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11 01:28:55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波莉花了好幾個小時研究主教的歐甘筆記。下午晚些時候她外婆和她一起游泳,什麼事也沒有。阿娜拉爾沒有來。當晚平靜地度過了。
周二,主教請她過去喝杯茶。
「去吧。」她外婆說,「我知道你都快憋壞啦。雖然我不相信和我在一起你能出什麼事,不相信三千年前能和現在我們的時間相交,但你出去走走,不要老泡在泳池裡也好。」
「你不用車嗎?」
「我哪裡都不去。露易絲家也很近,我們兩家的地是挨著的。開車的話,反而要先上主路,往西開好幾英里,再上山,在第一個路口右拐。」
電話響了,是扎克利,顯然他想談談。「波莉,真高興找著你了。你就是黯淡日子裡的一抹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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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秋天本來就挺明媚燦爛的。」
「憋在盒子似的沒有窗戶的辦公室里就黯淡了。我等不及想見到你。」
「我也盼望能和你見面。」
「波莉,我不想傷害你。」
她外婆離開廚房去實驗室了,就留下波莉自己講電話:「你為什麼會傷害我?」
「波莉,我老是這樣,我老是傷害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去年夏天我就傷害了你。」
「其實沒有。」她反駁道,「結果沒什麼事啦。」
「因為你的朋友過來救了我們,就在我弄翻了那條划艇的時候。不過你說得對,這是小事,比起——」
他的聲音過於絕望,於是她問道:「比起什麼?扎克利?」
「波莉,我是個只會自保的渾蛋,我總是只想到自己。」
「我們不都是嗎?某種程度上。」
「某種程度上是的,但我太自私了。」
「你還在工作嗎?」
「嗯,別擔心,辦公室里就我一人。今天不忙,我不是亂偷懶,現在沒事可做。我只想說,我會非常努力不傷害到你的。」
「好吧,那樣很好。」
「你不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你不會傷害我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有多自私。聽著,有一次我和我挺喜歡的一個女孩在一起,她的爺爺病得很重,快死了,我們到醫院去給他獻血。她非常難過,很難過。醫院裡有一個她認識的小孩,小孩當時癲癇發作了——波莉,結果我不知道怎麼就跑了。」
「什麼?」她保持溫和的語調。
「我跑了,我接受不了。我上了車就開車走了,我就把她扔在那裡不管,我就是這麼個自私的爛人。」
「扎克利,不要貶低自己。都過去了,你現在不會這樣了。」
「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這才是問題所在。」
「聽著,扎克利,別沉溺於過去,給自己一個機會,我們能從過去的錯誤中學到教訓。」
「我們可以嗎?你真的這麼想?」
「當然,我也犯過很多錯,也吸取了很多教訓。」
「好吧。那麼我只想說,你太了不起了,希望我們周四能好好玩,我不想說什麼或者做什麼傷害你。」
「我們周四會過得很愉快的。」她向他保證。
「好吧,那就周四見。我真高興這世上有你,波莉。你對我真好,再見。」
她被他這通電話搞蒙了。他到底擔心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傷害她呢?她聳了聳肩,走到屋外,從鉤子上拿了紅色外套披上,敲了敲實驗室的門:「外婆,我走之前可以幫你做什麼嗎?」
「沒什麼,早點回來吃晚飯。抱歉我對你太過保護,像老母雞似的,但你穿越時空的經歷超過了我的理解範圍。」
