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獄

2024-10-11 02:01:31 作者: 徐興無

  李校尉又接手了一樁案子。案發地點,乃是河內郡。

  張成,河內人,是個術士。他的特長是風角之占,也就是通過對季節更換時的風向觀察,來推斷人事的吉凶。不過,他是個有名的術士,因為他用這套小把戲結交了中官們,又通過中官給天子占過幾次,因而被人奉為神明。大凡昏聵的上層人物,皆喜結交具有特異功能的人,因為古人有言:「國之將興,聽於民;國之將亡,聽於神。」

  延熹九年(166)春風初起的時節,張成在一個甲寅日,感到風颳得很高,並吹響了柳枝。他知道,按占法,這預示著朝廷要大赦天下了。他想起兒子有個仇人,便告訴兒子這一徵兆,讓他放心大膽地殺了仇家。

  明目張胆的殺人案發生後,殺人犯從容自若地進了李校尉的監獄。七天之後,他父親的預言應驗了。說句真話,如果沒有他父親的原因,李校尉或許就按朝廷的詔令辦了。可這次,當他被叫到大堂之上,得意洋洋地準備聆聽大赦令的時候,一見到李校尉那張臉,他就立刻明白:父親的預言失靈了。

  

  張成聰明反被聰明誤,喪子之痛,讓他氣得快要瘋了。他一連多日地奔走於宦官的門庭。最後,由他的一位在朝中做官的弟子牢修,向天子上了一封誣告信,聲稱:「司隸校尉李膺等,養太學游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不遵朝廷詔令,濫殺已赦之民。」

  天子的身體已被酒色搞得一塌糊塗,脾氣也隨之壞得厲害。他再也架不住中官等人的勸說,年輕而蒼白的臉氣成了青色,震怒之下,他讓中書起草詔令,在京畿和各個郡國收捕這些「共為部黨」的「黨人」。可是,詔書又被退了回來,因為針對全國的詔令,必須經過太尉、司空和司徒三公的平署簽字,才能公布天下。而當時的太尉正是陳蕃。

  剛剛擺脫大將軍控制的年輕天子,又受到帝國官僚體制中公文發行條例的掣肘,孝桓皇帝在盛怒之餘,立刻發出了一道可以繞開官僚們的詔令,即一道直接針對非常事件的詔令:立即收捕李膺等人。

  具體的執行者是中常侍王甫。李膺等人入獄後不久,一批涉及到二百多個黨人的全國通緝令就發出了,其中的首犯是太僕杜密、御史中丞陳翔、太丘長陳寔、冀州功曹范滂等。鑑於其中的一些人聽到風聲後已經逃竄,故而通緝令中都附有很高的懸賞。傳遞通緝令的驛馬和捕快的飛騎從京師出發,向帝國的各個方向揚起恐怖的煙塵。

  不過,有些知名黨人的脾氣,古怪得使那些想靠這筆賞金髮點財的傢伙大失所望。陳寔一聽到通緝令中有自己的名字,竟像一位士兵聽到號角一樣激動地說:「我不入獄,眾人無所依靠。」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古印度那位偉大的聖人釋迦牟尼所說的名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還沒有在中土流傳。陳寔鎮定地去了北寺獄。

  范滂也屬於這類不知好歹的傢伙,他剛進號子的時候,獄吏對他說:「范大人,看見過道頂頭那個小神龕了嗎?」

  「嗯,看見了。」

  「那是獄神皋陶,乃上古帝堯時的司法大臣。大凡進了號子的人,一定要先祭上一祭,以保佑自己少受牢獄之苦。大人,您不想祭拜嗎?」

  「你可知,皋陶乃古之正直之臣,知我范滂無罪,他會在上帝面前審理此案。倘我真的有罪,祭他又有何用?」

  從此,北寺獄的獄神就無法享受人間的煙火了,因為一旦有犯人要祭皋陶,那位獄吏就會將范大人的話複述一遍。

  這幾位的入獄,又忙壞了太尉陳蕃,幾乎每天他都在面君進諫,可每天,天子那張年輕而病態、冷漠而迷惘的臉,都讓他失望和心痛。他也知道,天子對自己夠有耐心的了,換了別人,不是罰做苦役,就是丟了腦袋。他更知道,自己的進諫毫無效果,作為帝國的重臣,他現在能做的,就僅僅是進諫不已罷了,因為只要帝國的朝廷中還存在著這種正義的行為,天下人就不至於對帝國完全失望。

