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2011年,格林埃克斯農場
2024-10-11 02:18:26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天氣熱得像是在印度,熱浪在田野上盤旋翻滾。整個上午,洛瑞爾都守在母親的病榻邊,梳妝檯上的落地扇慢悠悠地轉著。洛絲過來接班,洛瑞爾終於可以出去放風了。她本來想去小溪邊走走,放鬆一下緊繃的雙腿,但樹屋卻在這時映入眼帘。她決定順著梯子爬上去看一看,五十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去樹屋。
謝天謝地,終於順利爬到了樹屋門口,但門比她記憶中矮小了許多,洛瑞爾只能彎腰爬進去。她盤腿坐在地板上,打量這間屋子。黛芙妮的鏡子依舊擺在橫樑邊上,時光流逝,鏡子背後的水銀面已然斑駁,鏡中洛瑞爾的身影也模模糊糊,仿佛水中的倒影。回到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在鏡子中看見的卻是自己老去的容顏,這感覺真奇怪。五十年了,唯一變了的只有自己。
洛瑞爾把鏡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她從窗戶往外看,一切都和那天一樣。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巴納比的叫聲,那隻只有一隻翅膀的母雞依舊在塵土中轉悠,夏天刺目的陽光灑在車道邊的石頭上。恍惚之間,洛瑞爾覺得自己若是扭過頭去看看家裡的房子,還能瞧見艾莉絲的呼啦圈隨著風兒在架子上輕輕晃蕩。但洛瑞爾沒有回頭。歲月是一架手風琴,逝去的時光是身體上的痛,就藏在它的褶皺當中。洛瑞爾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
洛瑞爾帶來了桃樂茜和薇薇安的照片,洛絲在《彼得·潘》里找到的那張,她從口袋裡掏出來。還有那本從牛津大學回來以後一直隨身帶著的《彼得·潘》。這張照片似乎變成了她的一件法寶,能幫助解開她心中的謎團。天哪,她打心眼裡希望,但願這就是開啟真相之門的鑰匙。格里說,照片上的兩個女人並不是朋友,可她們一定交過朋友,要不然這張照片該作何解釋?
她仔細看著照片上的兩個女人,想從中找出些線索。她們挽著胳膊,滿臉笑容看著攝影師。這張照片是在哪兒拍的?應該是某個房間內,這一點很清楚。屋頂應該是斜的——莫非是一間閣樓?照片中只有她們兩個人,但她們後面有個小小的黑影,可能是有人匆忙地從她們後面跑過。洛瑞爾湊近一些,如果不是拍攝角度有問題的話,那個黑影應該是個小人兒。難道是個孩子?有可能。但知道這一點也沒什麼用,到處都有小孩——戰爭時期的倫敦,小孩子也是遍地跑嗎?倫敦大轟炸的前幾年,廢墟當中挖出了許多孩子的屍體。
洛瑞爾沮喪地嘆了口氣。沒用的,不管怎麼努力,還是像猜謎遊戲一樣,每個解釋都似乎說得通,卻怎麼也找不出什麼真正的線索導向照片拍攝環境。照片在書里夾著,一放就是好幾十年——或許書里能有什麼線索?書和照片,這兩件東西難道是一起的?母親和薇薇安曾一起演過戲劇嗎?又或者,這不過是另一個該死的巧合?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桃樂茜身上。她舉起照片,對著窗外灑進來的陽光,想看清上面每一個細節。洛瑞爾發現母親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很緊張,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當然,也不是反感,她並不討厭照相機後面的人。不過她臉上的開心有些表演的痕跡,那笑容不是出自純粹的快樂,而是其他情感的驅使。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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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瑞爾嚇得跳起來,發出貓頭鷹一樣的驚叫聲。格里站在樹屋門口的梯子上哈哈大笑。「天哪,洛爾,」他樂不可支地搖搖頭,「你真應該看看你現在的模樣。」