「我也一直問自己,是真的發生了這件事嗎?外婆,我覺得是真的。」
「去和內森喝茶吧。」她外婆的聲音有點酸,「也許他會告訴你更多他不肯告訴我們的事。」
波莉從山上駛向露易絲醫生的房子,房子四周都是楓樹和山毛櫸,金黃的枯葉紛紛落下。主教出來迎接她,帶她進去,幫她掛好紅色外套。
露易絲醫生的廚房比外婆家的小,也暗一些,但窗邊還是放了一張大櫟樹桌,上面一捧黃玫瑰和銅鍋倒是相映成趣,廚房的色調也隨之明亮起來。這時,主教從烤爐里拿出了什麼歪歪扭扭的東西來。
「亞歷克斯的烤麵包技術對我可是挑戰。本來想做愛爾蘭蘇打麵包的,但看來不怎麼成功。」
「也許味道很好呢?」波莉說,「而且我餓了。」
主教把麵包拿上來,塗上黃油果醬,端上一瓶牛奶:「你要茶、牛奶還是可可?」
「熱可可好了,今天好冷。」
「最好的秋日天氣,差不多六十華氏度。坐下,隨意一點。」
波莉坐下,主教忙著衝出兩杯熱氣騰騰的可可,把蘇打麵包切片。麵包味道比賣相的確好多了,特別是配上自製的玫瑰果醬。
「到底怎麼回事?」波莉問他。
「這個問題太大了。」主教說,「我找到一扇時間門,也許有無數扇。」
「都能到三千年前?」她又問。
「亞伯拉罕和撒拉[8]離開了家,」主教說,「到了野外。但埃及已經有了法老,斯芬克斯也開始給途人出謎語了。」
「還有什麼?」
「吉爾伽美什[9],」主教繼續說,「我想他大概也是那段時期的。」
「但他不在這附近啊。」
「他在烏魯克,」主教說,「世界的另一端。還有蘇美爾詩歌,令人哀慟的守護神塔慕茲之死。」他切開更多麵包,「塔慕茲是女神伊尼尼的兒子。讓我想想,回到埃及,和這裡相差十萬八千里,胡夫金字塔在吉薩,根據星座的排列修建和規劃,就像巨石陣——從天文學的意義來說,如果不從建築學的意義來想的話。星星教了我們很多,我們都沒意識到。」他一刻不停興高采烈地往下說:「我很好奇,如果一顆行星的大氣層太厚,星星的光芒無法穿透照耀那裡的大地,會怎麼樣?這麵包還不錯嘛。」
「主教,說正題,」波莉把果醬均勻地抹在她的麵包上,「也許你告訴我外公外婆了,但你是怎麼認識克拉里斯和阿娜拉爾的?什麼時候的事?」
「從去年春天開始。」主教交疊雙腿,換了舒服的坐姿,手裡拿著塗好果醬的麵包,「我以前從來沒這麼悠閒過,退休之後我就閒逛找點事做,結果在露易絲停車的糧庫後面找到了一個很老的樹根地窖。至少該叫作樹根地窖吧,過去那個年代,這個樹根地窖據說能在核爆炸的時候成為防空洞,讓人進去躲藏。」
「那可派了大用場。」波莉說。
「露易絲從來不管她的樹根地窖。她經常說她退休之後要搞個花園,讓樹根地窖派上用場,存點根莖作物。但問題是,有些樹根地窖建造的目的不是為了作為樹根地窖使用的。」
「那是做什麼用的呢?」
「最初的移民來新英格蘭的時候就挖了這些樹根地窖,作為聖地。神父和德魯伊可以到這裡和逝者交流,與地下的神祇交談。他們相信死去的先人還能提供建議和幫助,與幾代之前的祖先都還能交流。」
「好吧,我喜歡這個想法。」波莉說,「我的外公外婆那裡有樹根地窖嗎?」
「以前有,他們建泳池的時候給挖掉了,所以我只能到露易絲的樹根地窖里一探究竟。我幾個星期都耗在裡面,開始只拿了個小鏟子,後來拿上大鏟子。結果找到了第一塊歐甘石,也是唯一不在你外祖父母地上的歐甘石。這麼多年以來,樹根地窖里儘是樹葉和淤泥,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結果保存了這塊石頭。這塊石頭上的文字比我在石牆上找到的清晰多了。」
「上面說了什麼?」
「懷念我們的女祖先之類的。」
外面傳來車門關上的響聲,露易絲醫生進來了。她叫道:「我提前回來了,希望你們給我留了茶。」
「留了很多。」主教說,「我泡了一大壺,我和波莉在喝熱可可。」
露易絲醫生脫下厚重的夾克外套,還有裡面的白外套,掛在門邊的鹿角上。「這鹿角是買房子時就帶有的。」
波莉大笑起來:「我覺得你看起來也不像獵人。」
「完全不像。」醫生自己去拿麵包和黃油,「內森,你老了之後練練家務,這樣也不壞。」
「剛從烤爐里拿出來的時候賣相好多了。」
「主教,」波莉輕聲懇求,「繼續說吧。」
