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7:1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輪船在星期六傍晚駛進了港口,從臥室的窗戶里他們看到它灰色的長長的影子在棕櫚樹後邊滑過封鎖港口的鐵索。他們看著它,心頭感到一陣黯然——幸福從來不會像保持常規那樣受人歡迎。他們拉著手看著那即將使他們分隔的暗影在港口拋了錨。「唉,」斯考比說,「這就是說,明天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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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她說,「這段時間過去以後,我還會對你好的。我就是不能再忍受這裡的生活了。」

  他們聽到樓下響起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音;阿里剛才也在瞭望海面,這時開始往外搬動箱籠了。整所房子好像就要崩塌似的,禿鷲仿佛也感覺到牆壁在震動,撲扇著翅膀從房頂上飛開,弄得鐵皮板發出一片隆隆的響聲。斯考比說:「你在樓上整理整理東西,我下去把你的書包裝起來。」過去兩個星期里,他們倆好像一直在弄虛作假,互相在愛情上欺騙,如今已經鬧到非要離婚不可的地步:共同的生活就要分開,只剩下把一些令人傷心的贓物平分一下了。

  「我把這張照片留給你好嗎,蒂奇?」他斜瞟了一眼,看到一張第一次領聖體的面孔。「不,你帶去吧。」他說。

  「我把這張咱們同泰德·布羅姆利一家人合拍的照片留給你。」

  「好,留下來吧。」她開始整理衣服,他在旁邊又看了一會兒,就到樓下去了。他把架上的書一本本地取下來,用一塊抹布拂拭著:《牛津詩選》、伍爾夫的作品、年輕一代詩人的詩作。把露易絲的書取下以後,書架差不多空了,他自己的書只占一點兒地方。

  第二天他們很早就一起去參加彌撒,兩個人並排跪在祭壇欄杆前邊,好像故意讓別人看到他們是無法分開似的。斯考比想的是:我祈求寧靜,現在我已經得到了。但那實現的方法太可怕了,應該解決得更好一些,我為它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當他們往回走的時候,他有些擔心地問:「你快活嗎?」

  「是的,蒂奇。你呢?」

  「只要你快活,我就快活。」

  「等我上了船,安頓好以後,就會好起來。我想今天晚上我得喝點兒酒。你為什麼不找一個人跟你合住呢,蒂奇?」

  「噢,我寧願一個人。」

  「每個星期給我寫一封信。」

  「當然了。」

  「還有,你不會懶得去參加彌撒吧,蒂奇?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經常去。」

  「當然了。」

  威爾遜從路對面走過來,一張焦慮不安的臉因為汗水變得亮堂堂的。他說:「你真的要走了?我到你家去,阿里說你下午就要上船了。」

  「她要走了。」斯考比說。

  「你從來沒告訴我你會走得這麼急。」

  「我沒想起來告訴你,」露易絲說,「我太忙了。」

  「我根本沒有想到你會真的離開這裡。要不是在賣船票的地方遇見哈里法克斯太太,我都還不知道。」

  「噢,好了,」露易絲說,「以後你和亨利得彼此多關照一點兒了。」

  「簡直不能相信。」威爾遜一邊說,一邊踢著腳下的土路。他站在路中央,把他們兩人和他們的家隔開,根本不想讓他們走過去。他說:「我一個人也不認識,只有你——當然了,還有哈里斯。」

  「你應該開始結識幾個朋友。」露易絲說,「對不起,不能和你多談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們繞著他走過去,因為他還站在那裡不動。斯考比回過頭來,親切地向他揮了揮手——威爾遜站在灼熱的路當中好像迷失了方向,看上去那麼孤獨可憐、那麼不得其所。「可憐的威爾遜,」他說,「我想他是愛上你了。」

  「他以為他愛上我了。」

  「你離開這裡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在這種氣候里,像他這樣的人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的。你不在這裡的時候,我會關照他的。」

  「蒂奇,」她說,「我同他見面的次數不該那麼多。我不該信任他。他有一些虛偽。」

  「他年輕,有些多情。」

  「過於多情了。他說謊。為什麼他說一個人也不認識?」

  「我想他是一個人也不認識。」

  「他認識專員。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我看見他到專員家裡去了。」

  「也許是談什麼事吧。」這一天的午飯,兩人都一點兒食慾也沒有,可是他們的廚子卻認為這是個特殊的日子,為他們做了一大盆咖喱飯,裝在一隻水盆里,放在桌子正中。在這盆咖喱飯四周,擺著無數的小盤子——油炸香蕉、紅辣椒、花生米、木瓜、橘子片、辣醬……他們兩個人中間隔著這麼一大堆盤子,好像隔著好幾里路。菜盛在盤子裡逐漸冷了下來;除了諸如「我不餓」「再多吃一點兒」「我什麼也吃不下」以及「你動身以前應該吃飽了」這些說來說去只是好心勸對方努力加餐的話以外,他倆好像找不到別的話好說了。阿里一會兒走進,一會兒走出,一直打量著他們;他像是鐘錶里的一個小人兒或者小動物,每次報時就鑽出來一下。兩個人都感到可怕的是,這時心中都盼望著離別的場面趕快結束,而且一旦這個尷尬的場面告一段落後,就可以各自定下心來,重新過一種不再有任何變化的生活了。