  很快,天子對他的進諫感到厭煩了,一道詔策下來,說陳蕃向朝廷舉薦人才不當,罷官免職。

  陳蕃的免職,使朝中無人再敢為黨人講話。

  搜捕在全國展開,各郡國陸續開出了本地的黨人或與黨人牽連者的名單。由於帝國中央下達了硬性的任務,分派了各地的大致名額,加之各地中官勢力的努力和政治派別利用此事整人,帝國的黨人竟達七八百之多。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是帝國的精英分子。

  平原相史弼這幾天一連收到驛馬送來的加急文書,內容都是一個:責問他為何不將本郡的黨人名單上報中央?接著,中央來了宦官使者,將自己的屬下們拿到館驛中去拷打,讓交出黨人。史弼忍耐不住,跑到中官下榻的地方問個究竟。那位使者沉著臉問他:「天子下詔捕捉黨人,旨意堅決。青州有六郡,五郡有黨人,請問史大人,您有什麼本事,竟將平原郡治理得連一個黨人都沒有?」

  史弼答道:「先王治理天下,劃界分境,水土各異,風俗不同。他郡自有黨人,本郡惟獨沒有,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如果一定要稟承上司的意圖,諂害善良,濫施刑罰,以逞非理,那麼平原郡內,家家戶戶皆可指為黨人。如果朝廷非要我如此,在下惟有一死而已。」

  中官被史弼的狡辯弄得憤怒不已,下令黃門騎士將史弼和他的僚屬們悉數押進檻車,帶往京師。

  有像史弼那樣隱藏黨人的,還有自願做黨人的。

  帝國的度遼將軍皇甫規,派自己的馬弁送了一份書信到天子那裡,聲言自己曾舉薦張奐,這純屬結黨的行為。而且,太學生們曾為自己上書請願,因為自己是個黨人,請天子以黨人之罪給予處置。

  天子一笑了之,他知道這個老傢伙是吃飽了撐得慌,故意來攪渾水。

  太學生賈彪,此時任帝國豫州新息長。他是個崇尚道德、個性很慷慨的人。新息這個地方窮得要命,老百姓生子便殺,因為無法養活。他到任的那天,手下官吏呈上來兩樁案子:城南有盜賊殺人,城北有母親殺嬰。屬下讓賈大人先去辦城南的案子,可賈大人卻說:「賊寇害人,此則常理。母子相殘,逆天違道。」

  沒想到的是,他的舉動一石二鳥,竟把城南的盜賊感動了,紛紛面縛自首。數年以來,新息人口增加了數千,男孩的名字都叫賈兒,女孩的名字都叫賈女。

  黨人的事件發生後,他一直在注視著動向。陳蕃罷免的消息傳來,他坐不住了,對自己的同志說:「吾不西行,大禍不解。」

  賈彪進入洛陽時,已是次年。天子的身體越發地不行了,如果按照術士們給他列出的時間表,他每天必須和十來個女人性交,吃各種丹藥和西域胡僧帶來的助長性交能力的藥品,祭祀佛陀和老子。天子並非樂此不疲,而是感到十分的緊張和恐怖。事實上他也做不到,但沒有子嗣的苦惱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又是超乎常人的。正如大漢帝國初期的一位詞賦家枚乘所言:「皓齒而娥眉,命曰伐性之斧。」天子本來就孱弱的生命之樹,已被伐得差不多了。恰恰此時魏郡上報,說有甘露、嘉禾兩種祥瑞出現,巴郡又報黃龍現形,這給天子絕望的臉上增添了一些血色。他讓朝臣和術士們商議出一個辦法慶祝此事,希冀延遲天命,長樂未央。

  賈彪慎重地選擇了他所要拜訪的人物。於是,新立皇后之父、槐里侯、城門校尉竇武和尚書霍諝的府門被叩開了。竇武對於天子的作用固不待說,而霍諝不僅為人正直,而且天子對他的印象很好,因為他在幫助天子扳倒大將軍的行動中發揮過重要的作用。

  竇武下了決心,但他對後果同樣不抱希望。他寫了一封措辭相當直露的上疏給自己的這位天子女婿,並帶著槐里侯和城門校尉的印綬,連同上疏一道交給了天子,表明這也是最後的忠告。他的第一句話和老太尉黃瓊最後的上疏幾乎是一樣的:「陛下即位以來,來聞善政。」上疏中除了指斥中官和為李膺等黨人辯護之外,還向天子特別推薦了尚書台的幾名德才兼備的貞士良佐:朱寓、荀緄、劉祐、魏朗、劉矩、尹勛、張陵、媯皓、苑康、邊韶、戴恢、楊喬等人。最後,他還以道德政治觀點,闡述了近來出現的祥瑞:「間者有嘉禾、芝草、黃龍之見,夫瑞生必於嘉士,福至實由善人,在德為瑞,無德為災。陛下所行,不合天意,不宜稱慶。」霍諝的上疏也隨之送到天子手中。

