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變與隱患
2024-10-11 02:02:37
作者: 徐興無
豫州刺史王允,字子師,太原人。十八歲時即得到郭泰的賞識,說:「王生一日千里,王佐之才也!」十九歲為郡中小吏時,就敢收殺回鄉搜刮民脂的小黃門趙津。張角之亂,朝廷拜其為豫州刺史,討黃巾。他與盧植、皇甫嵩配合,連戰告捷。他徵辟了兩名助手皆是天下的名士和黨人,一個叫荀爽,字慈明,戰國大哲學家荀子的第十二世孫。荀氏為穎川大族,其父荀淑為孝安皇帝時郎中,李膺、李固的老師。荀爽兄弟八人,並有德行才名,而他最為突出,時號「苟氏八龍,慈明無雙」。他是一個經學家、史學家和哲學家,有《公羊問》、《漢語》和《新書》等著作傳世。另一個則是孔融。王允擊破黃巾達十萬之眾,在審理俘虜時,他發現了中常侍張讓派自己的賓客與黃巾勾結的書信。
天子收到了王允送來的這封信,把張讓、這個被自己稱為父親的大太監叫來,大光其火。張讓叩頭認罪,又巧言令色地為自己開脫了一番,天子的臉色緩解,叫他一邊去罷。
沒多久,張讓叫人給王允編了個罪名,將他從任上逮捕下獄。第二天遇上朝廷頒布大赦令,王允復職。可不出十天,囚車又到了他家門口,他的好友楊賜大人知道這一去京師,必當受盡折磨,讓賓客隨車而來,送他一封信,暗示他自殺了事。王允的門客和僚屬流著眼淚給他遞上毒藥。誰知王允沒有西方大哲人蘇格拉底的修養,一把將藥碗打翻,厲聲說道:「我乃朝廷大臣,如果獲罪於天子,應當受大辟之刑以謝天下,豈能服毒自裁?」說罷,登上囚車。到了京師,在楊賜、袁隗等公卿的營救下,他才得以減去死罪。後又遇大赦,王允出獄,他擔心中官們追殺自己,於是更變姓名,隱匿他鄉。
次年,天子在大長秋趙忠和中常侍張讓的建議下,詔令增加稅收,天下田畝,每畝十錢。又詔發州郡送木材文石於京師,修繕宮室。所有授予官職的人員,必須出資贊助軍隊。因為這一年的仗打下來國庫蕩然。天子的西園小金庫的銀根也吃了緊,天子害怕哪天又出亂子,或者又有個皇甫嵩站出來,要他將西園的錢拿出來籌建軍隊,於是他改變儲蓄方法,把錢存放到中常侍和小黃門家裡,每家代為保管幾千萬。他還懂得投資,讓小黃門為他在故鄉河間國買田造屋,置辦能夠升值或者保值的不動產。
鉅鹿太守司馬直剛剛接到委任狀,就讓他交錢,還說因為他有清名,可以減免三百萬。司馬直悵然地嘆道:「為民父母而反割剝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上書辭官。朝廷見一大筆錢沒了,下令不得辭職。司馬直行至孟津,上書朝廷,極陳國家將亡之徵,吞藥自殺。消息傳出,朝野震動,天子不得不暫時免徵修宮室的物資,以緩民力。
三月,崔烈擔任帝國司徒。他是冀州的名士,又是文化大族。他的祖父崔駰、叔父崔瑗皆為名師宿儒,受到朝野的尊敬。堂兄崔寔,帝國的遼東太守,著名的政治學家,所作《政論》,被譽為帝王準則。他為官清廉,家徒四壁,死時子孫無力安葬,靠楊賜、段熲和袁紹的兩位叔父袁逢、袁隗出資下土。崔烈本人歷任郡守,官至九卿。他感到崔家應該出一個位登三公的人,他打聽了一下,買個司徒,要出錢千萬。這時天子的保姆程夫人讓人通知他,她可以搞到優惠價。最後,崔烈出了一半的錢給程夫人。不幾天,天子就大會公卿,拜他為司徒。在典禮之中,天子有點後悔,對左右中官說:「悔不該如此,不然可以搞到一千萬。」
程夫人一聽,急了,大聲地對天子說:「陛下,崔公乃是天下的名士,怎麼會花錢買官?因為我的緣故,才得以位列三公,這難道不是件美事嗎?」
話音剛落,公卿譁然。靠一個婦人得官,還不如花幾個錢呢。
一天,他的公子、虎賁中郎將崔鈞穿著盔甲從軍營中回家,崔烈叫住兒子問道:「我位居三公,外邊議論如何?
