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人與太學生
2024-10-11 02:01:24
作者: 徐興無
黨人的話題,得從先帝朝講起。
本朝自高皇帝開基以來,沿承秦帝國創製的中央與地方郡縣兩級行政制度,一改周代的貴族分封和世襲制度。帝國選拔官吏的根本準則,不再依靠貴族的宗法血緣,而是受過教育的民眾——士人。和秦始皇不同的是,本朝列祖列宗所用的士人,不是學申、韓法家之術的獄吏,而是自幼習誦五經的經生。因為本朝的列祖列宗接受了始皇帝的教訓,不再把單純的法律作為治理帝國的主要手段,而是推崇自周文王、周公直到孔夫子構建和傳授下來的一套道德文化的理想。本朝的理想是德治而非法治,儘管帝國的法律也很強大。起用這些經生的方法,是察舉和徵辟,也就是將地方官員考察推薦與朝廷調查徵召的手法結合起來。中央和地方雙向試用的官吏,來自許多名目:比如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舉孝廉、至孝、有道、敦厚質直、仁賢、茂才,試五經博士弟子、太學生,試明經、耆儒、童子,試尚書、將帥等等。從這些名目可見,本朝用人的標準,是士人的德行和經術。當他這兩方面的修養已形成了一定的社會聲譽,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士大夫行列的候選人,一般把他們叫作名士。從原則上講,即便是帝國皇室成員,如果他不甘於僅僅做一個享受生活的侯王,而想獻身政治,也必須走這條道路。
老實說,本朝的久長,在於列祖列宗一直堅持著這一制度。
不過,一個人的名聲,恐怕不僅僅靠自己的德行和經術,還來自於他的交往。有條件的士人,往往年輕時就去京師遊學,或入太學跟從博士學習,結交中央的名人和士大夫,同學之間也形成了群體。地方的名士和地方有清望的官僚之間,往往也有著師生或朋友的關係。他們在一起,激勵品德,研討經術,議論政治。
像任何崇高的理想都與庸俗的現實相依為命一樣,本朝仕途的道德標準也攜帶著功利的目的。因為熱衷於仕途的士大夫們不僅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還要為自己,為妻小,為宗族,為親黨謀福利,謀權勢。於是察舉徵辟之中,就有了複雜的文章,直至成了赤裸裸的貿易活動。孝和皇帝以降,帝國的察舉銓選,多為外戚、宦官交替把持,朝政昏暗,士風日下,忠正之士被廢,虛詐阿諛之徒登堂。不能說,外戚和宦官以及依附於他們的士大夫們,故意要把帝國的制度搞垮,但他們總是將權力看成是聚斂財富的手段。這種權力經濟觀,勢必給本朝的政治乃至經濟帶來嚴重的惡果。命運總是將才華加上清貧交給前者,而將平庸加上財富交給後者。孝桓皇帝朝,京師就傳著一首民謠: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至少在孝順皇帝朝,士大夫們已有清流與濁流的區分。當時的地方吏治和政治風氣已腐敗不堪,因而政府監察部門不得不於漢安元年(142),選派八位御史,到各地巡察。武陽人張綱,作為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卻將這種走過場的巡察看得最透。他的車駕剛剛走到京師外的都亭,他就命手下掘了個大坑,把馬車的輪子卸下,扔了下去。部屬不解其意,張綱冷笑著對他們說了八個字:「豺狼當路,安問狐狸?」
這種分化與衝突,到了孝桓皇帝朝;愈演愈烈。清流士大夫和一些在野的處士、太學生,以及郡國學府的生徒們,以氣節、道德、文章相互標榜,引為同志。他們希望用扭轉社會風氣、掌控輿論,直言進諫甚至動用權力來醫治身患絕症的大漢帝國。漸漸地,一個有號召力的士人集團,從帝國的各種社會階層中獨立了出來。
