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11 01:28:59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兩點剛到,扎克利就開著他的紅色跑車來了。這又讓波莉覺得他真是太棒了。就像哈姆雷特,穿著黑色牛仔褲、淺藍開司米高領毛衣的現代版哈姆雷特,手上還搭著他的外套。烏黑的發色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塔弗將波莉比作太陽,將自己比作月亮,雖然扎克利頭髮漆黑的程度和塔弗頭髮的蒼白程度有一比,但他也更像月亮,不像太陽。
他分別向她外公外婆問了好,坐下,對他們講了一點自己在哈佛辦公室的工作。「長時間坐在桌子前面,」他說,「我覺得現在好像是從石頭下面鑽了出來。但我很幸運能有實習的機會,我學到了很多。」
他給人的印象依然很好,波莉想。
「我對歐甘做了一些研究。」他說,「作為一種語言,歐甘並不複雜。似乎這片土地三千年前的確有人生活,比人們想像中的都要早。最原始的住民也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麼原始落後,他們頻繁四處遷徙。比如說德魯伊,他們就不是野蠻人,不是只懂得割開祭品的喉嚨。他們能靠星星辨認方向,說起來,他們的天文學知識好得驚人。」
「克魯巴主教也會這麼想。」波莉說。
外公外婆禮貌地聽著,但熱情並不高漲。
扎克利說:「我很想和主教談談。我和我的導師談,他的知識是豐富,但太嚴肅沉悶。」
莫瑞先生笑了:「還是把波莉留在二十一世紀吧。」但他的微笑顯得很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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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克利說:「我沒意見,附近有我們能去玩的地方嗎?」
波莉知道附近村子裡有郵局、商店、教堂、加油站和農具店。
外公當下就建議他們去鄉村俱樂部玩,他已經打電話過去要了一張訪客證。波莉知道外公偶爾會去那裡打高爾夫球,在那裡和同事說話不怕被偷聽。「這一段開車過去風景很好。」他告訴扎克利,「特別是現在,風景色彩仍然分明。不過,如果你不打高爾夫的話,這個時間的鄉村俱樂部也就沒什麼玩的了。」
「我爸爸打。」扎克利說,「我打算等我功成名就的時候再學。」
「這個游泳池冬天不開放。但你可以拿瓶汽水,散散步也好。」顯然,他希望他們離開大屋四處走走,這種情形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這樣的打扮,去鄉村俱樂部可以嗎?」她穿著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衣。
「你穿得很好。」扎克利和外公同時回答她。
「但還是帶件外套吧。」外婆補充說。
波莉和扎克利走出大門,她拿了掛鉤上的那件紅色外套,扎克利指了指她外婆實驗室的門,問:「那裡是幹什麼的?」
「外婆的實驗室。」
「我們能去偷看一眼嗎?能見到你外婆我真的很榮幸,波莉,要是能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就好了。」
「只看一眼。」她打開門,「外婆不在的時候,是不許別人進她實驗室的,但如果我們只看一眼,她應該不會介意。」
扎克利好奇地往裡面看,看到了放著儀器的桌子:「那是什麼?」
「電子顯微鏡。」
「幹什麼用的?」
「有很多用途。比如說,它能證明每個細胞都有質膜聯繫著,隔開內環境。但我覺得外婆好多年沒用過這個了。她大部分的研究工作都在腦子裡進行。」
「你父母也是科學家,對嗎?」
「我爸爸是海洋生物學家,所以我們才住在島上。我媽媽幫他處理所有電腦上的工作,她擅長數學。」她後退出來,小心地關上實驗室的門。
扎克利沒有把車停進車道,就停在屋子對面的土路上,所以他們要穿過草坪。「聽著,」他說,「之前那通電話我並不想嚇著你。」
「你沒有嚇著我。」但她還是疑惑地看著他。
他的目光則落在大屋上:「這大屋真漂亮,你外公外婆的家真美。我們在加州怎麼也找不到這麼古老的房子。」
「我可喜歡這裡了。」她說,「在這裡我真高興。」
「我完全理解。」他為她打開車門。啟動車後,他指向大屋側翼,「嗨,那是游泳池嗎?」
「對,小游泳池。醫生建議外公游泳,對治關節炎好。」
