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跟隨領袖
2024-10-11 04:20:25
作者: 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今晚要考慮米奇爾的病歷。他今年十二歲零八個月,在一些搶劫案中被警察抓走。他屬於一個簡單組織起來的幫派。這一幫派由一名十四歲的男孩領導,他教唆年紀較小的孩子如何去偷。
我們的第一個印象是米奇爾一定對自己成長環境裡的情況嚴重不滿。如果幫派的頭子能影響他去偷,那麼,很明顯他感覺和那些孩子在一起會給予他更多的人生意義,比在學校和家庭里所能得到的多。病歷說:
「他偷竊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一直到他們的領袖巴迪被送到一個輔導所去才停止。這是在兩年以前。現在巴迪又到社區來了。孩子們在好幾個搶劫案中被抓到。」
這個孩子不會獨自去偷,這是一個重要因素。幫派利用他,虐待他。領袖可能利用他的自我中心主義,奉承他,也可能米奇爾是個弱智兒,或近於弱智的孩子,會盲目地去服從帶頭的。研究罪犯案例的人會知道這一類的成員在每一個幫派里都有。他們是領袖的爪牙,擔負實際偷竊的任務。有可能這個孩子沒有弱智的問題,但是他極端依賴其他人,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希望做一個下屬,盲目地服從領袖的命令會讓他獲得一種扭曲的優越感。
「米奇爾被送往兒童法院,現在是在緩刑期。」
這裡不是討論兒童緩刑好壞的地方。但是把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放在法院緩刑的名單上是一個重大麻煩,會增加他的墮落感、屈辱感。
「父母出生在烏克蘭,母親只能說很少的英語。父親英語說得不錯。他們已經在紐約住了三年。父親在一家工廠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五點。母親清掃辦公室從下午五點工作到第二天九點。兩個人都是守法的公民。孩子們都是在美國出生的。」
母親不能說流利的英語,這又多了一項障礙。這類小事可以很容易妨礙到孩子社會關係的發展。此外,全家幾乎沒有完全在一起的時候。
「家裡有三個孩子。里昂,十四歲零六個月;米奇爾,十二歲零八個月;馬麗,六歲。他們住在一個老式租屋的一層樓上,有四個房間。沒有電梯,沒有浴室,沒有暖氣,廁所是在廳堂里。有兩個臥室。米奇爾和里昂睡在一起。家裡信奉天主教。」
米奇爾的哥哥有可能有領袖的性格,米奇爾順從他有可能是為了要感覺自己作為他的朋友或合夥者,和他是平等的。他因為接受領導而得到領導者的注意與欣賞。他的哥哥比他大兩歲,妹妹比他小六歲,因此哥哥可能對他的性格有更多影響。有關家庭的敘述顯示他們很窮,家裡的情況可能不好。
「米奇爾的出生和發展都正常。他一歲時走路,沒多久就能說話。他似乎和每個人都親,都友善,包括家裡的人。在學校里他人緣很好,和其他孩子處得很好。」
病歷證實了我們關於這個孩子心理的假設。他友善,順服,因此在任何不規矩的行為里,他都不可能帶頭。
「米奇爾說有些老師他不喜歡,但是現在的老師他喜歡。」
很明顯,他希望別人能仁慈待他,他的行為有一種和權威協議的性質。「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因為他如此謙卑,別人才能帶他去犯罪。帶領他去做好事也會一樣容易,但是只有那樣遠遠不夠。必須教他獨立與自信。警告他,向他說教是不夠的。他必須要有一種責任感。
