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桃樂茜

2024-10-11 02:18:32 作者: (澳)凱特·莫頓

  31  2011年,倫敦

  洛瑞爾抓緊時間趕到坎普頓叢林。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卻堅信這是自己該做的。內心深處,她希望自己叩響坎普頓叢林的這棟大宅的大門後,會看到那個給媽媽寄感謝卡的人,他依舊住在這裡,只是垂垂老矣。她覺得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當年的坎普頓叢林7號如今成了一個短期度假公寓,洛瑞爾站在門廳里,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檸檬味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滿臉倦容的遊客在她身邊進進出出。她覺得自己真傻。前台狹小而擁擠,接待員從電話後面抬起頭,再次問她是否還好。洛瑞爾予以肯定的答覆後,繼續盯著髒兮兮的地毯,試圖解開腦海中的死結。

  洛瑞爾的直覺是錯的,她感到非常沮喪。昨天晚上,母親告訴她亨利·詹金斯的為人之後,她在心裡歡呼雀躍。真相終於大白,她確信這就是故事最終的結局,那年夏天發生的一切都水落石出。後來,她留意到郵票上的郵戳,心裡忽然又起了波瀾。她敢肯定,這枚郵票很重要。不僅如此,它背後隱藏的秘密應該非常私密,好像她——洛瑞爾——是唯一能夠解開這最後死扣的人。但現在,她站在一家三星級酒店門口,思緒陷入了死胡同。她不知道該從何找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麼,戰爭期間住在這裡的人早就不在了。那張卡片是什麼意思?誰寄來的?它真的很重要嗎?洛瑞爾開始否定自己原來的想法。

  她朝前台接待員揮手告別,接待員正在接電話,於是只好用口型跟她再見。洛瑞爾走出來,點燃一支煙,心中有些焦慮。過一會兒,她要去希斯羅機場接黛芙妮,總算不是白跑一趟。她看了看手錶,黛芙妮還有幾個小時才到。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天空湛藍,只有飛機飛過留下的一道道白煙。洛瑞爾覺得自己應該去買個三明治,再去蛇形湖邊上的公園散會兒步。抽菸的時候,她忽然想起自己上次來坎普頓叢林的時候,在25號門前碰見的那個小男孩。

  洛瑞爾看了一眼對面的那棟房子,那是薇薇安和亨利的房子,裡面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暴力。薇薇安在此煎熬了許多年。多虧了凱蒂·埃利斯的日記,洛瑞爾對街對面的25號大宅十分了解——她對自己的母親桃樂茜曾住過的7號大宅都沒這麼熟。她抽完煙,躊躇著把菸頭摁進公寓入口處的菸灰缸里。站起身子的時候,她心裡已經作出了決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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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敲響坎普頓叢林25號的大門,靜靜等待。窗戶上,萬聖節的裝飾物已經取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們的剪紙畫,大大小小一共有四種尺寸。如今,這棟原本充滿暴虐的房子裡住著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庭,過去的骯髒歷史被新的家庭重寫,這樣真好。她聽見屋裡的吵鬧聲,肯定有人在家,但沒人來開門,洛瑞爾只好再次敲門。她站在鋪著地磚的台階上,看著對面的7號房,想像年輕時候的母親爬上樓梯時的樣子。那時候的媽媽,還是一位貴婦人的女傭。

  房門打開,洛瑞爾上次看見的那個漂亮女人走出來,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噢,天哪。」女人難以置信地眨巴著藍色的大眼睛,「——是你。」

  人們認出洛瑞爾的時候經常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這女人的言語之中還有種別的意味。洛瑞爾笑笑,女人臉紅了,她在藍色的牛仔褲上擦了擦手,然後朝洛瑞爾伸過來,「不好意思,」她說道,「我平時的禮節都去哪兒了?我叫凱倫,這是漢弗萊——」她拍了拍小孩肉嘟嘟的屁股,蓬亂的金色鬈髮垂下一縷,落在她肩上。她天藍色的眼睛窘迫地打量著洛瑞爾,「我知道你是誰,尼克森女士,見到你真榮幸。」

