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長的恐懼

  今晚我們要考慮喬治的病歷。一個六歲八個月大的孩子，讀一年級下學期。病歷中說母親帶他來這裡，希望我們幫助他改正說話的毛病。他有很多壞習慣，例如：像嬰兒一樣說話、做鬼臉、扮小丑、假裝不能閱讀或是回答問題。他的智商是八十九。有可能他那少見的說話方式是生理上的毛病。但是孩子的壞毛病不只這一項，因此更有可能的是，他在某方面的適應能力有問題。如果是真的，那麼孩子不好好講話，或是為了避開和朋友的接觸，或是把接觸限在自己覺得有保障的領域。必須用其他的證據來證實我們的假設。他可能不愛乾淨，不合群，挑食，膽怯，等等，但是他有八十九的智商，因此能力方面沒有問題。他做嬰兒一樣的動作一定有目的。從以往經驗判斷，我懷疑這是個害怕長大的孩子，我知道有個五歲的孩子，他喝東西總是要用奶瓶。很明顯，他堅持要把自己固定在嬰兒的有利環境中。他有自卑情結，他不會說：「我不希望長大。」可是他的行為是要逃避他不了解的新情況。從他的目標來看是很正確的行為。即使孩子在意識到自己不希望長大，他仍是不知道後面的原因。意識與下意識決不是相互矛盾的，它們是向著同一方向流動的兩條水流。

  一個想繼續做嬰兒的孩子幾乎都有壞習慣，重要的是知道他會選擇這樣的目標的原因。他也許是個被極度慣壞了的孩子，也許是個漂亮的嬰兒，也許一生下來就在生病，也許是獨子或者麼兒。他做鬼臉，扮小丑，這是獲取注意的好辦法，同時也證實了他是個被慣壞的孩子以及在努力挽回他覺得正在消失的愉快狀況。他的嬰兒語不是缺陷，而是天才的表現。嬰兒語和鬼臉都是孩子神奇的創作的一部分，如果他承認想繼續做嬰兒，那麼他選擇的技巧是很有效的，沒有比這更好的了。許多孩子找到讓自己變得幽默的辦法，有時他們無意中做了點什麼被人笑，然後練習類似的動作，最後在幽默方面他們真的變成了藝術家。

  喬治假裝不能閱讀，再次把自己變成嬰兒，而其他人做他該做的事，在那種狀態下，不會有人期待他閱讀或者回答問題。因為他玩弄這些把戲而責備或者處罰他是大錯，他沒有撒謊，因為他是在追求自己的目的，雖然不是他父母制訂的目的。如果他人生的目的是做個好學生，他會學習閱讀，學習回答問題。他實際做的是假裝「我沒有法子」，用心理學的語言解釋是：「我是個嬰兒，你不可以期待我做什麼。」病歷上說：

  「家裡有一個十四歲的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

  我們的假設現在又得到一個佐證：他是最小的孩子，很容易被慣壞。

  「喬治和他的哥哥與兩個姐姐常常爭吵。」

  這很有趣，顯示喬治不完全是個懦夫。如果他一點兒勇氣也沒有，其他孩子幾乎不會和他爭吵。

  「他和兩個姐姐處得比較好，特別是十一歲的那個。她是個很能幹的孩子，母親生病時，她在家裡取代了母親的位置。」

  

  很明顯，姐姐給了他那種他希望得到的注意。可能先是母親寵他，而姐姐有時模仿母親。

  「大哥有時打他，不喜歡他的朋友；喬治有時帶一個黑人小男孩回來，大哥特別不喜歡這個小男孩。他說喬治舉止可怕。」

  這裡的可怕舉止是一個嬰兒的舉止。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怕；我認為這相當藝術化。如果他要做嬰兒，他就必須像嬰兒一樣保護自己。他沒法改變他的目標，因為他對自己的情況沒有深刻的了解。讓喬治了解成長有更多力量，向前追求進步要比尋找失去的天國來得更好。我不相信這會是很難的事。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學校的價值，因為如果老師鼓勵、訓練喬治成長，他就可以有一條邁向未來的路。我們一定得說服他的母親訓練他更加獨立，催促他對家裡的其他成員以及玩伴有更多興趣，要教導他哥哥他的方法是錯的。孩子們在他做鬼臉時不要笑，不要給他機會，讓他可以用那種便宜把戲把自己變成重要人物。

