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爸爸
2024-10-11 02:36:07
作者: (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他們以為我的腦子揚帆遠航了。我自己地盤上的一些人。我從眼角盯著他們呢。我撫養他們長大,他們覺得我現在成了絆腳石,所以對待我已經像對待老人了,一句話只說半截,因為剩下半句不是說給我聽的,他們以為我沒有注意到。電話打到貧民窟商量事情,但找的不是我,他們以為我沒有注意到。他們經常撇下我一個人,他們以為我沒有注意到。
貧民窟里的人使用權力,是因為政客現在有了不同的想法。似乎有傳聞說我不再喜歡看見流血了。兩年前,兩件事情在一周內落到我頭上。第一件是我開槍打了叢林的一個小暴發戶。據說那小子最近又開始趾高氣揚,販賣自己種的大麻,和民族黨的小子狂歡,就好像我們簽了和約似的。我們逮了個粗胚,殺一儆百,但這個粗胚沒有穿卡其褲,以為自己比悍勇還悍勇,或者是從古巴回來的國際縱隊成員。那小子正在去阿登高中的路上。他先單膝跪地,然後向側面倒下,躺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他的校服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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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也不在乎曾有多少人因為我而倒下,但這次不一樣。你殺人,他倒地而死,這是一碼事。開槍時他離你太近,他抓住你,你看他就像他看著你,他的眼神驚恐萬狀,因為死亡是最恐怖的怪物,比你小時候夢見的任何怪物都嚇人,你能感覺到它就像惡魔,正在慢慢地吞下你,大嘴從你的腳趾開始吞噬,腳趾首先變冷,然後吞腳,腳變冷,然後膝蓋、大腿、腰,那小子抓住我的襯衫,號叫,不,不,不,它要抓走我了,不,不,不……他使勁抓住你,他這輩子都沒這麼用力過,因為假如他能將所有力量、所有意志灌注在那十根手指上,牢牢抓住某個活物,也許就能繼續存活下去。他吸氣,像是要吸入整個世界,他不敢吐氣,因為一鬆勁就會吐出他殘餘的全部生命。再給他一槍,喬西·威爾斯說,但我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喬西走到我身旁,用槍口抵著那孩子的腦門,砰。
這掀起了一陣新的波瀾。所有人都知道羅爸爸很嚴酷,尤其是對待盜賊和強姦犯,但從沒有誰說過我是惡人,不像那孩子的母親那樣,她徑直走到我家門口,大喊大叫說她兒子是個好孩子,愛母親,認真念書,剛通過六門考試,能拿到獎學金要讀大學。她說等上帝降臨世間,會給我這種黑鬼希特勒準備特殊的懲罰。她呼喊兒子的名字,祈求耶穌開眼,直到喬西·威爾斯一槍托砸在她後腦勺上,把她扔在路中間,風一吹她的裙子就飄起來。
歌手有一次問我,爸爸,你這麼怕這怕那的一個人,到底是怎麼爬上高位的?我沒有說身處高位的職責就是怕這怕那。一旦你爬到山頂,全世界都有可能朝你開槍。
我知道歌手知道有很多人恨他,但我懷疑他不一定知道是什麼鑄就了那份仇恨。每個人都有話可說,但最憎恨他的人膚色比他還黑。大佬當眾說他讀過艾爾德里奇·克里弗的所有文字,去給自己搞了好大一個學位,只是為了讓那個半白矮子成為黑人解放之聲。這就是牙買加的頭號公眾人物?他識字嗎?大佬剛從紐約和邁阿密回來,說這個國家搞出了多麼可怕的公關災難。海關攔住他兩次,問他是不是雷鬼樂隊的,問他的手提箱散發出一股什麼味道,大麻?大佬在北海岸擁有一家酒店,說有個他媽的白婊子喝凍唇蜜【79】,酒杯里插著一把小傘,問他多久洗一次頭,問是不是每個牙買加人都信拉斯塔,而他明明白白留著每天都梳洗的正常髮型。然後女人在他桌上放了五十塊錢和她的房間鑰匙。有一次我對歌手說,我覺得我再也感覺不到靈魂了,有那麼多的壞勢力帶著那麼大的壞能量聯合起來對付一個人,就像有那麼多的勢力聯合起來對付你那樣,他說魔鬼在我面前沒有力量。魔鬼來了,我和他談笑風生。魔鬼也是好朋友,因為,你不了解他的時候,他才能碾碎你。我對他說,同胞,你就像羅賓漢。他說,但我這輩子從沒搶過任何人。我說,同胞,羅賓漢也沒有。
