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亂世中守住清明

2024-10-11 05:39:22 作者: 沈念

  茫茫人生如浩瀚江海,每個人都不過是浮沉在煙波中的一葉扁舟,或驚濤駭浪,或風平浪靜。也許,途中會遇見一所驛站,或是一座夢中的小鎮,但誰都不應沉迷美景而停步不前。

  

  當林徽因聽到教授們說起教育部已經同意將所有暫設在昆明的研究機構遷往四川時,她心裡立馬亂成一團。本想著與家人在此偏安一隅躲避戰禍,然而組織的決定讓她再次陷入困境:雖然一家人已經節衣縮食爭取早日還掉蓋房子所借的錢,但要是隨機構遷移,非但蓋好的房子失去了意義,她還必須想辦法在遷移之前還清債務。

  於是,本就很節儉的生活更加清貧,每日無止境的工作讓林徽因在這枯燥的生活中失去了幻想,吃盡了苦頭。幸運的是,危難之際多位好友伸出援手,遠在大洋彼岸的費慰梅更是借金岳霖之手將100美元饋贈與她。在大家的傾力相助下,林徽因終於還清了債務,心裡甚是感動,忍不住趴在枕頭上哭出聲來。是啊,一段時間以來壓抑的生活讓她的神經時刻緊繃,面對生活的瑣屑與無奈,她咬牙前行從不言棄,面對現實的壓力,她不卑不亢勇敢面對,唯獨在面對好友的溫柔以待時,她那積藏心中的憂鬱方才一涌而出,淚水洗滌了她塵封的心靈,也沖刷掉了長期以來的麻木與疲倦。

  在生活逐漸好轉的時候,去四川考察的梁思成也如期歸來。這次為期半年的野外考察使梁思成的古建築研究工作大有進展,林徽因設宴,大家相聚在一起,聽梁思成講述在四川考察時的趣事。當時,梁思成的學生林洙亦在旁參與討論,並將當時的情景記錄了下來:

  記得在梁家的茶會上,林徽因有一天和客人們談起天府之國的文化。林徽因說梁思成在調查古建築的旅途上,沿途收集四川的民間諺語,已記錄了厚厚的一本。梁思成說,在旅途中很少聽到抬滑竿的轎夫們用普通的語言對話,他們幾乎都是出口成章。兩人抬滑竿,後面的人看不見路,所以前後兩人要很好地配合。

  比如,要是路上有一堆牛糞或馬糞,前面的人就會說「天上鳶子飛」,後面的人立刻回答「地上牛屎堆」,於是小心地避開牛糞。西南山區的道路很多是用石板鋪築的,時間久了,石板活動了,不小心會踩滑摔跤,或把石縫中的泥漿濺到身上,這時前面的人就會高唱「活搖活」,後面的人立刻應聲答道「踩中莫踩角(jǒu)」。諸如此類的對話不勝枚舉。有時高興了前後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山歌,詞彙豐富語言優美。

  梁思成說:「別看轎夫們生活貧苦,但卻不乏幽默感,他們決不放過任何開心的機會。要是遇上一個姑娘他們就會開各種玩笑,姑娘若有點麻子,前面的就說『左(右)邊有枝花』,後面的立刻接上『有點麻子才巴家』。」林徽因接上來說:「要是碰上個厲害姑娘,馬上就會回嘴說『就是你的媽』。」大家都笑了。林徽因又說:「四川的諺語和民謠真是美呀!只要略加整理就能成為很好的詩歌與民謠,可以把它編一本《滑竿曲》。」可惜生命之神沒有給林徽因時間去完成這個有意義的工作。我也始終沒有見到這個筆記本。

  1940年末,「中央教委」對遷移一事下達了文件,要求營造學社隨史語所一同搬遷至四川省南溪縣李莊。值得一提的是,李莊雖取名為莊,但實際上它沒有一絲莊園的優雅,自重慶到李莊需多日水路方能到達,是名副其實的窮鄉僻壤。

  史語所為了這次遷移準備了一輛大卡車,本來林徽因一家均可乘坐卡車前往,但出發前梁思成發起了高燒,寸步難行,無奈之下,林徽因只得讓梁思成留下養病,自己帶著兩名孩子與母親隨卡車離開昆明。此次遷移讓林徽因異常沮喪,與眾多好友歡聚的日子隨著這次遷移又要變成奢望。在遠離所有大城市的李莊中,他們只能與史語所結伴生活,而身為西南大學教授的金岳霖、張奚若等好友則留在昆明發展,這意味著他們在往後的歲月里將與好友分離,獨自在這個小山村里奮鬥、生存。