「我知道,肯定很滑稽。」
「真的很有趣。」
洛瑞爾依舊驚魂未定。「小孩子才會覺得這樣的把戲有趣。」她看著空蕩蕩的車道,「你是怎麼過來的?我沒聽見汽車的聲音。」
「我們最近在研究瞬間移動技術——嗯,就是把物體分解,然後再進行傳送。目前進展不錯,不過,我另一半腦子可能落在劍橋大學的實驗室了。」
洛瑞爾假裝耐心地笑了笑。看見弟弟回來,她心情很好,但這時候根本沒心情開玩笑。
「你不相信?好吧!我先是搭公交車到村里,然後走路上來的。」他爬進樹屋,坐在洛瑞爾身邊,然後伸長脖子打量樹屋每個角落。他的頭髮亂蓬蓬的,在小小的屋子裡像個巨人一樣。「天哪,我有好久沒上這兒來了,我喜歡你把它布置成這樣。」
「格里。」
「當然,我也很喜歡你在倫敦的公寓,不過這個地方少了些浮華,對嗎?更加自然。」
「你說完了嗎?」洛瑞爾嚴厲地瞪著他。
他揉了揉下巴,假裝出一副思考的模樣,然後把前額凌亂的頭髮撥到腦後:「應該說完了。」
「真是受不了你,現在能告訴我你在倫敦查到什麼了嗎?別怪我粗魯,但我正試圖解開咱們家裡一個重要的謎團。」
「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格里取下身上背著的綠色帆布挎包,修長的手指從裡面翻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筆記本——裡面的紙張參差不齊地露在封皮外,上面和下面都貼著卷了邊的便利貼,封皮上還有咖啡杯留下的圓形污漬。洛瑞爾心裡頓時感到一陣沮喪,但她什麼也沒有說。格里弟弟擁有博士學位和一堆頭銜,他既然知道做筆記,那希望他也能順利找到自己寫下的資料吧!
「我插一句,」格里翻看筆記本的時候,洛瑞爾假裝歡快地說道,「那天你在電話里說的話究竟什麼意思?」
「什麼?」他繼續在一堆紙張里翻找。
「你說桃樂茜和薇薇安不是朋友,她們幾乎不認識對方。」
「是啊。」
「我——抱歉,但我不明白這怎麼可能。你是不是弄錯了?我的意思是——」她舉起照片,上面的兩個年輕女人胳膊挽著胳膊,沖鏡頭微笑著,「這個怎麼解釋?」
格里接過照片。「我的解釋是——這兩位女士都很年輕漂亮,現在的攝影技術比那時候進步多了,黑白照片看上去比彩色——」
「格里,我是認真的。」洛瑞爾警告他。
他把照片還給洛瑞爾:「我的意思是,從這張照片中能夠看出來,以前——七十年前——我們的母親和另一個女人挽著胳膊,朝鏡頭微笑。」
枯燥的科學邏輯。洛瑞爾的臉抽搐著:「那這個呢?」她拿起那本舊舊的《彼得·潘》,翻到扉頁:「上面寫了東西,」她用手指著,「你看。」
格里把筆記本放在膝蓋上,接過書。他念出那句話,「送給桃樂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裡的一束光。薇薇安。」
洛瑞爾知道,自己在推理方面比不上格里,但她心裡還是浮起一股小小的勝利感。「這總解釋不通了吧?」
格里從大拇指的指肚撫摸著下巴,盯著書頁,皺起眉頭。「嗯,這的確有點麻煩。」他把書拿得更近一些,然後湊到窗戶前。洛瑞爾看見,弟弟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怎麼了?」她追問道,「你發現什麼了?」
「你當然不會發現,你這種人在細節上向來馬虎。」
「說重點,格里。」
他把書還給洛瑞爾:「你仔細看看,我覺得這句贈語和上面的名字是用不同的筆寫的。」
洛瑞爾走到窗戶邊,讓陽光直接灑在古老的書頁上。她扶了扶眼鏡,仔細看著上面的題詞。
