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1941年5月23日,倫敦

2024-10-11 02:18:28 作者: (澳)凱特·莫頓

  薇薇安焦灼的目光在手錶和咖啡館大門之間來回打量,最終轉向外面的街道。吉米約她兩點鐘見面,但現在馬上兩點半了,還是不見他的蹤影。可能是工作上有事耽擱了,也可能是他父親那兒有什麼事,但薇薇安覺得這兩種可能性都很低。吉米的消息來得很急——他說自己必須見她——而且,他傳遞消息的方式也非常神秘。薇薇安覺得他不會遲到的。她咬著下唇,又低頭看了看手錶。她的目光移向桌上那杯滿滿的茶水,那還是十五分鐘前倒上的,碟子的邊緣有細小的缺口,勺子裡的茶葉已經幹了。她掃了一眼窗外的街道,雖然沒有認識的人,但她還是壓低了帽檐,遮住自己的臉。

  吉米的消息讓她吃了一驚,這種感覺既奇妙,又讓她的心害怕得怦怦直跳。給吉米支票的時候,薇薇安真的以為,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這不是欲擒故縱的小把戲,就算薇薇安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她也重視吉米的安危。對吉米和桃樂茜計劃勒索她這件事,她的關注點完全集中在另一個方面。聽完魯弗斯醫生的故事,她意識到這件事可能會引發嚴重的後果——他們三個人都可能面臨災難——亨利要是知道自己和吉米之間的友情,自己在托馬林醫生的醫院裡的工作,那就大事不妙了。給他們一筆錢,讓他們遠遠地離開,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也是最完美的結局。桃莉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金錢,但對吉米這樣的血性男兒來說,這無疑是一種侮辱。他是個愛惜羽毛的好男人,所以這個辦法絕對能讓他離開,永遠和自己保持距離,如此他才能平平安安。她任由吉米和自己的關係逐漸升溫,現在看來的確太魯莽了,她早該意識到這一點。薇薇安把整件事都歸罪於自己。

  其實,送支票給吉米也讓薇薇安得到了她在這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即便此刻只是想起,她臉上都忍不住泛起笑意。她對吉米的愛是無私的,這不是因為她本性善良,而是因為她不得不如此。亨利不會允許他們之間有任何瓜葛,所以她給吉米的愛就是讓他擁有最好的生活,即便薇薇安自己並非這生活的一部分。吉米和桃莉現在自由了,他們可以做吉米夢想中的一切——離開倫敦,結婚,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亨利向來看重金錢,她把錢這樣漫不經心地花出去是對他的重大打擊,也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他肯定會發現這筆不明不白的支出。雖然外婆留下來的遺產只屬於薇薇安一個人,但她對金錢和它能買到的東西並沒有多大興趣。不論亨利要多少錢,她都會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名字,但她自己想要的東西卻很少很少。亨利是個很固執的人,他想知道薇薇安每一筆支出的數目和去處。這次,她會為送給吉米的支票付出慘痛的代價,就像上次給托馬林醫生的醫院捐款之後一樣。但這一切都值得。是的,想到亨利為之發狂的金錢被用在了別處她就覺得很開心。

  但這並不意味著與吉米告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事實上,這是薇薇安經歷過的最痛楚的事。現在,馬上就要見到他,想像他走進這扇門,黑色的髮絲散落眼前,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薇薇安心裡充滿了愉悅。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沒辦法忍受與吉米離別的痛楚。

  咖啡館的女招待來到桌邊,問她要不要來點兒吃的。薇薇安抬起頭,告訴她不用了。她忽然想起來,吉米可能已經來過又走了,他們倆有可能擦肩而過。這幾天,亨利一直神經兮兮的,想要從家裡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薇薇安詢問女招待的時候,她卻搖了搖頭,「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小伙子,他背著相機,很英俊。」薇薇安點點頭。「但他好幾天都沒來了,對不起。」

