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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2:18:22
作者: (澳)凱特·莫頓
薇薇安坐在床邊,拿著吉米上次送給她的照片。轟炸剛剛結束,大地上硝煙瀰漫,碎玻璃碴閃閃發光,遠處,幾個人正從防空洞裡鑽出來。薇薇安笑起來,她躺在床上,合上眼,希望靈魂能跨越深淵,穿越暗影大地,透過霧氣和水下隧道深處的閃光,看見家人在澳大利亞的家裡等她。
她靜靜地躺著,努力嘗試,希望能看見逝去的親人。
一切都是徒勞,她睜開眼。最近,薇薇安一閉上眼就會看見吉米·梅特卡夫,看見他深色的髮絲散落在前額,說話前嘴角微微翹起,談起自己父親的時候眉頭緊鎖……
她飛快地站起身,走到窗戶邊,照片就放在身後的床罩上。孩子們的演出已經結束一個星期了,這段時間,薇薇安一直心事重重。她想念跟孩子們和吉米一起排練節目的時光,如今這樣每天兩點一線地往返於食堂和這座沒有聲響的大房子中,她實在快受不了了。房子裡太安靜了,靜得有些瘮人。這樣一棟大房子裡,應該有孩子們在樓梯上追逐奔跑,順著欄杆往下滑,在閣樓上跺腳打鬧。就連女傭薩拉也走了。那件事之後,亨利堅持要解僱她,但薇薇安其實並不介意她繼續留下來。慢慢地,薇薇安已經習慣了吸塵器撞上牆壁踢腳板的聲音,習慣了老舊的地板發出的咯吱聲,她隱隱覺得還有一個人在呼吸,走動,四處張望,跟自己就在同一個空間裡。
窗外的街道上,一個男人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搖搖晃晃地過去,車前的籃子裡裝滿了髒兮兮的園藝工具。薇薇安拉上薄薄的紗簾,蓋住格子圖案玻璃窗。她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整理思緒。這幾天,她一直在心裡斷斷續續地構思寫給凱蒂的信。自從她上次離開倫敦之後,薇薇安覺得她們之間似乎有了隔閡。薇薇安迫不及待地想修復她們的友誼,這不是妥協和讓步,而是解釋——明知自己是正確的情況下,薇薇安從來不會向別人道歉。
她想讓凱蒂明白,她和吉米之間的友情是真摯善良的,最重要的是,這段友情是純潔的。她不會棄自己的婚姻於不顧,也不會罔顧自己的健康,凱蒂擔心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她想告訴凱蒂老梅特卡夫先生的故事,自己能讓他老人家開懷大笑。她想讓凱蒂知道,自己和吉米在一起聊天、看照片的時候非常放鬆,吉米相信人性至善,她覺得他肯定不會是壞人。她想說服凱蒂,自己對吉米的感情不過是朋友之間的情誼而已。
雖然,這並不是真的。
薇薇安心裡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吉米·梅特卡夫的。那天,她坐在樓下的餐桌前用早餐,亨利跟她講自己在信息部工作時的事。她茫然地點點頭,腦子裡卻想著醫院裡發生的趣事——吉米為了讓新來的孩子高興,做了許多滑稽的事情。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好在亨利的故事此刻也到了高潮,他朝薇薇安笑了笑,走過來親吻她:「親愛的,我就知道你也這樣覺得。」
薇薇安也知道,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吉米永遠不會了解她心中的感覺。即便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倆也不會有未來——她許不了他未來,薇薇安的命運早已寫好,不容更改。她早就死心了,即便自己的生活再怎麼糟糕,她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焦慮或是沮喪。她已經接受自己的命運,餘生都會這樣度過,她既不需要懺悔,也不需要表達愛意治癒自己。
薇薇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嘈雜擁擠的火車站,準備去往一個遙遠的陌生國度時就已經明白,她只能掌控自己內心的小世界。搬進坎普頓叢林的大宅子之後,聽見亨利在盥洗室吹口哨,刮鬍子,看見他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模樣,薇薇安很慶幸,內心的小世界為自己一人所獨有。
即便如此,那天看見吉米和桃莉·史密森一起出現她還是非常震驚。她和吉米聊天的時候提到過一兩次他的未婚妻,但吉米的嘴像貼了封條似的嚴實,所以薇薇安也不好追問。她不知道吉米在醫院外還有另一種生活,不知道除了他父親之外,他還有其他愛的人。他溫柔地牽著桃莉的手,深情地凝視她……看見他和桃莉在一起的樣子,薇薇安強逼自己面對現實。她或許對吉米有幾分愛,但吉米愛的人是桃莉。薇薇安知道為什麼。桃莉漂亮又有趣,充滿活力又無所畏懼,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親近。吉米曾用「燦爛」這個詞形容她,薇薇安明白他的意思。他愛桃莉,所以願意為她隨風鼓起的華麗船帆豎起一根桅杆,她正是吉米這樣的男人會狂熱愛戀的女人。
