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2011年,格林埃克斯農場

2024-10-11 02:18:39 作者: (澳)凱特·莫頓

  病榻上的桃樂茜想去客廳聽那首曲子。洛瑞爾提議把CD機搬進臥室,省得來回折騰,卻被母親拒絕了。洛瑞爾明白多說無用,尤其是這時候,母親的眼睛有些出神。自從兩天前,洛瑞爾從坎普頓叢林回來,告訴她這趟行程的發現之後,她一直這樣子。

  

  從倫敦回來的車程顯得尤為漫長,即便黛芙妮在旁邊不停地嘰嘰喳喳,洛瑞爾心裡的興奮也絲毫不減。她找機會和母親單獨相處,母女倆終於坦然談到當年發生的一切,談到吉米、桃莉、薇薇安,還有遠在澳大利亞的隆美爾家族。母親告訴洛瑞爾,自己一直後悔那天晚上去找桃莉,還硬拉著她回到屋子裡。「如果不是我的話,她也不會死,我到那兒的時候她正要出門。」洛瑞爾寬慰母親,她也是出於好心,想救桃莉一命,誰也想不到,德國人的炸彈剛好會落在那兒。

  媽媽讓洛瑞爾把吉米送給她的照片拿過來——不是複印的那張,是原版那張。洛瑞爾坐在母親身邊,用新鮮的眼光審視這張照片——轟炸過後,暮色低垂,前景中的地面上滿是閃閃發光的碎玻璃,空氣中煙霧瀰漫。遠處,一群人正從防空洞裡鑽出來。「這是他送給我的禮物,」母親輕聲說道,「這份禮物對我而言意義重大,我實在無法割捨。」

  談起往事的時候,母女倆都忍不住垂淚。母親似乎重新恢復了精神,滔滔不絕地說著過去,偶爾會若有所思地停下來。洛瑞爾不明白,這段夾雜著絕望和痛苦的回憶有什麼意義。得知吉米及其後人的消息後,不知母親是出於歡喜還是終於不用保守秘密的解脫,總之,她的精神好了許多。護士說,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多久,讓他們不要高興得太早,接下來桃樂茜的身體會急劇惡化。但護士說完又笑笑,讓尼克森家的孩子抓緊時間享受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大家依言而行,圍坐在母親身邊,用愛和家庭生活特有的爭吵打鬧聲將她包圍。桃樂茜·尼克森一直鍾愛這樣的生活。

  此刻,格里把母親抱到沙發上,洛瑞爾則去唱片堆里翻找母親想聽的曲子。她動作飛快,但看到《克里斯·巴伯的爵士樂隊》的時候,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了驚喜的笑容。這張唱片是父親的,洛瑞爾現在都記得父親把它帶回來那天的情景。他取出自己的黑管,跟著蒙蒂·陽光的獨奏曲吹了好幾個小時。他站在地毯上,不時停下來,搖頭晃腦地讚嘆蒙蒂精湛的演奏技巧。晚餐的時候,父親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言不發。女兒們在旁邊追逐打鬧,父親坐在餐桌邊,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

  回想往事,洛瑞爾心中充滿愛意。她把蒙蒂·陽光的唱片放在一旁,接著去找雷·諾貝爾和斯魯基·蘭森的《在銀色的月光下》。她找到唱片的時候,格里已經把母親安置在沙發上,輕輕給她蓋上薄毯。洛瑞爾看著弟弟的身影,覺得有他在真好,他是唯一能夠和洛瑞爾分享這個秘密的人。前一天晚上,姐弟倆坐在樹屋當中喝酒。格里從網上找到一首倫敦的鄉村搖滾樂,他們聽著歌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初戀、衰老和漫漫人生中的瑣碎事兒。

  提到母親的秘密時,格里說,他覺得沒必要告訴其他人。「洛爾,那天我們都在場,這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而洛絲、黛芙妮和艾莉絲……」他聳聳肩,啜了一小口酒,「呃,這只會讓她們徒增煩惱,我們幹嗎要這樣做?」洛瑞爾不確定該怎麼辦。當然了,他們沒必要把事情搞得這麼麻煩,要說清楚這段往事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對於洛絲那樣愛刨根問底兒的人。與此同時,關於這個秘密洛瑞爾有許多思考。保守秘密是件困難的事,它們蟄伏在人心裡,一有機會就會瓦解守密者的決心,冒出水面。洛瑞爾覺得自己應該等一等,看看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

