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族史詩
2024-10-11 02:02:51
作者: 徐興無
羌人幾乎和漢人一樣古老,商周時代就自中國的西部而來,其中一支很大的單一聚落可能向青海高原和西藏高原遷徙,成了現今西藏人的祖先。大漢的歷史學家認為他們出自姜姓,即炎帝的後代。《詩經》裡面說周人的老祖母叫做姜源,可能就是羌人,不然,孟子為什麼要說周文王是西羌人呢?
不過,與周人的聯姻並未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一直以鬆散的遊牧部落的姿態向東推進。他們的風俗在《後漢書》中被描述成沒有一定居所,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牧產為業。又以父名或母姓為氏族的種號,十二世後便可以相與交婚。為了要保持種族的人口繁衍,他們實行多妻制,並且父死之後,兒子以其後母為妻;兄死之後,弟弟以其嫂嫂為妻。他們的社會結構也保持了先民們的方式,沒有君臣上下,強健有力的部落酋長則為領袖,弱小的則主動成為依附。整個民族崇尚勇力,以抄掠其他部落和民族為榮,氏族內部只有殺人償命一條法律,以戰死為吉利、病死為不祥。在軍事上,善於在山谷地帶打突擊戰,而不善於在平原地帶打持久戰。由於處於西方寒冷地區,婦女能在風雪之中生育。這些風俗讓漢人看了毛骨悚然,但也很敬佩;漢人的學者稱讚他們生在西方,得了五行中的金氣,因而剛堅勇猛。
他們曾幫助周武王伐商,但後來又像潮水一樣湧向中國內地,到達現在的陝西、山西和河南地界,當時中國稱他們為戎人。幾乎所有的諸侯都與他們展開過戰爭,但見效甚微,最終,西周最後一個天子被他們殺掉,周王朝遷都洛陽,開始走下坡路了。但隨著中國幾個諸侯國的強大,以霸主的身分組織起多國部隊,特別是西方強國秦國在穆公的領導下崛起,羌人漸漸又向華夏的邊緣地帶退卻。至戰國末期,中國的戎患基本上消除,只有秦國的邊境上尚有一支號為「義渠」的羌人部落,屢敗秦人。
終於在秦昭王即位之際,秦國的宣太后決定捨身救國,為後代除去隱患。她用自己的美色勾引義渠王來宮中私通,可能在此過程中,她感到義渠王確實是條漢子,加之自己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不免有些纏綿,又為他生下了兩個兒子。三十四年之後,風韻將逝的老太后才忍痛在自己的臥室里對老情人下了毒手。從此秦國將羌人趕得遠遠的,在羌人的根據地設置了隴西、北地、上郡三個行政區域。
羌人成為大漢西北的主要邊患,是從公元二世紀才開始的。當然,羌人和大漢的摩擦開始得較早。這些羌人的部落很多,種號蕪雜,但都源於一個孕育於青海湖畔至湟水與黃河之間的古老種族。
這個古老羌族叫作無弋,即奴隸,傳說因為他們的祖先爰劍在秦厲公(春秋)時代是秦國的奴隸,他設法逃跑,在追兵上來時鑽進一個山洞,像羌人的史詩中吟唱的那樣,秦人放火焚燒,突然見到一隻大老虎衝出來,嚇跑了秦人。爰劍出了洞,又遇上一個被割去鼻子的女囚犯。在荒野之中,結為夫婦。這個羌人的祖母也知道遮醜,將頭髮覆蓋在臉上,因此成為羌人的風俗。以後漢人與羌人作戰時,面對的都是騎在馬上嗷嗷叫的披頭士。
