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落的家
2024-10-11 02:57:42
作者: 隈研吾
下面我來講講我們家的破落情況。
首先,我父親年紀大了。父親結婚遲,我是在父親45歲時出生的長子,1964年,父親已經55歲了。他曾經在三菱集團的一家公司工作,可以說是鐵飯碗,但那時已經被踢到一家底下的公司去了。他的口頭禪是:「我年紀大了,隨時可能被解僱。你們要忍著點,過簡樸節約的生活。」出生於明治時期的父親的話語有一種威懾力,家人完全無法反駁或頂撞。每當父親說這番話的時候,原本就陳舊昏暗的家裡會越發昏暗,並陡然沉重起來。
家裡不僅昏暗,面積也小。我的外公在東京的大井(品川區)經營著一家小型醫院,但他不善交際,唯一的放鬆手段就是周末的農活。為了能種地,他從大倉山(神奈川縣橫濱市)的一戶農民那裡租了一塊小小的農田,並在田裡蓋起了一座小木屋,這是1942年的事。戰後,我的父母就把它當成了新居。
戰前的日本在1939年制定了限制住宅面積的條例,規定建築面積的上限為100平方米。不過我們家的面積遠低於上限,沒必要擔心超標。
因為這是周末干農活時用於休息的小屋,所以非常簡樸。雖說是日本式的,但與所謂的數寄屋式的別致建築相去甚遠。所有的房間都鋪著榻榻米,牆壁則是土牆。土牆中質量稍差的部分不斷開裂,泥土都掉到了榻榻米上,使得家裡的地面有些硌腳。父親用透明膠帶修補土牆的裂縫,所以,牆面看上去像貼了創可貼一樣,慘兮兮的。以簡樸節約為座右銘的父親得意揚揚地把透明膠帶貼滿了整個牆面。窗框也不是當時已經開始普及的亮閃閃的鋁合金窗框,而是木頭的雙槽拉窗,所以冷風一個勁地吹進來,一到冬天,家裡就寒冷徹骨。這個家讓我覺得簡直沒臉見人,也讓我感到無比厭惡。
與這座又小又破的房子形成鮮明對比的嶄新的房屋當時正在以驚人的勢頭增加。我每次去朋友的「新家」玩的時候,都會對其明亮發光的材料——比如嶄新的塑料桌布、光滑閃亮的地板、過於明亮的螢光燈、嚴絲合縫的鋁合金窗框、大大的電視機和冰箱等——感到非常吃驚。與我家不同,這裡夏天有空調,非常涼快,冬天則溫暖得讓人甚至有點不舒服。
住在這種房子裡的朋友的父親一般也跟房子一樣,朝氣蓬勃,腰杆筆挺,一切都顯得那麼耀眼。我那快要退休、暗淡無光、疲憊不堪的父親與他們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陳舊狹小的房子似乎象徵著我們家庭的破落,這讓我越發感到厭惡。
因此,我在觀察朋友家房子的時候特別仔細。我從上幼兒園開始,就一直是坐15分鐘的輕軌(東急東橫線)從大倉山的家裡去田園調布(大田區)上學。我外公討厭東京,熱衷於周末去橫濱種地,但我母親卻正好相反,她討厭農村和農田,所以幼兒園和小學都是讓我坐輕軌去田園調布這個有名的高級住宅區上的。
從大倉山到田園調布一共8站,每一站都有我朋友的家。當時(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是東京變化最大的時期。我近距離目睹了木結構小房子密集的「小東京」以驚人的速度向混凝土樓房和高級公寓密布的「大東京」轉變的過程,並且全程都十分仔細地觀察了,因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轉變的速度在各個街區、各個車站都是不一樣的,大都參差不齊。即使只隔一個車站,有時讓人感覺時光像倒流了10年,有時則感覺像倒流了50年。去朋友家玩成了一場奇妙的時空穿越之旅。在旅途中可以遇到各種房子,也可以遇到各種人生、各種街區、各種城市規劃、各種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