「如果我對樹根地窖的想法沒錯——但我也有可能錯了——它們是古老的時間機器,是德魯伊和過去相連的方法,和他們的神聯繫,和不論好壞的力量相通,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了。你可以把樹根地窖當作三千年的時間膠囊。」
「你是不是電視看多了?」露易絲醫生問。
「看電視影響了我打的比方。」主教同意她的想法,「整個春天,樹根地窖深深地吸引了我,但也使我到外面繼續尋找,我在你外公外婆的石牆上找到了更多歐甘石,我就著手開始翻譯上面的文字。我還在觀星岩附近的一個小石碑上找到了三塊。我知道觀星岩肯定有什麼特別之處,那裡是力量之源,好的力量。」
波莉說:「那地方對我媽媽和舅舅來說意義重大。繼續說吧,主教。」
「到了七月中旬,越接近夏至白天越長,熱浪還侵襲而來,地窖里比較涼快。我在裡面的時間更多了,沒有再挖來挖去,就坐在裡面,一直思考,進入忘卻時間的幽暗冥想之中。」
「我都擔心你會成為異教徒。」露易絲醫生諷刺地說。
「不,露易絲,我不會。我當時沒有,現在也不會改信舊時的神,我一輩子努力信奉的神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不要忘了,基督不是兩千年前以拿撒勒的耶穌身份出現時才是基督。基督在三千年前德魯伊挖樹根地窖的時候就存在,當時的基督跟現在的基督是一樣的。但我們這些理智、文明的人類,對神的陰暗面視而不見,我們害怕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抱歉,我開始布道了。我這輩子花了太多時間布道,都成了習慣,很難改變。」
「你的布道演講總是很精彩。」露易絲說,很為她的哥哥驕傲。
「繼續說吧。」波莉催道。
「盛夏前夜,」主教繼續道,「我在地窖里。我說這是三千年的時間膠囊只是開玩笑。那天的事是這樣的,我在地窖里,突如其來,中途沒有移動,我就到了觀星岩上,阿娜拉爾就在那裡。」
「然後?」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無法溝通,只能靠手勢。我心裡立即有所猜測,因為她顯然不是普通的女孩。她的行為舉止有種高貴莊重的氣質,與眾不同。但過了一陣子,我們才對對方的語言有所了解,可以交流。我才真正相信我回到了那麼多年前的世界。」
「主教,」波莉問,「您能隨意穿梭於兩個時間嗎?」
「不能。」他搖搖頭,「我不確定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就是一種感覺,有點像地震,又有點像空氣有了什麼變化。第一次之後的穿越都不是在地窖發生的,總是和觀星岩有關。我到那裡去等著,過一會兒安妮或者克拉里斯會來找我。但也有可能幾個星期什麼都沒有發生。」
露易絲醫生說:「謝謝你泡的茶。我要看一些病歷。」
主教硬邦邦地說:「我知道這個話題冒犯你了,露易絲,我已經儘量不在你面前說了。」
「這不是解決方法。」露易絲醫生說,「我一直在想,你這樣發瘋,波莉的家人會怎麼想。」她轉向波莉問:「你會告訴他們嗎?」
「當然會,但不是現在,我需要了解更多,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他們一定會擔心的。」醫生說。
主教閉上眼睛,好像正在聽什麼。「從石碑上拿來的其中一塊石頭上面有美麗的圖紋。『睡覺時送我入夢,太陽微笑時喚醒我。純淨之水解我乾渴,讓我沐浴汝愛。』這種簡單的詞句現在已經很少見了,至少在我們所說的高度發達的文明里不太多了。」
「不要詆毀我們的文明。」他妹妹警告,「過去白內障可以致盲,現在世界上一些地方仍是如此。你的眼鏡讓你可以像年輕人一樣視物。」
「那是科技,不是文明。」主教有些不滿,「每天我都感恩,我可以讀書寫字,我沒有貶低知識。但如果我們把知識當作真理,那也會陷入麻煩。」
「好吧,內森。」
「真理是永恆的,知識是變化的,如果混淆了概念,就會帶來災難。」