  女招待轉身離開,薇薇安轉過頭,望向窗外,來來回回地用目光在街上尋找,看其中有沒有吉米或監視自己行蹤的人。剛接到魯弗斯醫生電話的時候,她的確非常震驚,但設身處地地站在吉米的角度想過之後,薇薇安居然能夠理解他和桃莉的所作所為——桃莉以為自己遭到朋友的背叛,傷心自然難免。她想復仇,想以新面目開始新的生活,這一切都無可厚非。薇薇安知道,有些人會覺得這樣的陰謀難以接受,但她不會。她覺得這沒什麼奇怪的——只要最後僥倖逃脫,他們是願意冒這樣的險的。桃莉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孤身一人漂泊在倫敦,她更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魯弗斯醫生的故事之所以像一把利刃一樣刺痛她,是因為吉米在這場陰謀中扮演的角色。薇薇安不願意相信,他們在一起的所有時光都是虛情假意。她知道不是。不管那天吉米在街頭撞見她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他們之間的感覺是真實的。她把這份感情珍藏於心,她的內心從不會欺騙她。在食堂見面的那天晚上,她看見妮拉的照片並為之讚嘆的時候,吉米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遇到一起。從那時候起,薇薇安就明白了。她還知道,吉米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他的目光並沒有躲閃。桃莉想要的就是一張支票,她給吉米的那張上面的數額比她想要的多得多,但吉米並沒有轉身就走,他不讓薇薇安離開。

  吉米約她見面的消息是托一個薇薇安並不認識的女人送來的。那女人個頭小小的,手裡拿個罐頭盒子,希望人們給士兵醫院基金會捐款。她敲開坎普頓叢林25號的大門時,薇薇安正要掏出錢包。女人搖搖頭,小聲說道,吉米想見她,周五下午兩點鐘在火車站的咖啡館見。說完,女人轉身離開。薇薇安心裡有微茫的希望在閃爍搖曳,她不知道如何撲滅這希望之火。

  但現在已經快三點了,薇薇安看了看手錶,吉米還是沒有出現。過去半個小時,薇薇安一直望眼欲穿。

  亨利一個小時之後就會回家,她必須在他回來之前做好一切。薇薇安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此刻,她內心的失望比上次和吉米分開時加深了一百倍。但她不能再等了,她一直躲在安全的壁壘後面。薇薇安結了帳,最後看了這家咖啡館一眼,然後壓低帽檐,匆匆趕回坎普頓叢林。

  *?*?*

  「你出去散步了,是嗎?」

  薇薇安僵直身體站在門廳當中。她回頭一看,通向客廳的門開著。亨利坐在扶手椅上,蹺著二郎腿,黑色的皮鞋閃閃發光,面前堆著厚厚一沓工作文件。

  「我……」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亨利提前回來了。薇薇安應該在他回家的時候等在門邊,給他遞上一杯威士忌,問他今天過得如何。「天氣很好,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

  「去公園了嗎?」

  「是的。」她笑了笑,努力安撫內心怦怦直跳的小兔,「鬱金香都開了。」

  「是嗎?」

  「嗯。」

  他拿起一份文件,遮住自己的臉。薇薇安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在門廳站了一會兒,想確定亨利沒有起疑。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帽子,慢慢放在擱架上,然後取下圍巾,放慢步子離開。

  「出門有沒有遇到朋友?」薇薇安剛踏上第一級樓梯,亨利就開口問道。

  薇薇安動作遲緩地轉過身,亨利隨意地靠在客廳的門框上,用手摸著自己的鬍鬚。他喝酒了,他隨意輕鬆的舉止讓薇薇安的心墜入了恐懼的深淵。她知道,別的女人可能會覺得亨利非常有魅力,他陰鬱的表情和嘴角的冷笑,還有毫不遮掩的目光都讓女人心醉。但薇薇安並不這樣認為。從他們相遇的那天晚上開始,她就不喜歡亨利。那天晚上,她以為諾德斯特姆中學的湖邊只有自己一人,抬頭卻看見他倚在池塘邊的屋牆上,一邊抽菸一邊緊盯著自己。他的目光充滿貪婪和色慾,但還有其他內容。薇薇安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此刻,她又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種讓她不寒而慄的東西。

  「你怎麼會這麼問,亨利?沒有。」她假裝輕鬆地回答道,「當然沒有,你知道的,食堂的工作很忙,我哪兒有時間見朋友。」

  房子裡很安靜,樓下沒有廚師揉麵團準備晚餐要吃的酥油點心,也沒有女傭拽著吸塵器滿屋走的聲音。薇薇安很想念薩拉。那天下午,薇薇安撞見她和亨利在房間裡親熱的時候,那個可憐的女孩放聲大哭,既尷尬又覺得羞辱。薇薇安的突然出現攪了亨利的好事,他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傷害,因此勃然大怒。他把柔順的薩拉掃地出門,卻把突然出現的薇薇安留在家裡,以此作為對這兩個女人的懲罰。

