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11 02:07:2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他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快一點了。廚房內外的燈光已經熄滅,阿里正坐在門前台階上打盹,車燈在他的昏睡的臉上一晃,把他驚醒了。他跳起來,連忙拿著手電筒在汽車房前邊照路。
「好了,阿里,去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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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空蕩蕩的房子——他已經忘記寂靜竟會有這樣深沉的音調。不止一次他回家很晚,露易絲已經入睡,但是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哪一次寂靜像今天這樣令人心安、這樣無法攻破。他的耳朵過去總是傾聽著——儘管無法聽到——另外一個人的呼吸和細小動作的微弱聲響,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需要傾聽的了。他走上樓,向臥室里望了一眼。什麼東西都清理走了,這裡已經沒有露易絲離開或來過的痕跡:阿里甚至還把桌上的照片也收起來放在抽屜里。真的就剩下他一個人了。浴室里一隻老鼠響動了一下,鐵皮屋頂嘩啦啦地響了一陣,一隻晚歸的禿鷲正落下來過夜。
斯考比在起居間裡坐下來,兩隻腳搭在另一張椅子上。他還不想上床,但是他很困,這一天過得多麼長啊。現在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可以為所欲為,做出最荒唐的舉動來:他可以在椅子上而不在床上睡覺。悲哀從他的心上一層一層地剝落,留下來的是寧靜自得的感覺。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露易絲快樂了。他閉上了眼睛。
一輛汽車駛離大路向他的住房這邊開過來,車燈的亮光在窗戶上一閃,斯考比驚醒了。他猜想來的是輛警車——這天夜裡他是值勤警官,可能來了一封緊急的、多半毫無必要的電報。他打開門,發現尤塞夫站在台階上。「對不起,斯考比少校,我路過這裡,看見你還沒有熄燈,我想……」
「進來,」斯考比說,「我這裡有威士忌,或者你更喜歡喝一點兒啤酒……」
尤塞夫顯得很吃驚的樣子說:「你太殷勤了,斯考比少校。」
「如果我同一個人熟到張口借錢的程度,我當然應該殷切地接待他。」
「那麼就喝一點兒啤酒吧。」
「真主許可嗎?」
「真主不知道什麼是罐裝啤酒和威士忌,斯考比少校。我們需要用新時代的精神解釋他的教義。」他看著斯考比從一個放著冰塊的箱子裡取出酒瓶來,「你沒有電冰箱嗎,斯考比少校?」
「沒有。我的電冰箱缺少一個零件,我想,也許要一直等到戰爭結束才配得上。」
「我可不能容忍這個。我有幾台多餘的冰箱,我給你送一台來吧。」
「噢,我這樣對付著就成了,尤塞夫。我這樣已經兩年了。這麼一說,你是從這裡路過嗎?」
「啊,準確些說,不是路過,斯考比少校,這不過是那麼一說。事實上是,我一直等著,直到我確信你的傭人都睡著了才到這裡來。我的汽車是從汽車庫租來的。我自己的車太顯眼了。我沒帶車夫來。我不想讓你為難,斯考比少校。」
「我再說一遍,尤塞夫,要是我可以從一個人那裡張口借錢,我絕對不會不承認我認識他。」
「你為什麼老談這件事,斯考比少校?那不過是一樁金錢事務。四分年息利錢並不低,有時候我要的利息更高,那是我覺得借錢的人不夠牢靠。我希望你讓我給你送來一台冰箱。」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首先,斯考比少校,我想知道一下斯考比太太的情形。她的艙位舒服不舒服?她還需要不需要什麼東西?輪船到拉各斯[46]的時候要靠岸,不論她需要什麼我都可以派人送到船上去。我可以給我的代理人拍個電報。」
「我想她什麼都不缺了。」
「其次,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談談鑽石的事。」
斯考比又把兩瓶啤酒放在冰塊上。他用緩慢、溫和的語調說:「尤塞夫,我不想讓你把我當作這樣一個人:頭一天向人借了錢,第二天為了自我安慰就把債主侮辱一頓。」
「自我?」
「別管這個字了。自尊心。隨便你叫它什麼吧。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倆在金錢事務上可以說是夥伴,這一點我不想否認。可是我對你承擔的義務,卻只能嚴格地限於付給你四分利息這件事上。」