她感覺自己快變成偵探了,真不明白之前怎麼沒發現。那句關於友誼的題詞是用一支筆寫的,上面的「送給桃樂茜」雖然也是用黑墨水寫的,但顯然出自另一支筆,字跡更加纖細。可能薇薇安寫完「送給桃樂茜」之後,鋼筆沒墨水了,所以就換了另一支筆。不過,這種可能性太低了。
洛瑞爾有些沮喪,覺得自己的理由太過牽強。她繼續端詳,發現兩種字體的風格也有輕微的不同。她的聲音低沉而飛快,「你的意思是——是媽媽把自己的名字添在前面的?這樣,這本書看上去就像是薇薇安送給她的禮物。」
「我沒有任何意思,我只是說,上面的字跡出自兩支不同的筆。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大——魯弗斯醫生留下的證據也證明了這一點。」
洛瑞爾合上書:「魯弗斯醫生——格里,告訴我你發現什麼了?」她揮了揮手,「媽媽的強迫症,他究竟怎麼說的?」
「首先,她並不是強迫症,只是普通的執念而已。」
「有什麼區別嗎?」
「怎麼說呢?強迫症是一個臨床概念,執念只是人的性格特徵而已。魯弗斯醫生覺得,母親的執念比較重——我一會兒跟你詳細解釋——但她從未正式成為他的病人。母親還是個小孩的時候魯弗斯醫生就認識她了,他的女兒和媽媽一起在考文垂長大,兩人是朋友。從我搜集到的資料來看,醫生很喜歡媽媽,他對她的生活很感興趣。」
洛瑞爾看了看手中的照片,那時候的媽媽年輕又美貌:「誰會不喜歡她呢?」
「他們定期會在一起吃午餐,而且——」
「——而且他剛好記下了母親和他的談話?他是母親的朋友?」
「是的,這正好方便了我們。」
洛瑞爾不得不認輸。
格里合上筆記本,看著上面冒出來的便利貼。「根據萊昂納爾·魯弗斯醫生的記載,母親一直是個外向開朗的姑娘,人很風趣,充滿想像——這剛好符合我們對母親的印象。她出身生平凡,卻渴望浮華的生活。魯弗斯醫生是在研究自戀症的時候對母親產生興趣的。」
「自戀症?」
「對,尤其是以想像作為自己的防禦機制。他發現,青少年時期媽媽的言行剛好符合自戀症的特徵。表面上看來,她只是非常自戀而已,她需要別人的仰慕,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希望有朝一日能取得成功,得到萬眾矚目——」
「誰小時候不是這樣?」
「準確地說,自戀症有一個度。有些特徵非常常見,也是正常的——有些人利用自身這一特點,成為社會上廣受歡迎的人。」
「比如說……?」
「呃——這不好說,比如演員……」他露出一個皺巴巴的笑容,「我是認真的,自戀並不是卡拉瓦喬說的那樣,整天對著鏡子顯擺。」
「如果這樣就算自戀的話,黛芙妮早就不可救藥了。」
「但有自戀傾向的人容易受到不切實際的念頭和幻想的影響。」
「比如想像自己仰慕的人和自己之間有深厚的友情?」
「就是這樣。多數時候,這種想像都沒有害處,而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淡去,他們幻想的對象對此一無所知。但有時候,如果病人不得不面對現實,發現那只是自己的想像,而不是真實的存在——打個比方,就像鏡子被打碎了一樣——他們會覺得非常受傷。」
「然後就會伺機報復?」
「對,雖然在他們看來,這是正義的審判而絕非復仇。」
洛瑞爾點燃一支煙。
「魯弗斯醫生的筆記沒有說清楚細節,但1940年初,媽媽大概十九歲左右的時候,她有兩個主要的幻想,第一個關於她的僱主。她堅信,那位年邁的貴婦人把她視為親生女兒,要把那棟價值不菲的祖屋贈送給她。」
「但老人並沒有,對吧?」
格里點點頭,耐心聽洛瑞爾說完。「肯定沒有,你繼續說吧……」
「第二次是她想像自己和薇薇安是好朋友。她們只是點頭之交,根本沒有媽媽幻想中那樣親密無間。」
「後來,母親的幻想被打破了?」
格里點點頭。「我沒找到具體的細節,但魯弗斯醫生的筆記中說,媽媽受到薇薇安·詹金斯的羞辱,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但據我的推測,應該是薇薇安公開否認自己認識媽媽。她覺得非常傷心,非常尷尬,同時也很憤怒。醫生說,一個月之後,他得知桃樂茜想出了一個計劃,要讓一切『回歸正軌』。」