  「你要帶的東西肯定沒有落下什麼嗎?」他們一件件地把可能遺落的東西又描述了一遍。這是他們想出來的另一個辦法,可以坐在那裡不吃飯,只偶爾挑一點兒容易下咽的東西送進嘴裡。

  「幸而這所房子只有一間臥室。他們不會再讓誰住進來。」

  「他們也許會把我趕出去,讓給一對夫妻住。」

  「你每個星期都會寫信吧?」

  「當然了。」

  時間已經過了不少,他們可以使自己相信飯已經吃好了。「如果你吃不下去,我看我就送你走吧。巡佐已經在碼頭上把搬運行李的人組織好了。」他們現在只能說一些非常正經的話了。他們的一舉一動好像都籠罩在虛幻里,儘管彼此都能觸摸到,但是整個一條非洲海岸線已經把他倆分隔開了。他們說的話句句矯揉造作,倒像是一封不堪卒讀的書信中的詞句。

  上了船,不再是兩個人單獨相對以後,他們都長舒了一口氣。在市政工程廳任職的哈里法克斯裝得情緒很高的樣子,不斷打趣逗笑兒。他說了一些語意雙關的笑話,又叮囑兩位太太多喝杜松子酒。「這對治肚子疼有好處,」他說,「乘船最不舒服的就是拉肚子。睡覺以前要大量喝,早晨起來也起碼喝六便士的。」兩個女人把房艙查看了一遍。她們站在黑燈影里,好像兩個穴居人,嘴裡嘰嘰喳喳地說一些男人們沒法聽清楚的話。她們已經不是這兩人的妻子了,她們是另一部族的兩姐妹。「這個地方用不著咱們了,」哈里法克斯說,「她們倆在這裡挺好的。我要上岸了。」

  「我同你一起走。」本來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現在,突然間,他真正感到了痛苦,宛如到了死亡關頭。他好像是一個囚犯,在受審的時候總不相信自己犯了罪,一切都不過是個夢境,判刑也好,用卡車載赴刑場也好,都不是真實的。而突然間,他站到這裡了,背後是一道沒有門窗的大牆,一切都成為真實的了。但是事已如此,也只能橫下一條心,勇敢地接受死亡吧。他們走到走廊的一端,把哈里法克斯夫婦留在屋裡。

  「再見,親愛的。」

  「再見,蒂奇,你每個星期都要寫信……」

  「我會寫的,親愛的。」

  「我是一個可怕的逃兵。」

  「別這麼說。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如果他們讓你當專員,事情就不一樣了。」

  「我一休假就找你去。如果在那以前你的錢不夠花,就寫信告訴我,我會給你安排的。」

  「你總是什麼事都替我安排好,蒂奇。以後沒有我向你發脾氣,你會高興的。」

  「別胡說了。」

  「你愛我嗎,蒂奇?」

  「你說呢?」

  「你說一句,我愛聽——哪怕你不是真心的也好。」

  「我愛你,露易絲。當然我是真心的。」

  「如果我在那邊一個人過不下去,我還要回來的,蒂奇。」

  他們接過吻,便走到上面甲板上。從這裡望過去,海港總是非常美:一排小房子有時候像石英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有時候籠罩在圓鼓鼓的蔥蘢的小山的陰影里。「給你們護航的軍艦可不少。」斯考比說。驅逐艦和輕巡洋艦像好幾隻小狗蹲在周圍;信號旗像水波似的飄擺,一隻日光信號機閃動著。漁船揚著棕色的蝴蝶帆東一艘西一艘地停歇在遼闊的海灣上。「你要注意身體,蒂奇。」

  哈里法克斯的粗大喉嚨在他們身後吼叫起來:「有沒有人上岸?你是坐警察廳的汽艇來的嗎,斯考比?瑪麗在下邊房艙里。斯考比太太,把眼淚擦乾,再撲一點兒粉讓旅客們看看。」

  「再見,親愛的。」

  「再見。」真的要分手了,哈里法克斯看著他們握手告別,從英國本土乘船來的旅客也都好奇地打量著他們。汽艇剛一駛開,馬上就看不清哪個是露易絲了。也許她已經回到下面房艙哈里法克斯太太那裡去了。夢已結束,變化已成過去,生活又要重新開始了。

  「我真討厭這種告別的場面,」哈里法克斯說,「總算都過去了,我挺高興。我想我得到貝德福德去喝杯啤酒。同我一起去嗎?」

  「對不起。我要去值班。」

  「剩我一個人了,要是有個漂亮的黑姑娘關心關心我,我倒也不反對。」哈里法克斯說,「可是,我忠誠、老實,是個忠實的丈夫。」斯考比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威爾遜站在一個防雨帆布遮蓋著的貨堆的影子裡,遙望著海灣。斯考比停住腳步,他被這張悲傷的、孩子般的胖臉打動了。「對不起,我們剛才沒有看見你。」他說,接著,又撒了一句無害的小謊,「露易絲讓我問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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