「親愛的,我沒有混淆。」露易絲醫生說,「但我得說,你的冒險和真理或者知識都無關,只是不理智的嘗試。我現在擔心你讓凱特和亞歷克斯非常不高興。」
「對不起。」主教說,「我沒想過波莉也會牽扯進來。我之前沒有說出來,不僅僅是因為你對這些事不贊成,還因為這只是我個人的獨有體驗。我從來沒想到波莉——我只是覺得這其中必有深意。」
露易絲醫生嘆了口氣,站起來說:「我真的要去看病歷了。」
波莉也站起來:「我也該回去了,我答應不晚歸的。」
她開車駛向漫長的泥路。路旁樹葉都已和炎夏道別,進入秋天。依依不捨的蟲子發出唧唧的哀鳴。她的頭頂飛過一大群大雁,朝著南方遷徙。它們極富穿透力的叫聲讓波莉感到很新鮮,她心情又激動又有些哀傷。路的兩旁,樹葉都已變成金紅,地上的黃花草和喬派草都有些乾枯了。她轉彎的時候,看到遠山籠罩在深紫的陰影下,低矮的山脈經過數百年的侵蝕,令人感到安心。
外婆晚上到她房間道晚安的時候,波莉還在入神地研究克魯巴主教的筆記。
「歐甘不是太複雜,只要我不老想著在其中找希臘或者拉丁語詞根,把它看作自成體系的語言就好。」
「波莉,」外婆坐在床邊,「我希望你不會有機會用到這種語言。」
「我喜歡語言,外婆,語言很有趣。你知道就像外公每天都做報紙上的字謎,就像那樣子。」
外婆揉了揉她的頭髮:「我希望你能獲得快樂,但不要發生危險。我希望你和扎克利周四好好玩,但他給我的感覺是個很複雜的年輕人,他也見到了來自過去的人,這一點也讓我非常擔心。」
「我也有點擔心。」
「別去游泳池和觀星岩附近,知道嗎?」
「好的,我知道了。」波莉嘆了口氣,指向床頭桌上那摞書,「我讀過你標註的那些片段了,還記了筆記。能向你學習我真高興,外婆。」
「你不想上學了?」
「我不太喜歡上學。以前是我爸爸媽媽教我,古柏鎮高中太無聊了,我在學校學得不怎麼好。還行,但沒有特別好。」
「你媽媽肯定能理解,她上大學的時候也覺得很難適應學校。」
「我很難相信有這種事。」
「相信吧。」
「但她太聰明了。」
「她能理解複雜的事物,但簡單的不行。我猜你在這一點上和她不同。」
「也許吧。就像扎克利,我感興趣的時候學得比較好。可我唯一喜歡的老師離開了。去年我可以到阿列赫去,在那裡做作業,瑪斯能讓學習變得有趣。」
「她的離去肯定讓你很傷心。」外婆輕輕地拍了一下波莉的膝蓋。
「是啊,但瑪斯也會希望我繼續好好生活。我也是這麼打算的,但我的確想念她。」這一刻,波莉的聲音顫抖了。
「瑪斯跟桑迪還有雷亞[10]也很親近。桑迪說,她的離去讓他們的生活多出了很大的空洞。」
「我猜這個世上到處都是空洞,也許都是逝去的人留下的。這些洞都能補上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
「外婆,我回到過去看到的那些人,阿娜拉爾和其他——你想和我談談嗎?」
「說吧。」
「他們可能三千年前就已經死了。」她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們的破洞呢?那些洞一直在那裡等待修補嗎?」
「你老是問些沒法回答的問題。我不知道那些洞怎麼辦,我只知道瑪斯給了你很多。我們,我們所有人,如果沒有我們所愛之人和愛我們的人給予我們這麼多,人生就會少了很多滋味。」外婆站起身,彎下腰親吻波莉,「晚安,親愛的,好好睡。」
波莉突然被凍醒了,她的被子滑到了地板上。她做了一個夢,倒不是噩夢,她夢見扎克利在蜿蜒的路上開著主教的皮卡車。她坐在皮卡車的後面,冰冷的雨水把她淋濕了。每次扎克利開到什麼不平的地方,她都幾乎被甩出去。路的一邊是懸崖,另一邊則是深谷,卡車又撞上了什麼——
她嚇醒了。強子溫暖的身體沒有挨在她的旁邊,她拉了拉被子,縮在裡面,她的腳好像冰一樣冷。她要是不先暖和起來可沒法擺脫那個夢,重新睡過去。
夢的意義很明顯。這是她對扎克利電話的反應,她覺得沒什麼具體的含義。她夢見冷雨是因為被子掉下去了,她凍壞了。冷風吹進屋來,又越發冷了。