「是媽媽告訴他的嗎?」
「應該不是……」格里翻看著便利貼,「他沒說自己究竟怎麼知道的,但我從他字裡行間中看出來,這消息應該不是媽媽告訴他的。」
洛瑞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陷入思考當中,「回歸正軌」這句話讓她想起跟基蒂·巴克爾的那次見面。巴克爾回憶說,那天晚上,她和媽媽一起出去跳舞,桃莉瘋狂的舉止,她一直念叨的「計劃」,和她一起的朋友——那個跟她在考文垂一起長大的女孩。洛瑞爾抽著煙,陷入了沉思。那人應該就是魯弗斯醫生的女兒,肯定是她把聽見的一切告訴了她的父親。
洛瑞爾替母親感到難過——一個朋友說自己根本不認識她,另一個朋友也出賣了她。她想起自己年少時綿綿不斷的白日夢和奇幻想像,成為演員之後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把這些夢想灌輸在藝術表演當中,但桃樂茜卻沒有這樣的機會……
「然後發生什麼了,格里?」她問道,「媽媽擺脫了那些幻想,繼續生活?」「擺脫」這個詞讓洛瑞爾想起媽媽以前給她講的鱷魚的故事,鱷魚的蛻變其實指的就是她自己的變化,對嗎?她從基蒂·巴克爾在倫敦認識的那個年輕姑娘桃莉,變成了格林埃克斯農場的桃樂茜·尼克森。
「是的。」
「真的嗎?」
他聳聳肩:「當然是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媽媽就是證人。」
洛瑞爾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科學家一向迷信所謂的證據。」
「當然了,證據之所以被稱為證據就是這個原因。」
「可是,格里,怎麼才能……」洛瑞爾想知道的不止這些,「她是怎麼擺脫這些……毛病的?」
「參考萊昂納爾·魯弗斯醫生的理論來說,雖然有的人會發展成全面的人格障礙,但也有許多人長大成年之後,會慢慢擺脫青少年時期的自戀特徵。媽媽就屬於這種情況。醫生說,造成改變的主要是重大的不幸事件——比如說震驚、失去或者悲痛。自戀型人格的個人生活,會治癒他們。」
「你的意思是,讓他們重新回到現實當中?目光轉向外面的世界而不是他們自己的想像?」
「對,是這個意思。」
這和他們那天晚上在劍橋大學的設想不謀而合——母親捲入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因此實現了人生的蛻變。
格里說:「我覺得,這個過程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我們逐漸成長,根據生活的境況而發生改變。」
洛瑞爾點點頭,悶不作聲地抽完手裡的香菸。格里把筆記本收拾好。目前看來,他們已經走入了絕境當中,但洛瑞爾忽然想起一件事。「魯弗斯醫生說,幻想其實是一種防禦機制,那媽媽究竟是在防禦什麼,格里?」
「許多事。但魯弗斯醫生認為,那些在家裡格格不入的孩子——那些和父母不親近,覺得自己非常獨特非常不一般的孩子——他們很容易陷入自戀情緒當中,以此自我保護。」
洛瑞爾想起來,母親從來不願細說自己在考文垂的過往,不願提及自己的家人。她一直以為,母親這樣是因為不願提及失去家人的悲傷。現在,她不禁懷疑,母親的沉默是不是因為別的事情。「我年輕的時候惹了很多麻煩。」洛瑞爾犯錯的時候母親以前經常對她說這句話。「我總覺得自己和爸媽不一樣——他們不清楚我該成為什麼樣的人。」難道年輕時的桃樂茜·史密森在家的時候一直不開心?她覺得自己跟家人不一樣,孤獨讓她產生了巨大的幻想,她用這種近乎絕望的方式填滿內心的空虛?如果某天,她的幻想世界轟然坍塌,不得不面對現實,最後終於獲得人生的第二次機會,甩掉過往重新開始。這次,她有機會成為自己一直想成為的那種人,擁有一個對她充滿崇拜的家庭?