由於大難不死,爰劍便被羌人推為酋長。他採取了和當時諸多部落不同的策略,不向中國的腹地發展,而是將部落帶到了河湟地區;更為了不起的是,他把從漢人那裡學到的耕種和畜牧技術傳授給部落,於是河湟一帶的羌人漸漸成為半遊牧半農耕的民族,這種能夠獨立的經濟,保證了他們無須冒險去向漢人討生活,更保證了自身的種族在一種充裕和平的環境下繁衍強大。
果然,到了第四代酋長、爰劍的曾孫忍的時代,河湟地區已經不能養育人口日益增加的羌人,於是他們的旁支開始向外遷徙到中國的西南地區,分布在益州刺史部(今四川一帶)的廣漢、越嶲和武都。忍和他的弟弟舞卻留在河湟,分別產下九子和十七子,從此分化為二十六個部落。漢人統稱之為西羌。
孝景皇帝時,由於受到匈奴的脅迫,其中的研種部落要求南渡黃河,進入洮水流域的隴西郡,為大漢守衛隴西邊塞。他們的要求得到了大漢天子的許可,被安置在狄道、安故直至臨洮、氐道、羌道諸縣,但大部分的部落,卻越過祁連山北上,進入河西走廊地區,和匈奴混雜在一起,屢寇大漢。
孝武皇帝朝,隨著大漢對匈奴作戰的節節勝利,加之博望侯張騫打開了西域的交通,孝武皇帝採取了「隔絕羌胡」的戰略,將大漢的軍隊開進河西地區,設置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郡,西達玉門關,這樣,把羌人壓回河湟,使他們與北方匈奴不得交通。大漢認為羌人是一個比匈奴弱小得多的民族,所以並不像對待匈奴那樣用驅逐的手段,而是對他們施加管制。大漢的軍隊又開進了河湟地區,設立了一個叫作令居的軍事要塞。
自由自在、野蠻卻質樸的西羌人受不了組織嚴密、高雅卻狡詐的漢人的壓迫,當孝武皇帝的小舅子李廣利將軍戰敗投降匈奴之際,先零羌與封養牢姐羌解仇結盟,共同成為匈奴的軍事聯盟,合兵十萬,攻下令居塞和隴西郡的安故縣,包圍了隴西郡的枹罕縣,並攻打河西。五六年後,大漢的李息和徐自為將軍才平定羌亂。
大漢仍不放棄羌人,而是改進了管理手段,在羌人地區設置護羌校尉,持節統領,全權處理羌人事務。這個軍政合一的官員下有從事、長史、司馬各兩名和一批翻譯,按時巡視各個部落,處理羌人的不滿、要求以及羌漢關係,此外,還不斷地派遣通譯去大漢境外的羌人那裡互通消息。大漢希望藉此培養起羌人的信任與好感,從而維持邊塞的和平。孝昭皇帝朝,大漢在河湟地區設置了金城郡。
可是,大規模的叛亂仍在孕育之中,直到七十多歲的趙充國將軍出馬,才以他的勇略才智和遲暮之年的心血,解決了前漢時期的羌人問題。
那是三十多年後的孝宣皇帝朝,帝國中央派光祿大夫義渠安國巡視諸羌部落。先零羌的酋長提出了一個居心叵測的擴張要求:渡湟水北上,在荒野地區畜牧。不諳邊事的光祿大夫立刻答應為他們請示天子。
當他回朝匯報時,帝國的營平侯、後將軍趙充國彈劾他失職。趙將軍是隴西人,後又遷居令居塞,因而對羌人再熟悉不過。義渠安國出長安之前,趙充國就反對派他去,並推薦了酒泉太守辛武賢。
羌人沒有耐心了,他們驅趕著羊群過了湟水。面對黑壓壓的移民潮,各地的漢人長官束手無策。
元康三年(前63),孝宣皇帝急召趙充國將軍,說是接到情報,先零羌與羌人各部落舉行解仇交質盟誓的儀式。趙將軍一聽便著了急,回答說:「這是羌人叛亂的信號。羌人之所以容易制伏,是因為他們部落分散,互相殘殺,始終不能統一。三十多年前,西羌反叛,也曾解仇結盟。臣下估計匈奴的使者又到了西羌,因為近來東胡烏桓歸順大漢,匈奴害怕大漢從東方攻擊,於是引誘羌人在西方鬧事。臣預感到羌人有大的陰謀,應當及早防備才是。」