泳池,現在是屋裡最溫暖的地方了。她忘記了她的承諾,暫時也不記得她為什麼會如此承諾,波莉覺得自己冷得發抖。她悄悄地走到樓下。所有爐火都熄滅了,屋裡也冷颼颼的。她打開門來到泳池邊,溫暖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旁邊植物的清新味道也隨之而至。
月光從天際灑落,窗戶上垂掛的植物留下了奇怪的陰影。然後,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環境。她看到了意外的陰影,一個黑影躲在泳池邊的椅子上。有人坐在那裡。
她嚇得不輕,趕緊伸手去摸開關,屋裡瞬間就亮了。
阿娜拉爾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就像受驚的羚羊,她比波莉還要害怕。當然了,阿娜拉爾的世界裡,電的概念僅限於閃電,充滿了危險。
波莉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只是燈,電燈。不要害怕。」
阿娜拉爾癱倒在椅子上:「主教告訴我燈是什麼了,可我還是害怕。沒有人聽得見我們吧?」
「我們小聲點就可以了。你怎麼來的?」
「我從我們偉大的立石上過來,來到這個水盒子。」阿娜拉爾說的是泳池,泳池正好在地下河上面,「你的水盒子在你的時間環里,而在我的時間環里,這裡是我們最神聖的地方——聖水上的立石。我躺在石堆上,想著你,呼喚你,我就來了。」她高興地對波莉露出微笑。然後她站起身,緩慢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看看泳池的椅子,還有波莉外婆的健身單車——只有當天氣惡劣、不能出門散步的時候她才用。「主教說你住在屋子裡,我們現在在屋子裡嗎?」
「對。這一側是新建的屋子,為了容納泳池——你說的水盒子。」阿娜拉爾當然對屋子和裡面的設施一無所知。
阿娜拉爾撿起一本放在桌上的小書,就在她的坐椅旁邊。「有一天,主教把這本書帶來給我看,主教說你們把故事寫進書里。」
「很多故事。」
「克拉里斯說,為了寫故事,你們的語言要比我們的更複雜,沒那麼簡單。」
「對的,更複雜。」
阿娜拉爾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德魯伊的故事都在這裡,許多故事。我們保持著記憶,沒有記憶的話,我們就少了什麼,我不知道用什麼詞來說。」
「我們的書用來保存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書里有很多人的故事,很多時間的故事,很多文化的故事。」
「文化?」
「住在不同地方的人,也有不同時間。」
阿娜拉爾點點頭:「你確定你不是德魯伊?」
波莉大笑:「我確定。」
「但你有天分,你也能穿過時間屏障,這需要訓練。克拉里斯以前也很擔心,怕我經過訓練也打不開屏障。但我在他前面遇到了主教,現在我在練習運用這種天分來找你,而你也去過我的時間了。」
波莉攤開手:「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辦到的,阿娜拉爾。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去一次。」
「克拉里斯去過很多地方,去過很多時間,我只跨過一道屏障,只見過你和主教。克拉里斯說,這說明你來了,說明其中有聯繫。」
「什麼聯繫?」
「星星排列的聯繫,人與人之間,地方與地方之間,環與環之間的聯繫,就像偉大立石和水盒子之間的聯繫。」
波莉想到她房間裡那本講星座的書,星星之間都連了線。
阿娜拉爾看著她,笑了:「這裡很舒服,我坐在什麼上面了?」
「椅子。」
「立石上也有椅子,但很不一樣,都是石頭做的。這個坐起來更舒服。」
波莉好奇阿娜拉爾對房子其他地方會有什麼看法,比如說臥室、廚房。在波莉看來理所當然的食物、熱水、沖水馬桶、冰箱、微波爐、食物處理機,在阿娜拉爾眼中,是不是都堪稱奇蹟?她會不會以為這是魔法,甚至是邪惡的黑魔法?「阿娜拉爾,我很高興在半夜見到你,但是——你為什麼來這兒?」