「太棒了。游泳是最好的運動,我的醫生這麼說的。這裡有滑雪的好地方嗎?」
「有啊,你滑雪嗎?」
他在土路上緩緩開著,說:「說來也怪,雖然不怎麼運動,但我喜歡滑雪。我滑得不是太好,但花時間練練應該能進步。你滑雪嗎?」
「我從小就在溫暖的地方生活,長大也沒機會。但外婆說了,這個冬天會帶我去滑雪。」
他們上了公路以後,扎克利的開車方式讓她想起了克魯巴主教,雖然稍微比主教克制一點,但還是開得挺瘋。
「天啊,秋天真是太美了。」他說,「我的有些預科學校離這裡也不遠,但這種顏色真能打動我,看那個金黃的樹冠,現在榆樹可不多了,你覺得漂亮嗎?」
「漂亮。從我們廚房看出去,還有一棵楓樹,都快成紫色的了。我以前從來沒看過這樣的秋色,我也被震住了。」
「我真高興你一周前就來了,現在雖然已經過了景色最美的時候,但依然絢麗奪目。」
「我們到了。」波莉指向一塊標牌,後面是一條長長的車道,通往鄉村俱樂部。山上有一座大型白色建築物,美景宜人,就在峽谷的另一邊——三千年前的時間環里,這個峽谷是個大湖。
扎克利帶她進入水吧,問她要什麼:「別擔心,小波莉,我開車,所以只會喝杯可樂。我記得你喜歡檸檬水?」
「對的。你還記得,我真高興。」
「關於你的事,我很少忘記。」
他們點了飲品,坐在吧檯前的高腳凳上。秋日陽光斜射下來,透過窗戶,灑在波莉的頭髮上。扎克利吹了聲口哨:「我都快忘了你有這麼美。」
她感到臉上一陣發熱。她知道她現在比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好看多了,但還是不覺得自己是個美人,甚至不覺得漂亮。而現在,扎克利和塔弗都說她美。
「你就像希臘的盛夏一樣迷人。」扎克利說,「但你現在更美了,我能遇到你真幸運。」
「我也很幸運。」她喝了一口檸檬水,酸度剛剛好。去年夏天在希臘的經歷對她來說非常奇妙,扎克利這麼喜歡與她做伴,她仍然不敢相信。
「你整天都做些什麼呢?」
「好多事呢。外公外婆怕我悶,但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很難意識到一天又過去了。」
「怎麼個充實法呢?」
「我早上和外公外婆一起學習,然後爬山,還游泳,有時候會有人過來一起吃晚餐。聽起來不太豐富有趣,但我就需要這樣的生活。」她說起這些活動時,似乎不太有興致,但即便扎克利對歐甘字母的了解給了她驚喜,即便他已經看到了克拉里斯,她還是不打算告訴他阿娜拉爾和塔弗的事。
他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我給你帶了禮物。」
「不是生日禮物的禮物!」波莉高興得叫出聲來,「太棒了!」
他遞給她一樣扁平的正方形的什麼東西,外面包著粉紅色皺紙。她拆開包裝,裡面是一幅裱在薄木板上的畫,一個高大的天使展開豐滿寬廣的翅膀,保護著一個小孩。
「守護天使畫像!真漂亮。謝謝你。」
「是我在土耳其一家有趣的雜貨店裡看到的。去年夏天和你在雅典機場道別後不久的事。我回頭看你、對你招手的時候,你看上去如此茫然,我想你需要一個守護天使,所以我看到這個的時候就想到了你,想到如果我們還能再見面,就送給你。現在我們又見面了。」
「謝謝,扎克利。真的,非常感謝。」
「這也沒什麼太大創意,我想應該也不值什麼錢。」
「我喜歡。」她小心地將畫放進外套最大的口袋裡,「你能想到送這個真好。」
「你怎麼這麼吃驚?因為這是天使嗎?」
「有部分原因吧。」
「我想我說得很清楚,我不相信神明。」
她點點頭。
「現在送你,就收著吧,因為就只有這些。我還是不信神,但我的外婆非常相信天使,相信它們會保護我們。」他沒有說下去,用吸管用力地吸著杯底的冰塊,「她很愛我,愛我這個人,扎克利,不是什麼愛屋及烏。」
「外婆都很棒。我的外婆也很棒,外公也很好。」
「我不太了解我的爺爺。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只和外公外婆比較親,他們住得也近。我外公馬球打得好,拿過獎。但他從馬背上摔下來摔斷了脊椎。外婆一直相信天使,還有我,而他一直坐在輪椅上詛咒,直到離世。還要檸檬水嗎?」
「不用了,謝謝。」
「我們到周圍轉轉,看看附近有什麼吧?」
「好啊,好主意。」
剛開始幾英里,他非常沉默。波莉想,扎克利剛開始對她敞開心扉,和她說他外公外婆的事,比在雅典的時候對她更坦誠。她凝視著他的臉,他的臉龐非常瘦削。
「你是不是瘦了?」她不禁脫口問道,隨即意識到這是私人問題,不應該問的。
