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部 第一章 一
2024-10-11 02:07:24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他們站在彭德區專員單層住房的陽台上,隔著寬闊的、似乎靜止不動的河水,瞭望著對面岸上搖曳的火把。「那邊就是法國呀。」德魯斯按照當地的叫法說。
貝羅特太太說:「戰前我們總是到法國去野餐。」
貝羅特從房子裡走出來,一隻手端著一杯酒。他生著羅圈腿,防蚊靴像馬靴似的套在褲腿上面,看起來仿佛剛剛騎過馬一樣。「這是你的,斯考比。」他說,「你當然知道,我很難把法國人當作敵人。我們這一姓人是隨著胡格諾派教徒[47]從法國過來的,所以看法就不同了,你知道。」貝羅特的一張瘦削的黃臉好像受了傷似的被鼻子從中分成兩半,這張臉在任何時候總是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絲毫不容人有看不起自己的表示。貝羅特的妄自尊大是他的一個生活信條——凡是對他聲譽地位有所懷疑的人都要受到他的搶白,遇到機會,他還會著實給人一點兒顏色看——他無時無刻不在向人顯示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斯考比說:「如果他們真的投到德國人那邊去,我想這個地方免不了是他們進攻的一個目標。」
「我難道就不知道?」貝羅特說,「我在1939年就到這裡來了。咱們政府眼光很遠,早就料到可能發生的事了。一切都做了準備,你知道。唉,醫生到哪兒去了?」
「大概是檢查病床去了,最後再去看一眼準備得怎麼樣。」貝羅特太太說,「你太太已經平安到達目的地,你真應該感謝上帝啊,斯考比少校。河對岸的那些可憐蟲,在小艇上漂流了四十天,想起來都叫人心驚膽戰。」
「哪次出事都是在達喀爾到巴西這條倒霉的狹窄的海道上。」貝羅特說。
醫生面色陰鬱地從房子裡走到外面陽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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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對岸這時又變得一片死寂,火把都已熄滅了。平房下面的碼頭上,燈火照亮了一塊幾英尺方圓的幽暗的河水。一塊木頭從黑暗處漂浮出來,緩緩地流過燈光投照的地方,斯考比一直數了二十下,木頭才又隱沒在黑暗裡。
「法國佬這回辦事還過得去。」德魯斯一邊憂傷地說,一邊從酒杯里撿出一隻蚊子。
「他們送來的都是些婦女、老人和沒有幾天好活的人,」醫生扯著鬍鬚說,「這一點再辦不到就更不像話了。」
突然間,河對岸又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好像一下子出現了成群的飛蟲。這裡,那裡,一簇簇的火把像螢火蟲似的閃爍起來。斯考比把望遠鏡舉到眼睛上,看到一張黑色面孔在火光中倏地閃現了一下,一根帆布床的支棍,一隻白色的手臂,一個軍官的後臂。「我想人已經到了。」他說。沿著河岸,一長排燈火搖曳閃爍。「好了,」貝羅特太太說,「咱們還是進去吧。」蚊子一分鐘也不停地在耳邊轟鳴,發出縫紉機般的聲音。德魯斯叫了一聲,啪地在手上擊了一掌。
「進來吧,」貝羅特太太說,「這個地方的蚊子都是瘧蚊。」起居間的窗戶安著防蚊的紗罩,室內的空氣因為憋著一場大雨顯得格外悶濁。
「擔架會在早晨六點送過河來,」醫生說,「我想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做好了,貝羅特。一個病人害的是黑水熱,另外還有幾個害熱病的,大多數都是精力枯竭——這是最危險的病症。咱們大多數人最後都是為這個送了命。」
「那些走得動路的交給斯考比和我,」德魯斯說,「到時候你得告訴我們,醫生,他們經受得住多少盤問。貝羅特,你的警察得看著點兒那些擔架夫,叫他們事後都從原路回去。」
「當然了。」貝羅特說,「咱們現在沒有什麼事好做了。再喝杯酒吧!」貝羅特扭動了一下收音機的轉鈕,克拉珀姆[48]的奧芬劇院的管風琴聲立刻從三千英里外飄送過來。河對岸,擔架夫的吆喝聲時起時落。有人敲了敲陽台的門。斯考比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烏利澤牌管風琴一會兒低聲嗚咽,一會兒隆隆轟鳴。陽台門開了,走進來的是威爾遜。
「你好,威爾遜,」德魯斯招呼道,「我不知道你也在這兒。」
「威爾遜先生到這裡來檢查非洲聯合公司的商號。」貝羅特太太替威爾遜解釋說,「我想你在商號的客房休息得還舒服吧。那地方很少有人住。」
「噢,是的,很舒服。」威爾遜說,「怎麼,斯考比少校,沒有想到在這兒會遇見你。」
「我不知道你怎麼會沒想到,」貝羅特說,「我告訴過你他要到這兒來的。坐下喝杯酒吧。」斯考比想起露易絲對他講過一句關於威爾遜的話——人有些虛假,她這樣評論過他。他向威爾遜望過去,看到由於貝羅特揭了底,他那孩子似的臉上泛起的一層紅暈還沒有褪淨,也看到堆在他眼角上的皺紋,說明他畢竟不是一個年輕人了。
「斯考比太太有什麼消息嗎,先生?」
「她上星期平安到達了。」
「我很高興,我非常高興。」