「就想試試我可不可以,」阿娜拉爾輕描淡寫地說,「所有人都睡著了,我可以訓練我的天分。我來這裡找你,認識你,了解你為什麼能來我們的時間環,看看你是不是存在神派給我們的。」
「存在神?」
「存在神比母親、比女神還偉大。祂不只造星,不只吹風,不只種土,不只讓太陽上升,不只讓天空下雨,存在神掌控著一切。克拉里斯說,這種事只發生過一兩次,兩個時間環之間有了聯繫,時間大門朝兩個方向打開。如果這種事發生了,存在神就是原因。」
「你問過主教沒有?」
「主教說肯定有原因,不過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你呢?」
波莉搖搖頭:「完全不知道。」
「呃——」
「我不知道什麼原因,阿娜拉爾,但我喜歡你。我真高興你來了,我想進一步了解你。」
「朋友?」
「嗯,我想和你當朋友。」
「有時候德魯伊好孤獨。朋友可以互相關心。」
「沒錯。」
「互相保護。」
「朋友會做任何事保護對方。」
「但不一定總是能做到。」阿娜拉爾搖搖頭,「如果碰上暴風雨,或者閃電引起大火,或者其他部族攻擊。」
「朋友會嘗試,」波莉友善地說,「朋友會關心。」她被阿娜拉爾深深地吸引了。和三千年前的女孩建立友誼可能嗎?「我想當你的朋友,阿娜拉爾。」
「好,我是你的朋友。」阿娜拉爾站起身來,「主教叫我安妮。」
「是,安妮。」
「我剛剛希望你醒來,來這裡,來水盒子。結果你就來了,謝謝你。」
「我的被子從床上掉下來,我是被凍醒的。」被子,床,這些詞對阿娜拉爾來說都是無意義的。
「你來了就好,波莉,現在我得走了。」阿娜拉爾走向北面一扇窗戶,「我知道怎麼開窗了。」她輕輕地跳下窗台,消失在了夜空中。
她進入了樹叢,波莉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然後波莉關上窗,在泳池邊又待了一會兒。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水面平靜。她坐在泳池邊的椅子上,思考著,漸漸困了,眼睛睜不開了。現在她很溫暖,連腳指頭都暖烘烘的。阿娜拉爾是一個夢嗎?她走到樓上。也許到了早上她會更明白。
她起床比以往晚。下了樓,外婆正坐在桌旁喝咖啡、玩字謎。波莉給自己倒了半杯咖啡,又倒了些牛奶,放進微波爐里。這一刻她忘記了她的噩夢,忘記了到泳池邊去取暖,也忘記了阿娜拉爾來過。「這樣做牛奶咖啡就更容易了,我討厭洗奶鍋。」
「波莉。」她外公從報紙上抬起頭,「告訴我你對時間了解些什麼。」
她坐下,說:「我不怎麼了解。」
「告訴我你了解什麼。」
「呃,時空延續體,我知道。」
「那是什麼意思?」
「時間和空間不是分開的,它們結合成一樣事物,就是時空。但我知道,如果沒有物質和運動,就沒有時間。」
外公點點頭:「沒錯,愛因斯坦的著名等式呢?」
「物質和能量是有聯繫的,任何加之於物質的能量會增加它的質量,加速會更困難。」
「如果接近光速呢?」
「它的質量會達到非常大,它永遠不能接近光速。」
「所以空間旅行是怎麼回事?」
「空間旅行和時間旅行是不能分開的。」
「說得對,所以呢?」
「我不知道,外公,我怎麼會回到三千年前?」她突然想起了阿娜拉爾前一晚上來過,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好時候。
大門開了,她的外婆進來了。
外婆說:「這是價值十億的問題啊。」
「我好像打破了愛因斯坦的等式。我是說,我是不是接近光速了呢?我是說,我在這裡,然後我又在那裡。」
「完全搞不懂。」外公說。
莫瑞太太切開麵包,放進烤爐:「我覺得有個理論還挺讓人安心的:時間的存在讓所有事情不會一下子就全發生。」
「這景象多厲害。」波莉忽略了微波爐的響聲。她打開微波爐,拿出她的杯子,坐到她的位子上。強子從火爐旁的毯子前起來,繞著她的腿和她打招呼,然後又回去取暖了。
莫瑞太太從麵包機里拿出麵包,放在盤子上遞給波莉:「吃吧。」
「謝謝。外公的麵包烤得最好吃。」
她外婆繼續說道:「你外公和我一輩子遇到過很多爭議。他的興趣在於廣義相對論,我一輩子都在研究微觀世界、分子物理的世界,還有量子力學。現在的兩種理論似乎無法匹配。」