他們的至聖先師孔夫子說過:「君子朋而不黨。」結黨是可恥的,結黨營私者正是他們的敵人。可是,本朝的許多事情都屬於見怪不怪之類,被稱作「黨人」而載人史冊的,恰恰反成了他們自己。
帝國的最高學府——太學,自世祖光武皇帝建武五年(29)起,就坐落在洛陽城南的開陽門外了。它的講堂長十丈,廣三丈,令天下的學子們心嚮往之。本朝的名儒大師,往往在其中充任太學博士,教授由京師的公卿子弟以及遊學之士組成的太學生。到孝桓皇帝朝,太學生已達三萬人。這些師生,都享受著朝廷的俸祿和津貼。大概也正因為這一點,他們似乎有著超乎學生本分的政治責任心。他們從來就沒有認識到:鑽研經典這件事本身,就為帝國的文教增添了光彩,就不辜負帝國發給他們的獎學金。他們總是本著經典中那些聖人所說的遠不可及的理想標準,衡量本朝的政治。太迂闊,太不實際了。可他們又太會造聲勢了,他們有的是名聲和號召力,許多人的家中,世代公卿,有著深厚的政治背景。
孝桓皇帝朝的一天,當時,大將軍梁冀尚把持著國柄。一個名叫郭泰,字林宗的學子,打太原介休來到太學。他身長八尺,容貌魁偉,衣著樸素但卻風度翩翩。經過幾天的辯駁,他的學識使得太學裡的師生們接納了他。漸漸地,他竟成了太學生矚目的人物。其實,他的出身與任何一位同學比都相形見絀。他很小就成了孤兒,長大後,母親見家裡窮得不行,讓他到縣衙里弄份差使乾乾。可他卻說:「大丈夫焉能處斗筲之役乎?」他向姐夫借了些錢,約了同學、後來曾任本朝太尉的宋仲外出遊學。到了成皋地界,一起就學於經學大師屈伯彥。那時他并日而食,衣不蔽體,常常裹著一條被單進進出出,進則蔽於前,出則蔽於後。在精通經典,練就善辯的口才並妙解音律、天文、數術之後,他決定去京師碰碰運氣。
大約在延熹二年(159),郭泰拜訪了一個人:當時的河南尹李膺。
李膺字元禮,穎川襄城人。其祖李修,是孝安皇帝朝的太尉。其父李益,是趙國的相國。可謂三世公卿。而他卻對郭泰這樣一位寒士一見如故,大加讚賞。此事一時轟動朝野,傳為佳話。因為一名白衣士人,一旦被大名鼎鼎的李膺容接,就被看成是登龍門了。太學生中與郭泰齊名的,還有穎川人賈彪。由於郭泰的引薦,漆工出身的申屠蟠、小販出身的孟敏、僕人出身的庾乘,以及農夫出身的茅容,都加入到太學生的圈子中來了。當學府中的道德文章理想和學生們年輕而衝動的生命結合到一起,加之有了學生領袖,一場社會政治運動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他們的運動叫做「清議」。不過,從一開始就蒙上了構黨的名聲,這完全出於一種民間歌謠的誤會。
孝桓皇帝未登大寶之前,曾拜甘陵人周福為師。周福的學識,不如他的同鄉河南尹房植。可是,周福卻因學生而富貴,擔任了本朝的尚書。於是兩人的學生和賓客們爭氣鬥勝,無事生非地編了一首歌謠,叫作:「天下規矩房伯武(房植字),因師獲印周仲進(周福字)。」並且到處傳播,互相攻訐。於是他們被戲稱為黨人。後來又傳出一首歌謠:「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但坐嘯。」這是因為汝南太守宗資,任用了名士范滂為自己的下屬,一切事務,惟范孟博是聽。而南陽太守成,也委政於岑晊的原因。太學生們覺得有趣,也感到這種歌謠便於傳播,於是他們便意氣用事地指點江山,評議起人物來了。
他們有的是機靈,什麼「天下模楷李元禮」,什麼「不畏強御陳仲舉」,什麼「天下俊秀王叔茂(暢)」,把個京師搞得沸沸揚揚,以至有些公卿,為了討個好聲名,或是害怕落個壞名聲,不得不屈駕親往太學生的宿舍,和他們套近乎,攀附風雅。