所以,薇薇安想告訴凱蒂——吉米已經訂婚,很快就要結婚了。他的未婚妻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所以他和薇薇安之間的友情是——
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薇薇安有些驚訝。白天的時候,坎普頓叢林25號一般不會有人打電話來。亨利的同事會打他辦公室的電話,薇薇安自己並沒有多少朋友,會給她打電話的人更是屈指可數。她滿腹疑慮地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語速太快,薇薇安沒聽清楚他的名字。「您好,」她再次問道,「請問您是——」
「萊昂納爾·魯弗斯醫生。」
薇薇安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她想,這人可能是托馬林醫生的朋友。「有什麼事嗎,魯弗斯醫生?」這時候的薇薇安有點像她的母親,母親給孩子們講故事的時候就是這種聲音——縹緲、溫柔、清脆,一點都不像她本來的嗓音。
「請問你是薇薇安·詹金斯太太嗎?」
「是的。」
「詹金斯太太,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這件事和一個年輕女人有關,你可能見過她一兩次。她以前就住在你家對面,是格溫多林夫人的陪護。」
「你是說桃莉·史密森嗎?」
「是的。本來……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情,我應該為她保密,但為了你好,我還是決定告訴你。詹金斯太太,我建議你先找個地方坐下來,聽我慢慢說。」
薇薇安本來就坐著,所以她答應了醫生的要求。醫生給她講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她仔細地傾聽,很少開口說話。魯弗斯醫生掛斷電話之後,薇薇安還握著聽筒呆坐了很長時間。她在心裡反覆回味醫生的話,想弄清楚他話中的含義。他提到桃莉,說她「是個好女孩,心血來潮的時候想像力非常驚人」,還提到桃莉的男朋友,「我沒見過那個小伙子,應該是叫吉米吧」。他告訴薇薇安,桃莉和吉米非常想在一起,他們需要一筆錢才能開始新生活。他把桃莉和吉米的計劃全都告訴了薇薇安——他們想敲詐她一筆錢。薇薇安大聲質問,他們為什麼選擇對自己下手的時候,醫生解釋說,桃莉覺得被自己仰慕的人「拋棄」了,所以非常絕望。
起初,薇薇安心裡一陣麻木。感謝這件事帶來的傷害,感謝她原本深信不疑的美好情誼原來只是一個謊言,否則她真的會崩潰的。她告訴自己,魯弗斯醫生搞錯了,這一切不過是他的玩笑而已。但薇薇安想起自己問吉米,他和桃莉為何不趕快結婚,搬去海邊的時候,他臉上苦澀的表情。他怒氣沖沖地告訴薇薇安,浪漫是那些有錢人才能享有的奢侈。薇薇安什麼都明白了。
她安靜地坐著,內心的希望一點一點破滅。薇薇安向來擅長躲在感情的暴風驟雨後面——在這方面她有許多經驗——但這次不同。很早以前,她把內心的一部分收拾妥善藏起來,如今,這藏起來的部分嘗到了錐心之痛。薇薇安這時才明白,她渴望的不只是吉米,而是他代表的一切:另一種生活、自由,還有自己不曾想過的未來——不拖泥帶水,一往直前的未來;還有過去——不是她那噩夢般的過往,而是和往事和平共處的機會……
樓下的掛鐘鳴響,薇薇安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房間裡變得陰冷,她的臉龐被淚水濡濕——她居然哭了。一陣穿堂風颳過,吉米送給她的照片從床上飄落到地上。薇薇安呆呆地看著它,不知道這份特別的禮物是否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一個想要得到她信任,方便施展接下來的陰謀的誘餌。他們會拍下自己和吉米在一起的照片,然後寫信敲詐……薇薇安坐直身體,內心一陣翻騰。她忽然意識到,除了失望之外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趟危險的火車即將啟程,只有她才能阻止這一切。她把電話聽筒放回原處,看了看手錶——兩點鐘,也就是說,她只有三個小時,然後就該回家為亨利準備晚餐了。
沒有時間悲傷了,薇薇安走到書桌邊,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她步履蹣跚地走到門邊——似乎那是唯一能擺脫內心煎熬和不斷升騰的恐懼的出口——然後又回來拿起那本《彼得·潘》。她在扉頁上匆匆寫下一行字,然後合上筆帽,沒有絲毫猶豫,急匆匆地走下樓。
*?*?*
