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宮政變
2024-10-11 02:01:12
作者: 徐興無
太后居住在北宮長樂殿中,身邊配有五名女尚書,大宦官朱瑀被封為長樂五官史統領她們。由於不離太后的左右,他似乎最早嗅到了一場大戰的血腥氣味,並將他的預見通知了宦官領袖們。
八月的一天,帝國天文台的官員將一份天象觀測報告送發官內及各級行政機關。這份報告讓大家感到異常的緊張,因為報告中所說的天象,很容易成為突發性政治事件的藉口。報告中的天象是:
太白犯房之上將,入太微。
本朝的宇宙學說十分完美,乃人類文化之瑰寶。這一理論以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結構為橫坐標,將上天劃分為與之對應的西、東、北、南、中五官。以遠古氏族首領少昊、太昊、顓頊、炎帝、黃帝為各宮之帝,名之為白帝、蒼帝、黑帝、赤帝、黃帝,合稱五帝。下以太白、歲星、辰星、熒惑、鎮星為金、木、水、火、土五星,統領各官。在西、東、北、南四官內,又各選七宿,構成白虎、青龍、玄武、朱雀四種圖像。縱坐標按照與赤道平面的垂直程度分為紫微、太微、天市三垣。紫微高居北極,為天皇大帝太一星座所居之宮。太微垣中,有五帝座星,是天皇大帝的布政之宮,也是五帝的值班室。至於房,乃是東官蒼龍七宿中的一宿,此星座由上將、次將、上相、次相四星構成,文武相輔,成為天皇大帝行政、典禮、祭祀的所在——「明堂」。本朝以天人合一為宗旨,故天道之運行即為人間之行政,二者之間必有關聯。天皇大帝即是人間天子;天之將相,即是人間將相。
太白,金星也。金為兵,故主殺伐之事。現在,它經過房宿中的上將星座,進入了太微座,這一天象,預示著一場刀兵之災,將要降臨到本朝的上將——大將軍,以及整個朝廷!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當天夜晚,洛陽南門平城門的守備官接到一位宮中侍衛軍士——中黃門校騎出示的符節,命他立即開門。一哨鐵騎,舉著火把,簇擁著幾輛馬車打他眼前經過。
這支隊伍走了約兩里多路,停在本朝祭祀和典禮的所在——明堂。與明堂隔路相對的,是帝國的天文台——靈台。掌管明堂的官員早就在裡面布置停當,從車內走出的是長樂五官史朱瑀、從官史共普、張亮、中黃門王尊、長樂謁者滕是、長樂食監王甫等幾個重要的宦官領袖。他們將這次密謀,安排得與太白星的運行相一致,因為他們要順天道行大事了。
歃血結盟以後,他們共禱皇天,發誓日:
「竇氏無道,請皇天輔皇帝誅之。令事必成,天下得寧!」
具體的方案也已制定,其中包括密切注視朝中的人事變更,收買和控制中樞機構的官吏等等事項。
與此同時,大將軍府內燈火通明。大將軍和陳太傅收到了他們的同志、本朝著名天文學家、侍中劉瑜送來的緊急書信。劉瑜在信中指出:星辰錯謬,不利大臣,宜速斷大計。並告知:他向太后也發去了奏章,提醒太后有奸人在天子身旁,必須加緊防範。兩位重臣連夜商議,通宵達旦。
次日起,一系列人事變更的命令陸續下達:以朱寓為司隸校尉、劉祐為河南伊、虞祁為洛陽令。如此,大將軍便將京畿及直隸地區的軍政和治安大權,交給了自己人。下面的問題,就是掌握宿衛軍隊。