「他常在街上遊戲。他捉迷藏,玩球,玩骰子,很受其他孩子的歡迎,也很容易被年紀大的孩子帶著走。」
病歷一再證實了我們的假設。米奇爾為了讓人欣賞他,什麼都可以做。
「米奇爾說他有個女朋友,他有時帶她去看電影,有時也去她家裡看她。他和他的哥哥輪流替人擦鞋。他們有一套擦鞋裝備,放學之後和星期六都出去擦鞋。」
「他和他的哥哥」,再次證實他必須和一個領袖一起的事實。和女孩一起出去,是模仿較大男孩的一個典型行為。
「米奇爾的媽媽說:『米奇爾是個好孩子。他在家總是快快樂樂。喜歡和他妹妹玩,有時逗她。我不知道他和巴迪在一起。巴迪是個很壞的孩子。米奇爾在沒有認識巴迪之前從沒有惹過麻煩。他有兩次沒有上學。一次他去了柯尼島,一次是我要他和我一起去醫院。我的英文說得不好。米奇爾現在和壞孩子一起玩。我想我們應該搬家,讓米奇爾可以和比較好的男孩在一起玩。』」
母親說當她早上五點去工作時,父親會看管他,不讓他往外面跑。她希望他每天下午都到移民館去,免得他往街道上跑。米奇爾常會賺一兩塊錢回來,拿給他媽媽,她又會給他五分或者一毛錢。
一個男孩把自己賺的錢拿給家裡用是很好的事,不過在這份病歷里可能是自我貶抑的再次顯露。母親搬家的想法是很正確的。孩子現在處在一個很不好的環境裡,經常受到誘惑,因此搬家會是比較好的辦法。米奇爾的父親可以領導他,但是父親常不在家,使得較大的孩子可以影響他。唯一真正的解決辦法是使他變得更加獨立。
「父親說:『米奇爾不壞。他從不拿家裡的錢,雖然他可能從我的錢袋裡拿錢。』里昂會以哥哥的態度對待米奇爾。他會為弟弟打架,也會與弟弟站在一邊和別人打。他會熱衷地述說他怎樣為了保護弟弟把另外一個男孩打了一頓,可是他感覺比弟弟好很多。他在學校的排名要比弟弟高得多,成績很好。他不偷也不玩骰子。」
病歷再次證實我們前面的預測。哥哥和弟弟並肩打架,壓制弟弟,藉以克服自己的自卑感,而米奇爾則把他哥哥當成英雄崇拜。
「米奇爾說:『我父母最喜歡里昂。』里昂熱衷地證實這點,同時補充說他的小妹也最喜歡他。米奇爾很喜歡他的母親和小妹,家人不稱讚他,我知道他也感覺得到,可是他沒有因此而憤慨。」
他沒有憤慨,可能表示他甘願忍受下屬的位置,目的只是為了要從中獲取一些好處。這個孩子的心智真的是屬於一個低層次的嗎?了解這點是很重要的,而這點的信息必須在學校的報告裡去找。
「米奇爾是在紐約一個工業鎮出生的,父母二人整天都在工廠里工作。孩子們在早上八點被送往託兒所,晚上五六點接回來。這樣持續了三年。然後孩子們被送往一個天主教學校。在米奇爾八歲時,家搬到密西根,不過同年又回到紐約。一來一往使米奇爾在讀書方面浪費掉一年。雖然他已經過了八歲,但他仍被安插在一年級。他現在是在四年級少年工作坊。他算術分數最好,閱讀和拼寫最差。」
浪費一年可能讓他感到屈辱,使他不得不和年紀比較小的孩子在一個班。他可能是個用左手的孩子,因為他的綽號是「左鳥」。
「老師說:『我喜歡米奇爾,孩子們也喜歡他。他不和人爭吵。』在智力測驗上得到的智商是七十。一次運動與機械的測驗顯示他有很好的動手能力,分數就他的年齡層次來說達到了一般的水平。情感測驗顯示他對於搶劫案和被送往少年法院的事很介意。他看來怕幫派里的那些年紀比他大的孩子。」
他的低智商會使許多人認為他是個弱智兒,可是不要忘了他的生活方式是一個恐懼與灰心的生活方式。我很贊成他搬到一個比較好的環境裡去。
「去年夏天米奇爾去參加一個免費的夏令營,在那裡待了兩個月。他在游泳、體育、音樂方面的表現最好。他和人合作,幫助人。輔導員說:『米奇爾是本季最亮麗的一個。他有最愉快的微笑,而且總是展露在臉上。』他是個典型的樂天小伙子。他的日常工作與遊戲都總是在一種嘻嘻哈哈的氣氛之下完成的。」