  天子的精力也快耗盡了,他不像前幾年那樣容易被激怒,看這兩封上疏時,他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已用在御榻之上了。鳥之將死,其鳴也悲;人之將亡,其言也善。他叫來王甫,讓他去獄中審訊范滂等,妥當地將此案了結。竇武上疏中提到的楊喬,這個年輕人多次上疏批評朝政,天子雖不愛其文意,但卻嘉其文采。楊喬容儀偉麗,天子想到自己的公主終身未有所託,讀到此處,天子還讓中宮去楊喬家中,傳達欲招其為駙馬的意思。可楊喬太不知趣,堅決辭婚。為了不讓天子丟面子,他居然閉門不食,七日而死。

  天子大失所望,他覺得這不僅僅是楊喬的辭婚,而且是整個士大夫集團的辭職。

  由於李膺、范滂等人的執拗脾氣,北寺獄的中官和獄吏發了狠地要整死他們。王甫到來時,看到范滂等被枷號在庭院的階下,手足頭頸皆不得輾轉,呻吟喘息。王甫拿著鞭子,挨個地敲打著他們的木枷,來回走動著說:「唉!卿等相互舉薦,迭為唇齒,究竟圖個什麼呢?」

  階下囚中有人答話,那是范滂的聲音:「仲尼有言:『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滂欲使天下人同心向善,清白如水,同棄奸惡,如視污泥,以為這就是王道仁政之所願聞之事,沒想到反被認為是構黨。古之修善,自求多福,今之修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願埋我范滂於首陽山之側,上不負皇天,下不愧伯夷和叔齊!」

  聽到這裡,王甫的鞭子不再揮動了,他的臉上現出嚴肅和慚愧的神色,顯然,他也被打動了。他下令獄史們解除了黨人的桎梏。

  天子的病更加絕望,再無能力過問此事。北寺獄中的犯人,這些天似乎開竅了許多,供辭中忽然交待出不少同黨來。可中官們看了,卻著了慌,原來這些同黨,大多數是他們的子弟。這些人也要在太學讀書,與黨人為師為友,甚至也和士大夫有同樣的理想,因為他們的目標是成為士大夫,而不是要成為宦官。顯然,李膺等在押的黨人改變了鬥爭策略。

  延熹九年(166)的六月,朝臣和術士為了挽救天子垂危的龍體,建議改元。照例,改元之際,要大赦天下。王甫等中官對天子說天時宜赦,可將黨人赦歸故里,交地方禁錮終身,並將黨人中二百多名首要分子的姓名書於三公府,提醒三公,永不徵辟這些被打成黨人的士大夫。

  七月十三日庚申,帝國宣布改元永康,大赦天下。

  數百輛馬車和上千名的士民等候在北寺獄門前。李膺、范滂等人出來時,人群一片歡呼。李膺對大家說道:「吾得免此,賈生之謀也!」

  每一個黨人回到故里的時候,都受到了當地士人和民眾的歡迎。范滂回老家汝南,經過南陽郡時,迎接的車輛達數千之多,其中的殷陶、黃穆是范滂的同鄉,他倆幫著范滂應對賓客。經過此難,范滂似乎更加成熟,他忙對殷、黃二人說:「公等如此,實是加重我的災禍啊!」范滂沒有參加地方的歡迎活動,悄悄地遁還鄉里了。

  黨人們被趕出了京師,可禁錮又使天下的士子,一窩蜂地追隨黨人,並以此標榜自己。帝國政治輿論的中心,從中央轉移到了地方。那些好編歌謠和品評人物的學生,又出台了一套名人榜。其中有所謂的「三君」,為竇武、陳蕃、劉淑,言其能為一代宗師;有所謂的「八俊」,為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寓,言其為人中之精英;有所謂的「八顧」,為郭泰、范滂、尹勛、巴肅、宗慈、夏馥、蔡衍、羊陟,言其能以德行導引士人;又有所謂的「八及」,為張儉、翟超、岑晊、苑康、劉表、陳翔、孔昱、檀敷,言其能導人追隨宗師;還有所謂的「八廚」,為度尚、張邈、王孝、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言其能以財物營救士人。這個名人榜,顯示了以黨人為核心的清流士人組織的清晰輪廓。當然,也為他們的政敵開出了更為詳盡的黑名單。

