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之死

2024-10-11 03:03:10 作者: 張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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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尤其是在淝水之戰的推動下,陳郡謝家躋身世族領袖。由東晉後期直至南梁,陳郡謝家一直和琅琊王氏並稱「王謝」,是南朝的最高門第。

  南朝歷代皇帝登基加冕的時候,都喜歡找謝家輩分高的人來當司儀,象徵世家大族對新皇帝的支持。雖然之後謝家子弟隱退幕後,不喜歡打理實際政務,但頭等門戶的光輝始終不落。南梁時,王琮娶了始興王的女兒繁昌縣主為妻。後來始興王悔婚,要王琮和女兒離婚。王琮的父親王峻向始興王求情,始興王推脫道:「這是皇上的意思,我也不願如此。」王峻就放狠話說:「臣太祖是謝仁祖(謝尚)的外孫,我們家也不需要借與殿下聯姻來提高門戶。」好幾代之後,謝家外孫的身份都能讓人在王爺面前強硬起來,謝家的門戶勢力可見一斑。

  謝家的崇高地位體現在三個方面,或者說這三個方面支撐了謝家的權勢。首先,謝家世代為官,而且都是大官。自東晉至南梁(317—557),謝氏共有十二代、一百餘人見於史傳。其次,謝家聚集了大量資產。如謝安的孫子謝混有「田業十餘處,僮僕千人」。時至南朝宋元嘉年間,謝混這一支還有「資財巨萬,田園十餘所,奴僮數百人」。而謝玄的孫子謝靈運在會稽老家的地產更多,包括兩座山、五所果園和數不清的竹林菜圃。最後,謝家子弟大多才華出眾,家族重視文化教育和知識積累。政治世家不管是怎麼發家的,發達後都會重視家族教育。文化素養可以提升家族的形象,保障子弟的素質。在崇尚清談、醉心文藝的南朝,文教更是世族子弟不可缺少的必修課。

  謝安在家族中隱居時間最長,他早期生活十分清閒,謝家兄弟就把子女留在東山託付給他來教育。不過他教育的內容與政治技巧有關的不多,多數是與文學和做人有關,無意中塑造了陳郡謝家重文學、喜清談的瀟洒家風。後世一直用芝蘭玉樹來指代謝氏子弟,說的也是謝家子弟自由灑脫的才氣、秀氣。這其中最著名的無疑是一代文豪謝靈運。

  謝靈運是名將謝玄之孫、謝瑛之子。謝瑛資質平庸,只擔任過秘書郎,娶了王羲之的外孫女,生下謝靈運。也許是隔代遺傳,謝靈運繼承了王羲之、謝玄的若干優點,文學成就超過了先輩。

  謝靈運的政治起點很高,因為父親早死,他八歲就世襲了康樂公的爵位,食邑二千戶。加冠後,謝靈運出任撫軍將軍劉毅的參軍,從此開始了曲折的仕途,一生顛沛流離。當時政治上層風浪迭起,謝家漸漸遠離了實權,虛名為多,只能在政治風波中隨波逐流,難有作為。劉毅在與劉裕的權爭中兵敗自殺,謝靈運堂叔謝混也被誅殺。劉裕卻沒有追究跟隨劉毅、與謝混關係密切的謝靈運,反而起用他為太尉參軍,表示拉攏。此後謝靈運在一系列可有可無的小官職位上起起伏伏。不久劉裕取代東晉,當起皇帝,建立了宋朝。新王朝建立後,晉朝的封爵不算數了。劉裕為了表示對前朝世家大族的尊崇,宣布對王導、謝安、溫嶠、陶侃、謝玄五家保留封爵,但爵位下降一級,食邑減少。謝靈運因此由公爵降為康樂縣侯,食邑縮為五百戶。

  謝靈運繼承了家族精講玄學和精通文學的傳統,多少有點兒隱逸自娛的性情和豁達寬鬆的胸懷。官運不佳沒關係,謝靈運把精力都花在寫詩吟詞上。劉裕的次子、廬陵王劉義真是他文學道路上的和藹傾聽者和慷慨支持者。他很欣賞謝靈運的文才,對謝靈運的詩文愛不釋手,對他的灑脫輕浮也很包容,認為自古文人皆如此。劉義真還聲稱有朝一日要是當了皇帝一定任命謝靈運為宰相。劉裕死後,太子劉義符即位。劉義符年少無才,不久被權臣廢黜。按封建宗法,劉義符之後就輪到劉裕次子劉義真即位,但徐羨之等權臣擁戴了劉裕三子劉義隆。權臣們先下詔將劉義真調離京城,接著又以不拘小節、誹謗朝臣的罪名貶謝靈運為永嘉太守,剷除劉義真的羽翼。安排停當,劉義隆順利登基坐上了龍椅。

