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我漢化者死

2024-10-11 03:00:44 作者: 張程

  一

  遷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拓跋宏的目的是推動整個鮮卑民族的漢化,遷都洛陽為拓跋宏大刀闊斧地深入改革提供了契機。

  與祖母馮太后一樣,拓跋宏的深入改革也是先從政府人事開始的。

  拓跋宏到洛陽不久,南方的大士族王肅就從江南逃奔北方,來到鄴城。王肅是東晉大丞相王導之後,博學多通,才華出眾,尤其精通政治,熟知漢族政治思想和制度。拓跋宏聽說王肅在鄴城,親自召見。王肅頭腦敏捷,對答如流,態度不卑不亢,對國家大事和發展引經據典,侃侃而談,非常切合拓跋宏的思路。拓跋宏傾心與王肅交談多日,有時談至深夜也不覺得疲憊。拓跋宏向漢族靠攏的政治和社會改革,正需要王肅這樣的人才。拓跋宏放心地對王肅委以重任,親切地呼他為王生。之後北魏王朝的禮樂改革、移風易俗和制度制定,多數是由王肅主持的。在改革的旗幟下,大量有真才實學的漢人得到了重用。而對於反對改革或者思想保守的貴族大臣,拓跋宏通過人事調整,將他們逐步清理出了政治核心。如拓跋宏任命反對遷都的馮太后的親信拓跋丕留守平城,就是剝奪了他的實權;又如將原本顯赫的陸睿由鎮北大將軍調整為尚書令、定州刺史,削弱了他的軍權。

  人事上的改革相對簡單,社會改革的難度則大得多。遷都洛陽後,大批鮮卑人南下中原,來到漢族核心地區。這些鮮卑人編發左衽,男子穿袴褶,女子穿夾領小袖,與漢族人顯得格格不入。多數的鮮卑人不會說漢語,就是在朝堂之上,鮮卑族和漢族的官員之間也不能直接交流。為此,朝廷和社會上出現了專門的翻譯。習俗與語言的衝突還是其次的,最大的問題是大量鮮卑人來到洛陽,居無定所,又不擅耕種,缺少糧食。在各種各樣的問題面前,南遷的鮮卑人難免人心戀舊,對遷都頗有微詞。

  拓跋宏很快就將改革的觸角延伸到了社會風俗和思想領域。他下令官民禁穿胡服,服裝一律依漢制。此令一出,引起了鮮卑人的巨大反彈。對於一個民族來說,服裝、語言及風俗等是與民族心理緊密相連的,是各民族相互認同和區別的主要特徵。接到命令的多數鮮卑人都沒有執行,依然我行我素。留守平城的太傅拓跋丕就公然拒不換裝。

  太和十九年(495)年初,太師、京兆公馮熙在平城病故。馮熙是馮太后的哥哥,又是拓跋宏的岳父,按禮拓跋宏要參加他的葬禮。於是拓跋丕聯合陸睿等人上書,請求拓跋宏回平城參加馮熙的葬禮。當時,朝廷剛剛搬遷到洛陽,百廢待興,如果皇帝公開返回平城參加葬禮,無疑給反對遷都的人增加了口實,也從一個側面表現了遷都帶來的不便。拓跋宏一眼就看出了拓跋丕等人的心思,斥責他們「陷君不義」,下詔將拓跋丕降為并州刺史,調離平城,其他官員相應降職。至於馮熙的葬禮,拓跋宏下令將他的靈柩迎至洛陽安葬。

  不久,拓跋宏的一個堂兄在洛陽病故了,產生了一個新問題。堂兄的夫人早死,已經葬在平城,那麼這位堂兄是否要葬回平城呢?依禮,拓跋宏應該讓人家夫妻團聚,但拓跋宏卻藉機規定:從平城地區遷移到洛陽的人死後全部葬在洛陽城北的邙山;如果丈夫已死且葬在代地的,妻子死後可以歸葬;如果妻子已死且葬在代地的,丈夫死在洛陽後不准回代地與妻子合葬。拓跋宏還乾脆將所有南遷官民的籍貫都改為河南洛陽。

  類似的改革很多,比如讓鮮卑人學習漢語。拓跋宏首先在朝堂上做起,規定:三十歲以下的官員在朝堂上不講漢語的,一律免官;三十歲以上的官員不強求,但也要慢慢學。又比如下令鮮卑人將複姓改為音近的單音漢姓。拓跋宏率先將皇族拓跋氏改為元氏,因此拓跋宏就變成了元宏。其他的,比如獨孤氏改為劉氏,步大孤氏改為陸氏。

