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不一樣的時光
2024-10-11 02:59:12
作者: 隈研吾
如果有年輕的建築師問我對他們有什麼建議,我總是回答說:「珍惜沒有工作的日子就對了。」通常情況下,大家聽了這句話都會愣住。建築師是一個沒有委託就無法搭建建築的職業,因此很容易變得為了獲得工作而四處奔走。畫家和建築師的最大區別就在這裡。一旦建築師開始奔走,就會忙於處理每天的工作,無暇顧及其他。自己設計的建築有何意義?如今的社會需要什麼樣的建築與城市?未來的人們需要什麼樣的建築與城市?這些問題都沒時間思考了。與工匠們好好聊天的時間也沒有了。然而工匠才是從事實際搭建工作的人,只有通過與他們聊天,建築才會具有現實感,才會被注入生命。
我在1986年從紐約回到泡沫經濟鼎盛期的日本,當時也是整天忙於工作。但是,非常值得慶幸的是,泡沫破滅了。泡沫的「盛典」結束,我被迫進入了「後盛典」時代。在開始檮原的工作之前的泡沫經濟時代,我整天忙於東京的工作,根本沒有機會跟工匠們好好聊天。東京的施工現場是由建築公司的精英職員,也就是現場所長管控的,原則上我只能跟所長談,這是規矩。如果我越過他,直接跟工匠們聊天,交換各種想法的話,在成本與工期方面就會出現一些麻煩,所長最討厭這種麻煩。所以,城市施工現場的規定是:只能跟所長談,話題也僅限於成本和工期。所有現場所長的口頭禪都是:「我覺得您的設計非常好,但因為工期很緊,所以細節方面只能按一般標準來了。成本超標和工期滯後都是絕對不行的。」
但是,在檮原度過的時光是不一樣的,這個小鎮與東京的施工現場流淌著不一樣的空氣。我來到檮原,望著飄蕩在山谷中的霧,心情變得輕鬆愉快起來,完全沒有了想回東京的念頭。檮原的食物也很美味,就連米的味道也跟東京完全不同,因為他們在煮飯時會摻入一種具有獨特香味的米,因此白米也會變得很香。我在泰國吃過具有同樣香味的米,泰國人將其稱為茉莉香米。
在施工現場,也沒有「絕對不能跟工匠直接交談」這樣一種死板的氛圍,我跟各種工匠都可以自由交談,還跟他們成了朋友。白天,他們在施工時,我就在他們邊上,一邊看他們的手是如何上下翻飛的,一邊問他們各種問題,然後他們就笑我說:「連這都不知道啊!」我由此直接接觸到了建築施工過程中的各種秘密,而這在大學裡是絕對學不到的。他們在幹活時,我也會在旁邊提出各種要求。有時,他們會說:「這怎麼可能做得到?」很乾脆地拒絕我的要求。有時則會笑著回答我說:「這很簡單啊,反而更省事,真的只要這樣就行了?」如果現場所長作為經理人夾在我們中間,是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對話的。一些很有意思的做工和細節是我在畫設計圖紙的時候沒想到的,卻在檮原實現了。
例如,泥瓦匠是一個滿足了我很多高難度要求的大叔,我們兩個人一起挑戰了土牆中摻入稻草量的極限。我覺得一般的土牆表面過於光滑,不適合檮原這個地方。通常情況下,為了使土牆不開裂,會在其中摻雜一些稻草或線頭之類的東西。我們發現增加這些摻雜物的量之後,土牆就會呈現出一種更為樸素的外表,於是我就讓他最大限度地增加稻草的摻入量。「這麼粗糙真的可以嗎?」「沒事,沒事。」我們就這樣協商著,造出了此前從未見過的牆。
有一間千利休設計的國寶茶室叫待庵(京都府大山崎町)。國寶級別的茶室在全日本只有三間,另外兩間是「蜜庵」(京都市大德寺塔頭龍光院)和「如庵」(已移建至愛知縣犬山市的有樂苑)。待庵的黑色牆壁中摻入了比通常情況更多的稻草,布滿纖維的牆壁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溫暖質感撲面而來。如果是東京的現場所長,就算你讓他增加稻草,也只會落得一個被嘲笑的下場。沒想到在深山裡與工匠們變成朋友之後,我輕而易舉地實現了這個願望。
我跟各種工匠成了朋友,其中很獨特的一位是來自荷蘭的抄紙師羅吉爾(Rogier)。有個在町政府工作的年輕人跟我說:「有個奇怪的外國人在抄奇怪的紙,你要是想見見他的話,我來介紹。」我當時覺得這個人很可疑,為什麼這種深山裡會有個荷蘭人?而且,如果說起高知的手抄和紙,有名的地方是仁淀川沿岸,檮原與和紙這一組合也有點出人意料。
沿著狹窄的山路往上爬,會遇到一處老舊破爛的民宅,羅吉爾就在那裡工作。他說他找了一間被廢棄的屋子住了進來,屋裡不通電。我很佩服他居然能在那種漆黑的環境中工作和生活。
不光是他這個人有趣,他抄的紙也很有趣。紙漿中含有大量黑色的楮樹皮,抄出來的紙非常粗糙,而且硬邦邦的。另外,他還進行了一些實驗,比如在紙漿中摻入栗樹、杉樹等其他樹的樹皮,所以地上堆著很多具有奇特質感和色澤的紙。當我詢問他紙的價格時,他回答說:「我不知道該定什麼價格。」就憑這一句話,我決定與他深交。他手工製作了一種檯燈,把和紙糊在從山裡撿來的樹枝和藤蔓上,結果做出了我此前從未見過的柔美曲線,我非常中意。我覺得這種檯燈與檮原的深山完美契合,所以決定把它擺放在我正在設計的「雲上酒店」的所有客房裡。
我還想到一個主意,就是把羅吉爾做的和紙裝在鏡框裡,然後掛在客房的牆上。一般來說,酒店客房的牆上喜歡掛版畫、照片之類的東西。不過,深山裡的酒店不適合用這種有點時髦的玩意兒。而羅吉爾製作的奇特和紙有一種感染力,適合裝在鏡框裡。
我正好在泡沫經濟破滅時遇見了檮原,這對我後來的人生具有重大的意義。我想,一定是山神把我呼喚過去的。
1985年我在紐約偶然撞見了廣場協議的簽訂,以此為開端,曾是20世紀驅動力的產業資本主義開始向金融資本主義轉變,這是一個重大轉變。所謂金融資本主義,就是脫離了地面的經濟學。正因為脫離了地面,所以價格像斷了線的氣球一樣無限上漲。人們把這種上漲當成了經濟增長和繁榮,其實這是一種錯覺。正如泡沫經濟破滅那樣,氣球也會突然爆炸。
檮原的人們過著與這些東西毫無關係的生活,我因此獲得了一種希望,那就是通過在這裡工作,通過跟他們打成一片,建築也許可以再次與大地相連。檮原的工匠們教會了我這種方法。泡沫經濟破滅也好,有什麼災難襲來也好,都沒關係,就像耕地種莊稼那樣,默默地、慢慢地、持續地搭建建築就可以了。
有人把泡沫破滅後的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稱為「失去的十年」。確實如此,這10年間,我在東京連一個設計委託都沒有接到。即便如此,我也很懷念90年代,在那段時間也過得很愉快。因為我遇見了檮原這個地方,遇見了「檮原」這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