但邪惡的力量和欺騙的力量會在黑夜中升起。歌手很聰明。他是我的朋友,也是警長殺手的朋友。歌手和我說理,也和警長殺手說理,當然不是在一起說,那可就太瘋狂了,但他以相同的方式和我們說理。假如貓和狗能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們為什麼不能彼此相愛?耶神說過不能嗎?但貓和狗並不想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對他說。然後我仔細想了想,又想出一個理由。假如狗殺貓,貓殺狗,唯一高興的就是禿鷲。禿鷲活著就在等待殺戮。禿鷲,紅通通的腦袋,白色羽毛的胸膛,黑色的翅膀。牙買加國會裡的禿鷲。恆泉高爾夫俱樂部里的禿鷲,邀請他參加他們的優雅宴會,因為他現在過於顯眼,無法視而不見,他們把烤肉塞到他面前,說他們「一直想試試雷鬼」,就好像雷鬼是他媽的扭扭舞,問他有沒有見過真正的巨星,比方說恩格貝特·洪佩爾丁克【80】。
而邪惡的力量和欺騙的力量依然在黑夜中升起。尤其是今天這種炎熱的夜晚,對十二月來說過於炎熱,一些人能琢磨的只有誰有產而誰無產。我在涼台上,沒開燈。我從我家向外看,馬路上靜悄悄的,只有街道往前的酒吧飄來情人慢搖的音樂。噼啪一聲,第二聲,第三聲,有人贏了一局骨牌。我看見和平,聽見和平,知道和平不會持久。對我來說如此,對他來說如此,對金斯敦來說如此,對牙買加來說如此。
三個月前,彼得·納薩爾開始帶著兩個白人來貧民窟。一個只會說英語,另一個太愛說西班牙語。他們來找喬西·威爾斯,而不是我。一個人想當頭牌儘管當好了,政客交到新朋友,他們的來意無非如此。不知道喬西會怎麼回答他們想讓我做的那些事情。喬西自己能做主,我從沒想過要控制他,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尤其是巴拉克拉瓦覆滅之後。哥本哈根城這座宮殿容得下四五個王公。以前從沒有誰想當皇帝。但那兩個陌生白人來貧民窟的時候,他們來我家表示敬意,但和喬西·威爾斯一起離開,走到貧民窟的邊緣,我以為喬西會揮手送走他們,但他鑽進了他們的車裡,回來後什麼也沒說。
六點半,喬西去看他女人,穿著她從自貿區弄來的新短袖衫和褲子離開。他走了。我不是他老媽也不是他的監護人,他不需要告訴我他要去哪兒。碼頭丟槍的那個晚上,他同樣不在。身在美國的人高唱給和平一個機會【81】,但在這兒的美國人就未必了。我猜,我知道,喬西正在聚集人馬,打算一勞永逸地剷平雷馬。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燒了橙街的廉租公寓,沒有放過裡面的房客,然後射殺前來滅火的所有人,包括兩名消防隊員。
公元1966年。經歷過1966年的所有人都變了個人。巴拉克拉瓦的覆滅帶走了很多人,甚至包括支持者。我也是支持者,不是默默支持,而是大聲叫喊。巴拉克拉瓦是一坨狗屎,相比之下連廉租公寓都像豪宅了。在巴拉克拉瓦,女人能逃過謀殺、搶劫和強姦,卻會因為一杯水送命。巴拉克拉瓦被夷為平地,哥本哈根城這才有機會升起,政客在推土機後帶著承諾到來,同時要求我們趕走所有民族黨。1966年之前,德納姆鎮和叢林的居民互相看不順眼,在足球場和板球場上打架,兩個孩子吵架都會打得滿臉是血,但雙方並沒有開戰,也沒有要開戰的傳聞。然後政客來了。我歡迎他們,因為更好的也必定會來我們這兒。
公元1966年。所有事情都發生在安息日。喬西從他當學徒的米勒先生修鎖店回家,他穿過一條街走向住處,這條街以前從未宣布過支持哪個顏色。他不知道上個星期五,政客來說閉上你們的嘴,開你們的槍。他們朝他開了五槍。五槍,他臉朝下倒在一攤髒水裡。所有人都在逃跑,也有人沒有跑,看著等待著,最後一個人騎車過來扶起他,把他放在車前,抓著他,免得他掉下去,騎車送他到醫院。三個星期後,從那家醫院出來的是另一個人。
邪惡的力量和欺騙的力量在黑夜中升起。歌手給我講了個故事。當初雷鬼還是只有少數人知道的東西,白人搖滾樂明星是他的朋友。你們雷鬼哥們兒都是先鋒人士,非常牛逼,有大麻嗎?但髒辮唱出金曲、打入巴比倫百大榜之後,人們對待他的方式就不一樣了。他還是窮親戚的時候更討他們的喜歡,因為他們能因為得到關注而心情愉快。我告訴他,政客也曾這麼對我,直到他們發現我識字。1966年,政客重塑了金斯敦,沒問過我們想要多大的地盤。他們把互相接壤的區域丟給我們爭奪:雷馬、叢林、玫瑰鎮、蜥蜴鎮。我瘋狂戰鬥,直到厭倦為止。現在跟著喬西·威爾斯跑腿的人都是我拉扯大的,沒有誰比我更兇狠。哥本哈根城在我手上膨脹了兩倍,在社區內消滅了搶劫和強姦。今年是大選年,現在只剩下開戰和開戰的傳聞。但今晚我在涼台上向外看,夜色牢牢保守著秘密。涼台是木頭的,很久沒有刷漆了。我女人像蹬腿驢子似的打鼾,不過你慢慢地會喜歡上永不改變的少數幾樣東西。明天會有年輕人來這兒說他們自己的和平演唱會,因為現在這場是民族黨的宣傳活動。今晚就快結束,警察滅罪小組還沒有上街掃蕩。這讓夜晚變得很陌生,因為貧民窟居民不習慣一整夜的睡眠。某個地方,某個時間,尤其是像今天這麼炎熱的一個夜晚,某些人將為此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