除了編歌謠之外,太學生還有更厲害的一招:遊行請願。
早在郭林宗來太學之前,太學生就養成了這種習氣。那時的學生領袖是穎川人劉陶、帝國皇室的宗親、濟北貞王劉勃的後裔。
孝桓皇帝永興元年(153),冀州黃河泛濫,淹沒數十萬戶人家。一時餓殍橫野,盜賊紛起。朝廷擢派大將軍梁冀府典兵事朱穆赴冀州刺史任。朱穆認為天災事小,人禍事大,便放出風聲,嚴懲貪官。出發之前,他收到三位冀州籍的中官送來的拜帖。他知道宦官的意圖,是想讓自己關照他們在冀州的親黨,於是他稱疾不見。等到他渡過黃河,發現所到郡縣的長官紛紛掛印而走,競達四十多人。抵達州署後,又有幾名官吏畏罪自殺。他還查得朝中大宦官趙忠之父,死後歸葬冀州安平郡,竟敢僭越本朝禮法,以玉衣入殮。即刻命人發墓剖棺陳屍,收捕家屬。正當冀州人心大快之際,他們的刺史大人卻被檻車送京。臨行之際,冀州吏民請了畫工,要將他的畫像置於刺史公堂之上。朱穆連忙催促檻車上路,留言於記事板上:「勿畫吾形,以為吾負。忠義之未顯,何形像之足紀也!」
可這件事讓血氣方剛的劉陶聽說了。在朱穆被判決服苦役的第二天,幾千名太學生從太學徒步出發,遊行至北宮闕前,要求孝桓皇帝接受他們的請願書。京師的吏民也紛紛來聲援。劉陶上書的矛頭,直指宦官:
「當今中官近習,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運賞則使餓隸富於季孫,呼吸則令伊、顏化為桀、跖。」
最後,劉陶竟提出由自己代朱穆去服苦役。終於,從宮裡送出了回復的詔旨,赦免朱穆,去官回家。
延熹二年(159),太學生再次去北官闕前請願。起因是邊將皇甫規平羌有功當封,幾個中官向他索賄,在遭到拒絕後,便陷害皇甫規下獄。請願是由太學生張鳳發起的,參加者除太學生之外,還有三百多名朝中士大夫。皇甫規被赦遣歸。
本年七月,大將軍梁冀倒台,朝中就剩下兩大敵手:士大夫和宦官。八月,孝桓皇帝冊封五位幫他倒梁的中官為侯。同月,士大夫集團便發起了攻擊。
一天,北宮大門外貼出了大字報——「露布」,即一件未加封的奏書,聲明是寫給天子和三公府的。書中的言辭相當尖刻,指出:大將軍梁冀罪雖當誅,但以朝廷天子之尊,誅殺梁氏這件事,在禮法上,不過殺一家臣耳,不同於高祖皇帝的興邦開國,也不同於邊將們的安邊拓境。而皇上卻因此事封謀臣為萬戶侯,實屬不經省御,班爵錯亂。高皇帝九泉得知,能不怪之?而西北的列位邊將,能不一失望而解體?何況皇上所封的侯王,又都是些閹豎小人呢?孔子日:「帝者,諦也。」即為天下審定之法,而當今之封,是否表明:帝欲不諦乎?
露布的署名,是一個小官僚:東郡白馬縣令、甘陵人李雲。他很固執迂腐,從白馬跑到三百六十多里地之外的京師,就為了說幾句天子最不愛聽的話。
恰恰天子這些天又特別沒有理性和耐心,因為他完全沉浸在勝利的快樂之中,第一次玩弄封賞的權力,李雲的話,簡直是大掃其興。於是天子震怒,下詔尚書都護用劍戟叉著李雲,送黃門令掌管的北寺獄,並指定中常侍管霸和御史、廷尉輪番拷問。
偏偏這件事又引出另一個固執的小官僚——弘農郡五官掾杜眾來了,他知道後,上書說自己願意與李雲同死。天子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安排他住進了李雲的監獄。大鴻臚陳蕃上疏請宥李、杜之罪,天子立刻打發他回了家。太常楊秉、洛陽令沐茂、郎中上官資又一次聯名上書,天子馬上扣了他們的薪水。天子如此與一個小臣計較,連他的寵臣宦官們都覺得沒有必要。
管霸在天子去濯龍池祭祀老子和佛陀的時候,向他進言說:「李雲乃是鄉野的愚儒,杜眾也不過是郡中小吏,他們出於一時狂戇,不足加罪。」