  語言和姓氏等是一個民族的鮮明特徵,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力。拓跋宏要求在短時間內告別以往的民族特徵,儘量減少民族間的差異,遭到了強大的阻力。整場改革行動更多的是依靠拓跋宏的皇帝權威去強力推行的。一次,拓跋宏出去巡視的時候看到許多鮮卑婦女還穿著胡服,回來後就責備相關官員沒有落實改革措施,進行了處罰。

  為了讓皇族起表率作用,拓跋宏下令北方四個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即范陽盧敏、清河崔宗伯、滎陽鄭羲、太原王瓊,將女兒送進後宮。李衝出身隴西大族,與各個高門大族聯姻,與漢族大家的關係錯綜複雜,拓跋宏娶了他的女兒為妃。拓跋宏的六個弟弟已經娶妻,也在哥哥的要求下再婚,分別與隴西李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和代郡穆氏聯姻。

  有一次,拓跋宏在洛陽街道上看到一個鮮卑婦女坐在車上,全副鮮卑打扮。回到宮中,拓跋宏就召見群臣,公開責備了任城王拓跋澄,說他督查不嚴,落實政策不力。拓跋澄自我辯解說漢化政策貫徹落實得不錯,只有少數人還固執於鮮卑服飾和語言。拓跋宏尖銳地反駁說:「難道要多數人都保留鮮卑服飾,講鮮卑話,才能算你督查不嚴嗎?你這樣說,簡直是一言喪邦!」他氣鼓鼓地轉向史官,命令將這次爭吵如實記載在國史上。可見,拓跋宏推動漢化政策是如何雷厲風行。

  遷都和漢化改革,是拓跋宏眼中國家正確發展的道路。為此,他不近人情而又孤獨地前行著。

  二

  不客氣地說,拓跋宏的改革是對鮮卑族政治和文化的全面否定。

  這樣的改革必然遭到本民族保守勢力的反對。拓跋宏推行的力度越大,意願越堅決,反對派設置的阻力就越大。

  拓跋宏對反對改革勢力的做法只有一個:強力鎮壓。

  拓跋宏很早就立長子元恂為太子。太和十七年(493),元恂十二歲的時候,也就是在拓跋宏動身去洛陽「南伐」的前夕,被立為太子。之後,元恂跟隨父親來到了洛陽。拓跋宏出外征巡時,元恂就留守都城,主持廟祀。父子關係還是和睦的。

  元恂年紀輕輕,卻長得很胖。一到夏天,就渾身流汗,很不舒服。遷都洛陽後,元恂對河南的氣候很不適應,老是想念平城相對涼爽的氣候。對於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來說,他的這種思想是純真的,是不帶任何政治因素的。

  496年,拓跋宏巡幸嵩山,留元恂在洛陽主持政務。

  出巡途中,拓跋宏接到了皇后的緊急報告,說元恂要逃回平城去,還親手殺死了苦苦勸他留在洛陽的中庶子高道悅。領軍元儼為了防止變亂,趕緊關閉宮門,才阻止了太子的出逃。接到報告的拓跋宏中止了出巡,匆匆返回洛陽。

  經過初步審訊,元恂出逃的經過非常清楚,他自己也供認不諱。元恂因此被捕。拓跋宏將兒子的出逃上升到了政治事故的高度。這也難怪,拓跋宏長期在改革和反改革的旋渦之中掙扎鬥爭。他獨自推動改革的車輪向前行進,每一次進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元恂逃到哪裡避暑不好,偏偏要選擇平城。平城是拓跋宏要捨棄的鮮卑民族落後保守的象徵,元恂要逃回去,這不是公開和自己唱對台戲,反對改革嗎?這樣的太子還怎麼能託付大任?

