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劉宋王朝 草根皇帝奮鬥史
2024-10-11 03:00:47
作者: 張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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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完了北朝的主角北魏,我們再來看看南朝的主角:劉宋王朝。
東晉朝廷是建立在司馬皇室和各世家大族的勢力均衡上的。司馬家族的權威和聲望並不崇高——這也是東晉權臣迭出的重要原因,世家大族更多的只是將朝廷作為認可自身權益的招牌而已。長期以來,皇室形同傀儡,全賴地方藩鎮和世族相互廝殺,誰都沒有能力獨霸大權,司馬家族才能維持微弱的統治。桓玄一度推翻司馬家族自立,更是讓司馬皇室名聲掃地。東晉末年,軍政大權完全操於權臣劉裕之手。劉裕勢力日增,無人能敵。幾乎所有人都清楚,劉裕篡晉自立只是時間的問題。
司馬皇室對劉裕的步步緊逼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在位的晉安帝司馬德宗因為痴傻,對劉裕的篡逆之心毫無察覺,但是他的弟弟司馬德文卻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自家的王朝已經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了。司馬德文是晉孝武帝司馬曜的兒子,最早被封為琅琊王,在朝堂擔任地位崇高的虛職。他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司馬德宗被桓玄廢掉的時候,司馬德文就陪伴著哥哥居住在潯陽,桓玄敗死後,又一起遷到江陵。
桓玄死後,部將桓振繼續叛亂,奪回了晉安帝司馬德宗。當時桓振躍馬奮戈,衝到司馬德宗面前要為主子的死討個說法。他瞪著眼睛對司馬德宗說:「臣桓氏一家有什麼辜負國家的地方,要遭到朝廷的屠滅之禍?」司馬德文當時正在榻上陪伴瑟瑟發抖的白痴哥哥,見事情緊急,下床對桓振說:「這難道是我們兄弟的意思嗎?」這句話說得桓振無言以對。的確,司馬德宗是個天下皆知的白痴,連話都不會說,更不用說謀劃屠殺桓氏家族了,而桓玄是被劉裕打敗的,桓氏一家是在建康被殺的,與這對可憐的兄弟有什麼關係。這句話也說出了司馬德文兄弟的無奈,也恰好是他自己一生的寫照。身為皇室成員,他們對朝廷大事根本做不了主,卻要在亂世中因為血統而飽受顛沛流離之苦。
418年,劉裕急於篡位,密令黨羽中書侍郎王韶之買通司馬德宗左右侍從,要伺機除掉晉安帝司馬德宗。司馬德文知道劉裕有殺害哥哥的企圖,加上司馬德宗這個人不辨饑寒,沒有自理自衛能力,因此他便堅持天天隨侍於司馬德宗左右,這讓王韶之等人一時無法下手。年底,司馬德文突患急病,不得不回府醫治。王韶之乘機入後宮東堂,指揮皇帝侍從用散衣結成帶子,將司馬德宗活活勒死。司馬德宗時年三十七歲,在位二十二年。還在府中醫治的司馬德文突然聽到宮中傳出皇帝暴病駕崩的噩耗,痛哭失聲。他哭的不僅是兄長,還有東晉的國運。
殺死司馬德宗後,劉裕本想自己登基,但之前社會上有圖讖盛傳「昌明(晉孝武帝司馬曜)之後有二帝」。劉裕覺得人心對晉朝還有依戀,時機尚不成熟,決定再等一兩年。他指使黨羽偽造遺詔,於418年改立司馬德文為皇帝,次年改年號為元熙。
元熙元年正月,司馬德文為了表彰劉裕的「策立之功」,下詔封劉裕為宋王,將徐州的海陵、東海、北譙、北梁,豫州的新蔡,兗州的北陳留,司州的陳郡、汝南、潁川、滎陽共十個郡增劃為宋王封地。到了十二月,司馬德文又不得不允許劉裕佩戴十二旒的王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罕,樂舞八佾,設鍾虡宮縣。與司馬德文的祖先司馬昭一樣,劉裕控制朝堂,封宋王太妃為太后,王妃為王后,世子為太子,王子、王孫各有爵命。
419年就這麼平淡地過去了,轉眼到了420年。
劉裕覺得受禪的時機已經成熟,而且自己也已經五十八歲了。一生征戰的劉裕遍體鱗傷,身體情況並不好,他相信自己一定會在生命的時間長跑中輸給新皇帝司馬德文。因此他急於在有生之年稱帝,但是下面的大臣們卻沒有再出現劉穆之那樣知道他心意的人。也許他們覺得主子剛扶立了新皇帝不到一年,不會馬上受禪登基。或許還有人以為他要做第二個曹操或司馬昭。