  格里微笑著看了一眼洛瑞爾。他坐在母親身邊,朝洛瑞爾點點頭,示意她可以開始了。洛瑞爾把唱片從紙袋子裡取出來,放到唱片機上,把唱針放到最外緣。鋼琴聲如流水一般潺潺湧出,填滿了寂靜的房間。洛瑞爾坐到沙發另一頭,雙手抱著母親的腳,合上雙眼。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九歲的時候。那是1954年的一個夏日晚上,洛瑞爾穿著短袖睡裙,床邊的窗戶敞開著,這樣夜裡的涼風才能吹進屋子。她把腦袋靠在枕頭上,又長又直的頭髮就像扇子一樣散在腦後。她把腳擱在窗台上。這天晚上,爸爸媽媽邀請了朋友過來吃飯。洛瑞爾在黑夜裡躺了好幾個小時,靜靜傾聽樓下嘰嘰喳喳的談話聲和歡笑聲,妹妹們都已經睡著,不時發出含混的囈語。偶爾,香菸的味道也會隨著樓梯和敞開的屋門飄進來。餐廳里,玻璃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洛瑞爾覺得,大人的世界一定溫暖又明亮。想像中的畫面投影在牆壁上,不停地旋轉,旋轉。

  過了一會兒,樓下傳來把椅子推回餐桌下的聲音,門廳里響起腳步聲。洛瑞爾知道,男人們此刻定在握手告別,女賓們則吻著彼此的臉頰依依不捨。他們讚美這個美妙的夜晚,許下改日再聚的諾言。汽車車門「砰」地關上,發動機的聲響沿著月色籠罩的車道慢慢遠去,最後,寂靜重新回到格林埃克斯。

  洛瑞爾靜靜等著父親母親上樓睡覺的腳步聲,但他們一直沒上來。半夢半醒之間,洛瑞爾有些按捺不住心裡的好奇。這時,木地板的縫隙中傳來女人的笑聲,那聲音清涼如甘泉,令人備感舒適。洛瑞爾完全清醒過來。她坐起身子,樓下又傳來一陣笑聲。這次是爸爸在笑。接下來,是搬重物的響動。夜已深,洛瑞爾早該睡了,除非她身體不舒服,起來上廁所,或者被噩夢驚醒。但她不願合上雙眼,進入夢鄉,此刻尤其不想。樓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洛瑞爾得搞清楚。好奇也許會害死貓,但小女孩們常常幸運得多。

  她溜下床,踮著腳,沿著鋪滿地毯的走廊躡手躡腳地前行,睡裙的裙擺在裸露的膝頭忽閃忽閃。她像只老鼠一樣輕巧地爬下樓梯,聽見音樂聲時才停下腳步。客廳的門緊閉著,門內傳出斷斷續續的音樂聲。洛瑞爾迅速跑到門邊,小心翼翼地跪著,雙手撐在地上,眼睛貼在鎖孔上。她屏住呼吸。爸爸的扶手椅已經被搬到牆角,客廳中間空出一大塊地方。他和媽媽站在地毯上,身子貼在一起。爸爸厚實寬大的手掌摟著媽媽的後背,兩人臉貼著臉,身子隨著樂曲聲輕輕擺動。爸爸閉著眼,臉上的神情讓洛瑞爾吞了口唾沫,雙頰滾燙。他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享受的樣子。那個人既像是她的爸爸,又好像不是。這樣的爸爸讓洛瑞爾覺得陌生,又有一絲絲嫉妒,然而,她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舞曲節奏加快,爸爸媽媽的身體隨之分開。他們在跳舞,就像電影裡那樣,手挽著手,拖著腳,媽媽在爸爸的胳膊下來迴轉圈。她臉色緋紅,一頭鬈髮挽得比平時鬆散了些。她穿著淺白色的長裙,一邊的肩帶滑落下去。九歲的洛瑞爾知道,即便自己活到一百歲,也不會見到比媽媽更美麗的人了。

  *?*?*

  「洛爾。」

  洛瑞爾睜開眼睛,音樂聲已經結束,唱片在桌上兀自空轉。母親已經睡著了,格里站在她身邊,輕輕摩挲著她的頭髮。

  「洛爾。」他再次叫道,聲音里的迫切引起洛瑞爾的注意。

  「怎麼了?」

  他專注地凝視著母親的臉龐,洛瑞爾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才明白桃樂茜不是睡著了,她走了。

  *?*?*

  洛瑞爾坐在樹下的鞦韆上,腳尖輕輕點地。一上午,尼克森家的人都在和牧師討論葬禮的具體事宜。此刻,洛瑞爾輕輕擦拭著母親生前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項鍊墜子。兄弟姐妹們一致決定,讓它和母親一起長眠於地下。母親從來不是個看重物質的人,但卻一直特別珍視這個項鍊墜子,從來不願意取下。她曾說:「這裡面裝著我最寶貴的東西。」每次說到這裡,她都會打開項鍊墜子,讓大家看裡面的照片——那是尼克森家孩子們的照片。小時候,洛瑞爾很喜歡上面精巧的合頁,扣上項鍊墜子時的清脆響聲總會讓她開心。

  她把項鍊墜子打開又合上,端詳著自己和弟弟妹妹們小時候笑意盎然的稚氣面龐。這兩張照片她已經看過無數次了,但這次她忽然發現一邊玻璃竟然缺了個口子。洛瑞爾皺了皺眉頭,用拇指撫摸著那個缺口。指甲邊緣碰到那兒,整塊玻璃都鬆動了,掉落在她膝蓋上——這東西並沒有她想像中牢固。沒有了玻璃的保護,照片微微翹起一角,照片後面似乎藏著什麼東西。洛瑞爾湊近些,把照片取出來。