  孝桓皇帝在改元六個月後就賓天了,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蕃主持朝政之際,黨人大都恢復了自由,主要的黨人如李膺等人皆被起用。可朝廷一直沒有下過正式的詔令,宣布解除黨禁。所以在此期間,中官們仍舊利用天子的詔令,一再地重申黨禁。隨著大將軍的自殺,被起用的黨人也隨之被抄殺或廢黜,黨人之禁,在新天子的治下,看來是沒有解除和平反的希望了。

  話再回到本朝。

  建寧二年(169),張奐、謝弼上表事件之後,長樂衛尉、育陽侯曹節生了場大病,天子下詔,拜他為車騎將軍,以便出宮休假養病。以中常侍侯覽為長樂太僕,代曹節總領禁中。

  侯覽最恨黨人,他一直盯著他的仇家、山陽郡東部督郵張儉。恰恰此時他接到一封控告張儉的上書,是由張的同鄉朱並寫來的,說張儉與同郡二十四人,結為部黨,圖危社稷,而張為黨魁。他將這封上書奏明天子,天子讓他草詔,下發通緝令逮捕張儉之黨。

  張儉知道大勢不妙,這個同鄉朱並的品行極其低下,曾多次請求自己為他引導提攜,遭到了拒絕,他一定懷恨在心。現在,通緝令發往全國,天下雖大,可孑然一身,何處可逃?

  不過張儉畢竟是個剛健頑強的人,他身上流著英雄的血脈,他的高祖張耳是與高皇帝同時起兵,爭雄天下的豪俊,立為趙王。可是現在,這點亂世英雄搏擊天下的勇氣,只夠他的後裔作逃亡之用了。他的逃亡開始時相當窘迫,沒有人掩護,跑到天黑的時候,只要看見有門的地方,就去求宿。這些人家,讓他感動和後悔,因為他們看重自己的名聲,開門收納,許多人家因此而受到牽連。

  他逃跑的路線一直向東,因為東面的魯國,有他的一位靠得住的朋友、本朝太山都尉孔宙之子孔褒(字文禮)。張儉倉皇到來的時候,出來迎接他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告訴張儉:家兄孔文禮出遠門了。張儉見其弟如此年幼,不便多言,打算馬上離開。可小孩卻開口了:「先生請留步,兄雖在外,難道我不能做主人嗎?」說著,將張儉讓進門裡。

  張儉知道孔都尉三年前就過世了,孔家惟有高堂健在,孔氏兄弟七人,這一位不知排行第幾。他問起後,小孩告訴他:「小弟名融,字文舉。排行第六。」

  張儉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個小子不同一般。

  孔文禮曾告訴過自己,家中六弟幼有異才,四歲時,與諸兄食梨,他就知道謙讓,專撿小的吃。大人問他,他說:「我為小兒,法當取小者。」十歲時隨父進京,想見識一下李校尉。可當時要見李校尉的人太多,故而李校尉以簡重自居,不輕易接待賓客。孔文舉居然獨自造訪。他對看門的人說:「我是李君通家世交,請予轉告。」

  李校尉覺得新鮮,讓他進來,劈頭便問:「您的祖上,與我有何通家之好?」

  孔融從容答道:「當然,吾祖孔夫子,與大人您的祖上李老君同德比義,互為師友,所以融與大人累世通家。」

  一番話,說得李校尉和座中賓客大為驚嘆。李校尉又來逗他,將他拉到身邊,指著桌上的水果說:「您想吃點什麼嗎?」

  「想吃。」

  「您原來不知道做客的禮節,主人問吃什麼,一定要謙讓。」

  可孔融反唇相譏:「大人原來也不知道做主人的禮節,主人擺設食物,是不能問客人吃不吃的。」

  坐中,有太中大夫陳煒,也來逗他說:「人小的時候聰明,長大了未必出眾。」

  「看來,這位大人小時候一定很愚鈍吧?」

  這個小機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李校尉嘆息一聲說:「卿將來必為偉器,可惜我老了,看不到您成就的那一天了。」