一個多月以後,快馬將情報送至長安:狼何羌派遣使者去匈奴借兵,打算進攻河西敦煌一帶。
趙充國分析:狼何羌只是陽關西南的小月氏種族,不會有如此大的膽子,一定是匈奴的使者到了西羌,先零與、開兩大羌種解了仇。一旦秋馬肥碩,變亂必起。宜速派使者,敕視諸羌,不許他們解仇,讓他們知道大漢已發覺了他們的陰謀。
孝宣皇帝覺得,解鈴還須繫鈴人,於是又派了義渠安國前往。
義渠安國為上次的事窩著火,一到河湟,便通知三十多位羌人豪酋開會,會間湧出甲兵,悉皆誅殺,縱兵沖入羌人部落,斬首千餘級。於是先零羌一下子反了,神雀元年(前61),歸義羌侯楊玉等擊敗了義渠的漢軍。
天子讓御史大夫丙吉去問趙充國誰可出征?回報說:「趙將軍對臣說沒有能超過他的。」天子很高興,之所以派丙吉去詢問,是因為趙將軍太老,所以一定要他自願出馬。天子又讓人去問:「將軍打算如何用兵?」回報說:「百聞不如一見,等老臣到了金城郡,再獻上方略。」
趙將軍的作風是持重,先計後戰,愛惜士卒。所以他的偵察兵相當出色,行必備戰,止必堅營。他認為羌人的騎兵善於衝擊,但不通戰法,不能持久。於是,他讓手下勿貪小利,堅守不出,等待決戰的機會,以圖全殲。此外,他堅持運用瓦解羌人的政策,只擊先零部落。於是,他釋放了地方政府扣押的和開部落的人質,命他們回去轉告部落:「大兵只誅有罪者。天子告諸羌人:斬先零羌大酋長者,賞錢四十萬;中酋長者,十五萬;小酋長者,二萬;男人,三千;老人及婦女兒童,一千;所獲財產歸各人所有。」
羌人被他搞亂了,在一次各部落酋長聯席會議上,他們爭吵了起來。有些部落的酋長指責先零部落說:「與你們說不要反,現在天子派了趙將軍來,八九十歲了,又善於用兵,你們卻想一戰敗之,做夢去罷!」
天子派來了援軍,包括一部分御林軍和胡越騎兵,由趙將軍之子中郎將趙卬率領。不過,以酒泉太守辛武賢為代表的少壯派對趙將軍的做法失去了耐心,在他們的動員下,天子發動三輔、河南、河北、隴西、河西等地的步卒、騎士乃至刑徒,計六萬人,拜辛武賢為破羌將軍,從張掖、武威出擊羌人的、開部落,以求速戰。
天子遣書詢問趙將軍。趙將軍竭力陳說遠擊羌人,道徑險絕,非漢人所長的道理,以及不能攻打這兩個部落的原因。他告訴天子:善戰者將敵人引來,以逸擊勞;不善戰者,勞師襲遠,自去送死。何況是對付散亂遊動的羌虜?
像這樣的書信來往了好幾回,天子和朝中的大臣皆被感動,贊同趙充國的大臣們從十分之三,增至十分之五,最後到十分之八。孝宣皇帝的老師、丞相魏相說:「臣愚昧不懂軍事,趙將軍屢次為國家精心策劃,其言多是,臣一任其計。」於是詔令從趙充國之策。同時,天子還有些性急,仍讓破羌將軍與中郎將合兵,相機進擊。
七月,趙將軍命令出擊,因為預料到先零羌經過長期的屯聚與對峙,必然鬆懈。果然,羌人大亂,渡湟水而逃。可趙將軍不讓部下們追擊,而是尾隨驅逐,部下們不解,他說:「窮寇勿迫,追得緩,他們反而跑得慌;追得急,他們反而會回頭拼命。」
這一仗,先零羌溺水死者數百人、投降及被斬者五百人、棄牛馬羊十萬餘頭。經過、開部落的田地,趙將軍的部下紀律嚴明,不壞莊稼,事後這兩個部落的酋長前來歸降。
趙將軍沒有繼續追,因為羌人逃跑的方向是沒有盡頭的。他決定占領羌人的老窩,下令將一萬名騎兵轉業為農墾戰士,在河湟地區屯田,一則為國家節約開支,二則仍維持以逸待勞之勢,三則利用羌人思歸故土的心理,讓他們在流亡飢餓的境況下人心渙散。