  所以,這棟大房子裡如今只有她和亨利兩個人。亨利·詹金斯還有薇薇安·詹金斯,他們是一對夫婦。舅舅在他煙霧繚繞的書房裡跟亨利談過一番之後,對薇薇安說,亨利是他最聰明的學生之一。他是個傑出的紳士,他對薇薇安感興趣是薇薇安的福氣。

  「我想上樓躺一會兒。」短暫又漫長的停頓之後,薇薇安開口說道。

  「親愛的,你累了嗎?」

  「是的。」薇薇安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還不是空襲搞的,我想,整座倫敦城都累了吧!」

  「你說得對。」他皮笑肉不笑地走到薇薇安身邊,「我覺得可能是這樣的吧!」

  *?*?*

  亨利最開始的一拳砸向了薇薇安的左耳,她耳邊立馬傳來一陣嗡鳴,然後什麼都聽不見了。她的臉撞在門廳的牆上,隨後整個人都摔在了地板上。亨利騎在她身上,拽著她的衣裙使勁搖晃。他毆打薇薇安的時候,英俊的臉龐因為憤怒而扭曲。他大聲吼罵著,口水噴濺出來,灑在薇薇安的臉上、脖子上。亨利一遍又一遍地說道,薇薇安是他的,永遠都是,他絕不會讓別的男人染指她,他寧願讓她死也不會讓她離開自己。他眼裡閃著兇惡的光。

  薇薇安閉上眼,她知道,這樣會讓亨利更加瘋狂。果不其然,他更用力地晃著她的身體,掐著她的脖子,在她耳邊使勁叫嚷。

  薇薇安在心裡尋找那條小溪,尋找溪水裡的閃光……

  面對亨利的暴行,她即便已經握緊拳頭,也從未還手。很久以前就被她收藏起來的那個薇薇安·隆美爾在亨利的毆打中得到解脫。舅舅或許在他的書房裡和亨利達成了一筆交易,但薇薇安如此逆來順受,卻有著自己的原因。凱蒂一直勸她改變心意,但她一直冥頑不靈。這是她該受的懲罰,她知道,自己罪有應得。若不是管不住自己的拳頭跟人打架,她也不會被爸爸懲罰,不會被獨自留在家裡。家人也不會在參加完野餐之後匆匆往回趕,也就不會出事。

  此刻,她心如止水。她順著秘密隧道往水下越潛越深,而她結實有力的胳膊和腿穿過無盡的水,帶她回家……

  薇薇安不在乎被懲罰,她只想知道,懲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亨利什麼時候才不會折磨自己。薇薇安相信,終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結束。她屏住呼吸,等待著,期盼著,那終將到來的解脫。每次昏死過去,又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坎普頓叢林的豪宅里,薇薇安心裡的絕望就更深一分。

  溪水變得溫暖,她就要到家了。遠方是一縷細碎的閃光,薇薇安朝著光亮游過去……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亨利會殺了自己嗎?她知道,亨利有這個本事。他或許會讓自己的死看上去像一個意外——不幸墜樓,或者在空襲中遇難。人們會搖頭惋惜,說她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亨利會被人們當作堅貞的典範,扮演悲痛欲絕的丈夫。他可能會寫一本書,編造一個他想像中的薇薇安,就像那本《不情願的繆斯》一樣,把她寫成一個馴服得令人厭惡的女人,崇拜自己的作家丈夫,整天就想著漂亮衣服和派對。薇薇安差點沒認出來,書中這個膚淺美貌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

  那些光變得更加明亮,距離越來越近,薇薇安看得真真切切。她望向光的背後,想追尋光亮後面的東西……

  房間顛倒著出現在她眼中,亨利終於結束了自己的暴行。他抱起薇薇安,薇薇安覺得自己的身子像個破布娃娃一樣往下一沉,手腳都被亨利摟著。她應該自己站起來,撿起石頭磚塊等沉甸甸的東西,放進衣兜里,然後一步一步,走進蛇形湖,去找那些閃爍的光芒。

  亨利瘋狂地吻著她的臉,他呼吸急促,薇薇安聞見了頭油、酒精,還有汗水的味道。「沒事了,」他念叨著,「我愛你,你知道我很愛你,但你太讓我生氣了——你不應該讓我生氣。」

