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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南北朝的邊角料 王羲之父子

2024-10-11 03:03:07 作者: 張程

  一

  據說琅琊王家南遷後信奉道教,給子弟取名都帶個「之」字,比如王導等人給子侄輩取名王羲之、王胡之、王彪之、王晏之、王允之等,孫輩取名王徽之、王獻之、王恢之等。這似乎是辨認琅琊王家子弟的一大特徵。王導這一輩之後,琅琊王家名聲最大的當屬書聖王羲之。

  王羲之,王導之侄、王曠之子。王曠做過淮南太守,曾勸司馬睿南遷。雖說是書聖,王羲之小時候一點兒都不聰明,還很笨,連話都說不好。雖然名士周顗(yǐ)曾摸著十三歲的王羲之的腦袋說,孺子可教,前途不可限量,但一般人還是把這看作是周顗判斷的失誤。王羲之二十歲的時候,太尉郗鑒想和王家攀親戚,把女兒嫁入王家。王導說,我們家人才濟濟,你隨便挑吧。郗家就真的派人來挑女婿了。回去後,郗鑒問有什麼好人選。家人報告說,王家的小伙子都挺好的,精心打扮,相貌堂堂,只有一個人除外。那個人躺在東邊房間的床上,露著肚子啃東西吃呢。郗鑒說,就是他了,我要選那個挺著肚子的小伙子。不用說,這個特立獨行的人就是王羲之。雖然郗鑒很自豪地夸王羲之是東床快婿,但多數人心中都不以為然,覺得郗老太尉也看走了眼。

  事實上,王羲之是那種大智若愚、大器晚成型的孩子。一些小時候異常聰慧、高調領跑的孩子往往長大了平庸無奇,而小時候埋頭低調學習的孩子,比如王羲之,常常能一鳴驚人。王羲之正常進入仕途後,表現出了不俗的政治素質。王導之後,東晉王朝高層政治紛爭不斷。老有那麼幾個人鼓動北伐,想借北伐給自己貼金。殷浩北伐的時候,王羲之寫信明確反對,勸阻他。擔任地方官時,王羲之更是開倉賑災,奏請朝廷減免苛捐雜稅。

  王羲之憑藉家族勢力擔任過江州刺史這個重要官職。在刺史任上幹得很不錯,朝廷屢次讓他來做京官,王羲之就是不去。當時有人寫信勸他,說他傻。王羲之回信說:「我沒有廟廊之志。」其他人這麼說多數不是虛偽的表演就是待價而沽,王羲之則是表里如一,不想攀爬權力的金字塔。他追求的是人生的品質和理想的修為。聽說安徽宣城的風光不錯,王羲之就向朝廷請求,希望能去宣城當太守。朝廷原來是想把王羲之提拔到更高的崗位上去,沒料到王羲之要求當的官越來越小,要去一個小郡當太守,最終沒有同意。朝廷的世家高官們更不同意了:你王羲之可是天下第一望族的子弟,去當宣城太守不怕掉價,我們這些同伴還覺得掉價呢?

  於是也不徵詢王羲之本人的意見,朝廷就宣布提升他為右軍將軍、會稽內史。會稽是東南大郡,是江東世族和南渡大族的聚居地,地位突出。會稽內史的地位自然也很重要。這一回,王羲之高興地接受了提拔自己的任命,因為他早就聽說會稽山水秀美,人文典雅。於是他打點行裝來到了顧愷之形容的「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的會稽。千年之後,我們說王羲之的這個選擇是中國文化的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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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來到清麗秀美的會稽,做官是次要的,享受是主要的。當時的會稽人文薈萃,有離「東山再起」還有段日子的謝安,有達官貴人都以得到他撰寫的碑文為榮的文人孫綽,有游寓江南、提出「色即為空」大論的名僧支遁,有隱居山林、大談玄學和山水詩的隱士許詢等。王羲之很快就和這些人打成了一片,還組織了一個叫作「蘭亭之會」的聚會將他們網羅其中。

  永和九年(353),暮春之初的三月三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修禊節。

  這一天,王羲之、謝安、孫綽等四十多人齊聚會稽山陰城外的蘭亭,洗洗身子,喝喝酒水,清談閒聊。他們不知道,永和九年暮春的蘭亭,會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豐碑。