天子詔可,在這封詔書的最後,天子竟寫上「將軍加餐飯,慎兵事,自愛!」的字樣。
不久,羌人疲敝,趙充國與破羌將軍及中郎將出兵,大勝而回。前後計降三萬一千二百人、斬首七千六百級,餓死五六千,逃亡四千。五萬先零羌,只剩下兩千來人。次年秋,其他羌人部落又陸續送來了先零大酋長楊玉、猶非等人的首級,並率部來降。
趙充國奏請罷屯田。大漢在河湟地區設置金城屬國,派駐屬國都尉處理歸降的羌人問題。至此以後,整個前漢時期,再沒有發生大的羌人叛亂。
前漢末期、王莽篡漢時期直至本朝初立,隴西、金城一帶的諸多羌人已漸漸地將自己看成大漢的子民。但先零羌仍勾結一些羌種不斷地來寇,但皆被擊潰。
此時,一個叫燒當部落的羌種也在崛起之中。燒當,是爰劍的第十八代孫的名字,他大概生活在孝元皇帝時代、本朝立國之初,他們的酋長名叫滇良,是燒當的玄孫。他的部落居住在河湟以西的大允谷中,人數很少,而且相當貧窮。時下,他的敵人是先零等幾個強大的部落。
大凡中國四週遊牧民族的崛起,第一步都是征服本民族內部的部落,滇良經過精心的準備,一舉掩襲成功,殺先零三千多人,奪取了他們的根據地大榆中。作為帝國境外的羌人部落,對已劃歸大漢領土的河湟故土都有著極大的向心力。他們每天都在塞外窺視著,與歸順大漢的塞內降羌聯絡著,他們的勇士騎在馬上,翹首東望。
本朝開國之初,世祖光武皇帝還在忙著平定隴西隗囂和西蜀公孫述。建武九年(33),隗囂在圍困中又餓又病,氣憤而死。他的謀士、後任帝國司徒掾的大學者班彪考慮到王莽時期,青海湖畔的羌人趁大漢之危,時常人寇金城、隴西二郡,而隗囂又招納他們與漢軍相拒,向光武皇帝建議恢復護羌校尉。當然,班彪的理由是加強和改善對羌人的管理,以防他們的反叛。不過,他的上疏中陳述了羌人反叛的原因:「今涼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髮左衽,而與漢人雜處,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為小吏黠人所見侵奪,窮恚無聊,故致反叛。」
班彪說的這些羌人是境內降羌,他們受到了漢人官吏和漢人無賴不公正的對待。這時,他們往往與境外的羌人內外俱起。
先零羌在被燒當羌重創之前,曾於建武十一年(35)冬天,發動數萬人攻打金城郡浩疊縣。朝臣推舉太中大夫馬援為隴西太守,率步騎三千,潛行至羌人營地,一舉擊潰。緊接著又追至羌人的聚居地,擊鼓叫噪,乘夜放火,計斬首千餘級。此役當中,馬太守的脛骨中了箭。
馬援將降羌全部安置在隴西、天水直至帝國的核心地區——扶風,他年輕時就不願意讀經書,主動去隴西一帶耕田放牧,實踐經世的本領。他的目的是把人數少的羌人投放到人數多的漢人之中,演化成規範的大漢民眾。同時,他還主張把漢人移民到羌人的土地上。所以,當朝臣們認為金城郡經過多年的戰火,羌人多次叛亂,主張放棄金城時,馬援大加反駁。最後,遷來了三千口漢人,開水田,修溝渠,繕城郭,漢人安居樂業,塞外羌人不斷來降。不過,馬援將羌人大規模地遷入境內,也難免留下了後患。因為當時長安及三輔已不復為帝都和京畿,羌人後來屢寇三輔,遂使安置降羌的地區反成為羌人唱主角的舞台,可以說是開門緝盜。當然,這不能怪馬太守,因為他的時代,大漢剛剛光復中興,朝氣蓬勃,充滿自信,哪裡把羌人放在眼裡。