  「叫我洛瑞爾就好。」

  「洛瑞爾。」凱倫輕輕咬著下唇,看得出,她既緊張又開心。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朱利安說他見過你,我還以為……以為他……」她笑了笑,「這些都不重要了,你真的來了,我丈夫見到你肯定會高興得發狂。」

  你是爸爸的女神。洛瑞爾堅信,這裡肯定會有自己意想不到的發現。

  「他真是的,都沒跟我說你要來。」

  洛瑞爾沒有解釋自己並沒有提前打電話過來,她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意,只好笑笑。

  「請進來,馬迪在樓上,我去叫他。」

  洛瑞爾跟著凱倫走過雜亂的門廳,繞過嬰兒車,走過一堆球、風箏,還有亂七八糟不配對的小鞋子,走進溫暖明亮的客廳。白色的書架從地板一直伸到天花板上,上面放著各種各樣的書。牆上掛著笑容滿滿的全家福,旁邊是孩子們的塗鴉。走著走著,洛瑞爾差點踢到趴在地上的一個小孩,是她上次見過的那個男孩。他跪在地上彎著腰,一隻胳膊高高舉起,假裝自己是一架飛機,嘴裡發出引擎的轟鳴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朱利安,」他媽媽喊道,「親愛的朱朱,上樓去告訴爸爸,家裡來客人了。」

  小男孩抬起頭,眨眨眼,回到現實世界。他看見洛瑞爾,眼睛裡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沒有說話,繼續模仿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調整航向,爬起來,跑上鋪著地毯的樓梯。

  凱倫堅持要去燒水泡茶,洛瑞爾坐在舒服的沙發上,紅白相間的格子布沙發罩上有斑斑點點的氈筆痕跡。小嬰兒被放在地毯上,用胖乎乎的腳丫踢著撥浪鼓。

  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吱嘎聲,一個相貌英俊的高個子男人走下來。他棕色的長髮有些凌亂,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站在客廳門口,小兒子也跟著走進來。男人伸出一雙大手,朝洛瑞爾笑笑。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搖著頭,好像眼前的人是幽靈一般。「老天哪,」他握住洛瑞爾的手,發現面前的女人的確是有血有肉的真人,「我以為朱利安在跟我開玩笑呢,但你真的來了。」

  「我來了。」

  「我叫馬丁,」他介紹道,「你叫我馬迪就好了。請原諒我剛才的吃驚,我只是——我在瑪麗皇后學院當老師,我的博士論文寫的就是你。」

  「是嗎?」洛瑞爾想起小男孩說的那句,你是爸爸的女神,怪不得。

  「論文的題目叫《莎士比亞悲劇的當代解釋》,哈哈,文章其實並沒有標題這麼無聊。」

  「我知道。」

  「現在,你居然來我家做客。」男人笑了笑,然後輕輕蹙額,繼而又笑起來。他發出可愛的笑聲,「不好意思,但這實在太巧了。」

  「你跟尼克森女士——洛瑞爾——」凱倫走進房間,臉忽然紅了,「跟洛瑞爾講爺爺的故事了嗎?」桌子上堆滿了孩子們的手工材料,她整理出一塊地方,放下茶點,然後挨著丈夫坐在沙發上。一個留著褐色長鬈髮的小女孩聞見餅乾和糖果的香氣,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凱倫不以為意地遞了一塊餅乾給她。