米奇爾會很願意把自己毀掉,如果有人要他那樣做,算是幫個忙。輔導員成天被許多問題兒童圍繞,當然會喜歡看到米奇爾這樣的孩子,運動好,而又總是快快樂樂的。他經常面帶微笑,是因為他把自己行為的一切責任都放在別人身上。在一個好環境裡這個孩子永遠都不會是問題。
「1929年3月30日之前的幾個月,孩子偷了好多次,一些瑣碎的偷竊,最後一次比較大,偷了好幾個皮包,價目達六十元之多。他們被送往一個正在上課的開放的大房間裡。結果發現偷竊是一個幫派做的。巴迪是幫派的頭子,另外一個孩子是軍師。米奇爾是工具。」
在這類的活動里,米奇爾不會是帶頭的,也不會是煽動者。這是毫無疑問的。
「米奇爾後來承認說,他從前廳進去,設法使電梯管理員(他也管理這棟建築)追趕他。他說管理員威脅說如果抓到他要把他腦袋扭下來。在他被追趕的時候,其他的孩子爬入建築里,把錢包、手錶偷了,同時把錢分了。」
被電梯管理員追逐,他扮演的並不是一個十分英雄的角色。
「在布洛克林的那次搶劫案里,米奇爾說他什麼也沒有拿。他說他的工作是『看有沒有警察來』。當他看到一名警察過來時,他大喊『小雞』,其他的孩子聽到就跑。他們全都跑得不夠快,統統被抓,被送往法院。」
他又再次扮演了一個次要的角色。
「星期天這個幫派成員在米奇爾家前面擲骰子賭博。米奇爾怕巴迪。『巴迪打架時會咬人。』」
他對巴迪的屈順可能完全是因為恐懼。
「他最早的記憶是:『我記得當我們住在小瀑布時,我們常常去偷西瓜。』」
很有趣的是他沒有說:「我常常去偷。」米奇爾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我想他不知道偷是不對的。幫派的精神多少把他催眠了。在和幫派分子在一起時,他已經失去了個人身份與責任感。
「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地板上有一個老鼠洞,我把火柴放到洞裡去,一根火柴掉在床上,著火了。哥哥跑到樓下去,找父親上來。」
米奇爾有這樣的信念:他如果嘗試任何獨立的活動,失敗與災難一定會跟著來。這一回憶顯露了這一信念。他也同樣確定總是會有人幫助他。這個孩子一直都沒有克服他原始的自卑感,非常害怕由自己負責的冒險。他的人生是一連串完全受支配的場景的連續:哥哥、老師、巴迪、幫派朋友一個跟著一個支使他。
「我夢見在一個皇宮裡,城堡里,有很好的大房間。」
也許這是米奇爾渴求在人生方面有更重要位置的證據。
「另一個夢:『一天晚上我正在睡,一個男人進來,搶了我母親的東西,同時把我哥哥槍殺了。我騎馬追他,對著他的心臟射了兩槍,他從馬上掉了下來。』我夢見母親死了,我哭,想要抓到殺害母親的那個人,我抓到他,把他殺了。他是個大歹徒。」
在這個夢裡他扮演了英雄的角色。也顯示他害怕失去任何家裡的人。夢在情感層次說的是:「我很高興能有母親和哥哥,因為我這麼弱。」沒有領袖對他來說乃是最大的災難。
「再回到『長大之後要做什麼』的問題時,他立刻回答說,『警政署長』。」
米奇爾想做警政署長,因為指揮官、強人象徵了他的理想。那是對他軟弱的一個補償。
老師對他的案例解釋如下:
