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11 01:28:52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回到了自己的時間,波莉緊繃的神經頓時松下來,全身力氣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她坐在石橋上,雙腿垂在溪面上搖晃,努力平復心情回歸自然。
為什麼北方的樹會落葉呢?她自問道,為了在嚴冬降低消耗嗎?
這個想法感覺挺合理,而她此時正需要合理的事情。上午發生的一切完全無法用常理解釋,身上穿著溫暖外套,可她還是骨子裡一陣陣發冷。她站起身繼續順著小路往前走,尋找那個留著黑色髮辮的纖瘦女孩,但是阿娜拉爾屬於剛才那個時間,不是波莉現在所處的時間。儘管如此,她還是急急地沿著小路越過低矮的灌木,站在一塊突起的岩壁上往前眺望。她這時看到了原來的峽谷,還有遠處的山脈。
她的舅舅桑迪和丹尼斯小時候在這裡剪開灌木叢,清理出一條條小路。來來往往的野生小動物至此將這些路保留了下來。她等會兒要帶著修枝剪回來,剪掉一些長出來擋了路的樹枝。她繼續站在高處朝西邊眺望。四周一片溫暖柔和的色彩,滿目的淡金色間,突然有幾抹松綠色跳入眼帘——樹葉凋落,光禿禿的樹枝裸露在外。
她的腳下,原本小溪所處的河床上,有什麼東西在反光。克魯巴主教這時從灌木叢間走出來,他戴著黃色的棒球帽,穿著黃色的外套,手裡還捧著一塊看上去很重的石頭。岩壁上有一條小路可以走下去,可惜苦甜藤和黑莓纏繞的枝蔓擋住了去路,刮傷了波莉的手腳,鉤住了她的衣服。
主教高興地向她打招呼示意,舉起石頭,說他不是特意出來找歐甘石,可就碰巧發現了一塊,就在老石牆上,今天早上的天氣真是好極了。
「主教!」她走向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回來了!」
他猛地停下,空氣都似乎隨之震盪了一下:「什麼?」
「我跨過了屏障,阿娜拉爾是這麼說的。我去了她的時間。」
主教發出夢囈一般的輕聲,好像隨時會扔下石頭:「什麼時候?」
「就剛才,我剛剛才回來,主教。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了,我都來不及想。回想起來,我真是後怕。」她的聲音都發抖了。
主教放下石頭,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她:「別害怕,沒關係的。一切都會遵從上帝的旨意解決。」
「會嗎?」
「我沒預料到這件事。你昨天在泳池邊看到她了?」
雖然陽光溫暖地照在她身上,波莉還是感到一陣涼意。「她說她和克拉里斯——就是站在櫟樹邊的那個年輕人——她說他們可以跨過屏障,因為他們是德魯伊。」
「沒錯。」主教把手放在波莉的肩上,像是要給予她支持的力量,「我們已經失去了許多曾經擁有的天賦。」他彎腰拾起石頭,「我們回你外公外婆家吧。這裡是最近的路,你跟我來吧。」他瘦長的雙腿有些發抖,嘗試用一隻手臂夾著石頭,騰出另一隻手來保持平衡。他們來到小溪的另一條支流,主教停下來,觀察了一下滑過岩石的水流,成功地跳到對岸,卻不慎掉了石頭,波莉撿了起來。
「我拿一會兒吧。」她說。她跟著主教,快速地通過一條枝條太過茂盛的小路,經過陡坡時,主教像螃蟹一樣手腳並用爬了上去。他們還會時不時踩到蔓虎刺。一根枝條攔在路上,主教把它推到一邊,讓波莉過去,他則在繼續自己看似漫無目的的行程。最終,他們推開一片灌木和野莓,觀星岩出現在了眼前。
「主教,」波莉說,「這——怎麼回事——太瘋狂了。」
他沒有說話。太陽升得更高了,輕風拂過樹間,又吹落了一些葉子。
「也許我在做夢。」
「有時候我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界限太模糊了。」他從她手上接過歐甘石,放在觀星岩上,他疊起雙腿坐下,示意她過去坐在他身邊,「詳細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一早起來出去散步,走到觀星岩附近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地面震了,我還以為是地震。然後我看到樹木和遠山都——樹更高了,好像是原始森林,低山也成了高山,山頂還罩著冰雪。」