「我同意,斯考比少校。這些事你從前就已經說過了,我完全同意。我也再說一遍,我連做夢也沒有想過求你替我做什麼事,我倒寧願替你做些事。」
「你真是個怪人,尤塞夫。我相信你真的是喜歡我。」
「是的,我喜歡你,斯考比少校。」尤塞夫坐在椅子邊上,又粗又壯的大腿上硌出一道深印;除了在自己家,他在任何人家裡也不舒服。「現在我可以同你談談鑽石的事了嗎,斯考比少校?」
「說吧。」
「你知道,我覺得政府現在對鑽石有一種狂熱。他們浪費了你的時間,浪費了警察廳的時間。他們派了專門人員到沿海的口岸來,連我們這裡都派來一個人——你知道是誰,雖然這個人對誰都保著密,按道理講只應該專員一個人知道。只要有人能夠透露給他一點兒消息,黑人也好,窮敘利亞人也好,他都捨得出錢,然後他就拍電報給英國,給各個港口。可是費了這麼大力氣,他們查到了一顆鑽石沒有呢?」
「這件事跟咱們沒有關係,尤塞夫。」
「我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同你談談,斯考比少校。鑽石與鑽石不同,敘利亞人同敘利亞人也不一樣。你們偵緝的對象不對頭。你們想把這個漏洞堵住,不叫工業鑽石流到葡萄牙,再從那裡轉到德國去,或者不叫鑽石偷運到邊界那邊維希法國去。但是你們追蹤的人一直是那些對工業鑽石不感興趣的人,這些人只不過想把幾顆寶石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等著打完了仗再拿出來而已。」
「換句話說,你說的是你自己?」
「到這個月為止,警察已經到我的幾家商店來過六次了,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他們這樣做永遠也找不出工業鑽石來。只有小人物才對工業鑽石感興趣。可不是,一火柴盒鑽石只能弄到兩百英鎊。我管這些人叫礫石收藏家。」他用鄙夷的口氣說。
斯考比不慌不忙地說:「我早就想到,尤塞夫,或遲或早,你會向我要點兒什麼的。但是除了你那百分之四的利息外,你不會從我這裡拿到什麼的。明天我就交給專員一份秘密報告,把咱們的借款協議告訴他。當然了,他可能要求我辭職,但是我想他不會這樣做的。他信任我。」記憶中的一件事刺痛了他一下,「我想他是信任我的。」
「你覺得這樣做明智嗎?」
「我覺得這樣明智。咱們兩個人間的任何一件秘密,隨著時間的推移遲早要腐爛發臭的。」
「隨你便吧,斯考比少校。但是我向你保證,我不想從你這裡要什麼。我倒是願意能夠給你一點兒什麼。你不願意要電冰箱,但是我想你也許願意聽我給你出個主意,透露給你一點兒消息。」
「我在聽著呢,尤塞夫。」
「塔利特是個小人物。他是天主教徒。蘭克神父和別的人都到他家裡去。他們說:『要是世界上還有誠實的敘利亞人的話,那就是塔利特了。』塔利特做買賣並不很成功,這樣讓人看起來好像他挺誠實。」
「說下去。」
「塔利特的一個表兄弟要乘下一班葡萄牙輪船離開這裡。他的行李會受到檢查,當然了,什麼也不會檢查出來。他要帶一隻鸚鵡走,裝在一隻鳥籠里。我的建議是,斯考比少校,放塔利特的表兄弟走,把鸚鵡留下。」
「為什麼把他的表兄弟放走?」
「你不應該向塔利特交底。你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說這隻鸚鵡有傳染病什麼的把它留下。他不敢惹麻煩的。」
「你是說鑽石藏在鸚鵡的嗉囊里嗎?」
「是的。」
「以前葡萄牙船上耍過這種花招嗎?」
「是的。」
「看起來我們得辦一個鳥類飼養所了。」
「你要不要根據這個線索干一下,斯考比少校?」
「你給我提供了消息,尤塞夫。我可不想向你透露消息。」
尤塞夫點了點頭,笑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把肥胖的身軀挺立起來,有點兒羞澀地摸了摸斯考比的袖子。「你說得對,斯考比少校。相信我,我無論任何時候也不想傷害你。我會非常小心,你也要小心,這樣,就不會出問題了。」看起來兩個人倒好像在訂立一個密約,決心不坑害別人;但是即使是清白無辜,一到了尤塞夫身上,看著也令人生疑。他說:「要是你有時候對塔利特說一兩句他喜歡聽的話,這對你是有好處的。派來的那個人常常到他家去。」
「我不知道有什麼人派到這個地方來。」
「你說得很對,斯考比少校。」尤塞夫搖晃著身子,活像一隻在燈光邊緣上撲騰的大肥蛾子。他說:「也許你哪一天再給斯考比太太寫信的時候會替我問候問候她。噢,不成,信件要經過檢查。你不能這樣做。也許你可以這樣寫——不,最好什麼也別寫了。只要你心裡知道,斯考比少校,我衷心祝願你……」他跌跌撞撞地沿著小路走向自己的汽車。當他把車燈打開以後,又把臉貼在車窗的玻璃上。儀錶盤上的燈光把他的臉照亮:一張扁闊的麵團顏色的大臉,又真誠又令人不能信任。他畏畏縮縮、不太好意思地向獨自站在靜悄悄的空房門前的斯考比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