這一仗,先零羌元氣大傷,退出塞外之後,又被燒當羌重重一擊,失去了在河湟地區的主導地位。兩年以後,進攻金城、隴西的羌人,就成了燒當部落了。此時滇良已卒,他的兩個驍勇善戰的兒子滇吾、滇岸擊敗太守劉盱,謁者張鴻、隴西長史田颯皆戰沒。直到孝明皇帝永平元年(58)秋天,才由光武皇帝的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綠林好漢出身的馬武將軍與孝章皇帝的小舅子竇固,以四萬人的優勢兵力,斬首五千餘級,生俘一千六百口,將羌人一舉蕩平。這一次,模仿馬援將軍的做法,遷徙七千口羌人至三輔地區。詔謁者竇林為護羌校尉。酋長滇吾向西遠遁,滇岸投降。
竇林鬧了個笑話,他的部下受了滇岸的賄賂,說滇岸是酋長,於是依照他的上奏,天子加封滇岸為歸義侯。第二年,滇吾又來投降,竇林又奏,並帶他們兩個一道去洛陽投降,接受加封。孝明皇帝覺得一個部落竟有兩個酋長,便追問竇林。竇林語無倫次地搪塞天子:「滇岸就是滇吾,隴西土話不標準吧?」
天子大怒,竇林丟了官。
後來,滇吾的兒子東吾做了酋長,也願意歸順,但他的弟弟迷吾不干。
他終有了反叛的藉口,而且相當的光明正大。孝章皇帝建初二年(77),金城郡安夷縣吏霸占卑湳部落一羌人的妻子,被羌人殺死,於是安夷縣令捉拿兇手。卑湳部落害怕之下,逃出塞外。迷吾見機,率領幾個羌人部落暴動,打敗金城太守郝崇,又聯合封養部落酋長布橋攻打隴西、漢陽。朝廷即拜馬援之子、行車騎將軍馬防與長水校尉耿恭出征,到次年三月戰事結束,布橋投降。
迷吾仍在戰鬥,十年以後,他成功地引誘並伏擊了護羌校尉傅育的軍隊,傅育下馬搏鬥,力竭而死。同年秋,新任護羌校尉張紆與馬防於木乘谷擊破迷吾,在談判桌上,迷吾又喝到了他最喜歡的漢人官府釀製的酒,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人頭連同他喝的酒都放到了傅育的靈位之前。張紆的做法,激怒了羌人,迷吾之子迷唐繼承了父親的事業。
漢人的官吏們對羌人虐待過甚,塞外羌人想攻打邊郡,首先要有塞內羌人的反叛才能成氣候,可大漢的職官避讓制度,使得當地的行政長官大都來自內地,這些人很少能尊重羌人,卻很能搜刮羌人。由於不生長在邊郡,一旦羌叛,又無制羌之策,不僅貪贓枉法,而且貪生怕死,力主放棄涼州諸郡,退守關中。所以朝廷往往派出像馬援、馬防、竇固等熟知邊事的將領才能暫時解決問題。但他們能對付得了羌人,卻對付不了他們的同僚。有些事情,連天子都感到過分。
孝明皇帝曾經接到一份奏報:一個叫燒何的羌人小部落因為受到盧水胡的攻擊,這個部落的百歲老巫婆比銅鉗率眾歸附金城臨羌縣。由於部落成員犯法,臨羌縣令一次就收殺七百人並收系了比銅鉗。
孝明皇帝看不下去了,他動了惻隱之心,下了一道詔書表示國家無德,不能威服異族。命令釋放比銅鉗,饋贈醫藥養護;招納其部落成員,厚贈財物,送回故地;對犯罪的羌人,認罪者釋放,拒不認罪者沒官為奴。
張紆誘殺迷吾之後,考慮到羌人將有大規模的叛亂,朝廷公議,以久習邊事的武威太守鄧訓為護羌校尉。他是光武皇帝的太傅鄧禹的第六子,少時不好文學,被父親責難;但很快成了帝國的封疆大吏,北方邊郡的烏桓、鮮卑以及西部的盧水胡都很敬佩他。
章和二年(88)冬天,黃河上結了冰。迷唐派人探了探厚薄,便指揮四萬騎兵蜂擁過河,直抵塞下。可他沒有下令攻城,而是叫來了一個弱小的胡人部落——小月氏胡的酋長。他把腰刀拔出來,在胡人酋長的皮坎肩上蹭了蹭,又讓人端上一盤金子和幾匹綢緞,要求酋長配合行動。
