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天子、母后

2024-10-11 02:01:06 作者: 徐興無

  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八丁丑日,本朝帝都洛陽城中那座最大的宮殿,籠罩在不祥的氛圍之中。不久,京城的吏民都被告知:天子崩於德陽殿。

  有一個事實,是讓任何朝代的吏民們都難以接受的,那就是天子年僅三十六歲。不過,對於本朝的吏民來說,已經不以為怪了。本朝列祖列宗皆不永年:世祖光武皇帝年六十二,孝明皇帝年四十八,孝章皇帝年三十三,孝和皇帝年二十,殤帝年僅二歲,孝安皇帝年三十二,孝順皇帝年三十,沖帝年僅三歲,質帝年僅九歲。這些天子向世人顯示著血脈基因的退化,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為也。

  按照慣例,臣下們必須用道德的標準評價這位剛剛賓天的天子,為他上一個諡號。天子太年輕了。他十五歲登基,可直到他三十歲時,才從不可一世的大將軍梁冀手中收回大政。然而,由他做主的六年,同樣使人失望。

  對此,天子生前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在他三十一歲那一年,有一天,為了不使臣下驚慌失措,他故意作出放鬆的姿態詢問近侍大臣爰延:「依卿看來,朕是什麼樣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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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爰延答道:「和我們大漢的列祖列宗相比,陛下算是位中等的君主。」

  漢家的吏民品評事物,喜歡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中還可再細分上、中、下三等,共為九等,或稱九品。在本朝最偉大的史家班孟堅的著作《漢書》里,便將自有人類以來的歷史人物依九品等第評論了一番。中等的人物,是在聖人之下,不肖小人之上的平常人。爰延的意思是說:像陛下這樣的君主,自己不可能有所作為。如果被賢臣輔佐,天下就會大治;如果被小人包圍,天下就會大亂。這個評價直切而不落阿諛之嫌,可更多的還是對天子的期望。天子是個聰明的年輕人,為此,他升遷了爰延的官職。

  即使充當一位中等的君主,他還是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精力更多地耗費在下等君主們常常關注的那些事情上了。史書記載他惟一過人的才賦是「好音樂,善琴笙」,這是史家指責他喜好聲色的委婉敘述。他還被描寫成是個有異端思想的皇帝,他破天荒地在宮廷中為佛教的祖師釋迦牟尼和道家的祖師老子設立了祭壇。這一點,不僅違背了本朝以儒家學說為政教大綱的原則,而且,這兩種信仰都具有的清心寡欲的教條,還被他的臣下們信手拈來,作為指責他好色的矛頭,令他陷入尷尬的境地。事實上,他的短壽正是由於他的信仰沒有能夠戰勝他的欲望。

  臣下們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桓」字作為他的諡號,這是個不壞的稱呼。「桓」有「大」的含義,按諡法:「闢土服遠謂之桓」,在此之前,只有春秋戰國的諸侯霸主們如齊桓公等擁有過這樣的名號。這是因為近年來惟一值得提起的政績是:本朝在與周邊民族,特別是與西北羌族的衝突中,取得了戰略上的優勢。

  和前漢的孝成皇帝一樣,孝桓皇帝生前有很多女人,但也沒有子嗣。

  這又是一件令人頭痛,而在本朝卻見怪不怪的事。本朝的列祖列宗不僅年壽不長,而且生育能力不強。由嫡長子承繼大統的制度,在本朝難以貫徹。孝殤皇帝以出生一百多天的嬰兒承繼其父孝和皇帝的大統,不滿七個月就夭折崩殂,大統旁落到他的叔父孝安皇帝身上。此後的孝順皇帝是孝安皇帝的獨生子,而這條微弱的血脈又以一個年僅兩歲的幼主登基、不滿五個月便又崩殂的形式中斷了,這便是孝沖皇帝。此時,皇室中已無儲君,只得從藩王中遴選。以後的孝質皇帝以及眼下這位剛剛賓天的孝桓皇帝,都是以外藩的身分入繼大統的。

  未來的新帝只能產生於藩王之中,似乎,這已成了慣例;仿佛,這又是天命。一切的一切,皆非人力所能為也。

  國不可一日無君,正如天不可久陰。新帝的擁立,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按本朝的禮法,大行皇帝的葬禮,要在新帝即位後舉行,此間,諸位大臣們仍循舊政,事侍死如生。可是,天子駕崩畢竟給人帶來不安,對朝官來說,最擔心的是將來的人事變更,以及朝綱的因革。本朝的政治從來是朋黨紛爭,瓜葛糾纏,險象環生,一言難盡。故而在此期間,中樞機構的諸多大臣竟託病不朝,這引起了太尉陳蕃的擔憂,他給這些機構遞去了一封公開信,指責道:「古人立節,事亡如存。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諸君奈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於義安乎?」