  「家裡的其他孩子討厭聽到喬治的嬰兒語。大哥、大姐在學校的表現都很好，兩人都屬於高智商群。二姐屬於低智商群。喬治是個漂亮的金髮碧眼的男孩，其他的膚色比較暗，沒有什麼吸引力。母親說：『這樣金髮碧眼的可愛孩子，我們都沒法不愛他。』」

  我們說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現在又得到了更多佐證。

  「父親是義大利人，是個磚匠。母親是美國人，父母相處並不愉快。」

  這對孩子的發展是一個可以把情況弄得很複雜的因素。如果父母相處不快樂，孩子又太依賴母親，他會有不愛父親的傾向。這會把他的生活弄得很狹隘，也是他想繼續做不負責任的嬰兒的一個原因。

  「喬治有一天到學校來，非常惱火，他說：『我媽媽一夜都沒有回來；爸爸把媽媽弄哭了。她出去了，沒有回來。』整個上午他都很擔心，不斷地問是不是該回家了。」

  如果母親整夜都不回來，那麼爭吵一定是很厲害的。這種情況下，孩子社會感的發展尤其困難。顯然，他和母親關係非常親。

  「母親回家時告訴他，她去了電影院，病了，沒有辦法回來。」

  這顯示母親沒有和孩子說實話。我不會勸她把實情告訴孩子，但是我確信她可以把謊言說得更好點。

  「家裡的境況一度相當不錯，住在南部，有錢有車。離開南方後母親覺得很難過，她病了很久。父親好幾個月沒有工作，幾個月前他還向學校請求經濟方面的幫助，不過現在他有了工作。」

  這是孩子的又一項困難。孩子可能記得過去比現在快樂得多，家裡比較有錢，憂慮也少。

  「母親有一個侄子在另一個州，也有語言的毛病，和喬治的情形相似。」

  從這句話看來，母親也許相信孩子的病是遺傳的。這個侄子的母親是喬治母親的姐妹，兩人都來自一個溺愛孩子的家庭，所以病情不是遺傳而是情況類似。在調查時絕不可以不顧家庭傳統，可是在徹底調查之後我們常常發現假定的性格遺傳只是無知的迷信。

  「孩子出生時正常，不過餵食是一件難事，他也常生病，直到三歲時情況才有所改變。」

  也許這個孩子消化道有毛病，也許只是母親在餵食方面缺乏技巧。很有可能他在生病時被慣壞了，因為這符合這個家庭的傳統。

  「他開過一次刀，把扁桃腺給切除了，因為父母認為這對他的語言能力有幫助，但是沒有用。」

  自然，這一情況不會因為扁桃腺的切除而改善。如果孩子希望做嬰兒，那麼有沒有扁桃腺，他也會是嬰兒。

  「醫生向母親保證他的語言器官沒有問題。校醫發現，除了幾顆蛀牙之外，他的健康狀況很好。學校里的孩子喜歡他，也喜歡看他的鬼臉。」

  要年輕的學生高興是件容易的事，於是喬治訓練自己做喜劇演員。

  「他常和同學打鬥、推他們，和坐在附近的孩子講話。他到學校時看上去乾乾淨淨的，但是沒多久他就把長統襪拉下來，把領帶鬆開。」

  這些全都是演員常用的把戲。

  「他從不把衣服掛起來，不穿了就把它往衣櫃裡一丟。他冬天上學不穿外套，他說外套太短了。他也不肯穿他的厚重夾克，因為破了一個洞。」

  不乾淨無疑是驕縱孩子的標誌，不過喬治也是個愛虛榮的孩子，講究穿著。他在家庭富裕時有好衣服，也許這是一個重要因素，如果他的外衣一直都有一個洞，他就不會想沒有洞的事。

  「他的算術很好，閱讀方面進行得也很順利。」

  這些都是好現象，顯示他在克服學習方面的努力。顯然，他有個仁慈的老師，不然他可能在算術方面會有困難。

  「他的書法很差，紙張又髒又不整齊。」

  這讓我們覺得他可能是個左撇子，因而對他來說寫字會特別困難。

  「他改變了左撇子的毛病。在教室里他從不用左手，但是他可以用左手寫數字，而且寫得很好。」

  我們的假定沒錯，他是個左撇子，他也沒能完全補償右手在寫字方面的缺點。這樣的孩子在學習閱讀方面會有困難，也常常因為不良表現被人看作愚蠢，但是如果我們仔細調查會發現，如果從右往左讀他們可以讀得很好。