  拓跋宏迅速廢黜了元恂的太子位,當眾斥罵他的罪過,還親自杖責兒子。後來打累了,又令咸陽王元禧等人替他杖責了元恂百餘下。元恂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一頓打下來,遍體鱗傷,足足一個月趴在床上難以動身。拓跋宏還惡狠狠地說:「此小兒今日不滅,乃是國家之大禍。」之後,廢太子元恂被軟禁在河陽,由兵丁看守,每日只有粗食過活。殘酷的政治鬥爭讓拓跋宏喪失了理性。

  其實,真正反對遷都和改革的代表人物是元丕、穆泰、陸睿等人。

  穆泰出身鮮卑貴族世家,祖父穆崇對拓跋珪有救命之恩,任太尉,封安邑公,父親穆真是馮太后的姐夫。穆泰本人又娶了章武長公主,既是功臣之後,又是皇親國戚,先後擔任尚書右僕射、定州刺史、征北將軍等職。穆泰對拓跋宏也有「救命之恩」。最初的時候,大權獨攬的馮太后曾將拓跋宏幽禁,計劃廢黜。穆泰勸諫馮太后不要隨意廢立皇帝,保全了拓跋宏的皇位。拓跋宏親政後,對穆泰很感激,君臣關係一度非常親近。但是在拓跋宏推動遷都和漢化改革後,穆泰毅然站在了反對立場上。

  太子元恂要逃回平城的那個夏天,穆泰正在定州刺史的任上。他對逐漸深入的改革難以接受,藉口不適應定州的氣候奏請轉任恆州刺史(治所就是平城)。當時的恆州刺史是思想同樣保守的陸睿。拓跋宏於是決定讓穆泰、陸睿二人對調一下職位。

  穆泰在回平城的路上,不滿和失落的情緒讓他做出了割據平城叛亂的決定。等他到恆州時,陸睿還未起程,穆泰就煽動陸睿共同起兵。兩人一拍即合,並聯絡了安樂侯元隆,撫冥鎮將、魯郡侯元業,驍騎將軍元超,陽平侯賀頭,射聲校尉元樂平,前彭城鎮將元拔,代郡太守元珍,鎮北將軍、樂陵王元思譽等人參與。其中元隆、元超、元業三人是元丕的兒子。這簡直是一次保守勢力的大集合。他們秘密推舉朔州刺史、陽平王元頤為新主,要與拓跋宏分庭抗禮。

  元頤對起事缺乏信心。推舉他的人剛走,他就派人快馬向拓跋宏告密。拓跋宏立即派任城王元澄率領大軍討伐,元澄先派治書侍御李煥潛入平城了解情況。李煥在平城展開了成功的攻心統戰工作,將叛亂分子各個擊破,很快瓦解了叛軍的士氣。穆泰自度必敗,一不做,二不休,親自帶領百餘人圍攻李煥的住處。結果沒有打下來,穆泰只好單槍匹馬逃跑,最終被擒。元澄的大軍迅速進城,將叛亂分子一一抓獲。

  事後,拓跋宏親臨平城,審問罪犯,穆泰等多人被斬首。陸睿是老臣,馮太后曾賜他鐵券金書,答應許他不死。拓跋宏便沒有將陸睿斬首,而是賜死。平城發生兵變時,元丕已經八十歲了,並不在城內,更沒有參與兵變。但他的兒子曾將密謀告訴過父親,元丕沒有發表意見。事後,元丕被認為「心頗然之」,應該連坐受死。但拓跋宏念他在馮太后當年要廢黜自己時曾和穆泰一起固諫,加上元丕也有免死詔書,因此只是將他削爵為民。樂陵王元思譽、穆熊等也被削爵為民。

  平城兵變未遂,拓跋宏沉重打擊了反對勢力,也讓他加深了對反對勢力的警惕和仇視。

  平城的兵變平息後不到四個月,拓跋宏下達了對廢太子元恂的處決令。

  廢太子元恂在河陽每日忍飢挨餓,對自己的行為很後悔。他每天禮佛誦經,還經常書寫學佛心得。太和二十一年(497)四月,中尉李彪告發元恂與左右謀逆。拓跋宏隨即派中書侍郎邢巒與咸陽王元禧用「椒酒」賜死元恂。元恂死後,粗棺常服,被葬於河陽城。

  元恂死後的第二年,御史台令龍文觀違法當死。可能是為了開脫自己,龍文觀交代說,他曾經接觸過廢太子元恂,說元恂被拘押時,寫了很多書信。龍文觀不知道元恂所寫內容,供認中尉李彪和侍御史賈尚很清楚。為了查明此事,廷尉收審賈尚。當時李彪已被免官回到老家,廷尉奏請拓跋宏將李彪收赴洛陽。拓跋宏非但不准,還赦免了李彪,並指示不再追查龍文觀交代的這條線索。賈尚隨即被無罪釋放,回家後沒幾天就「暴病」而死了。