「瘦了一點。看,楓樹完全禿了。」他用哨子吹出幾個音調,說,「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
「你上次的那個哨子呢?」她問道。
「我給了辦公室里的一個小伙子。我覺得有點漏風。」他迅速地道了歉,「對不起,波莉,親愛的。對不起。我老待在辦公室里,眼睛都花了,也不鍛鍊。現在我都不知道我這樣是為什麼,可我想還是學保險和法律的後果。」他把臉轉向一邊,看路上另一側的松樹林。
「大學呢?」她問。
「我希望下學期能回去。我不確定大學文憑有沒有用,但法學院的學位是有用的。外面的世界很殘酷,我一直想為此做好準備。大學是其中一部分。」
飛機從他們頭頂的高空掠過。她抬頭看,但沒有看見。在聲音傳來之前,飛機早就飛過去了。前面突然碰上一個陡坡。
「你怎麼樣呢,波莉?」
「什麼怎麼樣?」
「你打算上大學嗎?」
「當然。」
「想當科學家?」
「我不知道。我對很多事情都感興趣。問題在於,瑪斯說我選擇太多了。」
「你好些了嗎?」
「好什麼?」
「你的朋友去世了,你好點了嗎?」
「扎克利,我沒法好,只能盡力繼續以後的生活。」
「我已經從我媽的去世中恢復過來了。」他嘆了口氣。
真的嗎?她心存疑問,那他有沒有從信賴他的外婆的離世中恢復呢?「我不想忘記瑪斯的死。她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她是我的朋友。」
「哦,波莉。」他的手離開方向盤,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教了我好多。我真的愛你這一點。波莉,波莉。如果接下來這幾個月我和你要經常見面,有些事我想告訴你。」然後他沉默了。他們已經開出樹林,經過一個農場,眼前一片開闊的峽谷美景,一直延續到遠處的高山,比她外公外婆家那邊的景色更為壯美。他把車靠邊停下,出神地望著車外。
她靜靜等著,心裡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然後他輕輕地說:「波莉,如果我死了,你會好起來嗎?」
她轉過臉去看他。
「我一直是自己最糟糕的敵人,現在遭到報應了。」她看到他眼裡滿含著淚水。
「扎克利,怎麼了?」
「我的心臟,從來就不怎麼好,而現在——」
她看向他蒼白的臉,還有他微微發藍的嘴唇,竭力忍住眼眶裡的淚水。她想伸手去摸摸他。
「別碰我,別。我不想哭。我不想死,我還沒準備好,但我只能——沒人知道具體什麼時候,可我大概是上不了法學院了。」
「哦,扎克利,」她坐著沒有碰他,尊重他的意願,「如果做手術呢?」
「沒什麼用。」
「如果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太累……」
他搖頭,然後挺起身,用力地用手背擦乾眼淚。
「哦,扎克利——」
「看,我又傷害到你了。我不想用情感綁架你,親愛的波莉,我只能繼續活下去。這個學期在哈佛工作,計劃著回學校上學,上法學院。醫生說最好還是放慢生活節奏,一切放緩,但趁還活著,要盡力生活,所以我想多見見你,這樣可以嗎?」
「當然了,扎克利。」話語似乎完全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情。
他又發動了車往前開去,開得太快了。他說了他不想死,他還沒準備好,他說他不想傷害她。「開慢點,好嗎?」她勸道。
他的腳從油門上移開,速度慢了下來。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開口,因為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們到了外公的地里,他在土路上掉頭,在泳池側翼旁停下車。
「我太掃興了。」他說,「對不起。」
「你沒有掃興。」
他傾身去吻她,她順從地讓他親了親她的嘴唇,然後輕輕轉過臉。她對他懷有深深的同情,但因為同情而接吻只會帶來麻煩。
他也沒有再親她,倒是讓她有點意外。他朝車窗外望去:「嗨,那個女孩是什麼人?」
她嚇了一跳,但什麼也沒看到:「誰?」
「她剛剛就在你們泳池的角落。」他指給她看。
「誰?」波莉又問道。
「一個編著烏黑長辮子的女孩。她轉身跑了。」
波莉出神地看著,那是後來新建的白色側翼,窗下種著丁香,葉子隨著秋日的來臨變灰了,慢慢地落在地上。那裡什麼人也沒有。
扎克利解釋道:「她剛才朝著你的泳池走過去了。挺好看的一個女孩。但她看到我,看到我對她笑之後,就像鹿一樣跑了。」
阿娜拉爾。扎克利看到的一定是阿娜拉爾,不可能是其他人。先是克拉里斯,然後是阿娜拉爾,為什麼?