  「他會迅速回應別人對他的稱讚。」

  這不需要解釋。

  「他不是笨手笨腳，但是裝著沒法做事情。舉例說，如果老師在看他，他會假裝不會摺紙，但是，如果老師不看他，他可以折得非常好。」

  我們一再地看到這個孩子的目的——讓每個對他好的人做他要他們做的。他在設法證明他只是個嬰兒。

  「他自己不穿衣服；不喜歡別人替他清洗，母親替他洗時，他會大吵大鬧，盡力喊叫。」

  這又是被慣壞了的證據。母親替他清洗時他喊叫，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清洗，而是因為他希望給母親製造更多的麻煩。

  「她處罰他，用鞭子打他；有時，為了避免一場爭吵，她讓十一歲的姐姐替他清洗，給她報酬。他自己吃飯，但是很慢，邊吃邊玩。」

  母親在其他方面放縱孩子。現在想用體罰來教導孩子清洗的重要性，這是不行的。顯然，吃飯也被他當作吸引他人注意的機會。

  「他在家裡不聽話，常做鬼臉，也從不收拾玩具、衣服。他和兩個姐姐睡同一個房間，和二姐睡同一張床。」

  應該告訴母親這樣的安排不是最好的。

  「父親從不處罰他，但是母子的關係要比父子的關係好得多。母親說如果孩子偏向父親她會覺得非常難過。」

  這是很重要的信息。顯然，母子的關係比較親密，但實際上母親妨礙了父子關係的發展。就算母親沒有說過上面講的話，我們也可能得到同樣的結論。因為他們的婚姻不和睦，孩子偏向母親，母親會不自覺地、本能地把他拉到自己這邊來對抗父親。

  「他和街上的一些男孩玩，但是他比較喜歡和女孩玩。」

  這個偏好符合他的方式。他喜歡和女人在一起，因為他的母親和大姐都放縱他。如果要給他找補習老師，應該考慮到這一點。當然，讓孩子有這種情感的執著是不明智的，可是在開始時也不能對他批評得太厲害。我想如果需要為他找一個補習老師，應該給他找一個女老師。

  「他的理想是做一個牛仔，因為他看到電影裡的牛仔全都會打鬥。」

  灰心的孩子在幻想中喜歡扮演英雄角色，這是常見的事。對這個孩子來說，牛仔就差不多像是神明一樣。讓這個孩子改變應該不是太難的事，他的理想顯示他希望成長，如果有人能替他掃除成長的障礙。也就是說，他願意在適當的條件下做英雄。

  「他夢見一個人把房子的門拿走了。」

  我們差不多可以猜到這個孩子的夢，寓意成長危險的夢適合他，他可以用這些夢為自己繼續做嬰兒的希望辯護。病歷上提到的夢有些奇怪，不過我想是可以解釋的。如果有人來把房子的門拿走了，房子會敞開，他就沒有保護了。門是一種防護手段，喬治對自己的防衛很有興趣。

  他的字跡中有好幾處跡象顯示他是左撇子。例如，他寫的m是左右反轉的，紙左邊的空間留得很小。他的書法很糟糕。

  這裡最大的任務是說服母親，消除喬治和他父親之間的對立關係。應該告訴哥哥姐姐不要批評他，不要去注意他的鬼臉。母親應該努力使他更加獨立，在他為自己清洗、穿衣服、替家裡當差時可以獎勵他。我相信老師對這個孩子有徹底的了解，不需要什麼教導。在他寫作比較整潔時，老師可以稱讚他，如果亂了也不要責備他。在他設法吸引老師注意時，老師應該誇大她的回應。老師也可以私下告訴他，如果他真的想要，她可以替他把工作都做了，但是不要當著其他學生的面這樣說。然後，她可以說：「你看，你媽媽有點把你寵壞了。因此，你總是希望有人替你幹活、照料你。這對你的成長不利，如果你想繼續做嬰兒，這倒是個好辦法。」