  細碎的光亮,如此密集,皮蓬就站在光那邊。他轉身看著薇薇安——他竟然能看見薇薇安,這還是第一次……

  亨利抱著薇薇安走上樓梯,像一個恐怖的新郎抱著自己的新娘。他輕輕把薇薇安放在床上,薇薇安覺得自己不用他幫忙。此刻,她心裡變得十分明朗——她,薇薇安,是她最後能從亨利身邊帶走的東西。他替她脫掉鞋子,整理好頭髮,讓髮絲均勻地垂在兩邊肩膀上。「你的臉,」他悲傷地說道,「你的臉真美。」他抬起薇薇安的手背印上一個吻,然後又溫柔地放下。「好好休息吧!」他說道,「醒來的時候就好了。」他把嘴唇湊到她耳邊。「不用擔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經把他處理好了——他死了,靜靜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著變成一堆爛肉,他不會再來打攪我們了。」他沉重的腳步聲離開房間,房門關上,鎖孔里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皮蓬舉起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召喚她,薇薇安朝他游過去……

  *?*?*

  一個小時之後,薇薇安在坎普頓叢林25號的臥室里醒過來。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戶,灑在她臉上,薇薇安趕緊把眼睛閉上。太陽穴、眼窩,還有後頸都突突地疼。整個身體就像熟透的李子,從高處掉在了地面上。她像塊木頭一樣直挺挺地躺著,努力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為何如此疼痛。

  剛才發生的事情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出現在眼前,亨利的暴行和她想像中得到的救贖混雜在一起湧上心頭。後者更讓她難過——那籠罩在陰暗當中的幸福,永恆的渴望,比單純的回憶更加狂熱有力。

  薇薇安試著活動身體各個關節,看自己傷得如何。她微微蹙起眉頭。每次挨打後都是這樣,亨利希望自己回家的時候薇薇安「好好的」,他不喜歡薇薇安花太長的時間恢復。腿似乎沒有受傷,太好了,跛著腿總讓人覺得難堪。胳膊上雖然有瘀青,但好在沒有骨折。下巴一直很痛,耳邊依舊縈繞著嗡嗡聲,一邊臉頰跟被火燒了似的刺痛難忍。看來今天的情況有些特殊——亨利一般不會打她的臉,他很小心,只狠狠揍衣領以下的部位。她是他的榮光,只有她才能彰顯他的特別。他不喜歡看見她身上的傷痕,這會讓他想起薇薇安把他惹怒的事情,想起她有多讓人失望。他喜歡她把傷痕遮掩在衣服下面,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這樣才能提醒她自己有多愛她——如果他不在乎一個人,絕不會動手打她。

  薇薇安把亨利從腦海里攆出去,似乎有別的東西想要浮現出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聽見它像蚊子一樣在夜的死寂里孤獨嗡鳴,它愈來愈近,但薇薇安卻抓不住它。她躺在床上,身子繃得筆直,傾聽那嗡嗡的聲音。那聲音終於變得清晰,薇薇安差點喘不過氣來,身體上的苦痛瞬間變得不值一提。不用擔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經把他處理好了——他死了,靜靜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著變成一堆爛肉,他不會再來打攪我們了。

  薇薇安難過得無法呼吸。吉米今天沒有按時赴約,她等他,他卻一直沒有出現。吉米不會讓她等的,要是能脫身他一定會想辦法趕來。

  亨利知道他的名字,他還殺了吉米。以前,要是有人膽敢染指亨利喜歡或想要的東西,他們也會有同樣的下場。亨利從來不用親自動手,薇薇安是唯一知道他殘忍面目的人。他手底下養著許多打手,可憐的吉米還是沒能逃脫他的魔爪。

  屋裡緩緩飄起一個聲音,那是動物痛楚時發出的哀鳴,薇薇安發現,這是自己的哭聲。她側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團,雙手抱著頭,想緩解心中的痛楚。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好起來了。

  *?*?*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太陽的溫度已經不再熾熱,房間裡被薄暮時分的憂鬱籠罩。薇薇安的眼睛很疼,即便是在睡夢中她也一直在哭泣,但此刻卻哭不出聲了。她心裡空蕩蕩的,孤獨而淒涼。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亨利親眼見證了這一切。