「你認識那個人嗎?」他問道。
「認識,可是——」
「聽著,我說我的事不想讓你難受,我很抱歉。」
她當然難受,渾身都不好過。
「波莉,你知道我永遠不想傷害你。但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的情況。我知道我經常有自毀傾向,但我不想——」他深邃的眼睛又滿含淚水,他努力眨眼,忍住了眼淚,「對不起,我這樣做不公平,我還是走吧。我們這個周末再見。」
她緩緩地點點頭。現在扎克利也見到阿娜拉爾了,她外公外婆會怎麼想呢?克魯巴主教會怎麼想?她解開安全帶,她快被嚇壞了,扎克利的心臟和他也能看到阿娜拉爾這件事,都讓她心驚肉跳。她豎起耳朵,聽克魯巴兄妹的動靜,說不定他們的車也要來了,扎克利可以和主教談談。「你晚上忙嗎?能留下吃晚飯嗎?」
「今晚?」
「如果你方便的話。露易絲醫生和克魯巴主教也來,克魯巴主教和阿娜拉爾很熟,就是你看到的那個女孩。」露易絲醫生也許能和扎克利的醫生聯繫一下,看看他的病還有沒有更好的醫治辦法。
「對不起,我也想去,但我答應了我的老闆,要和他一起用晚餐,聽他講歐甘的事。幸好他不會用歐甘語點菜。他要是知道我看到了歐甘石,會大吃一驚。」
——如果他知道扎克利看到一個來自歐甘時期的女孩……
「我周六有空。」他加了一句,「我那時候能來嗎?」
「當然,來吧。」
「也許我們就在你外婆家附近散散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但我現在要回哈佛了。」
扎克利下了車,繞過去走到她身邊:「不要太擔心,小波莉,我不會突然就死掉,這樣對你不公平。我還有一些時間。」他擁抱了她一下,他瘦得讓人心疼。克魯巴兄妹還沒有來,也許還得過一個小時。
這天已經是萬聖夜了。薩溫節,這讓一切變得有些不同。至少她知道主教會這麼想。也許因為薩溫節,扎克利才能看到阿娜拉爾,但他也看到了克拉里斯。因為薩溫節的緣故,門開始打開了嗎?
她慢慢地在大屋附近散步,踢著地上的落葉,繞著泳池一側來回踱步。大屋坐北朝南,泳池位於東面,窗戶朝著三個方向,天窗則開在南北兩面。她走到東北角,但她不會穿過田野走向另一端,她不會走到石牆附近去了。
從田野另一端朝她走來的年輕人,眼睛湛藍深邃。這次他身邊沒有帶狗,而是跟著一頭灰狼。他看到波莉之後,對灰狼說了些什麼,灰狼往後轉,越過田野跑進了森林裡。
看呆了的波莉站在原地等著。他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面帶微笑。看不出來他多大年紀,肯定比她年紀大些,但他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
「克拉里斯——」
他點點頭:「你一定是波——黎。」就像阿娜拉爾,他念得非常慢,非常認真,帶有一些不明顯的口音。也許克魯巴主教也教他英語了。「我們該談談了。很抱歉你到我們那裡去的時候,阿娜拉爾沒來找我。」
她直直地看著他:「你是誰?」
「你說了,克拉里斯。」
「德魯伊?」
他重重地點頭。
「你從英國——不列顛來?」
他又點點頭,眼中的藍色變深了。
「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遭到了伏擊。」
她吃驚地看著他。
「因為異端邪說。」他低聲說,「你聽說過對異端的處罰嗎?」
「嗯。」她想到了布魯諾,因為對時間的不同理解以及不相信地球是宇宙萬物的中心,他被燒死了。她好奇克拉里斯背負了什麼罪名,他為什麼被不列顛驅逐,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德魯伊相信什麼呢?
