麼?」

  「我責罰了千鶴。拔出刀後,嚇得她到處亂跑。」

  「千鶴……千鶴是誰?」

  「是個侍女,氏真將愛鳥交給了她。」

  「侍女啊。」

  「是的。」

  「她犯了什麼錯,要你親自處罰她?」

  「真是可惡!京城中納言家大老遠地送給氏真一個名禽,她居然在餵食時一個疏忽,讓那名禽從鳥籠中逃走了。」

  氏真非常喜歡小鳥。若是能以名鳥相贈,他會沒頭沒腦地高興。所以京城的公卿們經常會送一些奢美的鳥籠和名禽到他的居所來。

  為了一隻小鳥就怒不可遏,要斬殺一個人,還像在說國家大事一般,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向父親講這件事。

  「……豈有此理!」

  面對氏真那愚蠢的怒氣,對孩子寵溺的義元也不由得黯然。

  這還是在臣下的面前。

  再怎麼是自己的嫡子,家臣們也都會因他此時表現出的這種愚不可及輕視他吧。

  義元想到這兒,決定拿出大愛,訓斥一下他,「胡鬧!」

  義元的聲音非常嚴厲,「氏真,你多大了,已經早就舉行過成人儀式了吧。你還是將來繼承今川家的嫡男身份,現在竟然整日顧著玩小鳥,成何體統!能不能稍研究些禪理,讀些兵法!」

  經很少訓斥孩子的父親這麼一罵,氏真覺得顏面盡失,不再吭聲了。可是由於他平日裡就已不太將父親的話放在心裡,再加上又是對父親也懷著批判的眼光看待的年紀,此時他的默不作聲更多是一種反抗。

  義元見狀又有些軟了下來,覺得這孩子真是蠢得可愛,自己的作為也不能說給孩子樹立了一個好榜樣。

  「行了。以後注意點……聽見了沒,氏真!」

  「是。」

  「你怎麼還是一副不滿的樣子?」

  「我沒有不滿。」

  「那就退下吧。現在不是養什么小鳥的世道。」

  「那,那……」

  「什麼?」

  「那您的意思是現在是與京城的歌姬們飲酒,歌舞昇平的世道嗎?」

  「住嘴,休得胡言亂語!」

  「可是,父親您……」

  義元將手中的扇子擲向氏真的臉,「你與其在這裡與自己的父親爭論,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守好你的本分。不寄心於兵法軍學,不學習經世治民的學問,這可不是義元的路數。你父親在禪寺一直待到青年時期,遍嘗苦行,經歷數次合戰。縱然現在這樣,也還是抱著大志展望中原的。你這樣膽小、志小的傢伙,怎麼會是我義元的孩子。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你……」

  不知何時,義元的隨從們已經都跪伏在了大廊下,他們為義元的話語所動,都黯然俯首。

  「……」

  氏真也低下頭,盯著落在腳邊的父親的扇子。

  這時,外面的侍從來報說:「禪師、元康殿下,還有其他各位都已經聚集在橘坪了,在等著老爺您。」

  所謂橘坪是一座建在多橘樹的南坡的別殿,今晚義元以招待茶飲為表面藉口,將臨濟寺的禪師等心腹召集了過來。

  「哦,是嗎?……大家都已經聚齊了。我作為主持,怎好遲到!」

  義元說著向大廊下的那邊走去。父子之間揪心的沉默終於告一段落了。

  原本,所謂茶事不過是裝樣子給外人看的。義元的同朋伊丹權阿彌屆時會手提燈籠到中門相迎各位,周圍一片燈影綽綽,蟲鳴唧唧,風雅的氛圍就如同真的夜間茶會一般。義元一來,門戶一關閉,便會有每組七名手持長槍的士兵不間斷地巡視附近,進行嚴密警備。

  「老爺!」

  「來了!」

  橘坪靜靜的屋內,權阿彌和其他一名同朋,就像是警蹕一般,向裡面傳達著。

  那二十坪左右的寺院風的室內,閃爍著並不算太明亮的燈光。

  在座的有:臨濟寺的雪齋和尚、老臣庵原將監、朝比奈主計等。

  「……」

  分坐在左右兩邊的人默默低下頭向正座方向行禮。在連衣服的摩擦聲都清晰入耳的寂靜中,義元落座。

  這裡沒有一名小姓、近侍。

  只有同朋二人在兩三間遠的地方候著。

  「來晚了!」面對諸位的行禮,義元打招呼道。

  接著,他又慰問雪齋道:「長老,勞您的年邁之軀往復,辛苦了。」

  最近,義元每次見到師父,都會慰問、了解一下師父的身體狀況,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這五六年來雪齋總是生病,明顯見老。

  義元從弱冠起便受雪齋的薰陶,被雪齋鞭策著,保護著,鼓勵著。全虧了這位師父的治世之道、計謀和雄略,義元才有了今日的大成就。這一切,義元都感恩在懷。

  所以,望著雪齋的老去,義元感覺就像自己也老去了一般。不過,這也只是剛開始的時候。這幾年不依賴雪齋,今川家的勢力也絲毫不減,還有越來越昌隆的勢頭。不知不覺地,義元開始覺得弱冠起的成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他在與雪齋閒聊時曾說道:「義元現在已經成熟了,治國之道、軍事策略等等不用再擔心了。長老您就盡情享受餘生,專心布道吧!」