  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薇薇安知道,亨利有自己的耳目,但她一直非常小心。五個月以來,她偷偷前往托馬林醫生的醫院,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她早就跟吉米斷絕了聯繫,這件事不應該發生。魯弗斯醫生把桃莉的計劃告訴她之後,她就知道——

  桃莉。

  不會錯的,肯定是她。薇薇安強迫自己回想跟魯弗斯醫生的談話,醫生說,桃莉打算給薇薇安寄一張她和吉米的合影,以此敲詐薇薇安一大筆錢,否則就要把這樁婚外情告訴她的丈夫。

  薇薇安以為那張支票的數額已經足夠,但看來事情並非這樣,桃莉還是堅定不移地實行了自己的計劃。她肯定在信里提到了吉米的名字,還有那張照片也隨信寄來。真是個傻姑娘,太傻了。她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魯弗斯醫生說,她以為這計劃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和她打交道的人究竟是誰。亨利是個善妒的人,薇薇安在街角處停下腳步對賣報的老頭問好也會讓他妒火中燒。他不允許薇薇安交朋友,也不許她生孩子,他擔心朋友和子女都會耽誤薇薇安的時間,讓她冷落自己。亨利在信息部工作,能查到所有人的資料,他用薇薇安的錢來「處理」那些和薇薇安打交道的人。

  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坐起來。眼前,耳中還有腦海里全是小星星。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站起身子。還好,自己還能走路。她看見鏡子中自己的臉龐,忍不住端詳了一陣子。一邊臉上有幹了的血跡,眼睛已經腫了。薇薇安輕輕轉過頭,查看另一邊臉上的傷勢。扭頭的時候,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疼。臉上的皮膚比較細嫩,現在還沒有泛起瘀青紅腫,明天就不是這樣了。

  站得時間久了些,她對疼痛的忍耐程度也提高了。亨利把臥室上了鎖,但薇薇安自己偷偷配了一把鑰匙。她慢慢挪到外婆的畫像前,畫像後面的牆上鑲著一個小小的保險箱。她想了好一陣子才記起密碼。婚禮前幾周,舅舅帶她去倫敦和律師見面,帶她參觀外婆留給她的房子。臥室里只剩她和律師的時候,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指著肖像後面的保險箱小聲告訴她,「淑女需要一個地方保存自己的秘密。」雖然薇薇安並不喜歡她臉上偷偷摸摸的表情,但她一直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因此一直記得這個建議。

  保險箱門彈開,薇薇安取出自己上次偷偷配的鑰匙。她還取出吉米送給她的那張照片,有它在身邊,她覺得安心了許多。薇薇安輕手輕腳地關上保險箱,把外婆的肖像掛好。

  *?*?*

  她在亨利的書桌上發現一個信封——他連藏都懶得藏。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薇薇安,郵戳顯示的時間是兩天前。信封已經被撕開了,亨利一直喜歡偷拆她的信件,所以桃莉的計劃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薇薇安知道信里會說些什麼,但她讀信的時候心還是怦怦直跳。事情和她想像中差不多,薇薇安唯一感到慶幸的是,這個傻姑娘沒有署名,落款是「一個朋友」。

  薇薇安看到自己跟吉米的合影時,淚水幾乎快要掉下來,但她忍住沒有哭。她回想起和吉米在醫院閣樓上的珍貴瞬間,想起吉米曾讓自己憧憬未來……她把這些念頭甩到一邊,她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薇薇安翻到信封背面,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絕望的淚水——桃莉在信封背面寫道:「一個朋友,來自諾丁山雷靈頓公寓24號。」

  *?*?*

  薇薇安順著漆黑一片的街道朝諾丁山走去。她想跑起來,但腦子被疼痛占據,思緒渙散,每到一盞路燈下面,她都不得不靠著燈柱歇一會兒。她在坎普頓叢林的大宅里沖洗乾淨自己的臉,藏好自己和吉米的合影,然後匆匆寫了一封信,把它投進自己途中遇到的第一個郵箱,然後繼續趕路。她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她必須拯救桃莉。

  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她像扔掉一件舊外套一樣扔掉心裡的絕望,朝著一盞接一盞的路燈走去。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是她害死了吉米,但現在她要去拯救桃莉·史密森。然後——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要去蛇形湖邊,把口袋裡裝滿石頭。薇薇安似乎能看到故事美麗的結局。