他說:「我到這裡來,到這片土地上,按照你們的算法已經三年了。這地方很好,安全。地下水從我們的立石流到這裡,」他揮手指指游泳池,「又流進湖裡,帶著好的力量。我相信這片土地,這些高山,這個湖,就是存在神召喚我而來的聖地。當我遭到放逐,我心懷希望,我被迫離家一定另有機緣,我會找到另一個家,我也找到了。存在神召喚了暴風把我吹到這裡,承諾彩虹將會出現。我知道我到了應該在的地方。」他對她露出了微笑,「你呢?你也被放逐了嗎?」
她大笑起來:「沒有,我沒被放逐。我到這裡多學點東西,我家那裡的學校教得不夠。我父母送我來,不是放逐,這裡太棒了。」
「我也覺得這裡很棒。」克拉里斯頭頂的高空飛過一隻雄鷹。「你這裡有——」他指著泳池,「四面圍起來的水,和我們偉大的立石在同一個地方,那是我們最神聖的聖地,比觀星岩和大湖都神聖。但在你的時間裡,大湖沒有了,立石也沒有了,山上也沒有雪。看到你,我很好奇。」
「我也很好奇。」
「蒼鷺主教——」
「克魯巴主教。」她和克拉里斯一起高興地笑了起來,他們都覺得主教像蒼鷺。
「嗯,我相信他也算一個德魯伊。」
那隻雄鷹往遠處翱翔,消失在天際。波莉看著那隻雄鷹飛走,然後問道:「克魯巴主教和你在一起相處很久了嗎?」
「他能來就來。時間屏障不總是為他敞開,他不能離開他的時間環。他充滿智慧,耐心慈愛,他將自己的缺失轉化為對他人的同情。」
什麼缺失?波莉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
但克拉里斯繼續往下說:「他的知識很豐富,但他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能在櫟樹爺爺那裡看到我,為什麼那個年輕人也看到了我。他不明白你怎麼到了我們的時間裡。」
「我也不明白。」
「薩溫節時更容易通往別的時間環,一定有什麼原因。阿娜拉爾說你不是德魯伊。」
「當然不是。」
「你能過來一定有原因,也許蒼鷺主教特意為你打開了時間大門。」
「但我不是唯一的人。哦,克拉里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克拉里斯,扎克利剛才和我在一起,他也看到了阿娜拉爾。」
克拉里斯一臉驚慌失措,嚇得動不了了:「誰看見了阿娜拉爾?」
波莉心情焦急,有點不耐煩:「你在櫟樹爺爺那裡看到的那個人,他叫扎克利,是我去年在希臘遇到的一個朋友。」
「在——」
「希臘,很遠很遠,在歐洲的南部,靠近亞洲,別管這個。重要的是,他是我去年認識的人,但我對他不是很了解。今天下午他告訴我,他的心臟快不行了,他快要死了。然後他就見到阿娜拉爾了。」
克拉里斯連連點頭,似乎明白了:「有時候,死亡將至,大門就會打開。」
突然,扎克利的話真實得讓人害怕。剛才她沒有完全相信他或者理解他,但現在她明白了:「但他沒有跨過大門啊。」
「沒有。」克拉里斯說,「他在我們跨過時間大門的時候看到了我們。但你來過我們的時間環,情況非常不一樣。」
「但是——」她一時想不清楚要說什麼。
「我們處於你的時間環的時候,不是隱形的。」克拉里斯說,「人們沒想到會看到我們,所以在他們的理解中,他們以為他們看到了你們時間環里的人。」
「你是說,人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看到的是什麼人。也對,我在櫟樹爺爺那裡看到你的時候就不知道。」
「沒錯。」克拉里斯說。
「我第一次在游泳池看到阿娜拉爾的時候,也以為她就是普通女孩——」
「對。」
「但後來我走到觀星岩,一切都變了,我到了你們的時間……」她又說不出話來了。
「就是這樣。」克拉里斯說,「星星之間有聯繫,地方之間也有聯繫,人和人之間也有聯繫;星星、地方和人三者之間也有聯繫。也許扎克利也和你一樣。」
波莉皺了皺眉:「他的老闆對歐甘石也這麼感興趣,的確挺奇怪的。但克拉里斯,露易絲醫生呢?她也見過阿娜拉爾。」