  張儉將自己的事告訴了孔融。沒幾天,風聲忽然緊了起來。孔融告訴張儉,事情讓魯國相國知道了,正打算來搜捕。張儉立即謝過孔融,潛遁而去。

  不久,孔融和哥哥孔褒一道被捕。審訊時,孔融對法官說:「藏納逃犯的是我,應當由我坐法。」

  孔褒對法官說:「張儉是來找我的,不是小弟之過,我甘願受法。」

  這時,他們的母親又來自首,聲稱:「家中之事,由妾作主,應當罰妾才是。」

  法官左右為難,只得上報朝廷,詔書下達,命地方判處孔褒下獄。

  張儉繼續逃亡。一個月後,他來到東萊郡黃縣的一個大戶人家,主人名叫李篤。第二天,李家大門外站滿了軍士,縣令毛欽因為李篤的身分,沒有直接衝進來拿人。李篤忙著出來,將縣令迎到大堂的主席上坐下,向他頓首,說道:「大人,在下知罪,張儉負罪亡命,現確在李某家中。大人試想,他是朝廷通緝之人,大人又操兵到此,在下就是想藏,也藏不住。可張儉為天下名士,今日逃亡,亡非其罪,大人忍心逮捕他嗎?」

  毛欽的反應也令人吃驚,他起身移向李篤,撫著李篤的背說:「古代賢人蘧伯玉以獨為君子為恥,如此大仁大義之事,為何只能由足下一人來做?」

  「在下雖然愛好仁義,可現在,大人截去一半了!」李篤流著淚答道。

  毛欽嘆息而去。

  李篤讓張儉持信去北海找一位叫戲子然的人。在戲子然的護送下,張儉由漁陽郡出關,流亡塞外。

  張儉一直沒有歸案,讓中官們大為氣惱。這時曹節的病好了,向天子交還了車騎將軍的印綬,詔令復為中常侍。不久,又進為大長秋,秩二千石。這是中官的最高職位。

  冬天,京師奇冷,可大長秋雪上加霜,打算在全國範圍內,興起一場令人齒寒的大獄。他向天子上奏,建議將一些禁錮在地方的黨人領袖就地逮捕治罪,首要分子即行誅殺。

  年僅十四歲的天子不像他的叔父孝桓皇帝那樣,整個後半生都在與黨人生氣。他看了上奏以後,對大長秋所說的「構黨」二字,不甚了了,便問道:「何以為構黨?」

  「構黨者,即黨人也。」

  天子又問:「黨人為何如此可惡,而要誅殺去除?」

  大長秋又答道:「他們相互舉薦聯絡,欲為不軌。」

  「不軌欲如何?」

  「欲圖社稷!」

  大長秋的語氣堅厲,天子聽了有些悚然,宣布可依其奏。

  很多黨人已經聽到風聲,更知道這次事態的嚴重性。

  被免官還鄉的李膺,這些天幾乎天天都接到讓他逃跑的忠告。一天,他叫來家中的親屬及門生弟子,從容地與他們訣別。

  「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將安之。」李校尉說完自己去了京師的監獄。沒多久,詔書下到他的家中,聲言罪臣李膺死有餘辜,妻子徙邊,門生故吏禁錮在家。禁錮的名單中,漏了一名學生,他是侍御史景毅的兒子景顧。景毅慨然長嘆:「正因為李膺是天下大賢,老夫才遣子師之。豈能因為名籍脫漏而苟且偷安!」

  第二天,景大人上表辭官。

  捕殺令到了山陽高平,這是王暢的老家。王司空回家,並非因為大將軍事件,而是建寧元年的八月,帝國許多地區都發生了水災,按本朝的慣例,有大災異發生,一定要象徵性地免去三公中的一個,以搪塞天變,因而王暢被免。令中官們遺憾的是,王暢已經病死了。他再次地被免。像他這樣卒於捕殺令發出之前的黨人,還有河南尹劉祐、修武令宗慈、議郎蔡衍、洛陽令孔昱、太山太守苑康、蒙縣令檀敷等人。

  太僕杜密、名士朱寓、趙典被徵召下獄,自殺。

  范滂是個要犯。受詔緝捕他的是汝南郡的督郵吳導,可他一到范滂的老家征羌縣,就讓兵士休息,自己關上房門,伏在床上,抱頭大哭。

  范滂聽說了,嘆息一聲:「一定是為了我的事啊!」

  縣令郭揖,見范滂前來,說要自首,大吃一驚。吳導的事,就是他讓人趕快告訴范滂的,意思是讓他快跑,可他竟如此固執。郭揖對范滂說:「天下大矣,公為何還在這裡?」說完,郭揖解下印綬,表示要與范滂一道逃亡。