宿衛軍隊,由羽林、虎賁這兩大近侍衛隊和北軍五營士組成。這些,大將軍無甚顧忌,因為這些軍士皆非宦官充當。況且,羽林、虎賁為天子的儀仗和貼身勇士,人數不多,各設中郎將統領,其中虎賁中郎將劉淑是自己人。北營的人數最多,達四千多人。五營分別為屯騎、越騎、步軍、長水、射聲,各設校尉統領,駐紮在都亭。此中人數最多的一支,步軍營的校尉,由自己的侄子竇紹擔任,屯騎校尉由自己的心腹妝述擔任。所以,大將軍擔心的是由宦官組成的近衛軍——中黃門。他們居則宿衛值守宮門,出則騎從天子,夾乘輿車,且直接控制著禁內。
幾天之後,大將軍得到了太后的同意,免去原宦官禁軍統領魏彪的黃門令一職,代之以自己的心腹宦官——小黃門山冰。
山冰在大將軍的授意下,奏請天子之後,便立即逮捕了太后身邊的秘書長——長樂尚書鄭颯,送北寺獄審訊。
陳太傅聽到這個消息後,又激動又擔憂。他的政治潔癖又犯了,不過他的衝動之中,包含了果敢與機敏。他覺得這樣一個個地逮捕審問,會驚動別的幾個大宦官,引發變故。他急忙去對大將軍說:「這幫傢伙,抓了就殺,何必拷問?」
然而,恰恰大將軍謹慎卻又遲疑的毛病發作了,他覺得自己的方案更穩妥一些,故而沒有聽從太傅的話。可能他還想對女兒有更多的交待,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大將軍自信能夠運用他的威勢合法地翦除宦官勢力。
很快,關在北寺獄中的鄭颯,吃不住黃門令山冰、尚書尹勛和侍御史祝瑨的輪番審訊和獄吏的拷打,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並牽連出曹節和王甫。尹勛和山冰根據鄭颯的交待,擬出了一份詳細的報告,準備奏請太后批准後,就去逮捕曹、王,進而誅殺全部宦官。
九月七日辛亥,報告交給了侍中劉瑜,劉瑜立即將報告封送帝國的中樞機構——尚書台。次日早朝,便可立即奏明皇帝和太后。
一切準備就緒。
洛陽城內,南北兩宮,垂宇重檐,氣象森嚴。
在幾個宦官領袖中,長樂五官史朱瑀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今天,尚書省內的一名被他收買的官吏,向他密報了劉瑜封送奏章的事。他急切地想看個究竟。但下手需要時機,大將軍常常在尚書台值宿。
當天,朱瑀又接到那個官吏的密報:大將軍今晚將回府過夜。
大將軍一走,朱瑀立刻帶了幾個宦官趕至尚書台,打開書案上堆積的皂囊,終於找到了那份報告。看著看著,他的臉色漸漸地泛白,無髭、白嫩但卻鬆弛的下巴顫動了起來,他先咬著牙說道:
「中官當中的放縱之人,自可誅殺!我輩有何大罪,而要如此斬盡殺絕?」
接著,他又用一種悽厲的嗓音,對屬下們喊道:
「陳蕃、竇武奏白太后,想要廢除皇帝,大逆不道啊!」
朱瑀回到長樂官後,心裡一直盤算著。天剛黑,他叫來了十七個心腹宦官。這十七個人都是健壯勇猛之輩,其中包括長樂從官史共普和張亮。朱瑀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他們。然後,他們拔出佩刀,割破手指,將血抹在自己的嘴唇上,指天戳地,發誓誅殺竇氏。