「那只是偶然發生的,是緊急情況。阿娜拉爾不符合她的世界觀,所以她不相信。但是你,波莉,一定是這一切的其中一環。你的時間環和我們的時間環緊密相連,我擔心你。」
「擔心?為什麼?」
「你和我的族人塔弗談過了,對嗎?」
「嗯。」她笑了。扎克利和塔弗都覺得她的紅髮美。塔弗想教她歐甘語言,他們學得很愉快,他們邊笑邊學,很開心。
「你不要和他說話。」
「為什麼?我正在從克魯巴主教的筆記里學歐甘語言。塔弗教了我一些詞。」
「餵雞的手最後會擰斷雞的脖子。」
「什麼?」
「如果塔弗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後果會更嚴重。」
「什麼後果?」
「不要再跨過來了,這對你很危險。」
「我不明白。」
「阿娜拉爾經常到你的時間環來。她太年輕了,必須學習如何才能不浪費自己的力量。和蒼鷺主教談談,告訴他,告訴那個年輕人——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扎克利,扎克利·格雷。」
「他改變了聯繫。告訴蒼鷺主教。你記住了嗎?」
「好吧。」她突然想起來,主教說扎克利看上去氣色不好,露易絲醫生也說他太蒼白了。
「我必須走了。」克拉里斯對她欠身道別。他轉過身,走向田野的另一頭。她目送他離開,突然聽到車子靠近的聲音。車開得太快了,在碎石路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後停止了。克魯巴主教來了。
主教和露易絲醫生帶了游泳衣來,但現在他們都坐在桌子前,聽波莉告訴他們扎克利的事,還有克拉里斯的事。
「我不完全相信扎克利的話,不相信他的情況有那麼壞,但克拉里斯說了之後……」她的聲音沉了下去。
「等等。」露易絲醫生說,「我想和他的醫生談談。心臟疾病到了這個程度的人不能在律師事務所工作,也不能開跑車,基本上只能臥床了。他看上去是挺蒼白,好像很少出門活動,但他不像是要成天躺在病床上等死的人。」
「他沒說他要在病床上等死,」波莉說,「他沒有說具體時間,只說大概上不了法學院了。可能還有幾年。」
「聽上去是有點誇張。」
「我也這麼想,但克拉里斯說——」
露易絲醫生打斷她:「克拉里斯不是醫生。」
「他是德魯伊。」主教說,「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真的嗎?內森,我以為你只相信正統基督教。」
「我只相信正統基督教,」主教解釋道,「但並不意味著我思想封閉。」
「德魯伊什麼時候成了你信仰的一部分,他們不是都神秘兮兮的嗎?」
「對我來說,現代醫學更神秘難解。」
「好了,你們倆。」波莉外公打斷了他們。
「如果你們晚餐前想游泳,」波莉外婆建議道,「游吧,你們倆小時候也吵架嗎?」
「我們的父母都快被我們吵瘋了。」露易絲醫生笑了。
主教站起身,他比他的妹妹高一英尺。「但在大事上面,重要的事情上面,我們總是很團結。對了,露易絲,聖高隆[13]說起耶穌的時候,也說祂是德魯伊。你們這些搞科學的,想事情總是太絕對了。關於德魯伊我了解得不多,覺得他們只是那個時代有智慧的人。愷撒認為所有身份特殊或高貴的人都是德魯伊。」
「內森,我們去游泳吧。」露易絲哀求道。
「好吧,我也沒什麼要說的了。亞歷克斯,我能到你的書房去換衣服嗎?」
「沒問題,露易絲用雙胞胎的房間吧,我到外面多拾點柴回來,把火燒旺一些。這活永遠干不完。」
「我來擺桌子。」波莉說。
外婆正在清洗西藍花。「明天一大早,我就要把那些歐甘石從廚房的柜子里拿出來,放到外面去。今晚就拿。但亞歷克斯和內森,特別是內森,肯定不同意。」
「為什麼?我是說,為什麼要拿出去?」波莉問。
「廚房柜子已經夠亂了,用石頭來裝飾廚房也不對。而且,如果上面的歐甘字母是三千年前刻上去的,也許克拉里斯和阿娜拉爾到我們的時間裡來,也和歐甘石有關。你能去他們的時間,可能也是這個原因。我要到廚房去拿我的砂鍋,拿我的本生燈和燉菜鍋。」