  馬迪解釋道:「我爺爺是你的忠實粉絲,我也算你的影迷,不過他對你是宗教般虔誠的信仰,你每一部戲他都看過。」

  洛瑞爾笑了笑,不讓心中的得意流露出來。她喜歡這個家庭,還有他們雜亂卻可愛的房子。「我敢肯定他至少錯過了其中一部。」

  「不可能。」

  「跟洛瑞爾講講爺爺摔斷腿的事情吧!」凱倫輕輕拉了一下丈夫的胳膊。

  馬迪笑起來。「有一年,他摔斷腿住院,為了去看你的那部《你喜歡就好》硬是提前出院了。以前,他也經常帶我一起去。那時候我還小,要在座位上墊三個墊子才能看到屏幕。」

  「看來爺爺品位不錯。」洛瑞爾跟大家開玩笑。她很開心,真慶幸艾莉絲這時候不在這裡。

  「的確如此。」馬迪也笑了,「我很愛他老人家。十年前,他離開了我們,這些年來,我每天都在想他。」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繼續說道,「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太寶貴了……抱歉——你的到來讓我有些感傷,我們還不知道你今天來是否有事呢?我想,你應該不是來聽我們講爺爺的故事的吧?」

  「這事說來話長。」洛瑞爾端起茶杯,往裡面加了些奶。「我在探尋我們家族的歷史——主要是我母親這邊的,我發現她曾經——」洛瑞爾猶豫了一下,「——和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人關係密切。」

  「你知道那大概是什麼時候嗎?」

  「20世紀30年代末,也就是二戰初期。」

  馬迪的眉毛一挑:「太巧了。」

  「你母親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凱倫問道。

  「薇薇安,」洛瑞爾說道,「薇薇安·詹金斯。」

  馬迪和凱倫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洛瑞爾注意到他們的小動作,趕緊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不過——」馬迪回過神來,笑著搓了搓手,「——我們太熟悉這個名字了。」

  「是嗎?」洛瑞爾的心裡咚咚咚地敲起了小鼓。他們是薇薇安的後人,怪不得,可能是薇薇安的侄兒之類的——

  「這是個特別的故事,已經成了我們家族的傳奇。」

  洛瑞爾急切地點點頭,希望馬迪趁自己喝茶的時候趕緊往下說。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的曾祖父博迪獲贈了這棟房子。他那時候窮困潦倒,雖然一輩子勤勤懇懇,但日子仍舊過得很艱難,畢竟,那時候正在打仗。他住在斯特普尼附近的一間狹小的公寓裡。忽然有一天,一位律師來到家裡,告訴他有人把這棟大房子送給他了。」

  「我不是很明白。」洛瑞爾糊塗了。

  「我曾祖父也不明白。」馬迪說道。「但律師堅稱這棟房子就是給他的。一個名叫薇薇安·詹金斯的女人把他立為自己遺囑的唯一受益人,但他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不認識薇薇安嗎?」

  「聽都沒聽過。」

  「那可太奇怪了。」

  「我也這樣覺得。開始的時候,曾祖父不願意搬過來,他那時候腦子有些迷糊,不喜歡改變。再說,你也知道這件事對他來說有多震驚,所以他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這棟房子也就一直空著。後來,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爺爺——參軍歸來,他說服曾祖父這並不是玩笑。」

  「你爺爺認識薇薇安,對嗎?」

  「是的,但他從來沒有說過關於薇薇安的事。我爺爺是個非常開朗的人,但有些話題他永遠不願意觸碰。薇薇安是一個,戰爭是另一個。」

  「這也難怪,」洛瑞爾說道,「戰爭畢竟太殘酷了。」

  「是的。」馬迪忽然悲傷地皺起眉頭。「但對爺爺來說,這不僅是戰爭本身的緣故。」

  「是嗎?」

  「他是從監獄裡出去,被迫參軍的。」

  「原來如此。」

  「他不願提及其中細節,但我做過一些調查。」馬迪的聲音低下去,好像有些難為情。「我找到了警方的記錄。原來,1941年的一天夜裡,爺爺被人從泰晤士河裡撈出來,渾身傷痕累累。」

  「是誰幹的?」

  「我也不清楚,但爺爺住院的時候警察來了。警方認為,爺爺涉嫌敲詐,把他帶回去審問。爺爺一直發誓說這是一場誤會,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不會撒謊的,但警察並不相信他。根據當時的記錄,爺爺被發現的時候,身上帶著一張隨時可兌現的大額支票,他不願意說明支票的來源,所以就被關進監獄。爺爺請不起律師。警方沒有足夠的證據,最後就把他送上了戰場。但爺爺卻說,是這些警察救了他的命。」

