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與宦官

2024-10-11 02:01:09 作者: 徐興無

  登基典禮只是擔任天子這一尊爵的第一道手續,靈帝在大臣們的安排下,又辦完了其他的手續:二月十三辛酉日,葬孝桓皇帝於宣陵。二十二庚午日,拜謁高皇帝廟。二十三辛未日,拜謁世祖廟。在接受了本朝的傳統教育之後,施民以恩惠,宣布大赦天下,賜民爵位及帛物。閏三月十五甲午日,追尊自己的祖父為孝元皇,祖母夏氏為孝元皇后;追尊生父為孝仁皇,封生母董氏為慎園貴人。如此,便將自家的宗法譜系與國家的大統合而為一。這些,只有天子感到遊戲般的新鮮,大臣及士民們皆知是慣例。不過,新天子的即位畢竟給本朝的政治帶來了希望,特別是與那些對本朝抱有極大責任心的士人,莫不延頸以望太平。

  這種希望並不來自天子本人,由於本朝列祖列宗的短壽,很多臣僚經歷過兩至三朝乃至四朝,大統延續過程中諸多見怪不怪的事,至少在他們的心中確立了這樣的觀念:即天子僅僅是一個象徵甚至是一個玩偶。太平盛世的希望寄托在本朝的各種勢力集團,能否自覺地遵循本朝的祖宗之法,能否有一個眾望所歸的人出任宰臣。

  希望來自這樣的消息:本朝拜前太尉陳蕃為太傅,與大將軍竇武及司徒胡廣參錄尚書事,並由前長樂衛尉王暢出任司空。

  這意味著,朝政又回到了士大夫的手中,因為太傅、大將軍、司徒均為本朝尊職,參錄尚書事即掌握了本朝的中樞機構、天子的秘書處——尚書台的政務。胡廣是一位恭色遜言、明哲保身因而能歷數朝的大臣。儘管是個老滑頭,但他與各種勢力妥協的背後,卻是為了堅持本朝的政綱。竇武雖以外戚而登尊位,但其人年少即以學問和德行著稱,有名士風範;在位時徵辟名士,治家嚴謹。他與以前的幾位大將軍,特別是與那位歷孝順、孝質、孝桓三朝、有「跋扈將軍」之稱的梁冀截然不同。他的品行被士大夫們視為同志,而他的地位又被士大夫們視為依賴。王暢一直是士人的榜樣,當初陳太傅舉薦他時,給他下了十個字的評語:「清方公正,有不可犯之色。」至於陳蕃,則是本朝道德文章的化身、士大夫的領袖、有能力將一個兒皇帝教導成堯舜明君的老師。他的政治主張,是本朝憲法中一切崇高和美好文字的體現。他在實現這些理想的過程中,非常固執、強硬地不與任何勢力妥協,這種剛性的政治作風,在積累了越來越多的道德和輿論威望的同時,也引發了越來越多的仇恨與陰謀。這一點,是本朝吏民們對政治清明充滿希望的時刻忽視了的一個潛伏的危機。

  意識到這個危機的存在,甚至很敏感於這個危機的人並不多。陳蕃的固執與強硬並未使他盲目樂觀或剛愎自用,七十多歲的老臣有著超乎常人的宦海經驗,他最早注視著危機的發展,注視著他的敵手,並積極地尋找時機。

  建寧元年(168)的六月,天子接受了竇太后的懿旨:錄定策功。封竇武、曹節等十一人為列侯。大將軍家族封侯者最多,其子竇機為渭陽侯;侄子竇紹、竇靖分別為雩侯、西鄉侯。他知道,所謂定策功,就是賞賜擁立他為帝的幾位大臣及其家族成員。在太后看來,這是維護竇氏家族地位的重要決策。竇武及其子侄的封侯自是必要;曹節有北迎靈帝之功,封長安鄉侯。更重要的是,他在孝桓皇帝時,就已成為宦官首領,是竇氏左右皇帝所要拉攏的人物;而陳蕃則是維持朝綱、籠絡士大夫的依靠。此外,太后對陳太傅懷有特別的感激之情,如果沒有陳蕃當年堅持以竇氏的高貴門第為立後的根據,孝桓皇帝會將他最心愛的、但出身寒微的女人田聖立為皇后。因此,封陳蕃為高陽鄉侯。

  靈帝不知道太后的良苦用心,他只是感到在竇武、陳蕃和曹節這三個人當中,惟有曹節給了他這個年齡的人所希望得到的東西,而大將軍與陳太傅對他的教訓和管束讓他敬畏。他從心底里想逃避他們,逃避他們威嚴的目光,逃避他們無休止的大道理,逃避他們安排的經學功課和禮儀演習。他喜歡和曹節以及王甫、鄭颯、奶媽趙嬈以及一大幫女尚書們在一起,他們每天都能讓自己吃到從未吃過的東西,玩從未玩過的遊戲,發自己從不敢發的脾氣,說自己從不敢說的話。他想自己的家,想自己的母親,因而更想從他們這些人身上找到補償。