外婆關門離開後,波莉想起克拉里斯曾經告誡過她也許有危險。她當時想著扎克利,沒顧得上多想,也沒當回事,因為她不相信和塔弗說說笑笑、學學歐甘語言、讓他撫摸頭髮,會給她帶來什麼厄運。
她打開櫥櫃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桌墊,開始擺桌子。她慢慢地擺好銀器、瓷器和玻璃器皿,她以前學習過英國歷史嗎?她想到一些書,主要是她看過的歷史小說。前羅馬時代初期時的英國是由許多互相征戰的部落組成的,他們把敵人的頭穿在柱子上,也有活人祭祀,至少有些部落是這樣的。好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世界和當時完全不一樣了。
她還在折餐巾的時候,外婆端著一口砂鍋進來了。
「外婆,你有百科全書嗎?」
「客廳有。1911年的《大英百科全書》,應該挺好的。從科學的角度來說,就完全過時了。但你要查德魯伊的話,完全可以。就在火爐右邊下面的架子上。」
波莉拿到百科全書,翻開「D」字開頭的詞條,「德魯伊」這個條目下只有一頁內容,但裡面的確提到了愷撒,主教說得對。德魯伊經過長期的訓練,學習並記憶流傳下來的大量先人智慧,阿娜拉爾也告訴她了。
外婆在廚房喊話問她:「找到什麼了嗎?」
波莉拿起手頭的一卷,走進廚房:「找到了一些。德魯伊學習天文學和地理學,還有他們那時的其他科學。啊,這真的很有趣。這裡說他們有可能受到畢達哥拉斯的影響。」
「的確有趣。」外婆一邊切著做沙拉的蔬菜,一邊說。
「哦,外婆,我喜歡這段,你聽:在作戰之前,德魯伊經常衝進兩軍之間,阻止戰爭,帶來和平。」
「兩軍的規模一定都很小。」她的外婆評論道。
波莉同意:「在現今這個人口膨脹的時代,很難想像任何一場戰爭會因為一個德魯伊衝到中間就能停止。」
「他們是和平締結者。」外婆說,「我喜歡。」
波莉繼續讀下去:「櫟樹對他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我知道為什麼。櫟樹是這附近枝繁葉茂、樹形最大的樹。這些就基本是關於古代德魯伊的全部信息了。羅馬帝國占領之後,德魯伊和基督徒處得不好,互相成為對方的威脅。我好奇他們是不是真的構成威脅了。」
「基督徒彼此之間也不怎麼樣。」外婆說,「天主教和新教之間就誤會重重,自由派和原教旨之間也談不攏。」
「這樣會不會效果很好呢?」波莉說,「如果我們讓德魯伊調解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間的戰爭,或者中東地區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之間的糾紛,或者愛爾蘭的天主教和新教徒之間的矛盾。」
「還有露易絲和內森吵架。」外婆說。這時,醫生和她哥哥剛好從樓上換好泳衣下來,手裡拿著毛巾。
波莉把百科全書放到一邊,她多少已經學到了一些知識。
主教顯然還在沉思當中,他開口說道:「建造巨石陣的人思考的問題,也和今天亞歷克斯這樣的物理學家一樣——宇宙到底是什麼?」
莫瑞先生帶著一大捆柴火回來了,他把柴火放在餐廳的空地上:「我們還沒想到解釋宇宙的通用理論,內森,目前還沒有理論能行得通。」
主教緩步走向游泳池,他的腿露在浴袍外面:「建造巨石陣肯定是出於某種信仰,比今天我們教堂的條條框框和禮拜儀式更深刻真摯的宗教信仰。」
「你一輩子都待在宗教機構里,這麼說真讓人有點傷心。」他妹妹接話道。
主教打開門,回頭說:「是有點傷心,但這是事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快來吧,我們該去游泳了。」
「到底是誰拖拖拉拉。」兩人隨即通過門口走向泳池,小心地關上了門。