「來,咱們談談。」貝羅特說,「你們那個大地方有什麼熱鬧事啊?」「大地方」這個詞帶著一股譏誚的味道——貝羅特一想到有這麼一個地方,那裡人人都自以為了不起,而他待在這裡卻沒有誰認為他了不起,氣就不打一處來。就像胡格諾教徒心目中的羅馬城一樣,貝羅特幻想了一幅淫亂、墮落、腐化的畫面。「我們這些住在叢林裡的人,」他憤憤不平地說,「生活是非常平靜的。」斯考比很替貝羅特太太難過,這些話她一定已經聽過無數次了,她一定早已忘記他向她求愛的那段日子,那時,他無論說什麼,她沒有一句不相信的。她緊緊靠著收音機坐著,音樂聲音放得很低,她在傾聽,也許假裝在傾聽一支古老的維也納旋律。她的嘴巴緊閉著,竭力不去理會她丈夫嘴裡整天絮叨的這些台詞。「喂,斯考比,咱們那些首長在城裡幹什麼呢?」
「噢,」斯考比心懷憐憫地望著貝羅特太太含糊其詞地說,「沒有發生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人們都忙著打仗的事……」
「啊,不錯,」貝羅特說,「市政廳的人都忙著翻閱一宗又一宗的公文,我倒寧願看見他們在這裡種稻子,那時候他們就知道什麼是工作了。」
「我想,最新的一件聳人聽聞的事,」威爾遜說,「就是鸚鵡案件了。你說是嗎,先生?」
「塔利特的那隻鸚鵡?」斯考比問。
「或者照塔利特的說法,尤塞夫的鸚鵡。」威爾遜說,「對不對,先生?還是我聽錯了?」
「我想我們永遠也弄不清楚誰對誰錯。」斯考比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在這裡一點兒也不知道你們那個大地方都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想的只是法國人。」
「是這樣的。大約三個星期以前,塔利特的表兄弟要乘一艘葡萄牙輪船到里斯本去。我們檢查了他的行李,沒有發現什麼;但是我聽到有謠言說,有的時候鑽石藏在鸚鵡的嗉囊里偷運出去,所以我就把他帶的一隻鸚鵡扣下了。果不其然,在這隻鸚鵡里藏著價值大約一百鎊的工業鑽石。輪船還沒有起航,所以我們就叫塔利特的表兄弟回到岸上來。看起來這個案件算是人贓俱獲了。」
「可是沒有吧?」
「敘利亞人從來也不會栽跟頭。」
「塔利特的表兄弟的傭人一口咬定,這隻鸚鵡不是他主人的——當然了,塔利特的表兄弟也說不是他的。他們說,有一個小孩用另一隻鸚鵡調換了塔利特原來的那一隻,給他栽贓。」
「小孩幹這事是尤塞夫指使的,我想。」醫生說。
「當然了。麻煩的是,這個小孩不見了。當然,這有兩種解釋——也許是尤塞夫給了他錢,他躲起來了;也很可能是塔利特給了他錢,叫他把罪名推在尤塞夫頭上。」
「要是在這裡,」貝羅特說,「我就把他們兩個人都關進監獄裡。」
「在我們那裡,」斯考比說,「我們得考慮法律。」
貝羅特太太扭動了一下收音機,一個聲音出其不意地大喊一聲:「踢他的屁股。」
「我得去睡覺了,」醫生說,「明天一天夠人受的。」
斯考比坐在床上蚊帳里,打開了日記。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每天晚上臨睡以前,總要把當天的事情記下來——一筆簡單不過的流水帳。如果有人同他爭論一個日期,他就可以查對一下;如果他想知道某一年雨季是從哪天開始的,上上屆市政建設廳主任是什麼時候調往東非的,日記里都有據可查。斯考比家中床下有一隻鐵箱,鐵箱裡放著許多本日記,他要查的事肯定記在某一本上。除了偶然核對事實外,他從來不翻看這些日記——特別是其中的一本,他用無法再簡的字句寫著:「C[49]病故。」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為什麼要把這些日記保存起來。可以肯定,他留著這些日記不是為了給後人看。即便後代人對一個落後的殖民地的默默無聞的警官生活如何感到興趣,他們從這些暗碼似的記載中也不會知道多少事。斯考比記日記的起因也許要追溯到四十年以前的一件小事,當時他還在預備學校讀書,因為整個暑假記日記沒有間斷,所以得了獎——一本《阿倫·奎特梅因》[50]。從此以後,這個習慣就養成了,甚至記載的方式也沒有什麼改變。早餐香腸。天氣晴朗。午前散步。下午上馬術課。中午吃雞肉和蜜糖卷餅。幾乎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這種記載已經變成:露易絲起程。Y晚間來訪。凌晨二時第一次颱風。他的筆無力表現一件事的重要意義,只有他自己,如果他日後肯再翻閱一次的話,可以發現在倒數第二項記載中哀憐已經把他的誠實打穿了一個大洞。他寫的是Y而不是「尤塞夫」。
斯考比在這一天的日記上寫道:五月五日。來彭德接43號輪船(為了保密他用的是輪船的代號)生還旅客。同行者德魯斯。猶豫了一會他又加上了一句:威爾遜亦在。他把日記本合上,仰面躺在床上開始祈禱。這也是他的一個習慣。他背了《天主經》和《聖母經》,然後他又做了懺悔,這時候他的眼皮已經睜不開了。這只不過是走一走形式,倒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不會犯嚴重的罪,而是因為他一向認為,這樣也罷,那樣也罷,他的生活本身就是無足輕重的事。他不酗酒,不和人通姦,甚至從來不說謊話,但是他從來不認為自己不犯這些罪就是美德。有時他也思考這些問題,他這時總把自己看作是一名小卒,一名初入伍的新兵,根本不可能違犯嚴重的軍事紀律。「昨天我只為了一點點兒小事就沒去參加彌撒。晚祈禱也漏掉了。」這也就同一個士兵承認自己沒盡到職責——該去參加雜役卻逃避了一樣。「噢,上帝,保佑……」但是在他還沒來得及提到人名以前已經進入夢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