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2024-10-11 02:01:57 作者: 徐興無

  這年夏天,那位曾經給大將軍竇武寫信的涿郡布衣、現任帝國政府秘書長的盧植尚書,在東觀編纂《後漢記》的閒暇之中,將老友蔡邕叫到一邊,對他說:「閣下可認識陽球?」

  這個名字,讓蔡議郎出了一身的冷汗。

  「閣下提起此人,莫非有什麼見教?」

  「盧某知道,此人是閣下叔父大人的對頭。前幾天朝廷罷免一批在地方施行嚴刑苛法和貪污橫暴的官吏,陽球被控告,逮捕至京。可天子卻以他任九江太守時討伐山賊有功,特加赦免,並拜為議郎。閣下應多加提防。」

  陽球屬於嚴刑苛法的酷吏,與貪污無涉,因為他為官清廉,也有政締才幹,但性情嚴厲,睚眥必報。此人出身漁陽泉州的大族,又娶中常侍程璜之女為二房,少習弓馬,善於擊劍,酷愛申不害、韓非子的法家學說;以孝廉被舉入仕,任尚書侍郎,精於朝廷法律和制度,所寫奏章,為尚書台的樣板。出任高唐令時,曾因執法過於嚴酷而被朝廷收捕,後被赦免。九江山蠻造反,朝廷以盧尚書出任太守,用懷柔之策,山蠻賓服。可盧尚書不久生病辭官,陽球接任,設了圈套,將山蠻殄滅殆盡。當然,陽球更明白山蠻造反的原因,是帝國地方官吏的橫徵暴斂和殘酷壓迫,於是,他又殺了不少奸吏。接著出任漁陽國相國,搞得郡中豪強權貴屏聲息氣。本朝以德治為本,故而像陽球這樣的酷吏儘管整肅了社會秩序,但口碑總是不佳。作為一個出了名的酷吏,陽球刻薄的性格和他所崇尚的以峻法理國的思想既相一致又相矛盾。他對法律的無比執著,基於他剛猛狹隘的個性力量,他從來就沒有畏懼過任何權勢。但這一力量又使得他常常將法律當成宣洩個人意志的手段:置人於死地而後快;或者,公報私仇,甚至犯法。他最初的聲名來自於他對法律的公然對抗。當時,有郡吏污辱陽球的母親,少年的陽球糾合了十來個小兄弟,把那個郡吏家中殺了個雞犬不留。

  陽球和蔡議郎叔父蔡質有過節,這個過節完全出於個人的恩怨。可事情無獨有偶,陽球還與蔡議郎的對頭、大鴻臚劉邰相善。現在這個酷吏來到了京師,對此事一定不會甘心。因此,盧尚書及時地將消息通報給老朋友。

  可是,蔡議郎是個文人,他能有什麼辦法?只是出身冷汗,日日小心提防罷了。

  不久,朝廷又拜陽球為將作大匠,掌管帝國的重要工程和器械製造。繼而又拜尚書令。

  次年二月,天子更加醉心於他的學院,下詔對全國招生,命中央和地方官僚推薦,並許願要給鴻都門學的畢業生分配最好的職業:出則為刺史、太守,入則為尚書、侍中,甚至可以封侯賜爵。但這一舉措卻起了反作用,鴻都門學的生源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因為士君子們已經把它看成是不學無術、鑽營取巧之徒匯集的野雞大學。後來,天子還令人將樂松、江覽等三十二名鴻都門學學者畫像立贊,勸誡天下學子。大臣們紛紛上書勸止,新上任的尚書令陽球也切言不可,告誡天子以太學為重,速罷鴻都門之學,以銷天下之謗。所有的書奏,天子皆不省。

  