  根據王羲之的記載,當日的蘭亭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的風光也相當對得起觀眾,「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因此雖然聚會上沒有絲竹管弦、歌舞助興,但聚會的文人雅士們一觴一詠,大到宇宙,小到具體花草品類,暢敘幽情。恍惚之間,王羲之感嘆上天公平地給予每個人一條生命,每個人都要走完一生,有的人飛黃騰達,有的人感悟良多,有的人放浪形骸,都是殊途同歸而已。行走之人,不知老之將至,常常是剛剛欣賞的東西轉眼就成為陳跡。「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王羲之的結論是: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若干年後的我們審視今天,就像今天的我們審視昨天一樣。其他參會者也紛紛提筆寫文,抒發感想,更多的是抒發對人生、對宇宙的看法。

  會後,眾人把文章收集起來,製成了一本小集子,委託王羲之作序。王羲之當時已經微醉,也不推辭,提筆立馬寫了一篇序言。這篇因為編輯需要而被定名為《蘭亭集序》的文章,一氣呵成,初正楷後小草,莊中有變,變中有雅,令人賞心悅目,是書法和文章的雙重瑰寶。後人有愛事者,認真察看了帖子,發現王羲之在裡面沒有寫兩個完全相同的「之」字。據說,王羲之事後對原稿不甚滿意,想重寫一份,超越原稿。他聚精會神認真重寫了幾份,都感覺不如醉酒時寫得好。索性不寫了,就將寫於蘭亭並帶有修改痕跡的原稿定為作品。

  《蘭亭集序》之所以成為書法極品,一大原因是王羲之將書法提高到了一個新境界。之前人們是為了寫字而寫字,王羲之是為了欣賞而寫字,為了表達而寫字,為了內在的修養而寫字、練字、賞字。書法開始在王羲之的手中,從實務超脫成了藝術。這是王羲之的書法境界,也成為中國書法的入門認識。

  王羲之是琅琊王家最優秀的書法家,卻不是唯一的書法家。官宦世家同時也是文化世家,文化素質高於常人。琅琊王家的前輩王衍、王戎等人都是書法家。二人擅長草書,輕便沒有拘束,很符合玄學大家的氣質。之後王敦、王導、王廙(yì)、王曠等王羲之的父輩也都寫得一手好字。與王家交往的謝家、庾家也出了多位書法大家,王羲之的岳母郗夫人就是有「女中仙筆」美譽的大書法家。王羲之在這樣的環境中耳濡目染了習書練字的風氣,更得益於大家族雄厚的物質基礎和優越的生活,讓他能將書法從其他事情中獨立出來,當作一門藝術來對待,也只有琅琊王家這樣的門閥世家才能培養出新藝術門類的大師。

  王羲之在書法的世界中越走越遠,後人用八個字形容他的作品:飄若浮雲,矯若驚龍。他的作品被後世奉為神品。比如《蘭亭集序》的真跡,人們普遍相信被唐太宗帶入了墳墓,今人看到的都是摹刻本。

  永和十一年(355)年初,厭倦了官場的王羲之棄官而去,在會稽金庭定居下來。晚年的他耕田種地,教導子弟書畫,也去河邊放鵝釣魚,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

  王羲之的身上完全沒有了父輩輾轉奔波、指點江山的氣度。同樣褪去政治光芒和雄心的還有同輩的王胡之等人。王胡之是王廙的兒子,他們父子倆都是老莊學說的信徒。王胡之的經歷和王羲之相似,在山水優美的吳興當一個生活優裕的太守,心情舒爽,不管朝廷怎麼調動他的職位,就是在吳興太守任上賴著不走。朝廷拿這樣的釘子戶無計可施。和王羲之一樣,王胡之和謝安的關係也不錯,兩人常有詩歌唱和。王胡之曾向謝安寫道:「巢由坦步,稷契王佐。太公奇拔,首陽空餓。各乘其道,兩無貳過。願紡玄契,廢疾高臥。」在他看來,功成名就的姜子牙也好,不食周粟餓死的伯夷、叔齊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狀態,他王胡之的理想就是高臥山林,聽聽風聲,撫摩泉水。

  琅琊王家在王導、王敦一代人之後就逐漸失去了呼風喚雨的權勢,但王家的聲望依然存在。東晉王朝建立在東南世家大族支持的基礎上,制定了一整套保障世家大族利益的制度,王羲之這一代人不需要創業干政就能保持權位。如果王家還像王導、王敦那樣掌權掌兵,反而會觸動東晉王朝的敏感神經。既然大環境不希望你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本也不願干政的王羲之等人便從政壇轉身而去,縱情於藝術與山水。