  「警察救了他的命?這怎麼說?」

  「我一直沒搞明白,或許這只是他的玩笑話吧!爺爺很愛開玩笑。1942年,爺爺被送到法國打仗。」

  「他之前沒參過軍嗎?」

  「沒有,但他見識過戰爭的殘酷——那是在敦刻爾克,但當時爺爺手裡拿的並不是槍炮,而是照相機。他是一名戰地記者,來看看他拍的照片吧!」

  *?*?*

  「天哪,」洛瑞爾瀏覽牆上滿滿的黑白照片,忍不住驚呼出來,「你爺爺是詹姆斯·梅特卡夫!」

  馬迪驕傲地笑了。「正是。」他順手擺好一個相框。

  「十年前,我在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看過他的攝影展。」

  「那時候,他老人家剛剛辭世。」

  「他的作品太棒了。小時候,我母親在家裡的牆上掛了一幅他作品的複製品,那張小小的照片現在都還在呢。我母親曾說,這張照片讓她想起她的家人,以及他們在戰爭中的遭遇——考文垂大轟炸的時候,母親的家人全部遇難了。」

  「真是遺憾。」馬迪說道,「太可怕了,簡直難以想像。」

  「你爺爺的照片有種治癒的功效。」洛瑞爾逐個看著牆上的照片。這些照片非常特別,有在轟炸中失去家園的可憐人兒,也有戰場上的士兵。其中一張照片是小女孩,她穿著踢踏舞鞋和松松垮垮的燈籠褲,顯得非常不合身。「我喜歡這一張。」她說道。

  「這是我的姑姑妮拉。」馬迪微笑著介紹。「她其實也是戰爭孤兒,和我們家並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們都這麼叫她。這張照片就是在她失去所有家人的那天晚上拍的,爺爺一直跟她有聯繫。他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找到領養妮拉姑姑的人家,他們倆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太感人了。」

  「爺爺就是那樣的人,忠貞不貳。在他和奶奶結婚之前,他一直在苦苦尋找他的舊情人,希望她一切都好。當然了,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和奶奶的愛情,她們深愛著彼此。但他說,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他和他的舊情人在戰爭期間被迫分離,參軍回來之後他只見過她一次,還隔著老遠的距離。她和她丈夫在沙灘上散步,爺爺沒有去打擾她們。」

  洛瑞爾邊聽邊點頭,腦子裡的碎片忽然拼成了一整塊——薇薇安·詹金斯把這棟房子留給了詹姆斯·梅特卡夫的父親,所謂的詹姆斯·梅特卡夫其實就是吉米——媽媽的男朋友,薇薇安深愛的吉米。凱蒂曾警告薇薇安遠離吉米,免得亨利發現之後會報復他們。也就是說,吉米結婚前一直尋找的戀人就是她的媽媽桃樂茜。洛瑞爾感到一陣暈眩,這不僅是因為馬迪正在談論的女人就是她的母親,也是因為她腦海中忽然閃現出的一段回憶。

  「怎麼了?」凱倫說道,「你的表情好像見了鬼似的。」

  「我——我只是——」洛瑞爾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忽然明白了你爺爺的遭遇,馬迪,我知道他那天晚上為什麼受傷,也知道把他扔進河裡的人是誰。」「你知道?」

  她點點頭,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說起,故事太長了。

  「回客廳坐會兒吧!」凱倫建議道,「我去把茶水熱一熱。」她興奮得打了個哆嗦。「噢,我也知道自己挺蠢的,不過能解開謎團的感覺真的很棒,對吧?」

  他們轉身準備離開房間。這時候,洛瑞爾忽然看見牆上的一幅照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真美,對吧?」馬迪留意到洛瑞爾的目光。

  洛瑞爾點點頭,她差點說出來:「她是我母親。」馬迪繼續說道:「就是她,這是薇薇安·詹金斯,是她把房子送給了我的曾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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