酣睡中的天子,被奶媽趙嬈叫醒。睡眼朦朧之中,他看到曹節、王甫等跪在面前,直到曹節將一把寒光閃閃的佩劍呈上來時,他才醒透了。
「陛下!禁外喧囂,有人反叛,請陛下持劍在手,即刻出御德陽前殿。」曹節奏道。
當他在趙嬈和幾位宦官的簇擁下,登上德陽殿御座時,曹節和王甫早已趕到。在自己的御座下,兩位宦官鎮定地布置著。他們讓中黃門衛士立刻關閉所有的宮門,並將門衛手中掌握的入宮官員的符信收聚,杜絕任何人進入。接著,他又讓中黃門將尚書台值宿的官吏悉數扣押,解到前殿。
在中黃門的刀劍脅迫下,尚書台的官吏們按曹節的授意,在一塊塊一尺見方的詔板上,寫下違心的文字。第一道詔令便是:
拜王甫為黃門令,統領中黃門禁軍,逮捕尚書令尹勛和黃門令山冰。
北寺獄,尚書令尹勛與黃門令山冰共同值宿,打算明天繼續審訊長樂尚書鄭颯。中黃門的鐵騎闖了進來,王甫向他們宣讀了天子的詔令,山冰立刻指出:這是矯詔,並拒絕拜受。王甫抽出佩劍,刺進了山冰的胸膛。
中黃門解去鄭颯的桎梏,攙扶他上車,他拒絕了,索要了佩刀,翻身上馬。
鐵騎旋風般地馳回北宮,馬蹄聲打破了都城宵禁之夜的寂靜,也驚醒了太后的睡夢。她的寢宮周圍,跪著手持刀劍的中黃門,不得已,她交出了玉璽。
一個宦官,領著一隊持戟的衛士,匆匆趕到南宮,關閉了宮門,並斷絕了南、北兩宮之間的通道,一條長達一里的走廊。
大將軍白天早早地就出了宮,他覺得他和陳太傅商量的大事,明天早朝時,就會見出分曉了。一連許多天的會議和辦公,讓他感到疲乏。大將軍不會像陳太傅那樣,能夠忍受自己的庭院荒蕪不堪,一心專注於天下大事。他是個考究的紳士,因而他決定今晚回府,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寢第華麗高雅,這些裝飾物有很多是女兒送來的皇家收藏,而且,今晚侍寢的嬌娃,也來自宮中。
和大將軍不同,陳太傅喜歡享受思想,他不僅擔任了天子的老師和樞密大臣,而且,幾十位來自各地的學生住在他的家中,使他的府第成了一座典型的經學研究院。所以,每天公牘之餘,他的時間都花在研究和講授經學上面。今天晚餐以後,他仍給學生們上了一課,講的是《春秋》大義。學生們都感到太傅今天的講授非常精彩,好像他矍鑠的面容和閃著銀光的鬚髮。
夜深的時候,大將軍的府第被中黃門包圍。大將軍從春夢中驚醒後,立刻登上門樓問話,門外鐵騎們手中的火把,映照著一個大將軍熟悉的面孔:長樂尚書鄭颯。他手裡拿著天子的符節,身邊還有中央監察部門的官吏。鄭颯大聲地向門樓上宣讀了收捕竇武的詔令,叱令竇武速速開門接詔。
久候不見開門,鄭颯下令:衝進府內,捉拿竇武。此時一騎來報:竇武攜帶隨從,由後門突出。
北軍五營,步軍校尉竇紹正在巡夜,聽見營外馬蹄聲急促,忙讓人持了火把,爬上營門邊的敵樓。不一會兒,他看到幾騎馳來,叫門的正是叔父的聲音。又聽見後面傳來馬蹄聲,憑藉軍人的經驗,他馬上判斷出那是追兵。他立即命令開門,放竇武等入營。營門剛剛關上,中黃門的追兵已至,竇武尚未下馬,便叫竇紹放箭。
幾個中黃門中箭落馬,鄭颯見狀,即令鐵騎返回北宮。
大將軍驚魂初定,隨即讓校尉們集合手下的幾千軍士,開往都亭校場。在校場點將台上,大將軍聲色俱厲地對軍士們叫道:
「黃門、常侍們現已謀反,盡力者當封侯重賞!」