  二

  那麼王家還有沒有人留在朝堂呢?有。他就是王彪之。東晉王朝一直將琅琊王家作為朝廷的依靠。是依靠,就得有人在權力中央,領取朝廷的俸祿,也把家族的支持傳達給中央,而王彪之就是溝通朝廷和王家的新一代橋樑。

  王彪之是王彬的兒子,剛過二十歲,就鬚髮皆白,人稱「王白須」。他鬚髮皆白的主要原因是讀書太用功了,尤其對周禮儒學、歷朝歷代典章制度、文物典故等刻苦鑽研。王彪之還有收集文獻的習慣,把相關的學習資料都收藏在一個青箱之中,後來又把自己的著作和文章也收入箱子裡,讓後人世代相傳。王彪之的這個習慣成就了一門學問:王氏青箱學。

  早年,王彪之也擔任過會稽內史。他嚴於執法,六親不認。當地橫行鄉里的中小世家大族對王彪之恨得牙癢,但又鬥不過琅琊王家,不得不收斂氣焰。三萬多戶被世家大族逼得遠走他鄉的百姓先後回遷。朝廷考慮到王彪之的實際情況,任命他為太常。太常在秦漢是九卿之一,地位很高,但到東晉時期權力已被大大削弱。因為太常主管朝廷的典章制度,可算是朝廷中專業性最高的崗位。王彪之學問深厚,為人嚴謹莊重,很適合這個崗位。

  王彪之出仕之時,桓家勢力後來居上,與琅琊王家、陳郡謝家平分秋色。大將軍桓溫試圖控制朝廷,許多世家子弟爭相向桓家靠攏,派親信向桓溫表忠心。王彪之是極少數拒絕向桓溫獻媚的人之一。恆溫對他懷恨於心,將王彪之罷官,還將他逮捕入獄。好在琅琊王家勢力尚在,借一個大赦讓王彪之先降職後調任回京,後升任了尚書僕射。王彪之和謝安、王坦之三個人一起聯合起來對付桓溫日益膨脹的野心。

  東晉孝武帝司馬曜即位時只有十一歲,皇太后褚氏打算請桓溫攝政。王彪之、謝安、王坦之三個人都不同意。桓溫和王敦一樣,身體不好,遇到挫折就一病不起。臨終時,桓溫決心最後一搏,向朝廷要求九錫,還讓筆桿子袁宏草擬了《九錫文》。袁宏把《九錫文》拿給王彪之看,王彪之諷刺他說:「你這樣的大才,怎麼寫這種文章!」袁宏碰壁後,去找謝安。謝安的政治技巧很高,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而是笑著讓袁宏反覆修改。袁宏修改了一遍又一遍,謝安都笑說不滿意,他只好又去請教王彪之。王彪之知道謝安的用意,說:「謝安的用意,你還不明白嗎?桓溫病情一天比一天重,馬上要死了,你著什麼急啊?」袁宏恍然大悟,對《九錫文》也不再熱心了。沒多久,桓溫被拖死,請九錫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桓溫死後,朝廷由謝安、桓沖、王彪之三人輔政。桓家勢力大降,謝家勢力上升,政令大多出自謝安之手。琅琊王家和陳郡謝家的關係不錯,王彪之和謝安的私交也不錯。但王彪之對謝安不合禮制的做法也會毫不留情地批評抵制。謝安痛打落水狗,要把桓沖排擠出朝廷,表面上恭請皇太后臨朝,深層意思是方便謝家操縱實權。王彪之引經據典,認為謝安這麼做不合制度,堅決反對。謝安講排場,對修宮殿等「藝術」有濃厚的興趣。王彪之堅持要與民生息,反對大興土木。他立論嚴謹、義正詞嚴,謝安反駁不了,所以在王彪之在世時都不能放開手腳進行「藝術創作」。

  377年,王彪之逝世。他的一生,基本繼承了父輩王導、王敦等的衣缽,安分地扮演好王朝支柱的角色,不越位,不退縮。

  三

  王羲之、王彪之之後,琅琊王家逐漸遠離了政治。

  王羲之一共有七子一女,這八個子女都在書法上小有成就。王羲之唯一女兒的名字無考,只知她嫁給了浙江餘姚的劉暢。她和劉暢有個孫女,嫁入陳郡謝氏,生了一個曾外孫,取名謝靈運。大詩人謝靈運就是王羲之的重外孫。