劉裕處於很想受禪又難以啟齒的尷尬中。於是他想了個方法,在宋國首都壽陽召集群臣宴飲。席間,劉裕感嘆說:「桓玄篡位的時候晉室鼎命發生移動。我首倡大義,興復帝室,南征北戰,平定四海,功成名就,也接受了皇上的九錫之禮。現在,我已是遲暮之年,身份尊貴至此,生怕物極必反,不能久安。因此我計劃奉還爵位,歸老京師。」劉裕這番話的表面意思是回顧一生的成就,感嘆自己年老遲暮,計劃退休養老,實際上是希望群臣向他勸進。正如劉裕擔心的,自己已經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這也不是什麼好事,很容易物極必反。他想再進一步,不僅是自保的手段,也是胸中之志的體現。可惜大臣們都只理解了劉裕講話表面的意思,紛紛爭相拍馬屁,盛讚宋王的功德。劉裕也就和大家嘻嘻哈哈,等天晚了,宴會也就散了。
參加宴會的中書令傅亮在回家的途中,突然靈光閃現。他猛然意識到,這不是劉裕的稱帝暗示嗎?傅亮連忙折回宋王府,求見劉裕。當時宋王府的宮門已經關閉,傅亮也不顧禮節,叩門請見。傅亮見到劉裕後真的是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話:「臣請求暫時回建康。」劉裕馬上就理解了傅亮的意思,沒有多餘的話,直接問道:「你需要多少人馬相送?」傅亮說:「數十人就足夠了。」劉裕馬上布置人員,跟著傅亮去建康辦事,聽從他的指揮。傅亮得到劉裕的首肯後,馬上告辭出府。
幾天後,傅亮帶著草擬好的禪位詔書入宮去見司馬德文,讓他謄抄一份。登基不到一年的司馬德文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經過片刻的驚訝,司馬德文欣然允諾。他邊抄邊對左右侍從說:「桓玄篡位的時候晉朝其實已經亡國了。多虧劉公出兵平定,才恢復晉朝。我們司馬家族得以繼續君臨天下近二十年全靠劉公之力。今日禪位之事,我心甘情願,沒有什麼可怨恨的。」司馬德文抄謄完詔書,交給傅亮,然後主動攜后妃等眷屬搬出宮去。傅亮馬上宣布了司馬德文禪讓的消息。
劉裕得知這個意料之中的消息後,依照慣例上表推辭。但是司馬德文早已經自去了帝號,搬進原來的琅琊王官邸居住。也就是說,在那幾天,天下已經沒有了皇帝。劉裕送上去的讓表自然也沒有了呈送對象。相 反,以陳留王曹虔嗣(曹奐的後代)為首的建康貴族官員和宋國的群臣二百七十人向劉裕上表勸進。劉裕還是不答應即位。
依照之前的慣例,權臣還要三請。這回,太史令駱達呈上了天文符瑞數十條,群臣又更加懇切地恭請劉裕登基。劉裕終於答應。六月,劉裕在建康南郊登上受禪台,接受皇帝位,並舉辦柴燎告天儀式。
劉裕定新王朝國號為宋,他就是宋武帝。傅亮因為有佐命輔立的大功被封為建城縣公,食邑二千戶,並且入值中書省,專門負責詔命,權重一時。司馬德文則被降封為零陵王,遷居秣陵縣城,由冠軍將軍劉遵考帶兵監管。《宋書》記載新朝給司馬德文的待遇是:「全食一郡。載天子旌旗,乘五時副車,行晉正朔,郊祀天地禮樂制度,皆用晉典。上書不為表,答表勿稱詔。」也就是說,宋朝以零陵一個郡的物產來供養司馬德文。司馬德文不僅保持皇帝的待遇和禮儀不變,而且在與皇帝的來往中可以不用稱臣,在封國之內奉行晉朝正朔。
遺憾的是,史載:「有其文而不備其禮。」遜帝的待遇是新朝給的,真正執行到什麼程度,自然是由新王朝來決定。之前禪位的劉協和曹奐的待遇都還不錯,但是司馬德文就沒有前輩那麼幸福了。劉裕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司馬德文繼續活在世上。
劉裕常年征戰,養成了置對手於死地的習慣。對他來說,讓一個遜位的、明顯要比自己活得長的遜帝活在身邊,簡直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萬一天下還有人對遜帝心存感情怎麼辦?萬一在自己百年之後,遜帝復辟怎麼辦?只是因為之前的禪讓先例規定了遜帝的一系列優待條件,劉裕才不得不做做樣子。