多年以後,亨利·詹金斯沿著車道走到家門前的時候,她肯定非常震驚。她覺得他是扼殺自己美夢的元兇,他來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隨之而來,與現在的生活來一場噩夢般的相遇。或許,正是震驚促使她舉起匕首。她既震驚,又害怕會失去現在這個由她一手創立的家庭,她愛這個家。這個說法,雖然沒能讓洛瑞爾為當年自己目睹的事安心,但的確有助於查清當年的事。
但那個改變了母親一生的悲劇究竟是什麼?洛瑞爾敢用性命打賭,這件事肯定和薇薇安還有媽媽的計劃有關。但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才能找出更多的真相?她還能去哪兒查探?
洛瑞爾想起閣樓上落了鎖的儲物箱,那本戲劇和照片就是在裡面找到的。除了那件破舊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剩下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木刻的龐齊雕像,還有那張致謝卡。皮草大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媽媽離開倫敦的時候肯定是靠1941年的那張車票。但雕像究竟是什麼含義就不得而知了……她想起裝著致謝卡的信封,上面貼著女王加冕的紀念郵票。不知為何,這張卡片總讓洛瑞爾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這時忽然想再看看那張卡片,不知能否找出更多的線索。
*?*?*
晚上,白天的熱氣慢慢散去,夜幕低垂。妹妹們都在翻看相冊,洛瑞爾悄悄爬上閣樓。她從母親床邊的抽屜里取來鑰匙,心裡沒有任何愧疚不安——這或許是因為她知道,箱子裡的東西可能會拔掉她心中由來已久的一根刺吧!此刻,她的道德羅盤早已失靈。她乾脆利落地打開箱子,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然後匆匆走下閣樓,沒有絲毫猶豫。
洛瑞爾把鑰匙放回原處的時候,桃樂茜還在沉睡當中。被子蓋得高高的,她的頭靠在枕頭上,臉上毫無血色。護士一個小時前剛來過。洛瑞爾幫媽媽擦洗身子,她用毛巾擦拭媽媽的胳膊時,心中不禁想起,就是這兩條胳膊把自己撫養長大的。她握著母親蒼老的手,想起小時候手掌蜷在母親掌心裡的安全感。此刻,就連這時節反常的燥熱和順著煙囪湧進來的熱氣,都讓洛瑞爾不可抑制地覺得傷感。她腦子裡響起一個聲音——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你的母親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你當然會覺得傷感。洛瑞爾不喜歡這個聲音,她甩甩頭,把它轟走。
洛絲從門縫中探頭進來,輕聲說道:「黛芙妮剛才打電話來,她乘坐的飛機明天中午到希斯羅機場。」
洛瑞爾點點頭。太好了,護士離開的時候說,是時候把所有的家人都叫回來了。洛瑞爾很喜歡她柔柔的嗓音。「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漫長的旅程快要結束了。」母親的一生的確漫長——在洛瑞爾出生之前,桃樂茜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洛瑞爾到現在才有機會一瞥其狀。
「需要什麼東西嗎?」洛絲歪著頭問道,銀色的鬈髮灑落在一邊肩膀上,「想喝茶嗎?」
洛瑞爾說道:「不用了,謝謝。」洛絲轉身離開。樓下的廚房裡傳來一陣響動,有水壺的嗡嗡聲,有茶杯擺在凳子上的聲音,還有刀叉在抽屜里碰撞發出的叮噹聲。這是屬於家的吵鬧聲,讓人覺得欣慰。洛瑞爾真高興,母親能從醫院搬回家,再次聽見這溫馨的喧譁。她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用手背輕撫桃樂茜的臉頰。
看著母親的胸膛輕輕地一起一伏,洛瑞爾心裡覺得寬慰了許多。她不知道夢中的母親能不能聽見周圍發生的事情。她是不是在想,我的孩子們都回來了,他們長大成人,幸福快樂,身邊有愛人陪伴。洛瑞爾猜不到母親的想法。近來,母親睡得安寧了許多。自那天晚上之後,她再也沒有被噩夢驚擾。儘管她清醒的時間很少,但有時候莫名其妙就醒過來了。她似乎已經擺脫了內心的不安——洛瑞爾覺得,應該是內疚——過去幾個星期當中,內疚讓母親寢不安枕,此刻,她已經離開了被悔恨掌握的世界。
洛瑞爾替母親感到高興。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向來慈愛善良(也可能是悔恨)的母親臨終之時不能被悔恨的情緒吞沒,她不忍心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其實,洛瑞爾還想知道更多事情,她想在媽媽去世前跟她談一談。談談1961年夏季那天發生的事情,改變她一生的那場悲劇。到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直接問出自己想問的問題是唯一的辦法。等你長大了再問我吧!小時候,洛瑞爾追問母親是怎麼從鱷魚變成人的時候,母親這樣回答。洛瑞爾內心其實是想以這樣的方式安慰母親,從心底原諒她——她一直渴望被安慰被原諒,不是嗎?
