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過的南北拉鋸戰
2024-10-11 03:01:32
作者: 張程
一
南北方邊界大致上一直向南移動,從劉宋王朝初期的以黃河為界,南移到南梁前期的以淮河為界。雙方主要圍繞淮河一線的軍事重鎮展開混戰。這些重鎮從東往西分別是淮陰、鍾離(今安徽鳳陽東北)、壽陽和義陽(今河南信陽)四處。此外,西邊的南鄭(今陝西漢中)是南方保護巴蜀大地的屏障,南北雙方在此也展開拉鋸。
南方的淮河防線在南齊末期動搖。北魏宣武帝景明元年(500),駐紮壽陽的南齊豫州刺史裴叔業怕遭荒唐皇帝蕭寶卷殺害,率軍割地,向北魏上表歸降。天下掉下一個碩大無比的餡餅,北魏朝野欣喜若狂。為防夜長夢多,彭城王元勰和重臣王肅親自領了十萬大軍去接收壽陽。途中,他們嫌步兵前進速度太慢,派出一千羽林騎兵火速趕往壽陽。果然,南齊已經派出崔慧景、蕭懿、陳伯之等軍前往收復。不想,大將崔慧景收復壽陽是假,藉機脫離蕭寶卷是真,他帶著部隊出了建康就宣布造反。於是,北魏順利接收壽陽,還打敗陳伯之等軍,進而攻占了合肥。南方的淮河防線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北魏軍隊依託壽陽,不時對南方發動攻擊,讓新建立的南梁很是頭疼。
梁朝建立後,北魏興起了一股討伐南方的聲音,其中叫的最響亮的是兩個投降的南方人。
第一個人是蕭寶夤,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
蕭寶夤出身高貴,是齊明帝蕭鸞的第六子,是南齊宗室中少數幾個才能卓越的王爺。他的哥哥蕭寶卷在位時,荒唐胡為,底下就有人幾次謀立蕭寶夤取代蕭寶卷。計劃沒有成功,蕭寶卷對弟弟蕭寶夤網開一面,不予追究。
蕭衍攻占建康後,起初並沒有為難蕭寶夤,還封他為鄱陽王。不久,蕭衍陸續誅殺南齊諸王。蕭寶夤被蕭衍的軍士監守,隨時可能遇害。一天半夜,蕭寶夤帶著幾個親隨偷偷挖開院牆逃跑了。他換上底層百姓的衣服,穿著草鞋,徒步趕往長江邊。他們在江邊準備好了小船,蕭寶夤爬到船上時,雙腳已經磨得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了。天明以後,蕭衍發覺蕭寶夤逃跑,派出官兵在江邊四處搜索。蕭寶夤裝作釣魚的人,任憑小船隨波逐流,在江面上漂了十餘里,騙過了追兵。之後,他冒著生命危險,走小路、躲山澗、騎毛驢,晝伏夜行,終於到達北魏控制下的壽陽。此段經歷,堪比現代好萊塢大片的情節。
鎮守壽陽的北魏任城王元澄知道蕭寶夤是塊寶,忙以禮相待。蕭寶夤因為亡國,不飲酒,不吃肉,寡言少語,十分悲痛,還身著喪服。元澄就率領北魏官僚前往赴吊——之前北魏都稱南齊為「島夷」或者「齊逆」,如今覺得齊國有利用價值了,又佯裝悲痛前來弔唁。第二年,蕭寶夤來到京城洛陽。宣武帝對他禮遇有加,蕭寶夤上朝時伏地痛哭,訴說南齊亡國之痛,請求北魏出兵討伐蕭衍。北魏內部對南征有分歧,宣武帝沒有當面答應。蕭寶夤就再三苦求,即使遇有狂風暴雨也從間斷地上朝請求。