  三月,朝廷宣布改元「光和」。因為本年的二月,發生了比較大的日食和地震,天子希望通過改元順從天意。但上天並沒有體會他的苦心,一連又降下幾次比日食和地震還要令他恐慌的災異。四月,天子貼身秘書、顧問們的辦公室——侍中寺里養的一隻下蛋的母雞突然打起鳴來,從此變成了一隻公雞。六月,有人報稱在天子的寢室溫德殿東邊的庭院中看到一道黑氣,長十多丈,像一條龍。七月,又有人報稱看到一道青色的霓虹降到南宮玉堂後殿的庭院。天子著了慌,叫來了幾位有學問的大臣詢問原因和消解的法術。他也知道,對這種事情,宦官和鴻都門學院的教授們只有茫然相顧的份。

  會議在南宮金商門崇德署召開。天子仍未到場,又讓曹節和王甫召集光祿大夫楊賜、諫議大夫馬日、議郎張華、蔡邕、太史令單颺到會,向每人頒授了天子的詔書——一塊一尺來長的木板,上面命令發給每人一副筆硯和兩塊一尺長的奏章板,讓書面對策,限時封囊交卷。大臣們對這種做法十分反感,因為帝國的制度規定:天子的詔書板,本朝又稱之為「尺一」,必須由天子御省,再經三公和尚書台審核頒發,中官不得插手。可現在,「尺一」已經操持在中官之手,不僅是一般的「尺一」,就連拜用官吏的任命「尺一」,中官們也能從天子手上弄來頒發。這樣,天子與群臣之間便有了道「尺一」之牆,皆被中官玩弄於指掌之上。

  前故太尉楊秉之子、天子的老師之一、光祿大夫楊賜仰天而嘆,對曹、王二人說:「曹公、王公,我每次讀《漢書·張禹傳》,未嘗不憤恚嘆息。張禹此人,身為孝成皇帝之師,每次生病,孝成皇帝都要車駕臨幸,垂問起居,可謂極盡人臣之寵。但他不能竭忠盡情,為天子謀贊國家大事,反而示意天子授給他小兒子官職,調還他遠在邊郡的女婿,難怪朱游要用尚方斬馬劍誅之。吾以微薄之學,充當天子之師,吾家又累世見寵,卻無以報國。現在,吾當此大問,只有竭忠而言,放筆直書,無所顧忌,即便有得罪之處,也只有死而後已了。二公還請多多包涵。」

  時間一到,曹、王二人將諸位的對策當面封好,宣布散會。

  天子第一個打開的是楊賜的對策,因為天子知道,楊賜不僅精通五經之學,還精通一門高深的學問,那就是讖緯之學。這門學問據說是孔夫子的秘學,專門回答有關天道與人事之間的關係問題。「讖」為預言之意,「緯」則相對於「經」而言,是孔門闡釋五經的秘典。當初,勢單力薄的世祖光武皇帝就是應了一句「劉秀髮兵捕不道」的讖言,便在王莽之際紛起的群雄中得了天命,因此,他宣布這門學問為帝國的天憲。儘管許多士大夫和經師曾當著他的面戳穿這些神神叨叨的理論出自漢世旁枝末學的偽造與假託,但他仍然堅信不疑,並狠狠地懲罰了這些過於迂執而沒有政治原則的傢伙。因為,光武皇帝也明白,在帝國臣民普遍相信天象與人間政治之間存在著直接感應的前提下,讖緯學說恰好補充了五經中所缺乏的有關天道與陰陽五行以及占星望氣等方面的理論。這是一門可以直接拿來應用的政治巫術,比五經學說少繞許多彎子。當然,這套學說在給他帶來權威和方便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麻煩,因為大臣們馬上能夠充分地應用這套理論批評朝政並形成了傳統。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個麻煩還對他的子孫們形成了威脅,因為野心家們或者造反者也會利用這套巫術工具推算出大漢帝國的死期,這又是後話了。