就在大將軍馳往北營之際,他派往太傅府報信的人已敲開陳太傅的府門。太傅立刻叫醒府中的屬員和他心愛的學生們。向他們說明了今夜突發的事變,表示他馬上就去奔赴國難。
他的屬員和學生計八十餘人,為老太傅的義憤所激,紛紛拔劍在手,打起火把,護衛著太傅,湧向北宮。
北宮的東門——承明門緊閉著,門樓上持戟衛士的長官大聲向太傅喊道:
「天子沒有詔書召公到此,為何勒兵入宮?」
火光中,太傅一臉正氣,此時此刻,他鏗鏘有力的回答仍引經據典,蘊藉著士大夫特有的學者風度:
「當初晉國大夫趙鞅引兵入宮,清除君主身邊的奸人,故而孔夫子修撰《春秋》時,對他大加讚賞。爾等宿衛天子,怎能不明春秋大義?」
衛士長官聽了,為之動容。
持戟衛士打開了承明門。太傅的隊伍繼續向宮內涌去,在尚書台的門口停了下來,太傅想在這裡發表演說,進而控制局勢。
太傅攘臂高呼道:「大將軍忠心衛國,黃門反逆,為何反說竇氏無道?」
「誰出此言?」
隨著聲音,從尚書台邊的道路上,轉出一隊中黃門劍士,為首的是現任黃門令王甫。
王甫一手按劍,一手指著太傅說:「先帝新棄天下,陵園尚未完工。竇武有何功勞,兄弟父子並封三侯!又設樂飲宴,多取掖廷宮人,旬日之間,聚財巨萬。大臣如此,有何道理可言?陳公現為宰輔大臣卻與他相互結黨,竟還說要懲治反賊!左右,給我拿下!」
劍士們一擁而上。太傅拔出佩劍,對王甫大喝一聲。劍士們見老太傅如此,不敢貿然上前,只得將太傅和他的屬下、學生們圍困在核心。
在一陣僵持之後,太傅的隊伍被驅散,太傅和他的幾個重要屬官被押送北寺獄。
太傅與宦官們結怨太深。本朝制度:中央各級官員、包括掖廷宦官,其俸祿錢糧的發放和假期的批准,皆由尚書台的副長官——尚書僕射與右丞對掌。太傅自孝桓皇帝朝即任尚書令,在任其間,曾運用手中的權力讓一些宦官失業,並剋扣了不少在任宦官的俸祿與假期。現在,押送太傅的宦官們欣喜若狂。一進北寺獄的刑房,中黃門的一個騎兵副官便將老太傅踏翻在地,踩著他罵道:
「你這個老怪物,還能裁我們的員,扣我們的俸祿和假期嗎?」
是夜,本朝太傅陳蕃遇難。太傅字仲舉,汝南平輿人。
黃門令王甫,已控制了北宮中的局勢。除了中黃門,虎賁、羽林兩支禁軍也被他掌握。三支禁軍計有一千多人,王甫將他們安扎在北宮的南大門——朱雀門上。
在都亭的大將軍,也對五營兵士作了布置。他很快恢復了自信,因為五營兵士的人數是宦官禁軍的幾倍。他下令軍隊奔赴北宮靖難。
天亮的時候,必有一場大戰。
曹節一直坐鎮在德陽殿。現在,他似乎已經預料到天亮以後可能發生的情況,這是他最不想見到的結果,因為不僅擔憂大將軍的兵力強大,而且,天一亮,全城的吏民都會知道今夜的政變,事態會變得複雜而棘手。他希望以最快的方式解決大將軍。
他想起了一個人。
帝國護匈奴中郎將張奐,今晚註定了沒有好覺可睡。去年冬天,羌人抄掠三輔,張將軍與部將尹端、董卓大破之,斬其豪酋,殺虜萬餘。近來,他接到朝廷的詔令,命他振旅還朝。他帶著一支精銳的衛隊,舉行了入城和獻俘儀式。他是一個天生的軍事家,因為他很少在軍事上下功夫。這些天,他抖落征塵,屏退公務,又回到了他鍾愛的書齋生活。在研究和傳授歐陽氏的《尚書》學方面,他有著很高的造詣和廣泛的聲望。他和兩個兒子張芝和張昶,都是帝國著名的書法家,後世學草書者,無不以為楷模。