他點點頭:「嗯。」
「我知道你也去過。」
「對的。」
「那是真的嗎?」
他又點點頭。
「我外公外婆知道這些嗎?露易絲醫生呢?」
他搖搖頭:「他們不相信這種事。」
「他們相信歐甘石頭的故事。」
「嗯,但那是有形的。」
「你告訴過他們嗎?」
他嘆了口氣:「親愛的,他們不想聽。」
「可是,主教,阿娜拉爾受傷之後,你帶她找了露易絲醫生。」
「你怎麼——」
「阿娜拉爾告訴我的。」
「嗯。天啊,我當時沒有別的辦法了。我都來不及細想,我帶著她就跑,謝天謝地,露易絲就在辦公室。」
「所以醫生她知道。」
他搖搖頭:「不,我告訴她了,她以為我在開玩笑,或者腦子糊塗了。我以前有時候會帶流浪者和離家的孩子讓她治療,她以為阿娜拉爾只是其中之一,她只想這樣認為。你早餐吃了嗎?」
「沒有。」
「我們快回你外公外婆那裡,喝點咖啡。我需要想一想。周四就是萬聖夜了……」
萬聖節。她完全忘了。
他吃力地站起來,捧起歐甘石:「也許這能解釋一部分原因,每年這個時候——」
「主教,我外公外婆不知道你——就像我剛才那樣——回到過三千年前吧?」
「你不覺得這聽上去很荒唐嗎?他們沒有見過克拉里斯或者阿娜拉爾,但你見過他們了,你跨過了屏障。如果你沒有,你會相信嗎?」
他說得對,整件事聽起來的確瘋狂。什麼屏障、三千年前、時間環,都不可思議,但都千真萬確。她和主教不可能做了同樣的夢。「主教,你這樣來回穿越有多久了?」
「從去年春天起,我和露易絲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後。」
「你經常會這樣嗎?」應該還挺頻繁的,都教會阿娜拉爾說英語了,波莉心想。
「還挺經常的,但不是我有意的。有時候就這樣發生了,有時候我想去也去不了。波莉,孩子,我們走吧,我想告訴你的外公外婆,不管他們相不相信。」
「他們挺好說服的,」波莉說,「比大多數人開明。」
主教換了一隻手拿石頭,說:「我從未想過你會牽涉進來,我從來沒想過會出這種事,你——我覺得我有責任——」
波莉轉移話題:「我來拿石頭吧。」
「好吧。」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非常不安。
她接過石頭,跟著他往前走。他們經過石牆,進入波莉外婆家的範圍。波莉看到大露易絲盯著他們,一動不動。主教都沒有留意到那條蛇,翻過牆後就朝著大屋跑去。
波莉的外公外婆都在廚房裡,一切一如往常一樣讓人安心。外公在讀報紙,外婆在做煎餅,早餐總是隨心所欲。外婆總是帶一杯咖啡和鬆餅到實驗室;外公則總是在外面忙活的時候匆匆吃掉,只要天氣不太壞。
「早上好,波莉,內森。」外婆對他們倆氣喘吁吁跑進來一點不驚訝。波莉經過這番山間狂奔,身上也擦傷了,衣服也全亂了。「亞歷克斯想吃煎餅,他難得提要求,我就滿足他一下。你們能一起吃就太好了,我做得有點多了。」
「我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主教也坐下了。
波莉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們又撿到了一塊歐甘石,應該放在哪裡?」
「如果還有地方的話,就放在內森昨晚帶來的那塊旁邊吧。」外婆說,「你想吃多少煎餅啊,內森?」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可能什麼都吃不下,我不餓。」
「內森,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主教看向波莉,「天啊,我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波莉外公問。
波莉說:「你什麼也沒做。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波莉外婆在他面前擺上一沓煎餅,他突然往上抹了一堆奶油,倒上滿滿的糖漿,舉起叉子叉了一大口吃下,又放下叉子。「我可能做了很壞的事。」
「內森,發生什麼事了?」波莉外公問。
主教又吃了一大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以為不會的。」
「到底什麼事?」波莉外公追問他。
「我以為時間的大門只會對我敞開,我沒想到。」他終於說出來了!