  以太尉的資歷、耿直與威望,這封信讓大家感到無地自容,紛紛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同時,擁立新帝的行動已經開始。

  這一年,漢河間國解瀆亭侯劉宏才十二歲。如此年紀便領侯爵,並非由於他的早熟,或是在政治、道德上有什麼超常的成就,而是表明:他是個失怙的少年。他的爵位襲自他的父親——已故漢解瀆亭侯劉萇。十二歲的侯王,對事情的理解只能是朦朦朧朧的。他可能知道,剛剛駕崩的天子是自己的堂叔父,他們來自一個共同的先祖,即孝章皇帝之子、漢河間王劉開,但他決不可能知道,天命竟然轉移到了他的身上。直到從洛陽來的馬隊、儀仗簇擁著一輛白蓋馬車來到他的府第;直到朝中侍御史、光祿大夫劉儵、中常侍曹節,拿著朝廷的符節,一起向他行大禮時,他似乎才明白了。

  接著,光祿大夫向他宣讀了以太后的名義發布的詔書:

  大行皇帝德配天地,光照上下。不獲胤嗣之祚,早棄萬國。朕憂心摧傷,追覽前代法:王后無適,即擇賢近親。考德敘才,莫若解瀆亭侯宏,年十二,嶷然有周成之質。春秋之義,為人後者為之子,其以宏為大行皇帝嗣。使光祿大夫劉儵持節之國奉迎。

  這支由黃門宦官、禁軍虎賁、羽林組成的上千人的車駕隊伍,從洛陽向東北方向的河間國封地進發,要走八百多里地,但他們來得很快,幾乎與天子駕崩的訃告相接踵。當這支隊伍出現在河間境內時,使得許多略上年紀的百姓,仿佛又看到了二十一年前,同樣的車駕來此迎接孝桓皇帝時的情景,至今三尺童子尚會吟誦當年的歌謠:「車班班,入河間。」河間王的家族,竟然連出兩位天子!這便是天命!

  車駕離開得也很匆忙。天子以十二月丁丑日駕崩,而迎駕的隊伍已於次年正月初三己亥日抵達洛陽,先後不到一個月。

  新天子的母親姓董,河間人,史書不載其名。此時,儘管她的兒子成了人君,但她卻沒有被允許隨子進京。當兒子登臨大寶之後,她也沒有得到企望中的待遇,而是僅僅被封為「慎園貴人」。就這,還是沾了亡夫的光,因為新天子即位後,按本朝尊崇孝道的準則,追尊自己的生父為「孝仁皇」,陵墓為「慎陵」。所以,她被冊封為一位已故天子的貴妃。

  這一點,以新天子當時的年齡,不會懂得個中原委;但對一個十二歲而又失去父親的孩子來說,做了天子卻必須離開他的母親,真讓他迷惘或者難過。即使在他成年以後,也會認為這是一件非常奪情的事。當然,他也明白了真正的原因,那就是決定自己入繼大統的絕非天命,絕非自己有什麼「周成之質」,而是孝桓皇帝的遺孀竇太后,以及她的勢力集團。太后之所以在諸多的宗室藩王中選擇了自己,絕非她的情感天平傾向於亡夫的家族,而是看中了自己當時的年齡。太后要做自己的母親,並且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孩子。

  簇擁著白蓋車的隊伍在凜冽的寒風中抵達京城北門外的夏門亭。前城門校尉、槐里侯,現拜大將軍、竇太后之父竇武,持節率朝官恭候在此。竇武對新天子的擁戴之功,可能劉儵已在路上稟報過了:「正是大將軍,在孝桓皇帝駕崩之後,立即召見了臣下,因臣下是河間人,向臣下詢問了河間國諸王侯的情況,決定由陛下入繼大統,並親自進宮奏白太后。」

  大將軍率群臣向儲君行了禮,劉宏也在光祿大夫的引導下向大將軍及群臣們長揖還禮。看上去,大將軍是個很有威儀和修養的中年人,令儲君敬畏。隨後,大將軍請儲君換乘。這是一駕青蓋馬車,「青」,是蒼天的顏色,本朝的憲法上寫著:「天子父天母地」。就這樣,昊昊蒼天籠罩著儲君,從帝都的北門——夏門進入了北宮。