  父親曾說,她是風一樣的姑娘。儘管頭疼欲裂,儘管她不得不抓住路邊的欄杆才不至於倒下,薇薇安還是加快步子。她不願意停下腳步。她把自己想像成澳大利亞的沙袋鼠,在灌木叢里奔跑跳躍;把自己想像成在黑暗裡潛行的澳洲野犬,想像成暗影中爬行的蜥蜴。

  遠處的天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聲,薇薇安顧不得腳下的磕磕絆絆,常常抬起頭仰望漆黑的夜空。她希望飛機飛到自己的頭頂,然後扔下一枚炸彈。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還有事情要做。

  *?*?*

  走到雷靈頓公寓的時候,夜幕已經把街道遮得水泄不通。薇薇安忘了帶手電筒,她努力辨認門牌號的時候,身後一扇門忽然打開,門裡走出一個人影。

  「抱歉,打擾一下。」薇薇安說道。

  「怎麼了?」說話的是一個女人。

  「你能幫幫我嗎?我在找雷靈頓公寓。」

  「你運氣真好,就在這裡,但現在已經沒有空房間了,不過很快就會有的。」女人劃燃一根火柴,湊近嘴邊點菸。薇薇安借著微弱的火光看見她的臉龐。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還以為出現了幻覺。「桃莉?」她衝到穿著白色皮草大衣的漂亮女人身邊,「是你,太好了,桃莉,是我,我是……」

  「薇薇安?」桃莉的語氣里充滿了訝異。

  「我以為已經跟你擦肩而過了,我以為已經來不及了。」

  桃莉露出懷疑的語氣:「什麼來不及了?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薇薇安忽然笑起來。她腦子裡一片暈眩,因此有些言語不清,「我是說,一切都好。」

  桃莉抽了一口煙。「你喝酒了嗎?」

  遠處的黑暗裡傳來一陣響動,是人的腳步聲。薇薇安小聲說道:「我們得談談——馬上。」

  「不行,我要——」

  「桃莉,求你了。」薇薇安朝身後看了一眼,害怕有亨利的爪牙跟著自己,「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桃莉沒有馬上回答,薇薇安不請而來的舉動讓她非常謹慎,但她終於勉為其難地抓住薇薇安的胳膊:「走吧,進去說。」

  公寓大門關上的時候,薇薇安雖然不確定事情會如何發展,但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她假裝沒看見那個戴眼鏡的老太婆臉上好奇的表情,跟著桃莉走上樓梯,穿過一條瀰漫著過期食品味道的走廊。走廊盡頭的房間很小,房間裡一片漆黑,悶熱不堪。

  走進房間,桃莉扭開電燈開關,頭頂上亮起一個光禿禿的燈泡。「抱歉,屋裡很熱。」她脫下身上厚重的皮草大衣,把它掛在門後的掛鉤上。「房間裡沒有窗戶,雖然燈火管制的時候方便了許多,但通風不好。也沒有椅子,實在不好意思。」她轉過身,這時候才清楚看見薇薇安的臉。「天哪,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薇薇安差點忘了自己現在這副駭人的模樣。「路上發生了點小事故,我撞到燈柱上了。我真蠢,還像平時一樣橫衝直撞的。」

  桃莉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但並沒有往下追問。她請薇薇安坐到床邊。床鋪狹窄低矮,用了許多年的床單已經皺皺巴巴。但薇薇安並不介意,能坐下來歇一會兒實在太好了。她跌坐在薄薄的床墊上,這時候,外面忽然響起空襲警報聲。

  桃莉轉身想走,薇薇安飛快地說道:「別管它,我要說的事情比這更重要。」

  桃莉心神不寧地抽著煙,然後警惕地把雙臂抱在胸前,聲音非常緊張。「是那筆錢的事?你想把錢要回去?」

  「不,不是,別提錢的事。」薇薇安努力整理好凌亂的思緒,本來一切都很簡單,但現在她腦子裡一片昏沉,太陽穴很疼,外面的警報聲一直哀怨地響著。

  桃莉開口道:「吉米和我——」

  「對,」薇薇安忽然回過神來,「對,吉米。」她停下來,想用最婉轉的語言告訴她這件可怕的事情。桃莉看著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好像已經知道薇薇安要說什麼。薇薇安鼓足勇氣說道:「吉米,桃莉——」這時候,警報聲忽然停下來,「——他不在了。」這句話在悄寂的房間裡迴蕩。

