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堂前燕
2024-10-11 03:03:13
作者: 張程
一
魏晉南北朝時期,尤其是在東晉南朝時期,官員的錄取標準主要就一條:出身。
出身豪門大族的子弟,就算是塊木頭也能平步青雲;出身寒門地主的子弟,就算是文曲星下凡也只能位列下僚,終身埋首文山案牘,沒有出頭之日。這一切的成因都要從九品中正制度說起。
漢朝官員入仕主要靠「徵辟」。朝廷覺得哪個人有才華,地方官府或者大官員看到哪個人有能力,都可以直接發文任命他為官。挑選的標準是品德優秀、才學出眾。在發展過程中,一些家族重視家庭教育,「詩書傳業」「禮法傳家」,子弟都很出色,就世代為官。同時品德和才學的高下,沒有統一的測試標準,主要靠鄉黨的評議。
東漢末期,品評人物優劣的「清議」開始出現,影響了朝廷的徵辟。曹魏推行的九品中正制默認了當前的現狀,又考慮到亂世之中人才四處漂流、鄉黨評議不盡準確的實際情況,將鄉間的評議權力收歸政府,設立專門的中正官員去評議轄區人才,將人才分為九等,稱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根據品級高低授人官職。
人事任免的權力被中正官員操縱,加上中正官員都由現職官員出任,新挑選的官員自然都是官家子弟。那些世代為官的世族子弟就占了優勢。所以說,陳群等人創議九品中正制之初就是站在世族大家的立場上,與即將稱帝的曹丕討價還價。隨著世族官員掌握中正官制,世族子弟充斥上品,最後出現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局面,勢族指有權勢的家族,包括世代顯貴之家和世代為官的望族。入仕的標準簡化成了只看家族出身,不問其他。再後來,整個制度異化為純粹以血緣為標準。
在東晉和南朝,世族子弟二十歲即可入仕,而寒族子弟要三十歲才能從基本辦事員干起。世族子弟入仕後,如秘書郎、佐著作郎、黃門侍郎、散騎侍郎等官職,成了世族子弟的專利,上任後能很快轉遷高官。我們看南朝的許多人物傳記,「起家著作佐郎」「領著作」「掌著作」「掌國史」「修起居注」的記載比比皆是。在這些人中,文字功底紮實、有真才實學的不能說沒有,但絕大多數人並沒有文史之才。而寒族出身的人,即便文采出眾也做不了這些清要的官職。南梁時人吳均,是公認的大才子兼史學家,先是「待詔著作」,後來又為梁武帝編《通史》,就因為不是世族出身,一輩子都沒當上官。
此外東晉和南朝都明文規定:世族可以蔭護部分人口,依附世族的人可以免除賦稅徭役;世族可以封山固澤,圈地占地;部分世族還可以擁有私人武裝,等等。當官所帶來的地位、權力和收益等好處順帶著也落入了世族子弟的囊中,這些好處世代相傳,又反過來增強了世家大族的勢力。
南方的世家大族為了壟斷仕途和即得利益,做了許多荒唐的事情。
比如「譜學」開始流行。所謂譜學,就是研究家譜的學問。這可是「大學問」,是明確各個家族貴賤高低、防止寒門地主冒充世族的「根本所在」。所以每家世族都很重視編撰家譜,明確誰是自家人。各家之間相互學習,辨別誰才是同類人。官員選拔,各級中正官員不管才能,只翻家譜,凡是高門大戶的一律定為上品。擔任中正官的人,除了本身是世族外,還必須對各家世族的祖宗十八代都瞭然於胸。發展到頂峰時,官場中人都鑽研譜學,將各家的譜系名諱等背得滾瓜爛熟,免得交往時張冠李戴或者犯了名諱。誰不精通譜學,便被認為「無能」「不稱職」,就會遭到裁撤。
琅琊王氏、高平郗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潁川庾氏、河南褚氏、陳郡袁氏、魯郡孔氏、陳留阮氏等是公認的高門貴戶。而遲至梁朝,官方譜學的前一百名都沒有南方的土著世族。世族也分高低,永嘉之亂時從北方南渡的世族是高門,欺壓南方土著世族。南北世族的內部矛盾一直存在。