吉米上班的時候,漢布林太太會過來照料老梅特卡夫先生。看見薇薇安的時候,她高興地笑了。「太好了,親愛的,我正想去雜貨店買東西,就麻煩你照看一下老先生了,你不會介意吧?」她胳膊上掛著一個網兜,匆匆走出門外,一邊摸著鼻子一邊說,「我聽說有的店裡有香蕉賣,得有路子才能買到。」
薇薇安非常喜歡吉米的父親。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父親要是也能活到這把年紀,應該跟老梅特卡夫先生差不多。老梅特卡夫在農場長大,有許多兄弟姐妹,他說的許多故事薇薇安也有同感。父親的故事影響了吉米對未來的期待,他也想過這樣的生活。今天,老先生似乎興致不高。「你們的婚禮,」他警覺地抓著薇薇安的手,「我沒有錯過你們的婚禮吧?」
「當然沒有。」她溫柔地答道,「沒有你的話婚禮怎麼開始?你想什麼呢——不會發生這種事的。」看著他,薇薇安內心一陣絞痛。他已垂垂老矣,經常糊塗,時而感到驚恐。她希望自己能儘量讓老人家過得舒服些。「我給你泡杯茶,好嗎?」她問道。
「好的,」他說道,「太好了,謝謝你。」薇薇安的一杯茶似乎滿足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願望,「聽上去太棒了。」
薇薇安用勺子攪拌煉乳,門外忽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吉米走進來,看見薇薇安在這兒的時候好像有些吃驚,但並沒有顯露出來。他臉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薇薇安也笑著打招呼,但內心卻一陣失落。
她待了一會兒,和梅特卡夫父子聊天,儘量在這間小屋裡待得久一些。但最後,她還是得離開——亨利還在家等她呢。
吉米像往常一樣送她去地鐵站,走到站台門口的時候,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走進去。
「我有件東西想送給你。」她從包里掏出那本《彼得·潘》遞給吉米。
「送給我?」
她點點頭。吉米被觸動了,但她看得出來,他心裡有些迷惑。「我在前面寫了點東西。」她補充道。
他翻到扉頁,看見薇薇安寫下的那句話,「真正的朋友是黑暗裡的一束光。」他笑起來,眼睛在散落的髮絲後面閃閃發光。「薇薇安·詹金斯,這是我收到過的最棒的禮物。」
「那就好。」她心裡很疼。「現在我們扯平了。」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或許會改變一切,想到這裡,她有些躊躇。然後,她提醒自己,一切已經不同了,接到魯弗斯醫生電話的時候一切就變了。醫生冷靜的聲音還在她腦海中盤旋,他明明白白地訴說的真相。「我還給你準備了另一件東西。」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準備那麼多禮物幹嗎?」
她遞給他一張紙。
吉米翻過來,看著上面的字跡,然後震驚地看著她:「這是什麼?」
「我想,這沒必要解釋。」
吉米回頭看了看,然後壓低嗓子:「我的意思是,你幹嗎要給我這個?」
「酬勞,謝謝你在醫院做的一切。」
他把支票還給薇薇安,好像手裡握著的是毒藥一樣。「我不要報酬,我只是想幫忙而已,我不會要你的錢。」
那一瞬間,疑慮和希望一起在薇薇安心中翻騰。但她了解吉米,薇薇安明白他的目光為何躲閃。吉米受了羞辱一般的表情不僅沒有證實薇薇安心中的疑慮,反而讓她更加難過。「我知道你的意思,吉米,我知道你從來就不是為了酬勞。但我希望你能收下。你肯定有用得著它的地方,拿去給你父親改善生活吧!」她說道,「或者把它給你心愛的桃莉,就當是我謝謝她把我的項鍊墜子還回來——如果這樣說能讓你心裡好受些的話。你可以用這筆錢結婚成家,舉行一個完美的婚禮。就像你們計劃的那樣,搬離倫敦,重新開始。去海邊生兒育女,擁有美好的未來。」
他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感情。「你不是說,自己從未想過未來嗎?」
「我是說我自己的未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喜歡你。」她抓住吉米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溫暖、穩健、柔和。「我覺得你是個好男人,吉米,最好的男人,我希望你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聽上去像是在告別。」
「是嗎?」
他點點頭。
「這的確是告別。」她靠得更近一些,然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毫不猶豫地吻了他。她吻了吉米,溫柔急促而又決絕地吻了他。她把額頭靠在吉米胸前,用力記住這美好的一刻。「再見,吉米·梅特卡夫。」她說道,「這次……這次我們真的不會再見了。」
*?*?*