第二個堅定要求南伐的人是陳伯之,此人的經歷也很有傳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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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蕭寶夤是出於亡國之恨要求南征,那麼陳伯之則是想借南征來向北魏王朝表忠心。因為他是個投降的南梁將領。
陳伯之本是南齊的豫州刺史,被蕭寶卷派去鎮守尋陽,抵抗蕭衍。蕭衍派人勸他投降。陳伯之在蕭寶卷和蕭衍之間觀望,首鼠兩端。直到建康大勢已去,陳伯之才正式向蕭衍投降。蕭衍對他委以重任,封他做征南將軍、江州刺史。
陳伯之出身貧寒,大字不識一個,處理公文都需要幕僚為他念字、講解,養著一群親信幫助處理政務。這些人中難免有人會藉機假公濟私、損人利己。蕭衍知道後,很擔心。一來,陳伯之不是嫡系,君臣之間終究隔著一層東西;二來,江州官吏壞事做得太多了,激起民怨,就不妙了。所以,蕭衍派人去取代陳伯之,算是「敲打」一下他。
陳伯之及其親信卻將此事看得很重,認定蕭衍要動手了。於是,陳伯之召集文武官員,拿出事先偽造的蕭寶夤的書信,說要和蕭寶夤一起反梁復齊。他築起祭壇,歃血為盟,並號令州內各郡起兵。江州所屬的豫章郡太守不願跟從陳伯之造反,率本郡軍民抗命。陳伯之決定先出兵攻下豫章,以絕後顧之憂,再順江而下進攻建康。不想,陳伯之一時間攻打不下豫章,蕭衍卻已經派出大軍逆江而上,逼近陳伯之的老巢尋陽了。陳伯之腹背受敵,無心戀戰,帶著親信和部隊一萬多人北上投降了北魏。
宣武帝元恪也為蕭寶夤的愛國熱忱所感動,於是下令南征。他封蕭寶夤為齊王,任命為鎮東將軍、揚州刺史,率領一萬兵馬進駐壽陽;又任命陳伯之為平南將軍、江州刺史,屯兵陽石(今安徽霍邱東南),做好南征的準備。景明四年(503)秋,北魏大舉南征,其中東路以任城王元澄為主帥,率領蕭寶夤、陳伯之等部進攻鍾離;西路以鎮南將軍元英為主帥,進攻義陽。這個元英是太武帝太子拓跋晃的孫子,父親南安王元楨因為參與了穆泰謀反,被削奪了王爵。作為謀反宗室的後代,元英頂著巨大的壓力,一心想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他在孝文帝時期就東征西討,勇冠三軍,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次,宣武帝將西線託付給了他。
北魏進軍順利,東路的元澄分兵出擊,成功占領東關(今安徽含山西南)、潁川(今安徽壽縣西)、大峴(xiàn,今安徽含山東北)、焦城(今河南中牟西南)、淮陵(今江蘇盱眙西)等八座城池,以主力圍攻重鎮鍾離。西路的元英則將義陽團團圍住。
南梁將軍姜慶此時成功施展了一招「圍魏救趙」,差點兒扭轉了戰局。
東線魏軍分兵出擊,導致後方壽陽兵力空虛。姜慶率領偏師,深入敵後,一舉攻克壽陽外城。元澄老巢有被端的危險,如果真是那樣,東路魏軍可能被梁軍南北包抄,陷入大包圍之中。可是姜慶的兵力有限,無力再進攻內城,在外城停頓了下來。此時魏軍留在壽陽內城還有相當可觀的兵力,主要是裴叔業投降時的南齊部隊和北魏接收的部隊。但這些部隊內部矛盾重重,不能組織有效的反擊。