修了家譜,世族們又為了保證家族血統的純正,聯手杜絕與世族圈子之外的人通婚。王、謝兩大世族就經常聯姻,吳郡的朱、張、顧、陸是一個婚姻集團,會稽的孔、魏、虞、謝則是另一個婚姻集團。世族子弟其他都風風光光的,但婚姻選擇的範圍卻非常狹窄,門第、輩分和年齡都合適的對象沒幾個。南齊時期,發生了王源嫁女給富陽滿氏的案子,轟動一時。
王源老婆死了,家裡又很窮,吳郡富陽人滿璋之家境富裕,替子滿鸞求娶王源的女兒。滿璋之給了五萬錢作為聘禮,王源就答應了。五萬錢的數目很大,王源不僅操辦了女兒的婚事,還用余錢繼了弦。不想,當時的世族領袖沈約彈劾王源將世族女子嫁給寒門子弟。王源曾祖父王雅是西晉的尚書右僕射,祖父和父親也都是清官顯要,他的世族身份沒有人懷疑,但是富陽滿家卻被世族圈子懷疑是寒門地主。
王源解釋,據滿璋之說富陽滿氏是高平世族滿寵的後代,滿寵在魏明帝時任過太尉,其孫滿奮是西晉的司隸校尉。自己又見滿璋之擔任侍郎,准女婿滿鸞擔任主簿,才定下這門親事的。沈約則認為,滿璋之的世族門第沒有明確根據。滿家最顯赫的人滿奮早在西晉就死了,其後代默默無聞,滿璋之的家世顯系偽造。因此,沈約彈劾王源「人品庸陋」,與滿家聯姻是唯利是求,「蔑祖辱親」。最後,王源被逐出世族行列,禁錮終身。可見世族和寒門之間的界線涇渭分明。
世族人家更荒唐的是,最後竟然發展到不和非世族的人士交往,甚至想方設法地侮辱主動示好的非世族人士。南齊的中書舍人紀僧真出身寒門,卻風流儒雅,一副世族子弟的派頭。齊武帝蕭賾非常欣賞紀僧真,常說:「人生一世,何必計較士庶門戶?不要看紀僧真出身寒人,卻是許多士大夫所不及的。」紀僧真因此求皇帝給他「抬籍」,以便能進入世族行列。蕭賾不能做主,就讓紀僧真去找都官尚書江斆(xiào)。江斆出身濟陽考城江氏,世代顯貴,母親是宋文帝的公主,自己又娶了宋武帝的公主,門第顯貴。紀僧真來江家拜訪,江斆倚在榻上養神,不等紀僧真開口就自顧自地吩咐下人:「把我的榻子抬遠一些,不要靠近紀大人,人家是士族清流,我高攀不上。」下人們過來抬起榻子就走,把紀僧真晾在一邊。紀僧真馬上知道抬籍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了,只好灰溜溜地告辭。
宋武帝時,寒門出身的國舅路瓊之,錦衣繡服鄭重其事地拜訪王僧達。王僧達出身琅琊王氏,雖無一官半職但門第高貴。路瓊之來後,王僧達冷淡地客套了幾句,突然打斷路瓊之的話問:「過去我家中有一個馬夫叫路慶之,不知是你的什麼人啊?」路瓊之大為尷尬,隨即起身告辭。王僧達也不挽留,當即命令僕人將路瓊之剛剛坐過的床榻拿去燒掉。路瓊之回去後找路太后哭訴,路太后大怒,又向宋武帝哭訴:「我還活著,路家就這麼被人欺凌,我死了路家人還不沿街乞食啊!」宋武帝劉裕是一代梟雄,殺人無數,但對這事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說了一句:「瓊之年少,沒有事情去拜訪王僧達幹什麼啊!活該他受人欺辱。王僧達那樣的貴公子,豈可以加罪乎?」
二
說到南朝的皇帝們,世家大族和他們的關係就比較微妙了。世族勢力是依附政權產生的,離開了政權他們的世襲權力就得不到保障。晉室南渡時,北方南下的世族紛紛支持司馬睿建立東晉,是為了保障世襲特權。之後南朝歷代禪讓,世家大族們都很務實地承認勝利者,主動支持新的王朝,對新皇帝表示效忠,目的也是保障世襲特權。
擺在世家大族面前的最大難題可能就是南朝皇帝的出身都不高。劉裕就不用說了,齊梁的蕭氏雖然算是地主出身,卻也不是什麼顯赫門第,勉強算是寒門,陳霸先則是南方土著出身,以小吏起家。世族們不和新皇帝交往又不行,怎麼辦?南朝史書特別重視載明人物的家世譜系,凡記世族人物必載其祖先的官階履歷,寫得越顯赫越好。於是世族們就給新皇帝編撰了一個個顯赫的祖先,比如說南齊蕭道成是西漢相國蕭何的第二十四世孫,並煞有其事地拉扯出了從蕭何到蕭道成之父二十三代的世系、官位,並一代一代地註明,還將並非一族的蕭姓名人也拉扯進來。給非世族的皇帝們編排顯赫的譜系,除了有對皇帝的奉承外,世族們的主要目的是證明皇帝也是世族中人,從一個側面證明世族血統的高貴。最終,他們還是為了保障世襲特權。