吉米拿著支票,在車站坐了很長時間。他很生氣,覺得薇薇安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這樣說完全不公平。只是,薇薇安為什麼要送支票給自己?為什麼是現在——桃莉剛好放棄了那個計劃,他和薇薇安成了真正的朋友。這和她身上神秘的疾病有關係嗎?她今天的言語之中有種訣別的意味,吉米非常擔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經常問他那個可愛的姑娘什麼時候再來。吉米一邊應付父親,一邊看著那張支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想把這討厭的東西撕成碎片,但他沒有——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這張支票能實現自己所有的願望,雖然它讓自己心中充滿羞恥、沮喪,以及難以言說的悲傷。
那天下午,他和桃莉約好在里昂街角餐廳喝茶。他在心裡糾結,要不要把這張支票一起帶去。他來回思考這個問題,一會兒把支票從《彼得·潘》里拿出來,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裡,一會兒又把這燙手的山芋夾回書里,藏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眼不見心不煩。他看了看手錶,又重複了一遍這個過程。他快遲到了,桃莉肯定在等自己。之前,她給報社辦公室打了電話,說有件重要的東西要給吉米看。她肯定睜著明亮的大眼睛,期待地看著餐廳大門。他沒辦法跟她解釋,自己丟失了一件珍貴的東西。
吉米感覺整個世界的黑暗都籠罩著自己,他把那本《彼得·潘》放進口袋裡,去見未婚妻桃莉。
*?*?*
桃莉還是在老位置等他,當初提出那個計劃的時候她也坐在那個位置。吉米一進餐廳就看見她了——她又穿著那件討厭的白色皮草大衣。天氣已經回暖,沒必要穿皮草,但桃莉還是不願意脫下那件衣服。在吉米看來,這件皮草大衣跟整個令人厭惡的陰謀裹挾在一起,單單看上一眼就讓他渾身不自在。
「抱歉我遲到了,桃兒,我——」
「吉米,」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我搞定了。」
「什麼搞定了?」
「你看。」她手裡拿著一個信封,從裡面拿出一張照片。「我把它沖印出來了。」她把照片推過桌面,送到吉米麵前。
吉米拿起來掃了一眼,心中立馬充滿了柔情。照片是演出那天在醫院拍的,薇薇安的模樣很清楚,吉米的樣子也很清晰,他倆站得很近,吉米伸出手,想要扶住薇薇安的胳膊,他們相互凝視著對方。吉米記得這一刻,他就是在那時候發現了薇薇安身上的瘀青……他忽然意識到手裡拿的是什麼,「桃兒——」
「拍得很好,對吧?」她開心又驕傲地笑著,好像自己替他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希望吉米趕緊謝謝她一樣。
吉米的聲音比自己想像中大,「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幹這件事的嗎?你說你錯了,你說不該這樣做。」
「我說的是你,吉米,我不應該讓你去做這件事。」
吉米的目光回到照片上,然後又落到桃兒身上。他的目光就像一束無情的光,把漂亮花瓶上的裂痕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確沒有撒謊,是吉米誤會了。她從來沒對孩子們,對演出,還有與薇薇安和好感興趣,她只是覺得有機可乘而已。
「本來我——」她的臉色變了,「可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我以為你會很高興,你還是沒改變心意,對嗎?我這封信寫得很棒,吉米,沒有什麼惡意,只有她自己會看到這張照——」
「不,」吉米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不會看到這張照片的。」
「你怎麼了?」
「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他把照片塞回信封里,還給桃兒,「忘記這件事吧,桃兒,我們沒必要這樣做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狐疑起來。
吉米從口袋裡拿出那本《彼得·潘》,從書里抽出支票,遞給桃莉。她翻來覆去地看著,動作十分小心。
她激動得臉都紅了:「哪兒來的?」
「薇薇安給我的——給我們倆的。說是為了感謝我在醫院幫忙,謝謝你把她的項鍊墜子還回去。」
「她是這樣說的嗎?」桃莉眼中淚光閃閃,那淚水不是悲傷而是解脫,「吉米,這可是一萬英鎊啊!」
「是的。」他點了一根煙,桃莉還在恍惚地看著支票。
「比我想向她要的數目多多了。」
「嗯。」
桃莉跳起來親吻吉米,吉米心裡什麼感覺都沒有,空落落的。
*?*?*