  永嘉在今浙江溫州,山水旖旎,風光秀麗,是當今的旅遊勝地。但在南朝時,永嘉卻是烏煙瘴氣,閉塞落後得很。那雁盪山是橫亘在人前的天險。謝靈運到了任上,也不問政事,整天尋思著怎麼征服山山水水,攀登幽靜險峻的山峰。據說為了登山,謝靈運發明了木製的釘鞋,上山取掉前掌的齒釘,下山取掉後掌的齒釘,這樣上下山既省力又穩當,史稱謝公屐。

  美麗的山山水水淨化了謝靈運的心靈。他本因政治鬥爭失敗而來,登山多少也有逃避現實、尋求心靈寧靜的目的。永嘉的山水讓謝靈運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很少有人能夠在一生中找到撫慰滋補心靈的內容,謝靈運卻在歷經不幸之後幸運地找到了,並激發出了巨大的創作熱情。仕途失利的謝靈運在文學詩歌上覓得成功。他吟唱山水,書寫四季,記錄日月,發展出了一種全新的詩歌形式:山水詩。沒錯,謝靈運就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在這裡,謝靈運將一個普通的南方庭院有聲有色地推到了讀者面前。「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在這裡,謝靈運和讀者分享看到的山色美景。他的詩歌沒有兩晉時期作品玄思虛幻的色彩,更絕少說教與晦澀。清新美麗、平實易懂的特點,徹底扭轉了後世的詩風。鍾嶸在《詩品》中說謝靈運的山水詩「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上千年後依然被人傳唱。當時永嘉和建康通信不便,但謝靈運一有新作,就會立刻以最快速度被傳抄到建康。人們稱「謝康樂的大作來了」,爭相傳閱,成為時尚標誌。

  謝靈運在永嘉無為而治,縱情名山勝水,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太守的崗位難熬,杵在那裡並非自己的心愿。到任兩年多後,謝靈運稱病辭職,回到上虞東山隱居。

  宋文帝劉義隆逐漸長大,也加入到了謝靈運崇拜者的行列之中。在剷除權臣鞏固皇權後,劉義隆徵召謝靈運回朝廷,先任命他為秘書監,隨即升遷為侍中,對他恩寵無比。劉義隆稱讚謝靈運的詩和字為「二寶」。謝靈運的春天來了,可身上的文人陋習也開始膨脹爆發。他自恃門第高貴,又才華橫溢、名望在外,誇耀說:「天下才共一石(一石等於十斗),三國大才子曹植獨占八斗,我占了一斗。剩下的一斗天下人平分。」他盲目樂觀,以為位極人臣就能立刻重塑陳郡謝家的輝煌。

  謝靈運踴躍向朝廷建議,積極和同僚們商談政事,劉義隆無一採納。劉義隆很尊重謝靈運,但那是文藝領域的尊重,不涉及權力。他提拔謝靈運在身邊,只是當作文學侍從而已。不料,謝靈運一廂情願地要介入政治。沒過不久,謝靈運也看出了劉義隆的真實意思,意識到在朝廷真正得道的是另外一些有能力的實幹之才。他們的門第和名望都不能和謝靈運相比,但他們得勢了。謝靈運第二次選擇了辭官。

  辭官回鄉後,謝靈運守著碩大的莊園,寫詩作畫,找朋友遊玩取樂。他是待不住的人,不時率領數百隨從去深山幽谷探險覽勝。會稽南邊的臨海郡在群山峻岭的環抱之中,交通極其不便,據說風景優美但很少有人去過,更沒有多少吟誦文章。謝靈運好奇心切,帶上五百個家丁家將就出發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就是要一覽「廬山真面目」。臨海太守王秀得到報告說,有幾百人開通了天台山和括蒼山,奔臨海郡城而來。臨海很少有人造訪,王秀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一夥強人,不是來攻打郡城就是來打劫的,下令禁閉城門做好防範。但謝靈運只是來旅遊的,卻吃了個閉門羹。經過交涉,王秀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謝靈運來臨海搞創作了,虛驚一場。謝靈運遊興不減,在臨海玩夠了,臨別時還拉著王秀,邀請他一起繼續探索深山老林。王秀可沒有謝靈運那樣的閒情逸緻,更不敢擅離職守,趕緊推辭了。