南朝皇帝們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因為世族的勢力異常強大。新皇帝們不能也不敢取消世族的特權。但另一面,世族勢力強大到了威脅皇權的程度,皇帝們又不得不出面對世族進行抑制。皇權和世族權力的鬥爭在南朝政權發展中始終潛伏著。
南朝主要的賦稅徭役來源是戶口登記在冊的自由農。但長期以來戶口政策流於形式,因為世家大族們隱藏了許多人口,以便供自己驅使、剝削。為了安置北方南下的百姓,東晉和南朝都設置了僑州、僑郡、僑縣。其中的百姓被稱為僑人,不算正式戶籍,不負擔國家稅役。東晉和南朝歷代王朝都想整理戶籍,按實際居住地編定戶籍,取消對僑人的優待,統一受政府管理。東晉時,桓溫、劉裕都親自主持過戶口整理工作,以嚴厲著稱,還處置過部分人。但世家大族紛紛反對整理戶口,害怕經濟利益和依附人口受損。最後,歷次戶口整理都不徹底,僑州、僑郡、僑縣始終存在。朝廷和世族的利益都受到了照顧,誰都壓不倒誰。
皇帝們與世族勢力鬥爭的主要手段就是扶持寒門地主的勢力。世族子弟們都擁擠在那些清貴顯要、升遷快速的官職上,逐漸不屑於處理實際政務,導致許多負責實際事務的重要崗位落入寒門子弟手中。寒門子弟沒有根基,與世族子弟存在矛盾,成了皇帝可以栽培的力量。南朝各代,寒門子弟不是典章機要,就是本身通過軍功使地位上升。世家大族對攬權的寒門人士,每以「恩幸」視之,輕蔑之,侮辱之,不與之往來。然而寒門地主力量雖有增長,卻不能動搖世族勢力的根基。一方面,寒門近臣雖然不乏有才之人,但品德大多低下,文化素質難以與世族相比,他們貪贓枉法、弄權營私,往往較世族更甚。另一方面,他們權重之後,喜歡模仿世族奢侈豪華的風氣,極力設法混入世族的行列,比如紀僧真。世族控制著社會的主流生活形態,惹得寒門紛紛向其靠攏。
所以無論是經濟鬥爭還是政治暗鬥,皇帝們都沒有成功,世族勢力不斷增長。朝廷之所以沒有立即覆滅,主要是因為世族彼此之間派系傾軋。頂尖世族之間存在矛盾,南渡世族和本地世族之間也存在矛盾。朝廷才能利用世族內部的矛盾,謀取均衡,維持政權。
三
南方的世族最終還是走向了衰落。老套地說,既有南方社會內部的原因,也有外在的變故。
這內部的原因不是寒門地主勢力的上升,而是世族自身的逐漸腐化。世族的產生與壯大,重要原因是自身能力強、文化素質高,以及注意家庭教育。東晉時世族走向鼎盛時期,豪門大戶都注重家學相傳。頂尖的世族,比如陳郡謝氏、琅琊王氏的家教和子弟的文化素質,都是出了名的優秀。前期的世族都當得起「書香門第」「功勳門第」的稱號。但隨著權勢世襲,現成的地位和利益很快侵蝕了世族子弟。反正不用認真讀書、勤奮工作就能坐享其成,為什麼還要認真和勤奮呢?久而久之,世族子弟越來越不成器。
梁朝全盛之時,貴族子弟大多不學無術。民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意思是,只要從車上掉不下來的小孩就能當著作郎,只要能在信中寫問候的話就可以當秘書郎。八九代人都沒種過田,稻麥不分,也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收割,這樣的世家大族完全脫離了現實。
南梁時,世族人士都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塗脂抹粉,出則車輿,入則扶持,找不到能騎馬的人。別人送給世族人士周宏正一匹矮小得只能在果樹下走的馬做禮物,周宏正這才學會,還常常騎出去,就被圈子裡的人評為「放達」。至於有尚書郎敢騎馬,則會被圈子裡的人彈劾。建康令王復有一回看到馬又跳又叫,大驚失色,顫顫巍巍對人說:「這分明是老虎,怎麼叫作馬呢?」最後侯景叛亂,世族子弟們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只能坐著等死。