天子說:「那麼,『帝欲不諦』,是什麼話?常侍難道還想原諒他們嗎?」
管霸不再申言。幾天後,李、杜二人死於獄中。
天子的舉措助長了中官們的氣焰,連本朝威望甚高的太尉黃瓊都感到無力回天,稱疾不起,他在辭職報告中說完了他對當朝天子的最後忠告:
「陛下即位以來,未有勝政。使朱紫共色,粉墨雜糅,所謂抵金玉於砂礫,碎玉璧於泥塗,四方聞之,莫不憤嘆。臣世荷國恩,身輕位重,敢以垂絕之日,陳不諱之言。」
氣倒了太尉不久,又氣死了一位重臣,那就是朱穆。他此時又被朝廷徵召,拜為尚書。他援引大漢故事,上奏天子,要求罷省中官。書奏多日,不見回音,他又執拗地去面見天子,重申自己的要求。天子仍是大怒,不予回答。朱穆也豁出去了,伏在地上不肯起來。天子進了內室,讓左右吆喝他出殿。朱穆仍是不起,他希望天子能回心轉意。過了好一會兒,他覺得周圍沒有了聲響。抬起頭來,才發覺隻身處在深寂空曠的大殿之中。朱穆淚流滿面地回了家,生了幾天的氣之後,他的背疽發作,慘呼而亡。
不過,士大夫與中官們的搏鬥並沒有因此而停止,而是拉鋸式地展開了,可憐的孝桓皇帝只能充當最蹩腳的裁判。
次年,因策動倒梁事件而封侯的五位宦官之中,新豐侯單超病死,並享受了國葬。餘下的四位是:武原侯徐璜、東武陽侯具瑗、上蔡侯左悺、汝陽侯唐衡。京師吏民皆知他們的勢力,有民謠唱道:「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兩墮。」隱喻他們勢能回天,驕貴無匹,惡如臥虎,隨心所欲。更值得擔憂的是,他們的那些不具備管理帝國能力的親黨們,竟擔任著大量的地方要職,中央的士大夫們不斷地處理由這些人引發的惡性事件。
延熹六年(163),司空周景和太尉楊秉以整飭吏治,罷斥貪官為藉口,上書天子。得到許可之後,一連免職和追究了五十多名中央台省和地方刺史、郡長級的官吏,其中主要是中官的親黨。一時,天下肅然。
七年(164),唐衡和徐璜病卒。
八年(165),太尉楊秉又拿中官開刀。這年春天,中常侍侯覽之兄、益州刺史侯參,被楊太尉以囚車檻送京師,在途中畏罪自殺。太尉從他的車中搜出大量的金銀錦帛並調查出許多犯罪事實,於是上疏參奏侯覽。
天子想袒護侯覽,但在這樣的事實面前,實在無法公然地袒護。於是至尊無上的天子,竟鑽起帝國行政制度的漏洞來了。他指使尚書台的官員,去責問楊太尉的下屬:「設官分職,各有司存,三公統外,御史察內。今越奏近官,於經典、漢制,何所依據?請公開具對!」
這又給了楊太尉一次表現的機會。楊秉的出身,乃本朝的經學世家,又為公卿望族,太尉本人精於《易》學、《尚書》和《春秋》,從侍御史、刺史、太中大夫、左右郎將、侍中尚書做到太僕、太常和太尉,故於經典、漢制皆了如指掌。他馬上讓人去解釋說:
「《春秋傳》曰:『除君之惡,惟力是視』。以前宦官鄧通懈慢,大大臣申屠嘉當面詰責,孝文皇帝從其言而黜鄧通。且按漢家制度,三公之職,無所不統。」
春秋大義和前朝故事,搞得天子啞口無言,只好暫免侯覽中常侍之職。
接著,司隸校尉韓悺又上書匯報了左悺和其兄太僕、南鄉侯左稱,聚斂為奸、放縱賓客、侵犯吏民的罪惡。「左回天」和他的兄長畏罪自殺。這位司隸校尉又奏中常侍具瑗及其兄沛相具恭的貪污罪,嚇得「具獨坐」自己去監獄自首認罪,繳還侯印,天子貶其為都鄉侯。
本年夏天,楊太尉薨。太尉字叔節,弘農華陰人。其世祖楊喜,從高皇帝龍興,追殺西楚霸王,封赤泉侯。高祖楊敞,孝昭皇帝時為相,封安平侯。父楊震,孝安皇帝朝太尉,有五子,楊秉是第三子。楊太尉為人清白寡慾,嘗對人言:「我有三不惑,酒、色、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