  這是一件令人疑惑重重的無頭案。元恂到底寫了些什麼內容?拓跋宏為什麼不讓追查下去?拓跋宏明顯偏袒李彪,而對元恂的死漠不關心。最大的可能性是元恂寫了一些對李彪不利的文字,招致後者的誣告。而拓跋宏剛剛經過平城兵變的「考驗」,多疑煩躁。他本來就對廢太子不放心,剛好借李彪的誣告置兒子於死地。事後,拓跋宏也知道其中有貓膩,但他維權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元恂是無辜的,是一場孤獨艱難改革的犧牲品。

  三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拓跋宏才是北魏王朝真正的開國君主。

  北魏出自代國,拓跋宏的先輩們利用西晉末年的亂世建立了割據政權。像它這樣的少數民族政權在五胡亂華時期很多,儘管北魏實力稍強,但也沒有真正得到中原百姓的認同。而拓跋宏實現了讓北魏從一個北方蠻夷政權到全國政權的飛躍,他的遷都和改革讓北魏融入了中原。

  南朝名將陳慶之觀察北魏後,向南方人感嘆說:「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儘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並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可見在南方人的心目中,北魏已不再是割據的蠻夷政權了。

  這要歸功於拓跋宏,他領導了中國歷史上漢化程度最深的改革。正因為程度之深,導致了本民族內部的強烈反對。在拓跋宏之前,十六國的君主中也不乏漢化程度很深者,如漢的劉聰、劉曜,前燕的慕容伽鬼、慕容光,前秦的苻堅,後燕的慕容垂等,他們本人都有很高的漢文化素養,但都沒能打破民族間的界線,不得不實行民族及文化之間的雙重標準。相比之下,拓跋宏的高明之處是不言而喻的。正因為如此,拓跋宏儘管犧牲了自己的兒子,不得不殺了一批企圖叛亂的宗室重臣,但付出的代價並不是很大,他的改革取得了影響深遠的成功。

  單從一些數據上來看,他改革的效果也非常明顯。西晉鼎盛的太康年間,朝廷「編戶二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四,口千六百一十六萬三千八百六十三,此晉之極盛」。到北魏正光元年(520),朝廷控制的人口就超過了五百萬戶,是西晉太康時期的兩倍多。在冷兵器時代,人口的多寡是國力強盛的核心標準。

  洛陽城從西晉末年起,經歷多場戰火,拓跋宏到來的時候已經殘破不堪,幾乎就是一片廢墟。經過拓跋宏的營建和北魏之後幾十年的經營,洛陽迅速恢復為中原重鎮,規模宏大,市井繁榮。整個洛陽「市東有通商、達貨二里。里內之人,盡皆工巧屠販為生,資財巨萬……市南有調音、樂律二里。里內之人,絲竹謳歌,天下妙伎出焉……市西有延酤、治觴二里。里內之人,多醞酒為業……市北有慈孝、奉終二里。里內之人,以賣棺槨為業,賃車為事……別有阜財、金肆二里,富人在焉。凡此十里,多諸工商貨殖之民,千金比屋,層樓對出,重門啟扇,閣道交通,迭相臨望」。

  四方人士匯聚洛陽。城南四里的洛水之上,有一座浮橋叫永橋。北魏在橋南建造了整齊的建築群,招待各方來客。從南方投奔而來的「吳人」先居住在金陵館,三年後賜宅歸正里。洛陽人將歸正里叫作「吳人坊」。南齊建安王蕭寶夤(yín)來投降的時候,北魏就在歸正里給他安排了府邸。後來蕭寶夤娶了北魏公主,恥於居住在城外,得到允許後移居城內。後來,南梁的西豐侯蕭正德來投降,也先住金陵館,後來在歸正里找到了房子。從北方投靠來的「北夷」先被安排在燕然館,三年後賜宅歸德里。一些北方少數民族酋長還派遣兒子入侍北魏朝廷。因為忍受不了黃河流域的炎熱,這些人秋來春去,在當時被稱為「雁臣」。從東方依附而來的「東夷」先住在扶桑館,之後再賜宅慕化里。而從西方依附而來的「西夷」則入住崦嵫(yān zī)館,之後再賜宅慕義里。僅這些附化之民,就超過了一萬戶。

  改革成功後的北魏國力強盛,四方百姓歸附。拓跋宏也以天下共主自居,不斷發動對南朝的征伐。太和二十三年(499)四月初一,拓跋宏於南征途中逝世,年僅三十三歲,史稱孝文帝——北魏皇帝都不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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