緊要關頭,元澄的母親孟太妃毅然站了出來主持大局。她臨危不懼,指揮將領嚴守內城,並對全城官兵不分新舊、民族一視同仁,賞罰分明,激勵大家共同守城。孟太妃還親自登城檢視,冒著矢石指揮作戰。北魏官兵士氣大振。附近的蕭寶夤的軍隊也及時趕來增援。攻入壽陽的姜慶部隊反而陷入了包圍圈,激戰一日,落荒而逃。
梁軍分兵禦敵。在東路,蕭衍派冠軍將軍張惠紹救援鍾離。張惠紹在邵陽洲(今安徽鳳陽東北淮河中的一個沙洲)一帶遭到北魏平遠將軍劉思祖的攔截,一敗塗地。張惠紹等十餘名將領被擒。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淮河流域降雨增加,水位暴漲,攻打鐘離的魏軍無法駐紮,只好撤還壽陽。東路梁軍僥倖擺脫了危局。
在西路,蕭衍派平西將軍曹景宗、後將軍王僧炳率兵三萬救援義陽。元英獲知梁軍行蹤後,派將軍元逞等人在樊城(今湖北襄樊一帶)阻擊王僧炳的梁軍前鋒。兩軍交戰,梁軍大敗,戰死、被俘的有四千多人,其餘人作鳥獸散。曹景宗聽說前鋒挫敗,裹足不前,只在外線游弋不敢靠近義陽。義陽城內,梁朝的司州刺史蔡道恭率領不滿五千的守城官兵,已經堅持了大半年的時間,打退了魏軍一次又一次的進攻。魏軍死傷不計其數,元英開始打退堂鼓了。誰知,蔡道恭突然病逝。元英下令猛攻義陽。南梁守軍彈盡糧絕,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建康方面的援軍身上。這個援軍自然不是曹景宗的部隊,而是蕭衍新派出的寧朔將軍馬仙琕的部隊。
馬仙琕是南方名將,被時人看作是三國時期的關羽、張飛。可惜的是,馬仙琕勇猛有餘,謀略不足,一味貪功冒進。元英在義陽城東埋伏主力,再派小股軍隊出陣向馬仙琕示弱。馬仙琕以為魏軍不堪一擊,直撲元英。元英佯敗,率部北退,引誘梁軍鑽入包圍圈後忽然掉轉馬頭,發出信號。只見漫山遍野的魏軍同時殺出,向梁軍湧來。馬仙琕雖然拼死抵抗,無奈準備不足,軍心渙散,大敗而逃。內外交困的義陽守軍見狀,失去了抵抗意志,開城投降。周邊梁朝關隘的守軍聞訊紛紛棄地而逃。梁朝在淮河防線的西段完全崩潰,失去了現在所有河南地區的領土,不得不在湖北地區組織第二道防線。
義陽大捷,宣武帝元恪大喜過望,封元英為中山王,並在義陽設立郢州,與東面的壽陽呼應,在淮南地區形成一對鉗子。淮河防線的重鎮就只剩東面的鐘離還在南梁的控制之下了。這是504年的事情。一年後,本是裴叔業舊部、鎮守漢中的夏侯道遷向北魏投降。北魏邁過秦嶺,攻占了梁州十四郡(今陝南地區)。梁朝統治下的四川(當時稱益州)也岌岌可危。
二
梁武帝蕭衍剛當上皇帝兩三年,就遭遇一連串的敗仗,領土接連喪失,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天監四年(505)十月,蕭衍任命六弟、臨川王蕭宏為主帥,尚書右僕射柳惔為副手,統領大軍進駐洛口(今安徽淮南東北),大舉北伐。這是自劉宋元嘉北伐之後的又一次強勢北伐,蕭衍幾乎動員了南方所有的精兵強將,總兵力達數十萬之多,旌旗招展,氣勢恢宏。
蕭衍的北伐計劃氣勢宏大:第一步,攻克重鎮壽陽;第二步,兵分兩路,一路出徐州,平定中原,一路出義陽,奪取關中;第三步,各路大軍會師洛陽,生擒元恪;第四步,掃蕩河北,統一天下!