  不在了。

  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有人喊道,「桃兒——你在嗎?我們要去防空洞了。」桃莉沒有回答,她緊緊盯著薇薇安的眼睛,焦躁地抽著煙。外面的人慌慌張張地敲了一會兒門,沒聽見回應,就沿著走廊跑下樓了。

  桃莉走過來,坐到薇薇安身邊,露出一個充滿希冀和不確定的笑容。「你搞錯了,我昨天才見過他,我們約好了今晚見面。我們要一起離開這裡,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她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薇薇安也沒有進一步解釋,她心裡滿是溫柔的同情。看著桃莉熱切的面龐,薇薇安實在開不了口。心愛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掉,薇薇安知道這噩耗有多讓人難以接受。

  這時候,屋頂忽然傳來飛機的盤旋聲——是轟炸機。薇薇安知道,沒有時間悲傷了,她必須讓桃莉明白,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要是想活命的話就得馬上離開。「我的丈夫亨利,」她開始說道,「是個暴力成性且十分善妒的人,雖然,你們眼中的他不是這樣的人。所以那天你來歸還我的項鍊墜子的時候,我只好想辦法把你攆走,他不許我交朋友——」附近不遠的地方傳來巨大的爆炸聲。薇薇安停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身體裡每塊肌肉都繃緊並疼痛著,然後她更快更直接地說道:「他收到了你寄來的信和照片,他覺得非常屈辱,認為我給他戴了綠帽子。所以,他派人來讓一切回到正軌——找人教訓你和吉米。」

  桃莉的臉變得跟粉筆一樣白。薇薇安知道,她非常震驚,但她肯定聽明白了自己的話,因為淚水開始從她的臉上滑落。薇薇安繼續往下說:「今天,我和吉米約好了在咖啡館見面,但他一直沒有出現。桃莉,你了解吉米,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我回到家裡,看到怒火中燒的亨利。桃莉,他氣得快瘋了。」薇薇安失神地用手撫摸著腫痛的下巴。「他告訴我,他已經讓手下的人殺死了吉米,因為他和我走得太近了。我本來還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這件事的,但後來我找到了你寄過來的信——亨利一直喜歡偷拆我的信件——然後看見了我和吉米的合影,事情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你知道嗎,你的計劃惹出了大禍。」

  聽見薇薇安提到那個計劃,桃莉抓住她的胳膊,眼神瘋狂,聲音近乎囈語。「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照片——我們決定不寄出去,沒必要這麼做。」她看著薇薇安的眼睛,瘋狂地搖著頭,「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吉米他——」

  薇薇安不想聽她解釋,桃莉到底有沒有寄出那封信已經不重要了,她來這裡並不是想指責她。現在不是內疚的時候,老天保佑的話,桃莉的餘生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責備自己。「聽我說,」薇薇安說道,「他們知道你住哪兒,他們會來找你的。」

  淚水滑過桃莉的臉龐。「是我的錯,」她喃喃說道,「都是我的錯。」

  薇薇安抓住她瘦弱的雙手,桃莉的悲傷是情到深處的自然流露,但現在沒有任何益處。「桃莉,振作起來,這件事我也有錯。」她抬高聲音,免得被轟炸機的轟鳴聲蓋住。「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他們馬上就會過來,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所以我才來找你。」

  「可我——」

  「你必須離開倫敦,馬上就走,一定不要再回來。他們會一直找你的,一直——」屋外傳來爆炸聲,整棟房子都在瑟瑟發抖。雖然房間沒有窗戶,但細微的光還是從房子的每一個毛孔中滲透進來。桃莉的眼裡滿是恐懼,外面的吵鬧聲沒有絲毫減弱。炸彈落下時的呼嘯聲,落在地上的爆炸聲,還有防空炮的反擊聲一起湧進房間。薇薇安問桃莉有沒有親戚朋友可以落腳的時候幾乎是喊著說的,但桃莉沒有回答。她搖著頭,用手捂住臉,無助地哭泣。薇薇安想起來,吉米曾跟自己講過桃莉家裡的事情。知道面前這個女人也和自己有著同樣的遭遇,她心裡竟然有些溫暖。

  房子顫抖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窄小的水槽里,塞子被震得跳出來。薇薇安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恐懼。「趕緊想,桃莉。」她祈求道。這時,外面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你必須好好想想。」