可是現在,他被人叫起接受詔旨。頒旨之人,是宮中大總管——少府卿周靖,他現已持天子符節、拜為車騎將軍。詔板上說竇武已反,命他率衛隊與周靖一道去收領北軍,討伐竇氏。天子的印璽昭然,作為臣子,當即刻赴詔。張奐披掛完畢,與周靖率兵至朱雀門,會同王甫的兵士,向宮外開去。
天已大白,北宮之外的雙闕前,兩軍相遇。
王甫向北軍的士兵出示了天子的詔令,宣布張奐是他們的新任指揮官,並命令手下的軍士不斷地對北軍叫道:「竇武反叛,汝等皆為禁兵,當宿衛官省,為何隨之造反?先降者有賞!」
王甫的手段很快就奏效了。大將軍的陣腳漸漸鬆動並喧譁了起來。接著,一些軍士扔下武器,跑向王甫的陣營。
眼下的突變,是大將軍萬萬沒有想到的。其實,這正是大將軍最疏忽的地方。
北營的軍士,除長水校尉所轄的騎兵征自烏桓和匈奴這兩個民族之外,其餘多是洛陽城中的子弟。他們有著京師小民特有的政治敏感和紈袴氣息,權衡利害的能力大於分辨是非的能力,並且非常愛惜生命。孝桓皇帝朝,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曾跟隨中常侍收捕不可一世的大將軍梁冀,因而深知中官的厲害。何況,現在又面臨天子的詔令、威震邊關的大將張奐和他手下如狼似虎的衛隊。再者,大將軍的親黨出任北軍校尉,不過數月,對將士的恩寵尚未普及,威信未立。
接近中午的時候,大將軍及其親黨已經震懾不住北軍五營。陣營中的兵士所剩無幾。大將軍見王甫麾軍逼來,只得與竇紹等回馬而走。追兵將大將軍等包圍在都亭,大將軍解鞍下馬,稍作喘息。然後,長嘆一聲,拔劍自刎。步軍校尉竇紹亦隨之自刎。
他們的首級,被懸在都亭示眾。
黃門令王甫回到北官德陽殿的時候,靈帝已斜在御座上睡著了。
天子的寶劍,落在地上。
按例,秋風肅殺之際,正是本朝處決人犯、典獄正刑之時,不過,今年的秋天,由於處決的人犯過多,洛陽城裡的小民們已失去了延頸圍觀的興趣。稍有良知的人,則不忍去看,因為成批被殺的,都是本朝的賢臣及其親黨宗族。
被處決的名單中有:大將軍的近親、姻親和賓客、侍中劉瑜及其家族、北軍屯騎校尉馮述及其家族。劉瑜字季節,廣陵人,通天文歷算之術,以上書直諫著聞朝野。就刑之後,宦官燒毀了他的這些諫書,宣布為胡說八道。
虎賁中郎將劉淑、尚書令尹勛、議郎劉儒和已退休在野的故尚書魏朗,以大將軍的同謀而受到指控。劉淑、尹勛、劉儒下獄自殺。劉淑字仲承,河間樂成人,本朝皇室宗親。孝桓皇帝朝征入京師對策,為天下第一。尹勛字伯元,河南鞏人,衣冠世家,為人剛毅,少時讀書,得忠臣義士之事,未嘗不投書而嘆。劉儒字叔林,東郡陽平人,孝桓皇帝朝以極言直諫著稱。魏朗字少英,會稽上虞人。在征至京師受審的途中自殺,有《魏子》一書遺世。
死者的門生故吏以及被他們徵辟舉薦做官者,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牽連,免去官職,永不錄用並交地方管束,本朝稱之為:禁錮。大將軍的一些遠親,還被流放到帝國疆域的最南端——日南郡,那兒接近北緯十五度,住著赤身裸體的野蠻人。
大將軍府的大總管胡騰,因收葬大將軍屍體,被押回他遠在南方湘水流域的故鄉桂陽郡禁錮。在他的安排下,大將軍惟一的血脈、孫子竇輔逃離了京師。一年以後,曹節發覺此事,追捕甚急,胡騰與大將軍府令史張敞攜帶竇輔竄入相鄰的零陵郡中,詐稱是自己的兒子並為他娶親成家。