  王羲之七個兒子中,最有名的是王獻之。王獻之曾擔任吳興太守,官職終於中書令,但他最大的成就還在書法方面。書史上把他與父親王羲之並稱為「二王」。王家的人書法成就斐然,得益於家庭提供的優越物質基礎,更是他們刻苦練習的結果。

  王羲之練習書法的時候,吃飯走路的時間都不放過,人們常常看到他用手指在身上划來划去,因此王羲之的衣服換得特別勤。教科書中經常舉兩個王羲之練字的例子,鼓勵現在的孩子以他為榜樣。一個例子是一次王羲之在書房練字忘了吃飯,家人把饅頭送過來,王羲之太投入了,摸了一個饅頭就蘸著墨吃起來。家人進來收拾的時候,看到滿嘴墨黑的王羲之還在啃「墨水饅頭」。另一個例子是王羲之洗硯把一池水都給洗黑了。人們把這樣的水池稱為墨池,現在紹興、永嘉、廬山等地都爭著說王羲之牌墨池在自己的地盤裡。

  王獻之開始練字的時候,問父親王羲之書法的秘訣是什麼。王羲之指著院子中滿滿的十八口大水缸說,那就是秘訣。王獻之練字研磨,把水都給用完了,書法水平果真大進。王獻之的書法,繼承了父親的風格,又更加無拘無束。中國書法史上「一筆書」的狂草就是王獻之的創舉。

  王羲之後代中經歷最傳奇的是王徽之。王徽之也是書法家,但成就遜於父親和弟弟王獻之。他的官也小,只做過參軍和黃門侍郎之類的中級官員。因為心思根本不在官場上,他平日裡不修邊幅,工作時蓬首散帶,根本不過問職責內的事情。一次桓溫問他,王先生現在是什麼職務啊?王徽之撓完痒痒說,看到衙門口馬匹進進出出,可能是個管馬的衙門。實際上是軍府。桓溫又問,最近衙門裡死了幾匹馬啊?王徽之冷冷地說,我連衙門裡有幾匹活馬都不知道,哪裡知道有幾匹死馬啊。這麼不負責任的回答,竟然讓王徽之獲得了玄學界的一致好評。上級知道這段奇聞後,臉上掛不住,找王徽之談話,要求他工作要嚴肅,要好好上班。王徽之盯著天花板,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談話結束後,王徽之乾脆棄官而去。

  相比官場,王徽之更喜歡山陰的鄉間生活。一夜,山陰大雪。半夜,王徽之醒來,發現大地白茫茫的一片,自飲自酌起來。彷徨間,王徽之想起了居住在剡縣的好友戴逵,連夜叫人備船要去造訪。當夜,皎月當空,一葉小舟穿行在浙東的水系之間。王徽之邊飲酒,邊吟詩,等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終於到達了戴逵府前。奇怪的是,王徽之卻叫船夫調頭回山陰。船夫問其故,王徽之答:「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他要的就是造訪的過程和期待的感覺。王徽之的後半生與竹子為伴。浙江丘陵的竹子挺拔茂盛,成林後氣象萬千,王徽之自評生活不可一日無竹,最後終老於竹林之中。

  丞相謝安想和王家聯姻,原先挑中的人就是王徽之。聽說王徽之「雪夜訪戴」一事後,謝安反悔了,將侄女謝道韞轉嫁給了王徽之的哥哥王凝之。王凝之的成績不如兄弟,活得也不夠瀟灑。他最後擔任的職務也是會稽內史,掌管地方軍政大權。正趕上海匪孫恩起義,起義軍圍攻會稽。部下建議備戰,王凝之卻相信道家神祖能夠保佑會稽無恙,只是終日閉門祈禱。部下催得急了,王凝之就說:「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結果起義軍長驅直入,殺入會稽。王凝之和子女一同遇害。

  後世喜歡用王凝之的極端例子,來證明王家勢力的衰敗,進而論證整個門閥世族勢力在南朝的逐漸沒落。這有一定的道理,但東晉與南朝的政治基調是清靜無為,不喜歡出事。後人想當然的奮發進取的政治姿態,並不利於世族勢力的維持與發展,還可能讓他們與王朝政治格格不入,招致危險。因為制度保障世族的利益,所以世族子弟們選擇清靜,漫天神侃。王家從政壇走向書法和玄學,也是一種必然。起碼在整個東晉與南朝,琅琊王家都保持了第一家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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