「波莉,」外婆插嘴問道,「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波莉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也坐下來:「櫟樹下面那個人,我和扎克利都看到的那個,生活在歐甘石的那個時代。」她盡了最大努力保持聲音平靜,「今早我去散步的時候,我——呃,我也不清楚到底怎麼了,但我突然也跨過了主教說的時間大門。」
「內森!」
主教低下頭,說:「我知道,是我的錯,一定是我的錯。我的錯。」
波莉外婆說:「波莉,你怎麼知道你跨過了時間呢?」
「一切都變了,外婆。樹變得好高好大,有點像原始古木。山又高又陡,山頂還有積雪。這都是當年的山,不是我們現在被風霜侵蝕的老山。峽谷也不見了,成了一個大湖。」
「這太荒唐了。」波莉外婆在外公面前放上一盤煎餅,又給波莉盛了一盤。
「內森!」波莉外公喚了好友的名字。
主教看上去悶悶不樂:「每次我想談這些事,你們都不相信,也不願意聽。我不怪你們,所以我也沒再說下去。我本來也不會相信,可是它一次又一次發生,我本來以為只是我,只是大概年紀大了該上路了。可是波莉,波莉怎麼會——啊!果然是這樣!」
「怎麼樣?」波莉外公的聲音越來越憤怒。
「波莉第一次見到安妮是在泳池旁邊。」主教溫柔地用了阿娜拉爾的愛稱。
「哪個安妮?」
「阿娜拉爾。」波莉說,「她就是昨晚我在泳池看到的女孩。」
「你挖那個游泳池的時候,」主教問,「發生了什麼?」
「我們挖到水了。」波莉外公說,「下面有含水層——有條地下河。」
「但這裡是美國地勢最高的地方了。」波莉不禁問道,「地下河會有這麼高嗎?」
「看來是有。」
主教放下叉子,那沓煎餅已經「不翼而飛」了:「你記得很多神聖之地——比如英格蘭的許多大教堂——都建在之前就已經被視為神聖的地方嗎?有趣的是,很多聖地之下都有地下河。這座房子、這個泳池,也建在聖地之上,所以阿娜拉爾才能到泳池邊。」
「無稽之談——」波莉外婆開始反駁。
波莉外公嘆了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愛這座大屋,也愛這塊地,但說是聖地還真談不上。」
「這座大屋有——多少年來著?」主教問,「兩百多年了吧?」
「最老的部分有了,沒錯。」
「但歐甘石表明,這裡三千年前就有人居住了。」
「內森,我也看到石頭了。我相信你的話,上面是有歐甘字母,我知道它們很重要,但我不想讓波莉牽涉到你那些——那些——」波莉外公說著手撐著台面站起來,動作太大,帶翻了身後的椅子。他老大不高興地擺正椅子,還發出了不悅的哼聲。此時電話響起,把他們都嚇了一跳。波莉外公走去接起:「波莉,你的電話。」
這電話來得正好,緩解了緊張的氣氛。她希望外公外婆能冷靜下來想想。他們如果能相信發生的事,就不會這麼抗拒。
「聽起來像扎克利。」外公把電話遞給她。
「早上好,小波莉。我就是打來告訴你,昨天見到你我有多高興,非常期待周四再見你。」
「謝謝,扎克利,我也很期待。」
她回到桌邊:「沒錯,是扎克利打來的,確認他周四過來的安排。」
「總算有件正常的好事。」波莉外公說。
「是嗎?」波莉反問,「他也看到了三千年前的人了。」
「萬聖夜。」主教喃喃自語。
「至少他能帶你出去走走。」波莉外婆說,「挺奇怪的,不是嗎?他竟然也知道歐甘石。」
波莉點點頭:「扎克利亂七八糟都知道一些。但今早發生的事我完全理解不了。」
主教溫和地說:「和你差著三千年呢,波莉。而且似乎責任在我。」
波莉外公走到抽屜前拿起一塊歐甘石:「內森,我不相信你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如果你說的屬實,那麼你一個神學家——而不是科學家,得到了我研究了一輩子都沒有得到的重大發現。」