「媽,跟我講講你的朋友吧!」洛瑞爾對昏暗寂靜的房間說道。
桃樂茜的身子微微顫抖,洛瑞爾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跟我講講薇薇安。」
她並沒有期待母親會醒過來回答她的問題,護士離開的時候給她打了嗎啡止痛,房間裡只有自己的聲音在迴蕩。洛瑞爾靠在椅背上,從信封里取出那張舊卡片。
上面還是那句「謝謝你」。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洛瑞爾沒法推測出寄信人的身份,沒法解開心中的謎團。
洛瑞爾翻來覆去地看著卡片,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其他的線索,自己才如此重視這張卡片。她把卡片放回信封里,這時,上面的郵票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心裡又湧起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之前,她一直沒想到郵票上會藏著線索。
洛瑞爾把信封拿近一些,看著女王年輕時的臉龐,身上的長袍……真難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十年。她心事重重地搖晃著信封,或許,她對卡片的重視並不是因為它和母親身上的謎團有關係,而是因為女王即位那年,洛瑞爾還是個八歲的孩子,這件盛事在她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還記得那時候,爸爸媽媽從別人那兒借了一台電視機,和孩子們一起觀看這場盛事,大家聚在一起——
「洛瑞爾?」母親蒼老的聲音虛弱得像一縷青煙。
洛瑞爾把卡片放到一邊,手肘靠在床墊上,握住母親的手。「我在這裡,媽。」
桃樂茜臉上露出虛弱的笑容,她眼神呆滯地看著自己的大女兒。「你在這裡,」她重複道,「我好像聽見……聽見你說……」
等你長大了再問我吧!洛瑞爾覺得自己面前是一處深淵。她一直相信人生會面臨一些至關重要的抉擇關口,這時候顯然就是這樣。「我想跟你談談你的一位朋友,媽,」她說道,「戰爭時候,你在倫敦的朋友。」
「吉米。」母親飛快地說出這個名字,臉上出現驚慌和失落的表情,「他……我沒有……」
母親臉上滿是痛楚,洛瑞爾趕緊安慰她:「不是吉米,媽,是薇薇安——」
桃樂茜一言不發,洛瑞爾看見她的下巴在顫抖。
「求你了,媽媽。」
桃樂茜或許發現了大女兒聲音中的絕望感,她長嘆一聲,聲音里滿是被歲月塵封的悲痛,她的眼皮顫抖著。「薇薇安……她很脆弱,她是個受害者。」
洛瑞爾覺得自己後頸上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薇薇安是受害者,是桃樂茜計劃的受害者——母親這話聽上去像是在懺悔。「薇薇安怎麼了,媽媽?」
「亨利是個禽獸……」
「你是說亨利·詹金斯嗎?」
「他太殘忍了……他打她……」桃樂茜蒼老的手握住洛瑞爾的手,粗糙的手指不停地顫抖。
洛瑞爾心中明白過來,臉頰變得滾燙。她想起自己讀完凱蒂·埃利斯日記後的疑問,薇薇安並不是體弱,也不是不能生育——她嫁給了一個暴力成癮的男人,一個文質彬彬的野蠻人,關上門虐待自己的妻子,打開門對外界又是滿臉微笑。他把薇薇安打得幾天起不了床,自己則守在一旁監視……
「這是個秘密,沒有人知道……」
母親這話並不確切,至少,凱蒂·埃利斯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曾婉轉地提到薇薇安的身體狀況,她非常擔心薇薇安與吉米之間的友情,她還寫信告訴吉米,他必須離開薇薇安的原因。凱蒂不希望薇薇安有任何引起丈夫怒火的舉動,這就是她建議自己的年輕朋友離開托馬林醫生的醫院背後的原因嗎?亨利得知自己的妻子愛上了別的男人,肯定嫉妒得發瘋吧?