東晉、南朝政治變得如此鬆懈、腐敗和懦弱,掌權的世族要負主要責任。
外部原因就是從侯景之亂開始的一系列變故。侯景之亂間接導致了南梁的滅亡,摧毀了南方的世族結構。侯景剛投降時,備受寵遇。侯景就想向王、謝兩家求婚,蕭衍勸他說:「王、謝門第太高,你配不上。不妨在南方土著的朱、張以下門第看看。」侯景一個北方武人,竟然被南方的世族文化這麼打擊。於是他恨上了那些世族豪門,發誓要將世族兒女拉下台來,許配給奴婢。叛亂期間,侯景進入建康後幾乎殺絕了王、謝二家,其他世族也受到了沉重打擊。
同時侯景也給社會造成了極大破壞,「千里煙絕,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沉重打擊了世家大族們的經濟和社會勢力。他還提拔了大量寒門人士甚至奴婢下人,破壞了原有的社會結構。侯景之亂,西魏兩次攻略江陵,使舊世族勢力一蹶不振,面目全非,子弟甚至淪落為農夫商販。到陳霸先以胥吏身份登基稱帝,南方土著地主抬頭,南渡世族勢力更加衰落。不久隋朝興兵伐陳,南陳覆滅。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南方所有的世族,不論南渡的還是土著都隨著南方政權一起灰飛煙滅了。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北方世族的發展和南方不同。就在政治和社會上的特權而言,南北世族是一致的,但兩者的境遇不同,作風也就有明顯的差異。一般說來,南渡的世族都是盛流名族,他們借著擁戴王室的名義,各自封山占澤,成立莊園,把南方土地看作是他們的殖民地,並歧視南方土著家族,引起僑姓與吳姓之間的嚴重對立。而滯留北方的世族,門第本來就不是最高的。他們處在少數民族的統治和壓迫之下,不得不紮根百姓、結好民眾,以穩固自己的地位,從而博取其他民族統治者的重視。所以有人說,南方的世族是「借上而凌下」,北方的世族則為「附下以抗上」。
南方的世族養尊處優,心態上變得自私自利,不注重家庭利益。大家族慢慢分裂為小家庭,士大夫父母在而兄弟分居的占十之六七。他們往往「危亡不相知,饑寒不相恤」,甚至有「共甑分炊飯,同鐺各煮魚」的奇觀。平時各自享樂,有事時就各奔東西。北方世族就不同了。因為處境艱苦,同族之間凝聚力越來越強,家族組織趨於緊密的大家庭制。在亂世中,他們往往聚族而居。許多大家族還建立塢堡,聚攏流亡百姓,成為自給自足、亦農亦軍的社會組織。少數民族政權不敢輕辱,往往吸納他們進入政權。世族因為無力驅逐異族統治者,只有隱忍與之合作,通過建立功業保全自己,同時通過參與胡族政權的機會,逐漸把漢族傳統文化和政治制度注入其中。因此,北方雖然戰亂不休,漢族政治傳統卻始終沒有斷絕,反而將異族統治者的傳統融化掉,最終將少數民族文化消融在漢族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
因為漢族世族屹立不倒,始終具有強健的力量,從五胡十六國到北魏、北齊和北周,歷代王室對世族重視並引為己用。北方世族逐漸接觸少數民族政權的權力核心,最終將政權重新奪回。北魏時期的漢化政策使少數民族加快了融入漢族的速度,同時許多漢族世族人士也逐漸胡化,被少數民族接受為同族。北魏分裂後,北齊高氏漢化程度淺,政權保持了較多少數民族習氣,對黃河中下游的漢族世族人士並不重視。東部漢族世族勢力發展不起來。而西部的北周政權因為力量薄弱,特別重視爭取關中隴西漢人的支持,所以極力拉攏關中隴西世族。隋唐的建立者楊氏、李氏都是關隴世族人士,他們就是在這一時期被宇文家族拉入北周政權內部的。北周政權和漢人逐漸融合,力量由弱變強,最終消滅了北齊和南陳,時隔四百年後重新統一了中國。北周政權也被漢人出身的楊氏、李氏等關隴世族集團篡奪。中國歷史也進入了關隴世族掌權的隋唐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