  夜空中的戰鬥機和轟炸機越來越多,防空炮發出猛烈的反擊聲。轟鳴聲中,薇薇安覺得頭疼欲裂。她想像著飛機飛過屋頂時的樣子,雖然隔著天花板和閣樓,但她還是覺得自己能看見飛機那大白鯊似的肚子。「桃莉,你想好了嗎?」她大聲喊道。

  桃莉緊閉著雙眼。外面的爆炸聲、槍炮聲還有飛機的轟鳴聲不斷,她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明朗,一時間竟非常平靜。她抬起頭說道:「幾個星期前,我應聘了一份工作——還是吉米幫我找的……」她從床邊的小桌上拿起一張紙遞給薇薇安。

  薇薇安掃了一眼信的內容,是一家名叫海之藍的公寓寄給桃樂茜·史密森小姐的聘用信。「太好了,」她說道,「太好了,你一定要去。」

  「我不想一個人去,我們——」

  「桃莉——」

  「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去的,事情不該是這樣子,他說了會等我——」

  她又號啕大哭起來。薇薇安也想放縱一回,放聲大哭,放手讓一切都走,讓一切都湮沒……但這樣沒有任何好處,她必須堅強勇敢,而不是和桃莉一起沉浸在悲傷之中。吉米已經死了,桃莉要是不按自己說的去做也會丟了性命。亨利不會浪費太多時間,他手底下的爪牙已經趕過來了。事態緊急,她抽了桃莉一個耳光,雖然沒有用力,但那聲音卻非常清脆。耳光似乎有用,桃莉咽下哭泣聲,抬起頭,哽咽著。「桃樂茜·史密森,」薇薇安嚴肅地說道,「你必須儘快離開倫敦。」

  桃莉搖搖頭:「我做不到。」

  「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個倖存者。」

  「可是吉米——」

  「夠了。」她抬起桃莉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愛吉米。」她在心裡說道,我也愛他,「他也愛你,我都知道,但你得聽我說。」

  桃莉抽了一口氣,雙眼含淚地點點頭。

  「今晚就去火車站買票,然後——」公寓附近傳來一聲爆炸,頭頂的燈泡忽明忽暗。桃莉睜大眼,但薇薇安卻很冷靜,拉著她沒讓她躲開。「你搭火車,到終點站再下車。別回頭,好好工作,好好活著。」

  桃莉眼中的神色忽然變了,她目光專注,薇薇安知道她聽進去了自己的話,而且理解話中的含義。

  「你必須走,抓住這第二次機會。桃莉,把它當作一個機會。你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失去了這麼多。」

  「我會的。」桃莉飛快說道,「我會的。」她站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行李箱,往裡面裝衣服。

  薇薇安忽然覺得心力交瘁,她眼裡閃著疲倦的淚光。終於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情,一切可以就此結束了,她已經等了很久很久。外面,飛機無處不在,高射炮發出咔嗒咔嗒的反擊聲,探照燈把夜空切割成一片一片。炸彈落在地上,大地為之顫抖,人們的腳下傳來一陣戰慄。

  「那你怎麼辦?」桃莉合上行李箱,站起身來。她伸手拿過海之藍公寓寄來的信。

  薇薇安笑了笑,她的臉很疼,骨子裡都是倦意。她覺得自己沉入了溪水當中,朝著亮光游去。「別擔心我,我會好好的,我要回家了。」

  說完這句話,耳畔忽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眼前全是刺眼的亮光,一切似乎都成了鏡頭裡的慢動作。桃莉的臉變得明亮起來,她臉上全是震驚的表情。薇薇安抬起頭。一枚炸彈落在雷靈頓公寓24號的屋頂上,天花板炸裂開,桃莉房間裡的燈泡瞬間碎成了千萬塊細小的碎片。薇薇安心滿意足地閉上眼,上帝終於聽見了自己的祈禱和呼喚,她沒必要去蛇形湖了。黑暗中有細碎的閃光,她看見小溪的溪床,看見通往地心的隧道。她在隧道中奮力往前游,越來越深,暗影大地就在眼前,皮蓬在那裡朝她揮手,大家都在。他們也能看見她,薇薇安·隆美爾笑了。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時光,她終於到達終點。她完成了自己該做的一切,終於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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