但是戰鬥現實總比軍事計劃要複雜、要困難。戰士們再怎麼流血廝殺,也跟不上帝王在沙盤上的推演。梁軍此次北伐,開局就相當不利。作為前鋒的徐州刺史昌義之攻打壽陽外圍的梁城(今安徽壽縣東)時,就被陳伯之打敗。
陳伯之是投降北魏的南方人,估計留在南方的同僚、熟人比較多。這些人了解陳伯之的性格,就建議蕭宏招降陳伯之。蕭宏就讓機要秘書丘遲給陳伯之修書一封。丘遲是南齊、南梁時期的一個筆桿子,投入蕭衍的幕府,南齊末年朝野臣工一應勸進文書均為丘遲所作。他寫給陳伯之的勸降書信,聲情並茂、入情入理,堪稱美文,後人取名為《與陳伯之書》列入文學史冊。
此信寫於天監五年(506)三月,開頭先大誇陳伯之:「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逢明主,立功立事,開國承家,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幾乎將陳伯之捧上了天。接著,丘遲筆鋒一轉,說將軍如此神武,為什麼「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為什麼要當北方蠻夷的走狗呢?估計陳伯之軍人的榮譽感一下子被刺激了起來。
緊接著,丘遲主動為陳伯之之前的投降行為辯護,說陳伯之降魏是受小人的蠱惑,將他的責任推卸掉了。丘遲說,「聖朝赦罪論功,棄瑕錄用,收赤心於天下,安反側於萬物」,梁武帝蕭衍寬厚大度,既往不咎,只要陳伯之迷途知返,皇上「重恩不重刑」,不會怪罪的。為了防止陳伯之猶豫,丘遲還舉了前人朱鮪、張繡迷途知返修成善果的例子。
再接著,丘遲展開了親情攻勢,告訴陳伯之:將軍祖墳、住宅都完好無損,留在南梁的親戚安居、愛妾尚在,「悠悠爾心,亦何可述」。陳伯之在南方生活了幾十年,根基在南方,不可能對此沒有留戀。丘遲又抓緊時機大談南方的和諧局面和光明前景:「今功臣名將,雁行有序。懷黃佩紫,贊帷幄之謀;乘軺建節,奉疆埸之任。」暗示陳伯之要建功立業、揚名立萬,還是要回到南方來。
最後,丘遲動情地寫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這幾句話著實煽情。「將軍獨無情哉!」丘遲建議陳伯之道,「早勵良圖,自求多福。」
陳伯之接到書信,讓手下念給他聽。後人無從知曉陳伯之的具體感受,反正他一聽完書信,就率領能夠控制的八千軍隊向梁軍投降了。陳伯之投降後,蕭衍果然既往不咎,還封他為侯,不過剝奪了他的軍隊,再也不讓他帶兵了。
梁軍輕鬆扳回一局,乘勝在五月到七月間兩線並進,先後拿下宿預(今江蘇宿遷東南)、梁城、合肥、霍丘(今安徽霍邱)、朐山(今江蘇連雲港西南)等十幾座城池,士氣高漲。在這一系列勝利中,值得一提的是,豫州刺史韋叡率軍攻克了淮河防線東段重鎮合肥。
韋叡參戰時已經六十歲,他之前宦海沉浮幾十年,一直沒有得到施展拳腳的機會。官場上有多少人將年華都耗費在冗繁的行政事務中,韋叡畢竟幸運地在晚年得到了奔赴沙場的機會。據說,他當時的身體已經很差,不能騎馬橫槍,只能由兵士抬著上陣指揮。在攻打合肥外圍的軍鎮小峴時,韋叡帶著一支軍隊偵察敵軍的圍柵。敵營中忽然殺出數百人。部下都建議撤回去披掛整齊,再來迎敵。韋叡卻下令立刻迎戰。他解釋說:「小峴城池小,城中只有兩千多守兵。按理說,他們應該閉門堅守,如今卻主動衝出幾百人,必然是城中的精銳。如果我們能夠打敗這支精兵,小峴就會不戰自敗了。」部下們半信半疑,韋叡正色說:「朝廷符節在我手中,絕非擺設,眾軍不得違命!大家力戰,必能克敵!」在韋叡的指揮下,梁軍官兵奮勇爭先,果然把出城的魏軍殺得一塌糊塗。韋叡率部隊乘勢猛攻城池,不到半天就攻克了小峴。
北魏派將軍楊靈胤領軍五萬趕赴合肥增援。韋叡部下認為敵我兵力相差懸殊,建議韋叡向朝廷請求增兵。韋叡笑道:「敵我已經刀兵相見,現在我們再求增兵,於事無補。就算援兵從後方趕到,敵人的援兵也會源源不斷而來,我們還是得不到優勢。」他主動進攻,打敗魏兵,又在合肥城外的淝水上修建高堰大壩,積蓄河水,不斷抬高水位,準備水灌合肥。韋叡還在岸邊築新城守衛堰壩。魏軍也不示弱,乘梁軍立足不穩攻陷了新城,殺到堰壩前要將其鑿毀。
情況危急!韋叡親自上陣,帶領守堰官兵擊退魏兵,然後指揮大型戰船駛入淝水,居高臨下圍攻合肥。當時水位已經和城牆一般高了,梁軍在船上萬弩齊發,將督戰的北魏守將杜元倫射死。魏軍心理崩潰,棄城而逃。韋叡順利占領合肥。
到此為止,梁軍捷報頻傳,似乎掌握了戰場主動權。南方此次北伐能夠大功告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