  居家的謝靈運又惹上了麻煩。他要填湖開田,會稽太守孟不同意。謝靈運說孟不讓他開發農田是因為迷信佛教,怕填湖讓魚蝦喪生,並嘲笑他說:「得道靠的是天性聰慧,你生在我前,成佛必在我後。」太守孟恨死謝靈運了,告了他一狀,說他有「異志」。謝靈運嚇得趕緊連夜進京申辯。劉義隆對謝靈運很了解,不僅沒有追究,還留他在建康主持典籍編撰。半年之內,謝靈運聯合他人編定了圖書上萬卷。

  劉義隆覺得謝靈運這個人可惜了,起用他擔任臨川內史。到了臨川,謝靈運仍舊不理政事,終日遊蕩。人際關係沒搞好,他再次被地方官員彈劾。自認為滿腔抱負,非但得不到重用,卻多次和那些泥鰍王八糾纏申辯,蒼天真是不公啊!謝靈運這次來了氣,把告他的人扣押了起來,還賦詩一首:「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滿腹牢騷的謝靈運將劉宋王朝比作暴秦,自比張良、魯仲連。這兩位都是要推翻暴秦的人。暴秦是誰,人們第一就聯想起本朝來,那麼謝靈運是要推翻朝廷了。劉義隆終於忍受不了謝靈運,決心要治他的罪。司徒劉義康親自派人收捕他,謝靈運一不做二不休,竟然調兵拒捕。結果罪上加罪,被捕後流放廣州。

  謝靈運依然不改狂放本色,坦蕩地到廣州去了。不想,剛到廣州,新的詔書就到了。朝廷稱謝靈運叛逆不道,下令就地正法。謝靈運在廣州被當眾斬首,年僅四十九歲。同時被朝廷下令殺害的還有劉義真。謝靈運被斬首前嘆息道:「真是小狂風雅,中狂討嫌,大狂送命。」

  二

  在謝靈運之後,謝家又出現了一位謝朓。謝靈運與謝朓並稱文學史上的「大小謝」。謝朓留下了「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的詩句,風格與謝靈運相近,性情也是灑脫不羈,名聲在外,被南齊藩王器重。南齊後期,始安王蕭遙光陰謀篡位,謝朓不預其謀,反遭誣陷,下獄冤死。「大小謝」極其類似的悲劇命運何嘗不是謝家走向沒落的反覆宣示。

  說到陳郡謝家的衰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連年的戰亂和殺戮。孫恩造反時,謝家勢力正處於巔峰時期,主持了鎮壓造反的工作。結果兩年中近十位謝家青壯子弟死於戰火,好幾支血脈遭到滅門。之後桓溫的兒子桓玄繼承父親的野心,再次造反作亂,悍然稱帝。桓玄一度要占烏衣巷的謝家做兵營,謝安的孫子謝混苦苦哀求。考慮到桓謝兩家的先人關係不錯,桓玄最後放棄了這個念頭。這兩個大劫加上侯景之亂時的殺戮,謝家蒙受了重大損失。其次,新的政治人物和勢力的興起,尤其是寒門勢力的崛起衝擊了陳郡謝家等老牌世族。政治氣候變了,謝家的政治田地不再旱澇保收,後代要想重掌祖輩的權力更是難上加難。後期,陳郡謝家子弟雖然充斥南朝各代,但有所作為的政治人物已不多見。世族子弟的無所作為,與其在政治上的漸行漸遠是有必然聯繫的。陳郡謝家的衰落僅是其中的一個表現。

  陳郡謝家在史書上的最後一個名士是謝安的九世孫謝貞。謝貞一生如浮萍般在亂世中飄蕩。侯景叛亂中,謝貞隨無數難民被擄掠到長安,後回到南陳,又遇到整天唱著《玉樹後庭花》的陳後主。人生多舛、國家無望,謝貞苦悶異常,之後母親去世,他痛哭氣絕竟然也死了。也許正是這種看似異常的「孝行」,讓謝貞在史書上為家族掙得了最後的讚譽。

  謝貞詩歌才華不錯,流傳下來卻只有「風定花猶落」一句。有人說,只憑這一句謝貞就能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也有人說謝貞這句殘詩一語成讖,寫出了陳郡謝家和兩晉南朝整個貴族門閥的沒落。謝貞死後第四年,腐朽的南陳王朝覆滅了,金陵王氣黯然消散。兩晉南北朝世族門閥的昌盛時代正式結束,王謝子弟蹤跡難尋,舊時堂前的燕子現在都飛入尋常百姓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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