  靈帝更不知道的是:這次錄定策功,竟開啟了那個潛伏著的危機。

  就在封侯的聖旨下達之後,發生了兩件節外生枝的事情。

  涿郡有一位名叫盧植的布衣士人向竇武遞交了一封書信,信中的言辭非常直切,指出竇武接受侯王之爵是名不符實、貪天功為己有。因為竇氏儘管作為天下聚目而視、延頸以望的宰輔,但定策擁立靈帝這件事並不是依據了立長立賢的立儲原則,而是依照皇室的家譜做出的選擇,無甚功德值得稱言。盧植還以本朝國嗣屢絕、四方盜賊紛起、朝中人事錯綜複雜等為藉口,提醒竇氏保全身名,辭去封賞。

  

  盧植的這封信不亞於一位巫師對諸多危機的預言,可惜的是,大將軍沒有重視這封信。不久的將來,大將軍就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盧植也為挽救他的預言付出了畢生的精力,這是後話了。

  盧植作為一個布衣,竟敢向尊貴的大將軍直陳言辭,說明了一個重要的原則,即像盧植這樣的士人,不管是在野還是在朝,都不希望大將軍是一個外戚大將軍,而應該是一個士大夫大將軍。本朝孝殤皇帝以降,皇統屢絕,國柄或歸外戚,或歸宦官,朝綱紊亂,積重難返。就封賞爵位來說,其道德依據已經喪失,受封者多為外戚、宦官之親黨或通賄權奸的虛詐之徒,故而接受封爵,往往被視為接受了一種恥辱。

  眼前的這位大將軍雖然和以往的大將軍不同,但他畢竟與盧植或其他士大夫的出處不一樣了,他有一些與他的太后女兒相同而與士大夫們相左的想法,或者他有更多的考慮,或者他過於自信。

  無獨有偶的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太傅陳蕃,一連十多道奏章,向太后辭去了爵位,他的理由正大而謙遜。他說:「臣聞割地之封,功德是焉。臣雖無素潔之行,竊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若受爵不讓,掩而就之,使皇天震怒,災流下民,於臣之身,亦何所寄!」「不以其道得之,不居」,是孔夫子的話,不過陳太傅所說的「道」,卻飽含了反諷。

  衝突的前提,是陣營的形成,這件節外生枝的事,使得雙方都關注起彼此的陣腳。

  在一次例行的處理政務會議之後,陳太傅請大將軍私下議事。

  「大將軍,時下大統已繼,百廢待興,天下名士,皆思奮其智力。前朝為奸佞所黜賢良,如李膺、杜密、尹勛、劉瑜諸位,現已起用,可謂既從人望,而德歸太后,太平之志可申矣!」陳太傅說。

  大將軍聽了連連頷首。

  太傅見大將軍流露了態度,便將座椅向大將軍移近了一點,又說道:「曹節、王甫等人,自先帝朝起,就操弄國柄,濁亂海內。如不趁早除之,將來恐難以對付啊!」

  竇武聽了,向太傅揖拜道:

  「太傅有此忠正之言,實乃漢家的福祉。太傅之意,深合我心。」

  太傅面露喜色,以手拍席,奮然而起。

  大將軍的性格和太傅不同,他似乎更加謹慎、持重。但他缺乏果斷與剛毅,因而他的謹慎與持重就摻雜了猶豫和遲鈍。

  他開始一步步地安排實現他與陳太傅商量好的事。在他的辦公室里,召開了多次會議,與會者有尚書令尹勛、侍中劉瑜、屯騎校尉馮述、以及孝桓皇帝朝被廢黜的著名官僚李膺、宗正劉猛、太僕杜密、從事中郎苟昱、穎川名士陳寔等。

  外戚與宦官,一直是本朝干擾士大夫行政的力量,孝桓皇帝從大將軍梁冀手中收回國柄後,立即交給了宦官們。現在,外戚畢竟與士大夫們合而為一了,他們開始對付共同的敵人。

  竇太后是個有遠見的女人,她知道依靠自己這個久居禁中的婦道人家,或者手中的兒皇帝,是不能治理好國家的。治理一個國家,光靠權勢不行,必須依靠官僚士大夫們。他們熟諳行政的技術過程,明曉君臣大義,儘管有的時候耿直得過於迂腐,一點兒不會察言觀色。然而太后又是個典型的女人,好虛榮,喜歡享受權勢。這種感覺,只有從她周圍的宦官和女尚書們的諂媚中得到。而且,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幫同她共同生活於皇宮大內之中的奴僕們,與皇宮之外的帝國各級行政機構中的官僚們,竟然是水火不相容的。

  這幾個月來,她已經多次在被侍候得舒舒服服的情形下,將爵位、官職當作小玩意一樣賞給了幾個宦官和皇帝乳母的親朋好友們。當然,每次封賞都以天子的名義,並在天子的監督下,由掌璽大臣蓋上御璽後發布。這個習慣後來被靈帝不折不扣地繼承下去,並有所創造。這又是後話。他們都不太明白:這些東西都是國家的重器,對於親近寵近的奴僕或親戚,可賞之以財,但決不可授之以爵。

