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尉與郭處士

2024-10-11 02:01:27 作者: 徐興無

  有些日子了,孝桓皇帝發現宦官們老是在自己的眼前轉來轉去,連休沐日也不出宮。便問一位小黃門。誰知小黃門一聽詢問,跪下就哭,委屈地說:「怕李校尉!」

  天子聽了,啞然失笑道:「誰讓你們去惹人家!」

  天子如此奚落他的奴才們,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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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校尉就是河南尹李膺。延熹三年(160),他查出北海郡守、宛陵大姓羊元群罷官時,將自己藏在郡衙廁所里的貪贓攜回。李膺上表請按其罪。不料羊元群行賄中官,反將李膺論罪,罰做苦役。同時牽連了大司農劉祜、延尉馮緄。幸得司隸校尉應奉的懇請,孝桓皇帝原諒了李膺等人。延熹八年(165),應奉對帝國的前途失去信心,稱疾自退,與陳蕃等舉薦李膺。不久,李膺復拜司隸校尉。

  李膺不是一個純粹的文士,他的威名,是他早年在邊關與鮮卑人的戰爭中打出來的。司隸校尉一職,事實上是京畿地區的警察總監,震懾著河南尹、河內郡、弘農郡、河東郡、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包括西都長安與東都洛陽的狹長的帝國核心地帶。上任十多天,他就接手了一樁大案。

  京師以北的河內郡野王縣,其縣令張朔,是中常侍張讓之弟。他貪殘無道。一天,他的好奇心居然發展到想觀察人類的生命是如何形成的,於是他剖殺了一名正在懷孕的民婦。在本朝這個特別重視人倫的社會,這種行為屬於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列。不過,他還沒有狂妄到不把李校尉放在眼裡的地步。現在,他只得棄官潛回京師,住進哥哥在宮外置下的宅第中。張讓還覺得不放心,挖空了堂屋前兩人合抱粗的廊柱,讓殺人犯躲進去避風頭。

  李校尉以其雷厲風行的辦事效率,砸開了廊柱,將張朔捉拿歸案。殺人犯被打得不輕,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他心裡一個勁地祈禱哥哥來救他,可劊子手的大刀已經劈下了。

  第二天,李膺接到詔令,命他馬上入宮面聖。他知道張讓已在天子面前將自己告下。果然,天子詰問他為何不先請示,便加誅辟。李膺鎮定地答道:「《禮記》有云:公族犯罪,雖天子宥免,但有司必須依法而不從聖命。當初孔夫子擔任魯國的司寇,七天就殺了少正卯。可臣下我到任已經十多天了,私下常以未殺奸佞而自責。沒想到聖上卻嫌我辦得太快。臣知犯上之罪難赦,特請給我五天時間,為聖上除掉此案的元兇首惡,然後,臣請就鼎鑊而受烹刑。」

  天子聽了,無言以對。他無法駁回李校尉從經典和聖人那裡援引的根據,而且,天子聽出,這個頑固的傢伙還要沒完沒了地查下去。夠了夠了,天子的心思不在這些煩人的事情上。他對跪在一旁的張讓沒好聲氣地說:「你弟弟罪有應得,李校尉有何過錯?」

  張朔的頭,被李校尉命人拿到京畿地區各郡縣示眾。李校尉手下的捕快,也在四處奔走,搞得宦官們覺得出去一趟就可能惹來麻煩,連他們的那些有張狂癖好的親黨們,也不敢穿著高檔時裝,乘坐豪華車子到洛陽串門走戶了。

  李校尉的同志們,也在各自的任上清洗和打擊宦官的勢力。為此,他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南陽太守成瑨與其下屬岑晊、張牧收捕了轄區內買通中官的大商人張泛。不久朝廷的赦令就到了,他們抗旨行刑,並收殺其宗族、賓客達二百多人。與此同時,太原太守劉瓆與郡吏王允也抗旨捕殺了小黃門、晉陽人趙津。在侯覽的唆使下,張泛之妻上書喊冤,中官們推波助瀾,天子竟下成、劉二人入獄,論罪當棄市。

  接著,侯覽本人,也與士大夫們發生了衝突。山陽太守翟超與下屬、東部督郵張儉,檢舉侯覽喪母還家時,大起墳塋,逾越制度。奏章被侯覽壓住,於是張儉掘了侯母的墳,抄了侯覽的老家,並具奏其狀。

  徐璜的侄子、下邳令徐宣,向汝南太守李暠之女求婚不成,頓起歹念,帶著吏卒衝進李家,將其女搶回府中,調戲姦淫後,射而殺之。東海相黃浮聞之,立即逮捕了徐宣的一家,無論少長,日日拷打。黃浮的屬下們嚇壞了,紛紛勸他住手,以免觸犯中官。可黃浮的脾氣也大得很,說道:「徐宣國賊,今日殺之,哪怕明日因之而死,也足以瞑目了!」命獄吏將徐宣拉出去棄市,暴屍七日。

  又是由於宦官的運作,翟超、黃浮下獄,被剃去鬚髮,戴上腳鐐和頸鎖,罰做苦役。

  繼楊秉而任太尉的陳蕃和司空劉茂上疏天子,請除成、劉、翟、黃四人之罪。天子不悅,讓諫官彈劾陳、劉。劉茂閉口不言,可陳蕃仍上疏不止。

  此時,一位來自平原郡名叫襄楷的術士詣闕上書,列舉了許多不利天子的星象,並將這些天象與上述事件乃至李雲、杜眾聯繫起來,請求天子撥冗召見,極盡所言。當然,天子對這種有些癲狂的人見多了,將他的上書扔在一邊。