酋長與他三擊掌後,馬上將東西送到鄧訓這裡。鄧訓讓他帶去一些精銳的騎兵和軍官。酋長又派人去報告迷唐:我部已被漢軍管制,無法出戰。
其他漢人官員勸告鄧訓:「羌胡相攻,本來對我有利。此乃以夷制夷之策,大人不必派兵保護他們。」
「不然,張紆正是因為失信,才引起羌人暴動。大漢長期屯兵,不下二萬。糧草轉運,耗損府幣。涼州吏民,命懸絲髮。此處所居胡人,原來之所以常被羌人裹脅,不從大漢,都是由於恩信不厚啊!現在趁著他們困迫之際,以德懷柔,庶幾能歸順,為我所用。」
邊塞的大門打開了,漢軍傳令胡人以及一些弱小的羌人部落,速攜妻子兒女財產入內。這一下,斷絕了迷唐的兵源的供給,分化了羌人的軍事聯盟。眼見得扎在塞外的帳篷日趨減少,那些進關的胡人對鄧訓說:「漢家常常讓人們自相殘殺,惟有鄧使君待我們如父母一般,我們惟您的命令所是。」
鄧訓又讓幾百名少年羌胡接受教育和訓練,作為自己的義從。羌胡以病死為恥辱,一旦病重,輒拔刀自裁。鄧訓派出軍醫官把一些危重病人看管起來,加以治療。
這些事,像春風一樣,吹遍了邊塞內外。鄧訓的使者攜帶著重金奔走於羌胡部落之間,塞外的營帳又少了許多。一天,一批羌人的帳篷隨著一頂華麗的大帳向塞下移動。鄧訓大為高興,下令啟關。他對部下說:「這是迷唐伯父號吾的大帳!」
隨號吾來降的有號吾的母親以及八百多戶部民。鄧訓又點了點塞外的帳篷,下令發動湟中漢、胡、羌兵四千人出擊,迷唐逃往西部頗嚴谷,部落破散,漢軍斬首俘虜計六百多人。
次年春天,即孝和皇帝剛即位的那年,迷唐又犯邊,鄧訓命長史任尚將皮革縫在竹筏上,率軍渡過黃河,幾乎將迷唐部落一網打盡,斬首一千零八百級,生俘二千口。鄧訓又對歸降者及弱小羌胡施加恩撫,迷唐再次遠遁千餘里。其中一個大部落首領東號率眾投降。為了減少邊費,又為了解除羌人的顧慮,鄧訓罷去屯兵,只留二千刑徒屯田開荒,修理城堡。
孝和皇帝永元四年(92)冬天,五十三歲的鄧訓病危,每天來看他的吏民和羌胡達千人以上。有一天,羌胡民眾騎著馬在塞上大漠上奔馳,他們大聲地歌唱、吼叫,因為鄧校尉死了。他們按照哀悼父母的風俗為他送行,有的拔刀自割,說鄧校尉死了,我們也一起死罷。
像一切英雄一樣,鄧訓成了這裡的民眾供奉的神靈。十三年後,孝和皇帝立鄧訓之女為後,使謁者持節掃墓,追封平壽侯。
鄧訓的繼任者、原蜀郡太守聶尚,打算延續鄧訓的懷柔政策,他派出使者跑到千里之外找到迷唐,希望他率部回到河湟腹地的大小榆谷居住,迷唐覺得機會又來了,他回到榆谷後,為了迷惑漢人,讓自己的祖母卑缺造訪新任護羌校尉。聶尚款待了這位羌人老貴婦,親自送到塞下,又命翻譯官田汜率五名校官護送她到部落中去。可他們再沒有回來,他們的血肉被迷唐做了反叛盟誓儀式上的犧牲品。
朝廷大怒,聶尚被免職。七年以後,大漢以死亡一名、更換兩名護羌校尉的代價,迫使迷唐投降並親自到京師納貢。第二年,迷唐又叛。第三年,金城太守侯霸大破迷唐,將他的部落分散徙居漢陽、安定、隴西三郡,迷唐西竄,病死在一個更加野蠻的發羌部落。他的兒子率殘部來降時,都不到十戶人家。次年,大漢開始出塞向金城以西屯田移民。至此,本朝前期的羌人問題基本解決。
然而,漢人官吏豪右奴役降羌的事件不斷發生,並且,地方的軍事將領還常常徵發羌人服軍役。
於是,對帝國命運產生重大影響的三次大規模羌亂,陸續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