「父親大人少有英名,歷任卿守,外人從沒說過大人不當登三公之位,可現在您登了三公之位,天下人卻大失所望。」
「這是為何?」
「天下人嫌您身上有銅臭!」
崔烈聽了,大怒。舉起手杖向兒子打來。崔鈞狼狽而逃,身上的鎧甲嘩嘩作響。
崔烈罵道:「你這個送死的大兵,為父打你就跑,這是孝順嗎?」
兒子答道:「從前大舜侍奉父親,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非不孝也!」
崔烈不追了,和兒子相比,更覺慚愧。
過了些時候,天子想巡視故鄉。這個計劃出於多方面的考慮,一則天子很想念故土;二則河間在冀州境內,黃巾平定,天子可藉此舉宣揚朝廷威信。詔下冀州刺史王芬,準備接駕事宜。
王芬回到家中,秘密召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陳逸,故太傅陳蕃之子,北宮事變之後,他一直在流竄,近年隱於王芬家中;另一個便是有太平道理想的方士襄楷。他將這道詔書遞給他們看,並說:「這該不是天賜良機吧?」
密謀在繼續,參加的人越來越多,骨幹分子還有南陽人許攸、沛國人周旌。襄楷說:「我夜觀天文,不利中官。可以利用天子此行,誅滅中官。」
王芬說:「如果真是如此,我願倡導天下,廢掉天子,另立明主,以拯救大漢。」
最後,他們訂立了聯絡豪強,以武力劫持天子,另立合肥王為君的計劃。他們還上書朝廷,聲稱黑山賊攻劫郡縣,要求朝廷准許在冀州一帶招募兵勇。部署起了軍事。
曹操接到了他們的書信。自黃巾平定後,他以戰功升遷濟南相,又在境內以嚴法治理,並且斷絕各種不合帝國教化的包括能引發太平道的各類地方宗教信仰。不久征還京師,授東郡太守。他知道這又是哪個豪強告到中央去了,於是他乾脆如了人家的願,自覺地上表稱疾辭職,回到故鄉譙國,在縣城外築室一間,春夏習讀書傳,秋冬弋獵,以此娛樂。
曹操讀信後,怦然心動。他思考了整整一夜,次日,讓信使帶回復書。
信中告訴王芬,此舉不能成功,因為廢立之事,是天下至為不祥之事。古人能幹下這種事情的,只有伊尹和霍光,因為這兩個人都居宰臣之位,心懷忠誠,手握重權。就大漢的霍光而論,他能廢昌邑王,在於他受先帝之託,而且昌邑王即位沒有幾天,不成氣候。以此觀之,你們自度比伊尹、霍光如何?合肥王的聲望比漢初叛亂的諸侯王們如何?當今天子比昌邑王如何?