  時已八月,洛陽城中秋風蕭瑟,涼透單衣。

  陳太傅有些等不及了,他是個政治潔癖,希望像掃地一樣處理國家的政務。太傅的名望,來自他十五歲時的怪異行為。那時他閒處一室,聽任院子裡雜草叢生。有一天,父親的朋友、郡中功曹薛勤來訪,見狀便對他說:「小子!貴客到此,為何不好好地灑掃庭院?」

  「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能掃此一室?」

  陳太傅說出了一句永垂青史的豪言。

  對於大將軍的慎重,太傅有些不解,可能還有些顧慮。他在家中徘徊反側,想找一個好的藉口,敦促大將軍早些下手。

  忽然,府外的街市上,傳來了喧囂之聲,接著,家僕進來報告:天上出現日蝕,百姓們正在祈禱和叫喊,希望驅除吞食太陽的天狗。太傅心中一震,吩咐備車去大將軍府。

  「日乃陽氣,君王之象。月乃陰氣,臣下之象。今蒼天示以日蝕,當有君側小人作奸弄權,太傅必為此事而來吧?」大將軍一見太傅便急切地問道。

  太傅見大將軍知曉天道,便直截了當地從人事的角度提醒大將軍:

  「當初孝元皇帝朝,御史大夫蕭望之竟為一個閹人石顯所譖,被迫自盡。當今李膺、杜密諸公,曾為閹宦所窘,禍及妻小。何況現在像石顯這樣的人,不下數十個,為害就在眼前啊!蕃以七十之年,欲為將軍除害。今可且因日蝕之事,斥罷宦官,以答天變。此外,乳母趙夫人及諸多女尚書,每天都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干擾朝政。急宜退絕,請將軍從速計議。」

  「太傅請回,武即刻進宮,面陳太后。」大將軍竇武答道。

  斥罷宦官的理由很簡單,在士大夫的眼裡,宦官不具備人格,只是天子宮內執帚奉盞的奴隸。君臣之間,有社稷大義可言,真正的臣子應當是社稷之臣,而非天子的私臣。故君對臣不可無禮,臣對君亦可去就,而對宦官則無須如此。可士大夫們有一點不明白,並不是一開始,宦官們就一心一意地與他們過不去,而是被士大夫們用各種制度和禮儀禁錮在大內的那位天子,不時地想把耳目手足伸展到大內之外的更為廣闊的天地之中,直接干預士大夫們操縱的行政運行程序。從這個角度看,如果不倚重身邊的這幫殘賤之人,天子即便頂天立地,也是四顧茫然,真成了他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謙稱:孤家寡人。再則,主子和奴才朝夕相處,他們之間的感情即便不是最真誠的,可也不是君臣大義這種崇高卻冰冷的道德所能替代的。

  這些道理,年少的天子尚不知曉,可竇太后一定心領神會。她現在和父親的立場有些分歧。或許,她很自信,認為自己能夠駕馭宦官們,因此當父親向自己及天子列數宦官權重專斷、子弟布列、貪暴無厭,以致天下洶洶等罪狀,並要求廢除全部宦官時,她便覺得父親的主張過於荒唐了些。而靈帝聽了,則又怕又氣。

  「我大漢自立國以來,世世皆用宦官,此乃國之常典,但當誅其有罪而已,豈可盡加廢除?」太后說。

  大將軍心中快怏不快,而靈帝則暗自慶幸。

  於是,在得到太后的首肯之後,大將軍下令逮捕了兩個罪行顯白的宦官——中常侍管霸和蘇康。這是兩個頗有才略的大宦官,掌管天子的秘書處,專制獨斷,在孝桓皇帝朝就與士大夫們結下了怨恨。當然,竇太后之所以同意大將軍拿這兩個人開刀,還出於她作為女人特有的狠毒心理,因為管霸和蘇康曾在孝桓皇帝新喪之時,苦諫她不要殺害除田聖之外的其他嬪妃們。

  有時候惡人反要為自己瞬間流露出的良心付出更高的代價。

  很快,他們就斃命於大將軍的刑具之下。可大將軍並不滿足,他明白擒賊擒王的道理。管、蘇二人僅僅是大宦官曹節等人的爪牙。這幾天,大將軍屢屢向太后進言,請求誅殺曹節等人,可女兒的態度卻屢屢使他失望。

  大將軍以外戚的顯貴身分,來實現士大夫集團的政治願望,在本朝法制綱紀已被破壞的年代,本是一條政治捷徑。可惜的是,連這也行不通了。

  就在大將軍面陳太后的同時,陳太傅又向天子上了一道奏章,上面寫道:

  今京師囂囂,道路喧譁。言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颯等,與趙夫人、諸尚書並亂天下。附從者升進,忤逆者中傷,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東西,耽祿畏害。陛下今不急誅此曹,必生變亂,傾危社稷,其禍難量。願出臣章宣示左右,並令天下諸奸知臣疾之。

  太傅希望在中央造成與宦官們公開決戰的局勢。這道宣戰書式的奏章,到了太后手中,便被壓下,成了一份備忘錄。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