  次日,於德陽殿即皇帝位,改元「建寧」。這位新天子百年之後,被諡為「孝靈皇帝」,按史家的慣例,不妨即可稱之為「靈帝」。

  太后姓竇名妙,可這個動人的名字從未打動過她的亡夫,而且,就在半個多月前,這個名字使得她的亡夫留下的其他嬪妃們感到大勢不妙,魂飛魄散。

  太后的家族,是本朝最高貴的家族之一。她的先祖竇融歷任世祖光武皇帝朝的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冀州牧、大司空,封安豐侯,也是本朝的開國元勛。王莽之末,群雄並起,竇融作為割據河西走廊這一軍事重地的豪強和軍事首領,及時地交通並歸附了世祖,從而使得戰場的形勢發生了傾斜。因而,世祖對他的態度一直右於其他公卿。他與世祖的聯合,還基於另一個更為神聖而遙遠的原因,他的七世祖竇廣國就是前漢孝文皇后的胞弟。因此他對世祖說:作為漢室的外戚,理應輔佐皇族的事業。這一點,深得世祖的嘉許,並將《太史公書》中的《外戚世家》贈給了他,因而竇氏家族再次與本朝的皇室續上了姻親關係,除了眼下這位太后出自竇氏之外,本朝孝章皇帝的皇后也出自這個家族。

  本朝皇后的冊立,大多根據天子的喜好和嬪妃們的懿德,或者是純粹生物學的因素,即被立為皇后的嬪妃給天子生下了儲君。這與高皇帝開闢的前漢大不相同。高皇帝以布衣庶民,提三尺劍,馬上征戰而得天下。他和他的開國大臣的體內流著愛吃狗肉的村夫野民的血,從來就不相信王侯將相都是天生的貴種。因此高皇帝以下的列祖列宗們的皇后大多來自下級官吏或平民百姓之家,甚至是賤隸倡優。其立廢皆由天意。即如這位竇太后的遠祖竇廣國,以及他的姐姐、孝文皇帝的太后,因為家境貧寒,姐弟倆年幼即被人分而出賣。多少年後,竇廣國知道姐姐已在深宮,而他自己尚且為人奴僕。姐弟相見,敘及舊事,廣國說:「姐姐在客店裡與我分手時,向人家乞借了澡盆,為我洗了澡。又乞討飯食餵了我,這才離去。」話語淒涼,姐弟倆及周圍的宦官、宮女皆大慟之。

  大漢的長期的恩德和文教終於養育出了一大批豪強士族,他們成為大漢的支柱,向上托起天子這個屋頂,向下鎮制百姓這個基礎。出於大漢皇室旁親遠系的世祖光武皇帝正是依靠了他們,才光復了大漢的基業,當然,也就必須讓他們分享到更多的政治利益。其中一個重要的形式,就是本朝的天子有義務從這些家族中選擇自己的配偶,並且藉此平衡與各大士族,特別是北方與南陽兩大士族群之間的關係,而不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世祖本人是始作俑者,在征戰之際,他冊立北方士族之女郭聖通為後,贏得了他們的支持。光復以後,世祖為安撫自己故鄉的士族,又廢郭后而冊立來自南陽的陰麗華為後,儘管她已是一個中年婦女。與天子的聯姻,是帝國大股東們的股票。這樣的股票升值迅速,回報豐厚,但也充滿了風險。

  竇後的冊立,遵循了同樣的故事。

  孝桓皇帝的第一個皇后梁瑩,來自北方的士族,是大將軍梁冀在他十五歲登基那年強加給他的,因為她是大將軍的胞妹。史書上說她因為沒有子嗣,不見夫君寵御,憂疾而終,這樣的說法可能顛倒了因果。不過她的死,給天子剷除大將軍提供了時機。事後,官僚們的建議又使他不得不冊立了來自南陽土族的鄧猛女為後。七年以後,她被指控無子嗣且又恃尊驕忌,貶死於冷宮。竇後作為孝桓皇帝的第三位皇后,是因為她的家族一直是梁大將軍家族的死對頭。她伴隨天子只有兩個多年頭,從未得到丈夫的寵愛,因而也無子嗣。孝桓皇帝的情感或是欲望,全部傾注在一個叫田聖的妃子和其他風情婉約的嬪妃們的身上,留給她的僅僅是祭品一般的尊貴和寂寞。這一切鑄成了報復的利劍,像一切因為缺乏人道的生活而變得異常狠毒的女人一樣,她甚至在亡夫剛剛人殮之時,就令人誅殺了田聖,並且揚言要殺死所有的嬪妃。倘若沒有幾個大宦官的苦苦求情,她的亡夫將會攜帶更多的心上人同往極樂世界。

  面對這樣的一位新的母親並且是尊貴的母后,年少的天子更多地感到敬畏,大概成年以後的天子,還會把這種敬畏變成後怕和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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