  會議

  喬治和母親一起進來，他挨著母親，不願意和阿德勒大夫握手。

  阿德勒大夫：你為什麼不願意和我握手呢？我是你的朋友。我知道你是個大男孩，可以一個人走，不需依靠你的母親。你不是嬰兒，對嗎？

  孩子和阿德勒一起離開了母親。

  阿德勒大夫：你有很多朋友嗎？是好朋友嗎？你幫助他們嗎？

  對每個問題喬治都是點頭，但是不看阿德勒大夫。

  阿德勒大夫：你知道，他不相信我是他朋友，他不願意看我。（面對喬治）你以為我會咬你嗎？你最喜歡做什麼？

  喬治：畫畫。

  阿德勒大夫：你希望做一個畫家嗎？

  喬治沒有回答。

  阿德勒大夫：還有比做畫家讓你更喜歡的嗎？

  喬治：我希望做個牛仔。

  阿德勒大夫：如果你是牛仔，你要做什麼呢？

  喬治：我要騎馬。

  阿德勒大夫：要騎馬不一定要做牛仔。我確信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告訴我，你希望做嬰兒還是寧願當老師，或者醫生？

  喬治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都是：「不。」

  阿德勒大夫：我想要是你在做功課時更加小心，保證你的手是乾淨的，人們會更喜歡你，你的老師也會稱讚你。你的哥哥對你很粗暴嗎？我會讓他不要再和你打架，我也會告訴他，如果你像一個嬰兒一樣講話就不要理會你。從現在開始，如果你像個嬰兒一樣做鬼臉，沒有人會看你。如果你喜歡，你可以整天在那裡做鬼臉。長大後，你要做什麼？你不希望提升語言和背誦能力嗎？

  喬治：希望。

  阿德勒大夫：那就應該開始自己穿衣服，自己清洗，好好吃飯，不要再做嬰兒了。要是你的舉止總是像個嬰兒，你怎麼能做牛仔？那不是正確的訓練方法。

  孩子匆忙地走開了。

  阿德勒大夫：他停留一下就走了，這顯示他在許多人前感到不舒服。但是我相信我們已經把一個新想法灌輸到他腦子裡了。

  阿德勒大夫：（面向母親）喬治替自己創造了一個嬰兒的角色，也許因為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在一種非常快樂的環境中，他現在希望回到那種環境中。因為這個緣故，他給你製造麻煩，強迫你為他清洗、穿衣，把他當成嬰兒。他並不頑皮，他是個好學生、好孩子，我確信他會在短期內克服他的困難。要是你想協助他，不要去注意他的鬼臉，也不要為此責備他，同時讓其他的孩子不去理會他的鬼臉。他如果像嬰兒那樣講話就裝作沒聽見，如果像一個長大的男孩一樣講話你就稱讚他。他太依賴你了，在其他人面前又太害羞了。如果他哥哥和父親能花點功夫和他做朋友，那會是很好的事。我知道在學校里老師給了他很好的鼓勵，如果你也能幫助他，一切都會順利。讓他自己清洗、穿衣，即使要花很長時間。看到他往正確方向努力時稱讚他，對他說：「我很高興你現在是個長大的男孩，不再是嬰兒了。」他的一切壞習慣都是因為他害怕長大，鼓勵他，讓他了解成長真的不危險。不要向他傳道，但是在他像嬰兒一樣說話時，不去注意他，直到他努力好好說話為止。

  母親同意照指示做。

  阿德勒大夫：（面向學生）你們知道，有的時候我不會給很多直接的指示。沒有人能把所有的小手段治好，這樣的孩子需要這種小手段。告訴母親，但是如果她了解整個情況，她會知道該怎麼做。訂出一套適用於所有緊急情況的規則是不可能的。當然，這個家庭看來相當不快樂，但是，有的時候家裡的一些小小轉變就可以改變整個氣氛。

  學生：要怎樣才能愛一個孩子而又不放縱他？

  阿德勒大夫：你想怎麼愛就怎麼愛，但是不可以養成他的依賴性。讓孩子像個獨立的人一樣行動，你有這樣的責任，而且必須一開始就訓練孩子這樣做。如果孩子覺得他的父母除了供他使喚之外沒有什麼其他可做的，那麼他對愛就有了錯誤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