  雖說李莊是一個貧困山村,但其自然風光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中顯得異常珍貴。與梁思成會合後,林徽因把家選在當地的一座農舍中,院子裡幾間簡單的平房一部分用於辦公,另一部分則成了他們的新家。

  也許是過於操勞的緣故,林徽因在定居李莊後不久再一次病倒了,因為李莊所有的醫療、生活用品等都必須通過水路到外界索取,所以大家都束手無策。當時,梁思成恰好在重慶為營造學社運營籌備資金,得知此事後急匆匆買了藥準備往家趕。然而,落後的交通設施硬是讓心急如焚的梁思成在水上多漂了幾日,當他到家時,林徽因已經燒得不省人事,嘴唇發紫,沒有絲毫生氣。

  由於當地沒有任何醫療設施,無奈之下,梁思成學會了肌內注射與靜脈注射。偶爾林徽因咳喘得厲害,半天透不過氣來時,梁思成急得眼淚直流,從來不相信神佛的他甚至每天都向上蒼祈禱,希望林徽因能夠度過此劫。梁思成不知道,林徽因患上的恰是在當時被稱為不治之症的肺結核。

  由於長期以來肺部虛弱,加上上次患病時一直沒有得到好的治療與休養,林徽因這次的病情很是嚴重,反反覆覆的發燒以及不時而來的窒息感讓她心如死灰,心中湧現出生無可戀的消極念頭,而一旁的家人看著林徽因遭受病痛折磨,心中也不是滋味。林徽因在後來給沈從文的一封信中談到了自己身患肺病的痛苦與掙扎:「假如有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點告訴我一點事,比如說我這種人需要不需要活著,不需要的話,這種懸著日子也不都是侈奢?比如說一個非常有精神喜歡掙扎著生存的人,為什麼需要肺病,假如是需要,很多希望著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沒有?」

  若不是重疾纏身,又何時見過林徽因如此消極悲觀。自李莊患病後,林徽因再也不能如正常人般健康地生活,往後的餘生大多均與疾病同行,與軟榻相伴。

  在梁思成的悉心照料下,林徽因的病情漸漸好轉,可是連續幾個月的高燒讓她難以重現以往的優雅,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那雙曾經靈動無比的眼睛此時暗淡無光。

  曠日持久的戰爭讓國家經濟進入半癱瘓狀態,梁思成每月從營造學社獲得的薪水在通貨膨脹中變成了一堆廢紙,梁家的生活水平越來越差。那段時間林徽因胃口很差,經常一整天滴水不沾,偶爾梁思成在當地買到些許紅糖,與橘子皮一同熬製成「甘蔗醬」,給林徽因進補。當時的情形便恰如金岳霖所說一般:「大家通常吃的都是白米飯拌辣椒,偶爾吃頓菠菜豆腐湯就算是改善生活了。」為了維持生活,梁思成只能把手錶、派克筆等稍微值錢的東西都送至重慶典押,林徽因得知後不禁心生懊惱,她懊惱自己為何染上如此重疾,讓丈夫不得不為此疲於奔命;她懊惱戰爭為何如此無情,讓無辜百姓身處人間煉獄之中……

  1945年8月15日,日軍宣布無條件投降,十四年的抗戰終於在一個明媚的夏日中結束,全國人民壓抑十四年的憂鬱終於得以宣洩,一時間舉國歡騰,大家紛紛跑到街上,共慶勝利。

  林徽因的好友費慰梅作為美國大使館的文化專員,前往重慶公幹,完成工作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李莊探望林徽因。當費慰梅看到眼前弱不禁風的昔日好友時,不禁上前將林徽因緊緊抱住,相擁而泣。

  在費慰梅的幫助下,梁思成與林徽因終於離開李莊前往重慶。那是林徽因五年來第一次離開李莊,她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周圍的一切讓她感覺生活依舊多姿多彩,她頓時覺得,五年的等待是那麼值得,因為在這裡,她所嚮往的一切都沒變,世間依然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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