  正如她所料。照片後面藏著另一張年代久遠的老照片,上面是兩個稚氣未脫的孩子。洛瑞爾飛快地檢查項鍊墜子另一面,抽出上面的玻璃拿出艾莉絲和洛絲的合影。果然,那裡也有一張照片,依舊是兩個孩子的照片。洛瑞爾把兩張照片合在一起,四個小孩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他們身上的衣服款式老舊,大家都眯著眼對著照相機,天氣似乎很熱。最小的女孩子一臉倔強,似乎很不耐煩。洛瑞爾知道這些孩子是誰了,他們是住在塔姆伯林山的隆美爾一家,是媽媽和她的兄弟姐妹。後來,隆美爾一家在那場可怕的車禍中喪生,媽媽不得不遠渡重洋,在凱蒂·埃利斯的庇護下,來到英國。

  想起那個她所知甚少的隆美爾家族,洛瑞爾一時間有些失神,竟然沒發現車道上有車開過來。直到車子開到籬笆附近,她才回過神來。來弔唁誌哀的客人絡繹不絕,每個人似乎都有一個關於桃樂茜的故事,洛瑞爾和弟弟妹妹聽著這些故事微笑,只有洛絲哭得愈發厲害。家裡的紙巾不夠用了,只好專門給她買了些。紅色的小汽車越來越近,原來是格林埃克斯的郵遞員。

  她走過去打招呼。郵遞員也是聽說桃樂茜過世的消息,前來弔唁的。洛瑞爾謝過他的好意,笑著聽他講起桃樂茜竟然會用鐵錘的事。「難以置信,」他說道,「像她那樣美麗的女人居然會用鐵錘砸籬笆樁,但她的動作真的很嫻熟。」洛瑞爾附和地搖著頭,腦海里卻想起很久以前住在塔姆伯林山的隆美爾一家。她取過信件,坐回鞦韆上。

  同信件一起寄來的有一份電費單,一張關於地方議會選舉的傳單,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上面赫然寫著洛瑞爾收。她不禁挑了挑眉毛。知道她在格林埃克斯的人只有克萊爾,但她是個懶人,打電話能說清楚的事情絕不會動筆寫信。洛瑞爾翻到信封背後,寄信人是住在坎普頓叢林25號的馬丁·梅特卡夫。

  洛瑞爾好奇地拆開信封,裡面是十年前詹姆斯·梅特卡夫的作品在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展出時的一本官方目錄。封面上貼著一張小字條,「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它。祝好。馬迪。下次來倫敦的時候來做客吧!」洛瑞爾喜歡馬迪和凱倫兩口子,還有他們的孩子,尤其是那個模仿飛機的小男孩,和他眼裡悠遠的神情。洛瑞爾覺得自己和他們像一個奇特的組合家庭,所有人都被1941年發生的事情聯繫在一起。

  她翻看著冊子,再次為詹姆斯·梅特卡夫驚人的攝影天賦感嘆不已。他不僅能用相機捕捉到一個個動人的瞬間,還能集合同一時刻的不同元素在鏡頭下講述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些故事的重要性不亞於一部部紀錄片,沒有它們,那段過往的生活就會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中。不知道吉米當時是否知道這些照片的重要意義,他把那些個體的悲喜得失用膠捲記錄下來的時候,是否知道自己是在為未來留下一份珍貴的回憶錄呢?

  翻到妮拉的照片,洛瑞爾臉上露出笑容。妮拉的照片後面松松垮垮地別著她上次在坎普頓叢林見過的媽媽的那張照片。洛瑞爾取下照片,端詳著母親美麗的容顏。小冊子最後面是詹姆斯·梅特卡夫自己的照片,上面說,這張照片拍攝於1954年。

  看見照片上的人,洛瑞爾心裡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起初,她以為這是因為吉米在母親的生命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母親告訴她,吉米是個善良的好人。那時候,母親的生活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希望,但吉米總有法子讓她開心起來。但洛瑞爾越看照片越知道不是那麼回事,讓自己覺得奇怪的另有原因,而且,這個原因和洛瑞爾本人有關。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洛瑞爾靠在座椅上,凝視著天空,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撥雲見日,一切都清楚了。她終於明白,在醫院聽到洛絲提及薇薇安這個名字時,自己為什麼會感到極大的觸動;為什麼吉米會知道桃樂茜·尼克森住在格林埃克斯農場,還寄來一張感謝卡;每次見到女王加冕的郵票時,她心裡都會浮現出的似曾相識感也終於有了原因。

  上帝保佑,洛瑞爾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終於明白在後台門口跟她打啞謎的那個男人話里的意思了。那句話根本不是出自某部戲劇,洛瑞爾的方向一開始就錯了,所以才會自尋煩惱。那句話出自她遺忘已久,此刻才重新想起的一場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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