「米奇爾實在沒有公平的機會,因為他的母親大部分時間都要工作。哥哥里昂在家裡和在學校里的表現都比他好。他的妹妹在他六歲時取代了他的位置,現在,雖然他非常喜愛妹妹,但她卻更喜歡里昂。米奇爾的教育是另一個讓他灰心的原因。在他有機會加入幫派時,他加入了。幫派無疑也高興地接納了他。建議的解決辦法是,介紹他回到去年的夏令營去。這樣他可以有兩個月時間生活在一個良好環境裡,有機會做他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例如游泳。我們也建議不要由同一個輔導員帶領米奇爾和里昂,這樣米奇爾可以依靠自己取得力量與勇氣。我們也努力讓家裡把米奇爾看作資源,而不是看作恥辱。」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但只是開始。米奇爾必須了解為什麼自己一定要扮演低下的角色。應該鼓勵他,讓他相信他可以是自己的領袖。在和米奇爾談話時,不要談搶劫的事,那樣比較好。只需注意他低估自己的事實。應該找出他是不是真的左撇子,以及在閱讀與拼寫方面是不是需要特殊訓練。
會議
父親走了進來。
阿德勒大夫:我們希望和你談談你的兒子米奇爾。我們發現他是個很有希望的孩子。他最大的錯誤是他太喜歡接受別人領導。他的整個人格都建立在這一錯誤上,因此他不是很有勇氣,希望其他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不大勇敢,怕黑暗,怕沒有人和他在一起。你有沒有注意到?
父親:是的,我知道他怕沒有人和他在一起。
阿德勒大夫:你可以做很多事情幫助他。不要處罰他,他並不是真的有罪。應該鼓勵他,同時說服他,他夠強壯,可以靠自己完成一切,不需哥哥與幫派的協助。我相信他是個好孩子,只需要告訴他犯錯的地方。不要責備他或者處罰他,但要鼓勵他更堅強,他會更負責任。
孩子走了進來。
阿德勒大夫:哈,你是個高大、強壯的男孩!我原以為你矮小、軟弱,完全不是那樣。你為什麼會相信其他的孩子比你知道得更多,了解得更多,會相信你必須聆聽他們說的,做他們要你做的?如果有人要你爬這座牆,你會爬嗎?
米奇爾:是的。
阿德勒大夫: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不需要領袖。你已經很大了,應該能夠獨立,能夠有勇氣,自己做領袖。不要有其他人會比你做得更好的想法。你認為一定得做其他孩子的奴隸,聽從他們的命令嗎?不要做別人要你做的一切,你認為要多久才能做到這點?四天行嗎?
米奇爾:也許。
阿德勒大夫:八天如何?
米奇爾:八天可以。
米奇爾走了出去。
阿德勒大夫:我們沒有規則,我們的任務是要把他的生活方式變得更有勇氣,使他走到人生有用的一面來。達到他的野心對他來說太難了,因此他以能夠得到的為滿足。
學生:他經常微笑,是不是表示他在努力得到別人的好感,希望別人會因此照顧他?
阿德勒大夫:那很可能是一個原因。
學生:要怎樣讓他覺得,做一個有勇氣的人是值得的?
阿德勒大夫:我們沒法把勇氣像藥那樣一勺一勺地餵給他。應該做的是告訴他如果不低估自己他會更快樂,一旦他能夠抗拒幫派的指令他會發現勇氣的好處。我努力讓他知道一個人總是受人領導是不對的。如果我們能夠提高他的自尊,勇氣自然會出來。只要他有自卑的感覺,他就不會接受責任。負責任的訓練與勇氣的訓練都是同一件事情的一部分。
學生:你對這個孩子和對其他孩子的態度相比較,是不是稍微嚴厲了一點。
阿德勒大夫:我必須坦白說,如果是那樣,也不是有心的,但是我希望儘可能聰明地對他說話。對孩子說話的藝術是必須學習的。犯錯,不論是我或者其他人,都是很有可能的。沒有兩個人會以同樣的方式接近一個孩子。我喜歡以比較戲劇化的方式,因為這會讓孩子覺得自己在會話里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我嘗試很友善地對待這個孩子,如果他喜歡我,願意再回到這裡來,我不會感到驚奇。也許老師可以對他進一步發展的情形給我們一個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