莫瑞先生往火爐里加了一塊分量挺大的乾柴。
「波莉在大百科全書里查了德魯伊,」莫瑞太太說,「裡面的信息不是特別多。」
「我們需要的遠不止一本百科全書上的消息,內森到底是怎麼打開時間屏障的?」莫瑞先生透過一根細管向火爐鼓風,火一下旺了起來,「波莉又是怎麼卷進去的,完全說不通。」
「我們這輩子又不是第一次碰上難解之謎。」他的妻子提醒他。
「以前碰過這麼怪的事嗎?」
外婆笑了:「沒錯,波莉,以前碰到過。但這件事還是很難懂。」
外公突然站起來:「波莉的朋友扎克利也讓我覺得情況變複雜了。這個相對陌生的人怎麼能看到三千年前的人,而你我卻從來沒遇見過?」
「沒有人跟他提起過這些人。」莫瑞太太說,「他還沒來得及建立拒絕相信的心防。」
「這麼說,因為我們不信才看不見?」
「不是嗎,露易絲不也一樣嗎?」
「好像是這樣。」
「記得桑迪最喜歡的那句話嗎?有些事只有相信了才能看見[14]。露易絲不相信——就算她親眼所見。扎克利似乎完全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是誰。」
莫瑞先生摘下眼鏡,在法蘭絨襯衣上擦了擦,對鏡片哈了口氣,又擦了擦,重新戴上。「為什麼我會覺得舊時代意味著更少意料之外的事?晚餐來杯酒不是更好嗎?我下樓到酒窖去拿一瓶吧。」過了一會兒,他帶了一瓶外面布滿灰塵的酒回來,說,「外面有隻狗在叫。」
的確有狗叫。有隻狗在外面不停地叫,似乎出什麼事了。
「外面老有狗叫。」他的妻子說。
「不是這種叫法。這不是普通的看到松鼠、小孩或者單車的叫聲。那隻狗在對著我們的屋子叫。」他放下酒瓶,走到門外。狗還在叫個不停。「這不是路邊農場裡的狗。」他走回來說,「也沒有戴項圈,它就坐在車庫前面一直叫,好像想進來。」
「所以呢?」莫瑞太太正在用濕布擦酒瓶,「你要我打開門,讓狗進來喘口氣嗎?」
「求你了。露易絲也說過,我們應該再養一條狗。」
「亞歷克斯,如果你想把狗放進來,就放進來吧,但你要記得我們今天有客人。」
「波莉,出來,我們一起研究一下。我覺得露易絲說得對,這屋子沒有狗不太對勁。狗可以看家。」他走出門,走過車庫,波莉跟在他後面。透過傍晚殘存的微光,可以看到狗坐在車道上叫著。看到他們過來,狗站起來,乞求地搖著尾巴。這狗體形中等偏大,耳朵豎著,很精神,耳尖是黑色的,長長的尾巴尖也是黑的,除此之外,全身是柔和的棕黃色。它專注地朝他們走來,尾巴搖的幅度更大了。莫瑞先生伸出手,狗蹭了蹭他的手心。
「你怎麼想?」他問波莉。
「外公,這條狗好像是我看到克拉里斯帶著的那條。」但那天下午克拉里斯身邊帶著一頭狼,而不是這條狗,她不敢肯定。
「它長得起碼像農場這邊一半的狗。」她外公說,「我覺得沒有什麼聯繫,這就是一隻好看的混種狗,挺瘦的。」他伸手摸了摸狗的身側,狗的尾巴搖得更歡了。「瘦,但還沒挨餓。我們應該帶它進去,給它點吃的。」
「外公。」波莉伸手環住外公的腰,然後給了他一個擁抱,「事情都太瘋狂了,我回到了三千年前,扎克利看到了阿娜拉爾,你還想收養一隻流浪狗。」
「事情瘋狂的時候,」外公說,「狗能讓人保持清醒。我們帶它進去吧。」
「外婆同意嗎?」
「你怎麼想?」
「外公,外婆不容易改變主意,但是——」
「我想,只是一隻狗,她還是會同意的。」莫瑞先生把手放在狗的脖子上,領它進了車庫。狗跟著他走了進去,輕輕地叫喚著,進了門,來到廚房。克魯巴兄妹剛好從另一個方向過來,身上裹著毛巾。
「看來你接受了我的建議,又養了一隻狗嘛。」露易絲醫生說。
「天啊。」克魯巴主教發出了驚呼。
莫瑞先生又看看那狗,說:「它看上去挺乾淨的,沒有跳蚤,至少我沒找到。牙齒也很健康,皮毛也有光澤。怎麼了啊,內森?」
「我不敢肯定,但我覺得我見過這隻狗。」
「哪裡見過?」他妹妹問。
「三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