「這只是無意間碰巧發現的啊。」主教說。
波莉外公嘆了口氣:「我想我能理解,但我不確定。」
「外公,這話什麼意思?」
波莉外公又坐下了,身上的關節發出響聲:「這是時間理論。波莉,你對我的研究有所了解。」
「就知道一點點。」
「總比內森了解得多,你的科學背景比較強。對不起,內森。可是——」
「我明白,」主教說,「現在不是客套婉轉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波莉外婆,說:「我能再要一塊煎餅嗎?」然後轉回去對波莉外公說:「你的四維空間理論——」
波莉外婆給主教盤子裡又裝上一沓煎餅。
波莉外公說:「波場在空間中穿行,不受時間約束,你也知道,這是思維上的一種概念,你不能製造一種機器檢測。外力只會扭曲它,干擾時空的延續性,只是徒勞地用科技手段的局限性去貶低更偉大更複雜的事物。現在就有很多嘗試,設計能超光速飛行的太空船企圖扭曲時間,這都是沒用的。電影電視裡管用,實際宇宙里不可行。」
「你說的東西都太複雜了。」主教說,「有多少人願意引雷電上身呢?」
波莉外公笑了,在波莉看來,這是最悲傷的微笑了。「你就願意。」波莉外公說。
主教仍溫和地說:「深沉寧靜的光芒和喜樂滲入我的內心,這一刻就好像有無限的力量在我的體內復甦,我的身體於是像泥罐一樣不住顫抖。這是約翰·托馬斯——十八世紀的一個威爾斯人——說的話。但這句話說得不錯,對嗎?」
「不錯。」波莉外公說,「但我還是很震驚。」
「怎麼了?」主教問道。
「你知道得比我多。」
「不——不——」
「但你知道得還不夠,內森。你打開了一道門,安妮,或者阿娜拉爾——不管她叫什麼名字,她可以過來,還把波莉引了過去。我要關上這道門。」
關上?怎麼關上?
門一旦開了,時間的風呼呼吹入,使門無法合攏,幾乎要把門鉸鏈都吹下來了。
「不!」波莉大聲喊道,打斷了她外公的話,「你不能不讓我去觀星岩。」
她的外公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研究了一輩子時空延續性,所以我知道我們對時空了解得還很少。我不知道你和內森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三千年前,又或者頂峰積雪的高山只是你們的幻覺。但我知道我們現在正照顧著你,我們要對你負責。」
主教往煎餅上又倒了更多糖漿:「我也要負責。」
波莉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眼裡的微光仍然閃動,但目光堅定,沒有一絲歇斯底里的癲狂。
波莉外公說:「內森,你一定要阻止波莉陷下去,你知道得不夠。我們人類造了鐘錶這些精準的計時工具,但我們完全不了解時間。如果出事了——」
「時間不會消失。」主教說,「只會波動,就像聲波,或者像卵石投入池塘。」
「時間的折皺?」波莉提示道,「能量波紋,大概和E=mc2有關。」
沒有人回答。波莉外公開始收拾桌子,他蹣跚地走動,似乎關節比往日更痛了。波莉外婆看著遠處的山脈,臉上神色晦暗難明。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波莉外公從洗碗池轉身面對波莉,「我們和你的父母說讓你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的時候,從來沒想過你會攪和進內森發現的這些事情里。」
「我們沒有認真看待這件事。」外婆說,「我們不願意。」
「在這種情況下,」外公說,「我們該不該送波莉回家呢?」
「外公!」波莉大聲抗議!