  「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

  郭揖想起,范滂的父親死得早,他在家是長子,更是個大孝子。說話間,范滂的母親和兄弟、兒子都來到了大堂上,范滂向母親跪下,頓首再頓首說道:「弟博仲孝敬,足以供養母親大人。兒自歸黃泉隨從父親。家中人死生各得其所。只是母親大人生我養我,有不可割忍之恩,請大人不要徒增悲戚。」

  他的母親強忍淚水,扶起長子說:「我兒今天能與李膺、杜密二公齊名,死有何恨?已有令名,復求長壽,可兼得乎?」

  范滂淚流滿面,跪拜辭別老母,轉身對兒子說道:「為父如想讓你做壞事,但壞事不能做。如想讓你做好事,那麼,為父就不能做壞事。」

  年少的兒子對父親說:「孩兒知道父親的志願。」

  吳導跪請范滂上了檻車。送行的吏民,莫不涕下。當年,范滂遇難,年三十有三。范滂年少即舉孝廉,任冀州按察使者,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除去捕殺的,黨人中大部分的出路就是逃亡了。只有極少數的人,或是由於地位不顯,或是由於多方營救活動,才免於牢獄之災。賈彪和河南伊羊陟禁錮在家,不久病卒。御史中丞陳翔下獄,因沒有確鑿證據而釋放。

  已經閉門杜客的前大司農張奐,也沒有能擺脫牽連。他受到現任司隸校尉王寓的控告,判為黨人,遣還弘農郡禁錮。對此,他也認栽了,因為這個王寓靠巴結中官起家,到處請朝中公卿舉薦自己,大家因懼憚中官,紛紛保薦,只有自己嚴辭拒絕,終於是遭到這個小人的報復。

  袁閎,汝南南陽人,前朝太尉袁湯宗親,以耕學為業,不喜結交。袁太尉生了三個兒子袁成、袁逢、袁隗,分別多次出任過帝國的五官中郎將、司空和司徒等最高官職。他們常常接濟袁閎這個君子固窮的堂侄子,都被他謝絕了,而他們的子弟,特別是袁成之子袁紹和袁逢之子袁術,卻依仗公卿世家的寵貴富奢,飛鷹走狗,行俠仗義,豢養賓客。連中常侍袁赦都與他們互認同宗,引為外援。黨獄興起,袁閎感到,像袁氏這樣的家族,加之兩個堂兄弟一副亂世英雄的模樣,很可能被誣為黨人。他對自己的幾個親兄弟說:「袁家的後代,已經不能憑藉德行守住先人的福祚,卻又競為驕奢,與亂世爭權,真像春秋之世操弄晉國的郤氏三族。」

  他打算隱居深山,又考慮到母親太老,不宜遠遁。便花了很大的力氣挖了一個環繞庭院的地下室。進去以後,就將出口堵死,留個窗口讓家人送飯探視。對外放出風聲,說自己匿跡山林。十八年後,袁閎卒於地下室。

  袁閎的話,可以作為對二十多年之後形勢的預言,但還不是眼下的現實。他自掘墳墓,埋葬了災難也埋葬了自己。而他的兩個招搖的堂兄,卻不怕被打成黨人,不僅如此,還開始了營救黨人的行動。

  袁紹是個健壯有威儀的高層貴族子弟,京城裡沒有他辦不成的事。不過,他卻非常羨慕一個黨人,那便是何顒。何顒字伯求,南陽襄鄉人,在太學時,被郭泰和賈彪以及陳太傅、李校尉引為同志。袁紹佩服他,是因為他的俠義聲名。他有個朋友叫虞偉高,父仇未報即已病危,何顒安葬了好友,將仇人的頭提來做了祭品。時下,他變更姓名,亡匿汝南地界。由於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他幾乎沒有遇到過危險,而且大膽地出入京師,在袁紹府中飲酒擊劍,慨陳大義,謀劃了好幾起營救黨人的行動。

  另一個敢於營救黨人的,是太丘長陳寔。陳寔字仲弓,穎川許昌人。大將軍竇武闢為官屬。他是個成熟的官吏,和范滂之流不同,他在做地方小吏時,就很善於和宦官周旋。當初中常侍張讓的父親歸葬穎川,全郡的豪強士紳都去弔喪,惟獨沒有一個名士。張讓的面子快要丟盡之際,卻看到陳寔持著吊儀來了。張讓很是感激,一直銘記在心。陳寔以一時的屈辱,為黨人留了條後路。在他的努力下,張讓網開一面,算是回報了當年的一筆人情。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