  最近在政事上,他開始有些迴避雪齋的介入。

  可是在雪齋眼裡,他永遠都是「麻煩的」孩子。

  就像義元看他的兒子氏真一樣,雪齋也總是擔心義元。儘管他明白義元以他多病為由,對他多有躲閃,他還是不顧老軀,留心參與政事、軍事。

  尤其是今年春天以來已經召開了十次的橘坪會議,病中的他沒有缺席過一次。

  在這次的會議上大家圍繞「做?還是時機未到?」猶豫不決。這是個關乎今川家沉浮的問題。

  室外的蟲鳴唧唧,這裡正在秘密舉行著震天動地的會議。

  蟲鳴戛然而止時,手提長槍,負責警戒的士兵正在走向橘坪的垣外,要在那裡守候。

  「主計,上次評議時吩咐的那個調查,有做好嗎?」

  聽義元這麼一說,「我大致說一下。」朝比奈主計展開了隨身帶來的文件,在會議之前,先進了一番說明。

  這份文件是一份關於織田家領地、財務調查,以及算出的兵力、武器等的詳細記錄。

  「雖說是小藩,近年來織田家的財政復甦很快……」

  主計邊說邊將一份數字表格給義元看。

  「說到尾張國,尾張東部南部的東春日井、知多鄉中有像我們攻占的岩倉城一般的存在。另外,歸屬於織田的那些人中不能說沒有二心的。按現在的形勢,我覺得織田的領地大概是尾張國的一半以下,差不多五分之二的樣子。」

  「嗯,是這樣啊,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小藩。兵數有多少?」

  「尾州五分之二的話,領地額有十六七萬石。按一萬石能養兵二百五十人算的話,總共也就是四千內外。除去守兵,只有三千內外。」

  「哈哈哈哈!」

  義元突然大笑。

  他笑時總是身子稍稍傾斜,用銀杏形的扇子遮住那染得很漂亮的牙黑漿。

  「三四千啊,這就是支撐一國的兵力?長老曾說在上京途中,尤其要注意的敵人是織田,你們也總是織田織田地說個沒完,所以我讓主計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才三四千的兵,還用把義元的軍勢放在心上嗎?只要我們稍揮揮鎧袖,這些人便可被蕩平。」

  雪齋陷入沉默中。

  牟禮主水正、庵原將監、齋藤掃部助等也都沒有作聲。

  因為他們明白義元已經有了不可動搖的決定。

  義元的上京和稱霸天下的計劃已經籌備數年了,無論是今川家的軍備還是內政,都是奔著這樣一個目標。現在時機成熟了,義元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勃勃鬥志了。

  從今年春天起,義元便不斷召開評議會議,商討計劃最終的實行。現在還沒有真正的行動,是因為在中樞內部,有尚早論者堅持提出還不是時機。

  這尚早論者便是雪齋。

  比起尚早論,雪齋的消極更體現在他只為義元的內治獻策上。對於義元挺進中原,一統天下的大志,雪齋不說不好,也沒有表示過贊同。

  之所以持這樣的態度,雪齋是有他的苦衷的。從義元弱冠起,他便教導義元:「今川家可是當代名族。足利將軍家若是沒有一承大統的血脈,由三河的吉良氏繼承,吉良氏那邊沒人時,由尊府今川家挑起重任。你一定要胸懷大志,從現在開始要有天下之主應具備的才能。」

  比起一城之主,要成為一國之君;比起一國之君,要成為十州太守;比起成為十州太守,要成為支配天下的人。

  這是當時武人教育的套話。當時的武家子弟無不懷有風雲之志。

  雪齋也是這樣教育義元的。他自從輔佐義元以來,今川家的國勢急劇膨脹,朝著霸業一步步走來。

  不過,雪齋近年來開始對自己的教育和輔佐方式產生懷疑。在義元越來越有自信、不斷推行一統天下的計劃的同時,他總有種不安感。

  「不具備那樣的能力,無奈老爺沒有那樣的能力。」

  從義元的操行上看,尤其是他近年來愈來愈自大,雪齋不得不擔心他難成霸業。

  「現在就算頂峰了。他的能力已經發揮到最大了,不能再勉強而為之了。」

  可正因自己治理下的繁華而得意的義元哪裡肯聽雪齋的勸諫,甚至笑雪齋年紀大了,顧慮多了。他確信天下的一半已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誰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

  在責怪義元的自高自大前,雪齋的心裡充滿了深深的自責。讓他抱有不切合自身能力的大志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事到如今已經不該再阻止他了。」

  雪齋不再諫言,只是在每次評議會議時提醒義元謹慎從事。

  義元總是說:「憑駿遠三的大軍和義元的威勢,進入京都有何難?」

  雪齋一面責備他,一面派人探沿途諸州的虛實,想儘量幫助義元制訂出一個儘量不動兵卒的上京計劃。

  可是,且不考慮強國美濃、近江之類的地方,最先避免不了的戰爭恐怕就是與織田方的一戰。

  這個敵人看起來弱小,可是既沒辦法通過外交斡旋,也無法動之以利,打起來還很棘手。織田方與今川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敵人了,早在四十年前,信長的父親、義元的祖父一代起兩方人馬便你奪我一城,我奪你一寨;你燒我一町,我燒你十村,戰火時起,國境上埋滿了兩家的白骨。

  織田對今川上京一事早有耳聞,四十餘年的臥薪嘗膽今時終於要有所了斷了,已經做好了決戰的準備。義元則將定要發生的這一仗看作是可以給自己的上京壯聲威的一場血祭,也在不斷地商討與織田作戰的策略。

  今夜已經是最後的軍議了。

  雪齋、元康等人退下時,府中的大街小巷已處在了深夜的沉睡之中。

  「只能向上天祈禱好運了。上了年紀,這把禪骨越來越不禁用了。真冷啊!」

  在這不算冷的夜裡,雪齋仰望著銀河星系,低聲自語,仿佛又瞬時老去了許多。當天邊再次泛白,雪齋再也沒能踏上這片土地。臨濟寺中秋的落寞中,一名高僧悄然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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