「如果我們能夠找到量子引力的理論。」莫瑞先生說,「我們也許能解決問題。」
波莉問:「能解決時間延續性嗎?」
「有希望。」莫瑞太太說,然後轉身接電話去了。
現在,波莉想起她的夢了。扎克利,她希望是扎克利來的電話。
但她的外婆說:「早上好,內森。沒錯,我們都在一起。你這樣真好,你們倆過來吧。你和露易絲都喜歡游泳。內森,我喜歡下廚,什麼都不用帶。晚上見。」
她轉向她的丈夫和波莉:「你們也想到了,是內森。露易絲很後悔沒能勸住他,他總覺得如果他來這裡的話,就能保護波莉不受過去的干擾。當然這其中沒什麼邏輯可言。他們過來一起吃晚餐。」
莫瑞先生笑了:「這只是他來電話的原因之一。」
他的太太也回了他一個微笑:「露易絲對下廚不太上心。她廚藝還過得去,但她不太感興趣。」
「而內森對美食還挺講究。」他補充道。
「你的廚藝可是好極了。」波莉說。
外婆有點不好意思:「親愛的,這下好像我是故意要讓你們讚美了。」
「你值得這些讚美。」她的丈夫說。
「我喜歡下廚,這對我來說很治癒。露易絲喜歡擺弄她的玫瑰園。你也看到了,波莉,我們可沒種什麼玫瑰。」
「接受讚美吧,親愛的。」她丈夫說,「你的廚藝棒極了。」
「好吧,親愛的。」她坐下,手肘撐在桌子上,手掌托著腮,「波莉,這是你父母的問題。」
波莉疑惑地看著她。
「你外公相信你說得對。你穿越時間並不安全,要把你送回賓西島。如果我不是認真看待他的擔憂,你現在已經和你父母在一起了。」
「我能去哪裡?」波莉問,「我能穿過時間跑多遠呢?」
外公折起他的報紙:「我不確定,大概十來英里吧,我猜。也許更遠。也許能到阿娜拉爾他們居住的整個範圍。但不能上飛機,不能到美國的另一邊。」
「好吧,那我真的處于波場之中了。」她告訴他們,阿娜拉爾又來過了。
外公外婆憂心忡忡地對視了一眼。
「不要告訴爸爸媽媽。」波莉說,「先別告訴,我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聽上去太不可思議了。」
她的外公說:「以我對你爸爸的了解來說,他馬上就會過來把你接走,說什麼都沒用。這樣不太好。」
「我討厭保守秘密。」外婆說,「但我也同意還是先瞞幾天吧。」
「等到萬聖節後。」外公說。
「明天。」外婆補充道。
「薩溫節。」波莉說。
「我們周日通電話的時候,再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們。」外婆說。
外公外婆都看向波莉,然後悶悶不樂地對視了一眼。
早上平靜地過去了,沒什麼事。波莉和外婆在實驗室里泡了一小時,她的腳指頭都凍僵了。然後她就回房,坐在桌旁,回答外婆給她留下的一些問題。她很難集中精力,比平時更加心神不寧。最後她合上筆記本,下樓去了。到時間出去做午餐前的散步了。
她答應了不越過田野,不到樹林和觀星岩去,所以她就在屋外的泥路上走。這裡原先是一條郵政大路,但早期的郵政大路經過常年累月的地質變化後,已成了通幽小徑。車庫通往一條石子路,往前是農場,還有一些民居。小路蜿蜒向遠方,兩邊是牧場和樹林,在這裡散步讓人心曠神怡。波莉緩步向前,手裡摘了一捧秋日開花野草的花束。
她到家之後,露易絲醫生打電話來,說她有急事不能來吃晚餐了。她問能明天來嗎?內森非常希望周四能和波莉在一起。
周四來了,天氣乾爽,陽光明媚,金黃的落葉和碧藍的天空相襯。波莉和外公早上出門散步,討論高等數學。大概十一點時,他出發到鎮上去磨他的電鋸,外婆如往日般一直待在實驗室里。
她走到小路的盡頭又往回走了大概一英里路,然後穿過田野到石牆旁。她不會再往遠處去了,只到石牆應該沒問題。
大露易絲趴在石牆上曬太陽。波莉以前接觸過許多奇特的海洋生物,她爸爸曾經養了一缸鰻魚做實驗用,但她對蛇知道得不多。波莉看向平靜地躺在陽光下的露易絲,但她還不敢坐到牆上靠近那條大蛇。
露易絲好像注意到了她的遲疑,於是抬起頭來。波莉覺得這條蛇好像對她點了點頭,然後滑下牆消失了。難道她只是把蛇的行為擬人化了,以為蛇會做出人類的行為?