陳太傅的友人朱震,當時擔任帝國沛郡銍縣縣令。聞訊後棄官入京,哭葬太傅,又藏匿太傅之子陳逸於甘陵界中,故而全家遭致監禁。朱震備受拷掠,至死不言。
議郎巴肅,也被押回故鄉勃海郡高城縣禁錮。由於法官的疏忽,他可謂倖免於難了。因為他是大將軍誅殺宦官計劃的重要制定者。很快,曹節就查出了這條漏網之魚。收殺巴肅的詔令用飛騎傳送到高城縣令的手中。巴肅得知後,自己來到縣衙的大堂,他不願難為自己這位擔任縣令的老朋友。縣令急忙將他拖入內室,解下身上的綬印,說道:
「公大義凜然,在下願意棄官,和您一起流浪江湖。」
巴肅向他長揖道:「為人臣者,有謀不敢隱,有罪不逃刑。既已不隱其謀,又何必逃其刑呢?」言畢,自入檻車。
與大搜捕比肩接踵而來的,便是大封賞。這次政變中的宦官領袖、中常侍、長安鄉侯曹節遷為長樂衛尉,改封育陽侯。長樂食監王甫遷為中常侍,黃門令如故。長樂五官史朱瑀及其從官史共普、張亮等六人,皆封為列侯。護匈奴中郎將張奐遷大司農,以功封侯。此外,尚有十一名宦官與官吏封為關內侯。
朝中的人事也作了變更。天子的太傅換成了和顏悅色的原司徒胡廣,並讓他主持尚書台的政務。以原司空劉寵為司徒,大鴻臚許栩為司空。
現在,大將軍和陳太傅威嚴的身影已從朝堂上消失了,他們和一大群同志、僚屬靜靜地躺在京師北門外邙山腳下的平民墳場之中。不過,他們的願望並沒有隨著身軀的入土而被埋葬。二十一年以後,另一位大將軍和一大批武裝起來的士大夫們實現了這個願望。但那時,我們的大漢帝國也隨之滅亡了。
建寧元年的秋天,帝國失掉了最後一次挽救危亡的機會。
建寧二年(169)春正月丁丑日,本朝大赦天下。十四歲的天子身穿禮服,登上御座,頒布了詔令。他習慣地向身體的側後看看,那是以往臨朝時太后的座位。今天,他才有了至高無上的感覺,但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與失措。大將軍和太傅的被殺,使他奪得了一個帝王能夠擁有的享受一切尊榮和聲色的權力,同時也使他終其一生只能扮演著不稱職的君主的角色。現在,只有身邊的中常侍們教他如何應對大臣了。他對中常侍這次英勇反擊很是感激,又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他知道自己成為天子的途徑,和叔父孝桓皇帝如出一轍:由太后和一位大將軍當作傀儡選中,然後依靠中官砍掉控制自己的巨手。但對於自己來說,這個過程在一年之內就迅速地完成了。
幾天之後,慎園貴人董氏從河間國的老家來到京師,天子親自來到夏門亭——這個去年大將軍迎接自己的所在,奉迎親生母親。此時,長樂宮的主人竇太后已被遷到南宮的一所殿院中,過著寂寥的生活。她後悔莫及,因為她終於看透了中官們,明白了一個道理:諂媚絕非忠誠。
三月乙巳日,天子的生母去掉了貴人的稱號,被尊為孝仁皇后。她的兄長、天子的舅舅董寵被授予執金吾的職位,掌握宮外的警衛和水火非常之事,下有屬丞一人,領緹騎二百。同時,董寵之子董重亦被授予五官中郎將之職。