「亨利……我當時很害怕……」
桃樂茜臉色蒼白。凱蒂和薇薇安是無話不談的摯友,所以才知道這樁美滿婚姻背後的骯髒秘密。但媽媽是如何知道的?難道她也是亨利暴力的受害者?所以她和吉米的計劃才出了岔子?
洛瑞爾心裡忽然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是亨利殺死了吉米。他察覺了吉米和薇薇安之間的友誼,所以殺死他,所以媽媽最後沒能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這個念頭的出現就像推翻了多米諾骨牌——所以母親知道亨利是個暴力成性的人,所以她才感到害怕。
「所以,」洛瑞爾趕緊問道,「你殺了亨利給吉米報仇。」
母親的聲音低得像飛蛾飛進窗戶,奔向燈光時翅膀的震顫一樣,但洛瑞爾還是聽見了「是的」。
這個字落在洛瑞爾耳中仿若天籟,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解答了困擾她一生的疑團。
「他出現在格林埃克斯的時候你很害怕,你怕他傷害你,因為你的計劃出了岔子,薇薇安也死了。」
「是的。」
「你害怕他會傷害格里。」
「他說……」母親睜開眼,緊緊抓住洛瑞爾的手,「他說要毀掉所有我愛的東西……」
「天哪,媽媽。」
「就像……就像我對他做的那樣。」
母親筋疲力盡地鬆開手,洛瑞爾的淚水幾乎快要落下來,突如其來的解脫讓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經過幾個星期的探尋,幾十年的懷疑糾結,一切終於明朗。她看見的那一幕,那個戴著黑帽子的男人走在車道上時她心裡的恐懼,還有之後困擾她的謎團,一切都有了答案。
1961年,亨利·詹金斯來到格林埃克斯農場,他是個毆打自己妻子的暴徒,他殺死桃樂茜的愛人,之後還花了二十年時間尋找桃樂茜的蹤跡。找到她之後,他威脅要毀掉她深愛的家。
「洛瑞爾……」
「我在呢,媽媽。」
桃樂茜什麼也沒有說,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探尋心裡早已蒙塵的角落,想抓住那些永遠也抓不住的東西。
「沒事了,媽媽。」洛瑞爾撫摸著母親的額頭,「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一切都好了。」
洛瑞爾替母親蓋好被子,然後站起身來,端詳母親安詳的臉。一直以來,她都渴望知道,她幸福的家庭,她整個童年,還有父親母親相互凝視時充滿愛意的目光都不是假象。現在,她終於知道了。
她的胸膛因熾烈的愛意、驚懼,還有姍姍來遲的解脫而感到疼痛。「我愛你,媽媽。」她湊近桃樂茜耳邊,輕聲說道,她覺得自己的尋找終於結束了,「我原諒你了。」
廚房裡傳來艾莉絲越發開心的聲音,洛瑞爾心裡也痒痒起來,想加入弟弟和妹妹們。她輕輕替母親蓋好被子,在她的額頭上印上一個吻。
那張致謝卡靜靜躺在她身後的椅子上,洛瑞爾拿起來,想把它放到自己的臥室里。她的心早已飛到樓下,品嘗熱茶去了。所以她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會注意到信封上小小的黑色郵戳。
但她的確注意到了。她本來已經要抬腿離開媽媽的房間,卻還是停下來。她湊到明亮的燈光下,戴上眼鏡,把信封拿得更近些。然後,她臉上慢慢綻開一個訝異的微笑。
之前,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郵票上面,差點忽略了其中真正的線索。那個郵戳歷經了幾十年的歲月滄桑,難以辨認,但上面的時期依舊清楚:1953年6月3日。郵寄地址是倫敦肯辛頓。
洛瑞爾看了一眼熟睡的母親。戰爭期間,母親就住在肯辛頓坎普頓叢林的一棟大宅里。但誰會在十年之後給她寄來一張致謝卡呢?這其中究竟有何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