劉裕不僅派兵監視司馬德文的一舉一動,而且派人時刻尋找機會實施暗殺。司馬德文的皇后姓褚,褚皇后的哥哥褚秀之、褚淡之是晉朝的太常卿和侍中,在妹夫落難後迅速投靠劉裕,協助監視帝、後。褚皇后在司馬德文禪讓之時已經懷孕,在司馬德文遜位後生下一個兒子。劉裕怕這個嬰兒日後對劉家不利,下達了暗殺令。褚秀之兄弟便殘忍地將自己剛出生的外甥殺死。經過這件事之後,司馬德文夫婦心驚膽戰,日夜生活在驚恐之中。夫婦倆整天共處一室,一切飲食都由褚皇后親自動手。劉裕及其爪牙一時無法下手。
永初元年(420)九月,劉裕命令琅琊侍中、司馬德文原來的侍從張偉攜帶毒酒一瓶前去毒殺司馬德文。張偉不忍心謀害舊主,又害怕對劉裕無法交代,在路上飲毒酒自殺了。
劉裕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派遣褚秀之兄弟出馬。兄弟二人假意去探望褚皇后,士兵悄悄地跟隨在他們身後。褚皇后聽說兄長來了,暫時離開丈夫出門相迎。士兵們乘機越牆跳入室內,將毒酒放在司馬德文面前,逼他飲下。
司馬德文搖頭拒絕說:「佛曰『人凡自殺,轉世不能再投人胎』。」
見他不從,幾個兵士一擁而上,將司馬德文按在床上,用被子將他捂死,然後跳牆而去。司馬德文死時三十六歲。消息傳出後,劉裕率文武百官哭悼了三天,追諡司馬德文為恭皇帝,葬沖平陵(今江蘇江寧縣蔣山西南)。
司馬德文死後,劉裕命司馬元瑜繼承零陵王爵位——零陵國一直傳國到南齊。之後,劉裕對司馬皇室痛下殺手,幾乎夷平了全族,開了後世受禪之君屠殺遜帝及先朝宗室的先河。
儘管劉裕在禪讓一事上開了一個壞頭,但他通過南征北戰結束了江南在東晉後期的動盪局面,並開啟了宋朝早期的安康盛世。
二
劉裕的登基是大勢所趨,是自然的政治結果。
多年來,東晉王朝名存實亡,完全喪失了制約地方,尤其是手握實權的軍閥的能力。在野心勃勃的造反者面前,東晉的最後幾代皇帝只能逆來順受,毫無抵抗之力。而劉裕不僅擁有軍隊,而且代表著他所在階層的利益。東晉時期,門閥世族的力量已經大大衰弱,劉裕所代表的寒門地主逐漸掌握實權,他所代表階級的百姓自然期望出現一個寒門皇帝。另一方面,從主觀上說,東晉末期的亂政和動盪已經讓普通百姓對司馬家族喪失了信任。失去了民心,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君臨天下的道德基礎。而劉裕作為事實上的主政者,他的功績和能力有目共睹。人心已經傾向了劉裕一邊。
劉裕的崛起意味著中國歷史上以個人出身為考核標準的門閥政治的瓦解,和一個新的平民政治時代的到來。
劉裕的成功也是軍權對皇權的勝利,是軍權對皇權的第一次完全顛覆。劉裕通過控制軍隊建立功勳,最終獲得天下。之後的南北朝權臣都出身於軍隊將領,都是依靠控制的軍隊謀取政權。這在之後幾乎成了一種普遍現象。
作為從社會底層躍起的皇帝,劉裕即位後做得很出色。
魏晉之後,皇室、官府、世家無不崇尚奢華,但孤寒出身的劉裕從小就知道稼穡艱辛。他平時清簡寡慾,事事嚴整有度,車馬不加裝飾,後宮不奏音樂,內府不藏財寶,甚至連床腳上的金釘也令人取下,換上鐵釘。女兒出嫁,嫁妝絕無錦繡金玉;日常回到家裡,馬上脫掉公服,只穿普通衣衫,腳上就穿一雙連齒木屐;住處用土屏風、布燈籠、麻繩拂。他喜歡逍遙散步,每次只帶幾個隨從,從不要任何儀仗。
劉裕對珠玉車馬、絲竹女寵十分節制。一次,長史殷仲文上奏朝廷應該備齊音樂,劉裕以沒有閒暇且不會欣賞為由推脫了。殷仲文再勸劉裕經常聽聽自然會懂得欣賞,劉裕直接回答說:「正以解則好之,故不習耳。」劉裕患有熱病和刀傷,需要睡在冷物上。於是寧州就進獻了光彩艷麗、價逾百金的琥珍枕。劉裕聽說琥珀可以療傷,便令人搗碎分發給了將士。劉裕平定關中的時候,得到了姚興家族的女兒。劉裕一度非常寵愛她,並因此荒廢了政事。謝晦勸他,劉裕就馬上將這個女子遣走,恢復了勤政的生活。
劉裕不僅內外奉禁,處處節儉,還能不忘窮時。為了警誡後人,他在宮中懸掛了當年做工時使用過的農具和補綴多層的破棉襖。侍中袁(zhī)盛上奏稱讚皇帝節儉樸素。劉裕回答說:「田舍公得此,以為過矣。」意思是老農夫過上我這樣的生活,還覺得過分呢。後來,劉裕的孫子宋孝武帝劉駿看見這些東西,批評祖父是鄉巴佬。
執政期間,劉裕採取了一系列抑制豪強兼併、減輕人民負擔和恢復農業生產的措施,與民生息。可惜的是,劉裕只做了兩年多皇帝就駕崩了,時年六十歲。不過他還是開啟了一個小康世界的大門,在宋武帝劉裕和其子宋文帝劉義隆統治時期,南方出現了難得的安定局面,史稱「元嘉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