一系列重新確立天子地位的動作,其背後都有縝密的安排和獨特的用心。這又出自幾位宦官領袖的精心設計。作為天子,則不可能考慮許多,不過,聰明的士大夫們一定能看出端倪,那就是:新太后沒有住進北宮,而是被奉養在南官嘉德殿內,號為永樂宮。帝國的中央機構和政治中樞,皆在北宮。孝明皇帝永平三年(60),詔起北官及諸官府,至永平八年(65)冬七月成。宦官們不僅把原先住在北官,操縱國柄的竇太后遷到南宮,而且也不讓新太后成為第二個把持北官的女人。
先哲有言:「福兮,禍之所倚。」這對執金吾董寵來說,是再恰當不過的了。按本朝的慣例,他應該是新任大將軍的候選人,但在這個最嫉恨大將軍的時期,他不僅失去了成為大將軍的可能性,而且失去了生存的可能性。
次年九月,董寵因擅用他姐姐的名義,去走一些大臣的後門,搞些請託之事,被中官指控。同月,死於審訊之中。在本朝的政壇上,所謂廉政的舉措,常常是排除異己的手段。
建寧四年(171)正月初三甲子日,本朝舉行了一次隆重的典禮:為天子加元服。
元者,首也。首之服即為冠冕。本朝沿用周禮,男子年二十左右,即可為之行加冠禮,象徵他已是一位成年人,具備承擔社會事務的能力。作為天子也不能例外。而且,他的冠禮必須成為臣民的禮儀典範。天子的年齡,距禮儀規定的年齡還差整整四年。不過,本朝的列祖列宗自孝和皇帝以降,除了未及冠年即已夭折者,皆於十三歲或十六歲舉行冠禮。這大概是因為他們承繼大統的年齡過於幼小的緣故吧。
太傅胡廣帶著宗正、太常、大鴻臚寺的官吏,在高皇帝廟中,已布置了好幾天了。永樂宮的新太后請他擔任典禮中的西賓,因而他不僅是禮儀中的主持者,而且是這位即將成年者的導師和長老的化身。
清晨,天子乘著裝飾華貴的金根車,由文武隨從陪伴至廟前。他從廟前的東階升至堂前,西向,面對在堂門西側東向而立的太傅。相互揖禮後,宗正和卜師向天子匯報了典禮日期的選擇以及準備的情形。隨即天子被引導進入高皇帝廟的西廂。
天子沐浴之後,先後身著四套服飾展示在廟堂下的百官面前。大家看到了天子頭戴進賢冠、爵弁、武弁和通天冠的四種威儀,象徵著他所承擔的道德、權力、軍事和祭禮的義務。然後,天子手執玉圭,被引導著向高皇帝的靈位行禮,再進入設好的筵席,象徵性地飲上幾口用古式的尊爵呈進上來的酒。最後,太傅胡廣向天子誦讀了祝辭。
天子的車隊回到北宮嘉德殿的朝堂之上,莊嚴的鐘磬聲敲起,參加國宴的嘉賓皆已入席。天子進到後堂,換上最正式和莊重的朝服。當他出現時,樂聲更加洪亮,群臣伏拜,山呼萬歲。贊禮官大聲地朗誦起頌文,並宣布天子的新詔令:大赦天下。
靈帝覺得這才是他真正的即位大典。作為一個天子,成年禮的舉行,意味著他開始親政了,他似乎也覺得自己懂事了。在典禮之中,他體驗到了無比的尊貴和自信。這次典禮植下的自信,使得天子在以後的執政歲月中,時時表現出妄自的衝動。
可匍匐在丹墀下的大臣們,則為這個以幼小之軀頂戴旒冕的少年而憂心忡忡,甚至感到嘉德殿的高基厚礎,都在自己的膝下顫動起來。
典禮結束時,天已黃昏。有兩個官吏在回家的路上,對今天的典禮品頭論足。其中一個感慨地說道:「國家就如一桿秤,天子就是秤砣,雖為孤家寡人,但他依靠臣下作秤桿,竟可以均衡起沉重的天下!」
另一位卻說:「閣下您作為秤桿,難道不覺得,這隻秤砣太輕了嗎?」
洛陽的正月,雖已進入春天的節氣,但尚無暖意。他們的談論,就在寒風中飄散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