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教的盛衰和小令
2024-10-11 05:24:32
作者: 吳晗
《金瓶梅》中關於佛教流行的敘述極多,全書充滿因果報應的氣味。如喪事則延僧作醮追薦(第八回,第六十二回),平時則許願聽經宣卷(第三十九回,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四回,第一百回),布施修寺(第五十七回,第八十八回),胡僧遊方(第四十九回),而歸結於地獄天堂,西門慶遺孤且入佛門清修。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實,假如作者所處的時代佛教並不流行,或遭壓迫,在他的著作中絕不能無中生有捏造出這一個佛教流行的社會。
明代自開國以來,對佛道二教,初無歧視,後來因為政治關係,對喇嘛教僧稍予優待,天順、成化間喇嘛教頗占優勢,佛教徒假借餘光,其地位在道教之上。到了嘉靖時代,陶仲文、邵元節、王金等得勢,世宗天天在西苑玄修作醮,求延年永命,一般方士偶獻一二秘方,便承寵遇。諸宮僚翰林九卿長貳入直者往往以青詞稱意,不次大拜。天下靡然風從,獻靈芝、白鹿、白鵲、丹砂,無虛日。朝臣亦天天在講符瑞,報祥異,甚至征伐大政,必以告玄。在皇帝修養或做法事時,非時上奏的且得殊罰。道士遍都下,其領袖貴者封侯伯,位上卿,次亦綰牙牌,躋朝列,再次亦凌視士人,作威福。一面則焚佛牙,毀佛骨,逐僧侶,沒廟產,熔佛像,佛教在世宗朝算是銷聲匿跡,倒盡了霉。
到隆、萬時,道教失勢了,道士們或貶或逐,佛教徒又承渥寵,到處造廟塑佛,皇帝且有替身出家的和尚,其煊赫比擬王公(明列帝俱有替身僧,不過到萬曆時代替身僧的聲勢,則為前所未有)。《野獲編》卷二七《釋教盛衰》條:
武宗極喜佛教,自列西番僧,唄唱無異。至託名大慶法王,鑄印賜誥命。世宗留心齋醮,置竺乾氏不談。初年用工部侍郎趙璜言,刮正德所鑄佛鍍金一千三百兩。晚年用真人陶仲文等議,至焚佛骨萬二千斤。逮至今上,與兩宮聖母首建慈壽、萬壽諸寺,俱在京師,穹麗冠海內。至度僧為替身出家,大開經廠,頒賜天下名剎殆遍。去焚佛骨時未二十年也。
由此可知武宗時為佛教得勢時代,嘉靖時則完全為道教化的時代,到了萬曆時代佛教又得勢了。《金瓶梅》書中雖然也有關於道教的記載,如六十二回的潘道士解禳,六十五回的吳道士迎殯,六十七回的黃真人薦亡,但以全書論,仍是以佛教因果輪迴天堂地獄的思想為骨幹。假如這書著成於嘉靖時代,絕不會偏重佛教到這個地步!
再從時代的習尚去觀察,《野獲編》卷二五《時尚小令》:
元人小令行於燕、趙,後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宏後,中原又行《鎖南枝》《傍妝檯》《山坡羊》之屬,李崆峒先生初自慶陽徙居汴梁,聞之以為可繼國風之後。何大復繼至,亦酷愛之。今所傳《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髻》三闋為三牌名之冠,故不虛也。自茲以後,又有《耍孩兒》《駐雲飛》《醉太平》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間乃興《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乾荷葉》《粉紅蓮》《桐城歌》《銀紐絲》之屬,自兩淮以至江南,漸與詞曲相遠,不過寫淫媟情態,略具抑揚而已。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其腔調約略相似,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人心腑。其譜不知從何來,真可駭嘆!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詞俱有此名,但北方惟盛愛數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遼東三鎮傳來。今京師妓女慣以此充弦索北調,其語穢褻鄙淺,並桑濮之音亦離去已遠,而羈人游婿嗜之獨深,丙夜開樽,爭先招致。
《金瓶梅詞話》中所載小令極多,約計不下六十種。內中最流行的是《山坡羊》,綜計書中所載在二十次以上(見第一、八、三十三、四十五、五十、五十九、六十一、七十四、八十九、九十一諸回);次為《寄生草》(見第八、八十二、八十三諸回);《駐雲飛》(見第十一、四十四諸回);《鎖南枝》(見第四十四、六十一諸回);《耍孩兒》(見第三十九、四十四諸回);《醉太平》(見第五十二回);《傍妝檯》(見第四十四回);《鬧五更》(見第七十三回);《羅江怨》(見第六十一回),其他如《綿搭絮》《落梅風》《朝天子》《折桂令》《梁州序》《畫眉序》《錦堂月》《新水令》《桂枝香》《柳搖金》《一江風》《三台令》《貨郎兒》《水仙子》《荼糜香》《集賢賓》《一見嬌羞》《端正好》《宜春令》《六娘子》……散列書中,和沈氏所記恰合。在另一方面,沈氏所記萬曆中年最流行的《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卻又不見於《詞話》。《野獲編》書成於萬曆三十四年(丙午,公元1606),由此可見《詞話》是萬曆三十四年以前的作品,《詞話》作者比《野獲編》的作者時代略早,所以他不能記載到沈德符時代所流行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