  十多天後,這個術士又上書了,這次上書引起了天子的注意,因為襄楷說到了天子個人私生活中的疼痛之處。他說天子之所以至今無嗣,是因為寵愛宦官這樣的刑殘之人;又稱自己藏有神書秘籍《太平經》,其中包含興國廣嗣之術。天子有了些興趣,會同尚書台的官吏召見了他。見面後,襄楷依舊大談中官誤國,成、劉、翟、黃等人冤枉,天子失望而且慍怒。事後,尚書台的官吏以違背經藝,假借星象,誣上罔事的罪名,奏請收殺襄楷。天子表示了一點大度,判處他兩年監禁。

  成瑨、劉瓆終於死在獄中。他們的兩個下屬:岑晊和張牧倉皇逃竄,未被收系。

  這一年,發生了一件怪事,太學的西門,無故自崩。事後,人們看到郭泰沉浸在思考之中。他精通《易》學和術數,西門自壞的事,讓他仔細地分析起目前士大夫與太學生掀起的聲勢。他知道什麼是否極泰來,因為他感到太學生的作風過於剛健,不計長久之策,勢必遭受摧折。他更感到絕望,在太學的歲月,使得這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平民出身的學者,看到了帝國從中央開始的徹底腐朽。他覺得那些熱血男兒在拼命挽救著一個不可救藥的帝國。前幾天,他接到朝廷的徵辟,他對前來徵召自己的官員推心至腹地說:

  「我夜觀天象,晝察人事。大漢已為上天所棄,朝政不可支也。我又按卦象,運道在『明夷』之爻,值『勿用』之位。方今的形勢是:站在岸上尚恐滄海橫流將自己卷沒,變為魚蝦。倘若去做官,豈不等於衝波奔浪嗎?」

  和郭泰同時在思考的,還有申屠蟠。他和郭泰一樣,堅持不入仕途。看到那麼多的學子處士參加清議運動,看到他們幼稚地熱衷於政治,他就感到一種不祥之兆正在萌動。在一次清議沙龍上,他悄悄地對身邊的同學嘆息道:

  「昔戰國之世,處士橫議,列國之王,至為擁彗先驅,行弟子之禮,終於釀成秦皇坑儒焚書之禍。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了!」

  他們決定離開洛陽。

  郭泰和申屠蟠的退出,並非出於膽怯,而是一種更大膽的抗議。本朝的士人皆是儒學的信徒。凡是堅信這一學說的君子們,都把自己的進退出處與兩個根本問題聯繫在一起。一是由孔子、孟子一脈相傳的精神,或者叫做「道」,這是最高的政治和文化理想。按照這個理想,世界的最佳狀態是由聖人統治的太平治世。聖人,首先是一位具備理想人格的導師與先知,其次才是具備推行仁政能力的帝王。這套學說又被概括為「內聖外王」四個字。第二,便是現實的,由列祖列宗構成政治秩序,或者叫做「勢」。勢是實現道的途徑,道是勢的目的。如果用一個玄學的概念來解釋的話,就是:道為體,勢為用。作為一個追求聖人和仁政的君子,他出仕的目的,不應該是求得俸祿,而是將自己侍奉的帝王,由外王引導到內聖的境界。倘若列祖列宗不爭氣,倘若勢妨礙了道,君子只得回到道的懷抱。一個天下矚目的名士,如果能夠拋棄出仕,選擇清貧與隱逸,就是在勇敢地宣布:帝國已經失去了道義上的根據。

  郭泰選擇了一個深秋晴朗的日子。走的時候,太學為之一空。出了北門,便看到了李校尉和上百輛的車駕,京師的衣冠大儒們幾乎都到了。李校尉攜住郭泰的手,將他拉上自己的車子。大家簇擁著他倆向西北行去。

  經過北邙山的時候,秋風蕭瑟,放眼望去,草木凋零,墳墓逶迤成片。忽然,送行的隊伍中,響起了高亢而悲愴的歌聲: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古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人們來到黃河岸邊,停在一處長著大槐樹的高坂下,隨行的僕從們忙著布置好几案和酒食。入席之後,郭泰和大家說了些道別和勉勵的話語。幾巡酒下去,席中唏噓感慨之聲紛起。郭泰聽著身邊黃河的驚濤駭浪,遙望秋水長天,北雁南飛,孤寂與愴涼,充滿胸臆之間。他對大家說道:「時值今日,感激諸君厚意。郭泰無以言語,請援琴作歌,與諸君別。」

  激揚的琴聲伴著郭泰深沉的歌聲而起,幾個已有醉意的太學生也隨之起舞: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宴罷,李校尉讓大家止步,自己又與郭泰共乘一車,上了高坂,駛向渡口。大家引領望之,有人感嘆道:「眇若松喬之在霄漢啊!」

  申屠蟠也與大家道了別,不過他與郭泰相反,往東南而去。從此,他便絕跡於淮水流域的梁國碭山之中,築草屋於大桑樹下,終生不出,全其高志,年七十二而逝。

  郭泰的離去,給李膺等清流士大夫們帶來了更大的悲憤,由於是已經出仕之人,他們的人格就不允許他們作出像郭泰、申屠蟠之類的處士們的選擇。他只有拿出整個性命,去為歷史負重,作荒漠中的呼喊,作壯烈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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