歐甘文字里,蛇叫作「nasske」。主教的詞彙表上標了這個詞,這意味著使用這種語言的人也知道蛇這種生物。她繼續盯著牆看,但過了好幾分鐘露易絲還沒出來。波莉坐下,感覺石頭很溫暖舒服。她不能再往前走了,不然就違背諾言了。輕風吹拂著樹上僅剩的葉子,倚在牆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眼前一片暖色的融合,金黃、琥珀、赤褐、銅綠交織在一起,還有幾抹燦爛的火紅。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她驚異地轉身,看向牆的那邊,站著一個頭髮金得發白的年輕人,手裡拿著一支矛。他在朝她揮手。
「我不能過去,我很抱歉。我答應了的。」她解釋道,然後意識到他可能不理解她在說什麼。
他對她露出微笑,指了指自己:「塔弗。」她沖他回了一個微笑。
「波莉。」她回答道,指了指自己。
他跟著她念:「波——黎。」然後抬起頭,指向太陽,又指指她的頭髮,高興地拍起手來。
「我頭髮就像胡蘿蔔似的。」她臉紅了,因為他顯然很喜歡她的頭髮。
然後他又指了指太陽,指了指她的頭髮,說:「哈嘍,波——黎。」
她想起主教筆記中的其中一頁,「哈嘍」是一句問候語,簡單易記。主教的筆記本里記錄了許多問候語,經年累月廣泛使用:哈、哈嘍、咋了、好啊。還有否定語「甭[11]」,也很簡單,英語、法語、德語、俄語裡都差不多。否定詞似乎全宇宙都差不多,她想,除了在希臘語裡——希臘語裡,發音像「不」的詞卻是「是」的意思。
塔弗高興地說了一長串波莉聽不懂的詞。
波莉笑了笑,搖頭了:「甭。」她懂的歐甘詞彙不多,說不出「我不明白」。
他小心翼翼地把矛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後和她一起坐在牆上,指向太陽:「Sonno。」然後他非常輕柔地碰了碰她的頭髮,又趕緊收回手,說:「Rhuadd。」他伸出手,說了一個詞,然後摸摸他的眼睛。然後又說了什麼,摸摸他的鼻子。他在教她一些歐甘的詞,比如說太陽和紅色。她只記得主教的詞彙表,其他詞她都不知道。波莉學得很快,塔弗高興地大笑。他們倆在一起學了——或者說玩了半小時之後,他看著她,慢慢地說:「你,Sonno(太陽),塔弗。」——他指了指自己發白的頭髮——「Mona(月亮)。你今晚來吧。」
她搖搖頭。
「今晚過節,薩溫。音樂,很多音樂,好玩。」
她基本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掌握的詞不夠多,不能向他解釋,她答應了不能到石牆的另一邊,不能去觀星岩。塔弗知道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僅是一堵石牆,而是三千年的時間嗎?
他突然跳下牆。大露易絲出來了,塔弗準備去拿他的矛。
「不要。」波莉尖叫道,「別傷害它,它不會咬人。」
如果塔弗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可能會誤解她的意圖,她挺身擋在蛇和塔弗中間。
他放下矛,小心不壓著上面裝飾的羽毛。「我只會保護你。」他一邊比畫著手勢一邊解釋道,「蛇很有力量。Mana力量,好的力量,但有時候也是疼的力量。」
波莉吃力地想解釋露易絲只是一條無害的黑蛇,而且很特別,對她的家人有特殊意義。
塔弗告訴她,和露易絲交朋友是好事。「你有天分,自然媽媽的天分。你晚上來嗎?」
「我不能,我——」承諾怎麼說呢?外婆外公又怎麼說呢?「媽媽」的發音像是「母母[12]」。「媽媽不讓去。」她只能學著說了。
他笑了:「媽媽派你來的,你會來。」他向她傾身,再次小心地用指尖摸了摸她的頭髮,就像印下一個輕柔的吻。然後他拾起矛,沿著小路朝著觀星岩的方向去了。
波莉回到了屋裡。他的觸摸十分溫柔,讓人歡喜。他把她的頭髮比作太陽。她不再怕他了,但還是很困惑。為什麼他上來就想殺死露易絲呢?他真的以為那條蛇會攻擊他們嗎?什麼是好的力量和疼的力量?他的出發點當然不單純是為了殺戮,只是想保護她。
午飯時,她和外公外婆說了塔弗的事。他們聽著,沒怎麼搭話。顯然他們很擔心。「我不會再越過田野跑到石牆那裡了。」她保證道,「但他人很好,真的很好。」
「三千年前?」外公語帶諷刺地說。
外公外婆沒有責備她跑到石牆那兒去。他們只是默默地吃著午飯,真是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