  楊賜的對策中,援引了兩條讖緯的說法,一條叫做《中孚經》,其中說:「霓之比,無德以色親。」一條叫做《春秋讖》,其中說:「天投霓,天下怨,海內亂。」他認為溫德殿的黑氣和玉堂後殿的青虹都是霓虹之類,按照占星術的說法,象徵天子政柄的北斗星運行失度,就會出現霓虹;而且,相對於天子的象徵——太陽來說,霓虹是陰氣,象徵著奸臣或後宮。所以,楊賜馬上就指出:這些怪異現象出現的原因,是天子任用中官、貪戀女色和遊玩、寵幸鴻都門學中的群小。他警告天子斥遠上述諸人,速征在野的君子,並制止中官們操持「尺一」,才能夠消弭災變。

  天子最後打開的,是蔡議郎的對策。這份對策更加聳人聽聞。蔡邕說:「這些怪異,皆是亡國的徵兆,可大漢不亡,是因為上天對大漢殷勤不已,屢出妖變以示譴責,希望人君感悟,轉危為安。霓虹、雞變,都是婦人或奸小干政的結果。天子的乳母趙嬈、永樂門史霍玉、都是奸邪,他們所進用的太尉張顥、光祿勛偉璋、長水校尉趙玄、屯騎校尉蓋升等,都是貪圖名位財物的小人。現在京師吏民中又風傳宮中有個叫程大人的中官耆宿,即將成為國家大患,請天子嚴加提防。鴻都門學,也應該罷止。又聞陛下近來喜好工藝製作之事,必須迅速停止,以國事為務。廷尉郭禧、光祿大夫橋玄、故太尉劉寵等人,皆敦厚老成、聰明方直、忠實守正,陛下應倚重委任。」和楊賜一樣,蔡議郎也多了個心眼,在對策的最後懇求天子將自己的對策保密,因為君臣不密,上有漏言之戒,下有失身之禍。

  天子看了,嘆息聲不斷。大長秋曹節在下面聽見,心裡犯了嘀咕。

  一會兒,天子下座,去上廁所。大長秋馬上趨前,將蔡議郎的對策掃視了一遍。

  蔡議郎對策中提起的那個叫「程大人」的資深宦官,正是陽球的岳父、中常侍程璜。大長秋將今天看到的東西,添油加醋地告訴了他。程璜叫來大鴻臚劉邰和陽球商議了一番。當蔡議郎接到帝國監察官署的傳訊通知時,他為自己的弄巧成拙而懊喪不已。他只得上書求助於天子,說自己實在是愚憨,不顧後果。陛下應念及臣下忠言,加以掩蔽。自己年已四十有六,又是個鰥夫,死不足憾,只恐陛下今後聽不到真話了。

  上書石沉大海。監察部門傳訊的內容是:蔡邕和其叔父蔡質曾以私事請託劉邰,劉邰不聽,他們便懷恨在心,加以中傷。蔡氏叔侄要求原告出場對質,審訊官張恕沒容蔡氏叔侄多加辯解,就宣布將二人關進洛陽獄中。

  負責訊問他們的獄吏叫張靜。一進審訊室,張靜就對蔡邕說:「蔡大人,不瞞您說,告您的是一封匿名信。信上說您對劉邰懷恨在心,但也未說您有所行為,而且按照法律,原告不出面,無法定罪。不過,下官身為小小獄吏,也無力回天。大人博學多聞,古往今來,像大人這樣的冤案,豈止一件?」

  幾天後,判決如下:「質、邕二人仇怨奉公,議害大臣,大不敬,棄市!」接著,司法部門將判決送交天子批准。

  判決是由中常侍呂強送達天子的。呂強字漢盛,河南成皋人,與丁肅、徐衍、李巡、趙祐等中官在朝野享有清忠奉公、博學多覽的名聲。當初大將軍竇武誅後,天子大封中官為侯,呂強堅決辭去了都鄉侯的爵位。現在,他向天子力陳蔡邕之冤,希望天子寬恕。天子也想起了蔡議郎的上書,於是在判決書上改批了一段話:「減死一等,與家屬徙守朔方郡,不得以令赦免。」後一句話是說,即便朝廷頒布大赦天下,蔡邕一家也不在赦列。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