那天下午,他在倫敦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時間。桃兒把那本《彼得·潘》拿走了——他雖然不情願,但桃兒不由分說地搶過去,求他讓自己把這本書帶回家,他實在找不到理由解釋自己心裡這份不情願。支票還在他這裡,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一樣揣在他衣兜里,陪他在滿目瘡痍的街頭遊蕩。沒帶相機出來,他看不見戰爭中細微的詩意畫面,目之所及,一切都那麼可憎。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花這張支票上的一分錢,如果桃兒要把這張支票花掉的話,自己再也不會見她。
回到家裡的時候,他忍不住哭起來。滾燙的淚水夾雜著憤怒從臉上滑落,他用手掌擦去淚水,一切都錯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事情回到原來的樣子。父親發現他情緒不好,問他是不是鄰居家的孩子在學校欺負他了,要不要爸爸幫忙教訓那些臭小子一頓?吉米渴望回到過去,但再也回不去了,他心裡一陣悸動。他吻了吻父親的額頭,說自己一切都好。這時,他看見桌上有一封信,上面的字跡工整秀氣,寫著:「吉米·梅特卡夫先生收」。
寫信的人是一個叫凱蒂·埃利斯的女人,她寫信來是為了跟吉米談談薇薇安·詹金斯夫人的事情。吉米讀完信,心裡燃起怒火、愛和決心。凱蒂·埃利斯理由堅決,想讓吉米離開薇薇安,但吉米讀完信卻覺得自己必須去見她。最後,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一切都清楚了。
*?*?*
桃莉·史密森寫給薇薇安·詹金斯的信,還有信中的照片一起消失了。不過,桃莉現在不需要那封信,所以也沒有去找,她根本沒發現信不見了。但信的確消失了。她拿著支票跳起來親吻吉米的時候,厚厚的衣袖掃過桌子,信封滑到桌邊上,搖搖欲墜,終於還是跌落到沙發和牆壁之間的夾縫裡去了。
餐廳的顧客根本看不到信封,它可能會一直待在那裡,蓋滿塵土,被蟑螂啃噬。日復日,年復年,裡面的姓名變成遙遠的回音,信封也化為一捧塵土。但命運開了個玩笑,所以有了後來的事情。
那天晚上,桃莉躺在惠靈頓公寓狹窄的小床上,蜷成一團。她想像自己宣布離開公寓的消息時,懷特太太的臉上會是什麼表情。這時,納粹德國空軍一架亨克爾111式戰鬥機在返回柏林的途中,從溫暖的夜空里悄悄投下一枚定時炸彈。飛行員本來想炸掉馬伯拱門,但太過疲勞,所以投彈的時候有了偏差,炸彈落在原來鐵欄杆的位置——就在里昂街角餐廳前面。凌晨四點鐘的時候,炸彈爆炸。桃莉太興奮了,所以醒得很早。她坐在床上,端詳著《彼得·潘》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名字——桃樂茜——寫在薇薇安的贈語前面。薇薇安送這樣的禮物給自己真貼心,桃莉覺得自己之前誤會了她,為此感到非常難過。看到她和薇薇安的合影時,桃莉心中更加內疚了——這還是演出那天,吉米給她倆拍的。現在她們又是好朋友了,這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炸彈把里昂街角餐廳夷為平地,隔壁的房子也有一半成了廢墟。好在傷亡人數沒有預想中那麼多,39站的救護小組很快趕過來,從廢墟中搶救倖存者。救護小組中有一個叫舒的好心人,她的丈夫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被嚇得神志不清,她唯一的兒子在威爾斯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遇難。快下班的時候,她在廢墟中發現了一件東西。
舒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她本想一走了之,卻還是彎腰把那東西撿起來。是一封信,上面有地址也貼了郵票,但還沒來得及寄出去。她沒有看信的內容,但信封沒有封口,一張照片掉落在她手中。黎明破曉,第一縷陽光照亮硝煙四起的倫敦,舒看得很清楚,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看得出來,這是一對情侶,小伙子凝視那個漂亮姑娘時的眼神昭示了一切。他的眼睛離不開她。姑娘笑著,小伙子雖然沒笑,但他臉上的神色明明白白地告訴舒,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姑娘。
舒笑起來,想起她和唐原來四目相對的時候,心中有些難過。她把信封封上,放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鑽進來接班的同事身旁那輛棕色戴勒姆小汽車裡,和維拉一起回到站點。舒信奉樂觀主義,信奉幫助別人,把這封情書送往該去的地方就是今天她做的第一件好事。步行回家的路上,她把信塞進郵箱。後來,在她漫長而幸福的餘生當中,她有時也會想起那對情侶,期望他們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