和曹操同時接到聯絡書信的還有平原人華歆和陶丘洪。華歆字子魚,他與陶丘洪俱為平原郡的名士,可陶丘洪自以為識過華歆。在接到書信後,陶丘洪主張響應,而華歆則持與曹操一樣的態度。
果不出曹、華二人的所料,有人將消息報入京師,天子下詔王芬速罷招募冀州兵馬。又詔王芬入京朝見。
王芬自盡,政變流產。陶丘洪服了華歆。
此事對曹操觸動相當大,他後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靈感,可能受這件事的啟發。
華歆後來成了曹操的重臣,這是後話了。華歆和同郡的管寧、邴原俱以穎川陳寔為師,三人號為「一龍」,華為龍頭、邴為龍腹、管為龍尾。不過,有一天,管寧與華歆斷了交。因為這天他倆一起讀書,有個大官坐著豪華車子經過門外,管寧看都沒看一眼,而華歆不僅看呆了,而且嘖嘖稱嘆。管寧馬上用刀將他們同坐的草蓆從中間割開。管寧一生都沒有去蹬官場的混水。
這年六月,天子以討平張角之功,封張讓等十二名中常侍為列侯。詔征左車騎將軍皇甫嵩還京師,收回將軍印綬,削其食邑中的民戶六千,原因是連戰無功。這令朝野大惑不解。
只有皇甫將軍心中明白,張角平定後,班師回朝,他經過趙忠在冀州的莊園,覺得奢侈過分,回來後上書天子,要求予以沒收。於是趙忠給了自己眼下的報復。
皇甫將軍回到府中,老友、漢陽人閻忠來見,對他說:「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回頭者,機也。聖人順時而動,智者因機而發。今將軍遇難得之運,蹈易轉之機,卻臨機不發,將如何保持您的大名呢?」
皇甫將軍聽了,如墜雲霧,不解其意。
閻忠又說:「天道無親,並不一定保佑誰,而是看天下百姓的意志來選擇天子。今將軍建不賞之功,威震本朝,風馳海外,雖湯武革命,也不及將軍。可將軍有此聲名,卻侍奉著庸主,現在已經奪印削戶,這樣下去能保全身家性命嗎?」
皇甫將軍聽明白了,老朋友勸自己做的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業。可皇甫將軍的修養太好,他無法跨出這驚心動魄的一大步。他裝作沒聽懂:「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
閻忠仍很耐心地向他陳述形勢:「將軍之言不完全對。當初韓信為報答高皇帝的小恩小惠,放棄了時機,等到利劍臨喉,悔之晚矣。當今天子昏昧無能,將軍只要振臂一呼,不要說是天下英雄,就是女子兒童,也知道響應。何況現今中官日日進獻讒言,如不早圖,禍即臨身。上天早已拋棄大漢,順天應人,除了將軍,還有何人?」
皇甫將軍聽著聽著,害怕了起來。忙用手勢制止住老朋友:「亂世的謀略,不可用於太平安定的世道。創業的大功,也不是我這樣的庸才所能做到。能安天下,就不當亂天下。我只求保持好的名聲,死且不朽。老兄的話,到此為止吧!」
閻忠沉默了好一會兒,長揖而別。從此不知去向。
皇甫將軍一連幾天都在思考閻忠的話。自己說能安天下,但天下還能安嗎?天下不再能安了,這裡的原因,除了天子、中官胡作非為,除了民眾的叛亂永無止息,除了大漢已喪盡民心,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這與自己有很大的關係,那就是自己提出的平定黃巾的四大戰略中,有鼓勵地方官吏和士族豪強們招募軍隊這一條,加之朝廷為討平黃巾而招募的精勇,現在都掌握在將軍們手中。這些人的身邊,難道就沒有閻忠這樣的人嗎?難道能夠保證他們也像自己一樣,作出拒絕嗎?聖人說:「道心惟微,人心惟危」,老子亦云:「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今兵端已啟,就不可罷休了。
他告誡自己,如果天下大亂,一定要保持名節,但也要達觀順變,因為大漢確實該亡了。
七月,京師周圍發生了相當嚴重的蝗災。飛蝗遮天蔽日而過,所經田畝顆粒全無。接著又是一場冰雹,京師籠罩在恐慌和凋零的氣氛之中。
十月,臨晉侯楊賜薨。天子素服,三日不朝。賜東園棺木,詔令帝國軍樂隊和羽林騎士鼓吹護駕,公卿百官送葬,諡文烈侯,以其子、侍中楊彪襲爵。
楊賜,是天子一生中最後一位老師。儘管天子將他和陳蕃、蔡邕看成一類人物,無甚好感,但天子畢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黃巾之亂,又使天子多少有了些辨別是非的能力,他看到朝堂之上,老臣漸去,不禁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