「我們不能把你關在這裡。」外婆又說了。
「聽著,」波莉非常激動,「你們也不能把我送走。如果我想探索克魯巴主教打開的這道時空門,你們也不能做什麼,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們把我送走,難道就不影響時空的延續性了嗎?」
外公走向床邊,透過他的莊園朝遠方看去:「是有這個可能性。」
「如果時間和空間是一個……」主教開口想說什麼,又打住了。
「也許我會被撕開?」波莉說。
「我不知道,」外公說,「但我不願意冒這個險。」
「聽著,」主教輕輕地拍拍手,說,「周四就是萬聖夜了,時間大門在這個奇特神聖的時間更容易打開。如果波莉可以在周四前都待在家裡——」
「扎克利周四下午就來了。」波莉提醒他們,「我總不能告訴扎克利我哪裡都不能去,因為主教打開了一道時空波場,我可能會被卷進去。」說完她還苦笑了一下,「扎克利也在裡面嗎?」
主教慢慢地搖了搖頭:「我覺得沒有,他看到克拉里斯是因為克拉里斯來到了我們的時間環,他自己並沒有穿過時間大門。」
「如果他沒有穿過時間大門,他就不在波場裡面?」
「我想沒有。」主教重複道,「露易絲也沒有,不管她相不相信,她看到安妮了。」
「波莉,」外公追問道,「你確認扎克利也看到那個人了嗎?」
「對的,外公,他看到了。」
她的外公打開熱水,手放在水龍頭下面,緩緩地點頭:「和扎克利一起出門應該沒事。可以離開這裡,但不能太遠,不要去觀星岩。」
「薩溫節[5]之前小心點。」主教規勸道,「不要再單獨游泳了,和你外公外婆待在一起。」
波莉點點頭:「好吧。薩溫節,那是什麼?」
「這是古凱爾特人的新年,動物進入牧場過冬,莊稼豐收,盛事一場。節日晚餐時也會為過去一年逝去的族人留座,象徵著古人的精神和榮譽不滅。」
「聽起來好像是萬聖節和感恩節的結合。」波莉說。
「的確是。格里高利教皇三世在公元八世紀宣布11月1日是萬聖節,10月31日則是萬聖夜。」
「所以,」波莉外公幹巴巴地說,「基督教會,也不是第一次了,直接拿了異教徒的節日改名取而代之。」
電話又響起來,打斷了他們。波莉外公走過去。「是的,露易絲。似乎今天早上波莉走到了三千年前,如果你能相信的話。不,我也覺得難以置信。對的,我們會再打電話。」說完,他轉身回到桌邊。
「我妹妹是個醫生。」主教說。
「好吧,內森,我們都知道你妹妹是個醫生。」
「我做錯了——如果這是個錯誤,安妮切到了手,傷得很深,需要縫針。他們的治療者小狼沒有什麼經驗,克拉里斯又不在,於是我帶安妮回家了。」
「到了現在這個時間?」波莉外公的聲音裡帶著怒氣和震驚。
「就一會兒,讓露易絲縫好她的指頭,我就帶她回去了。」
「哦,內森。」波莉外公怒道,「你不能這麼對時間亂來。」
「我也不能不管安妮的手指。」
「露易絲也由著你亂來?」
「她也不高興,但我們都到她辦公室了。她之前沒見過安妮,所以說實話,她沒有想到她從三千年前來。她的第一反應是安妮需要儘快得到治療,所以她就給她縫合了。我告訴她安妮是誰的時候,她沒有相信我,我也沒有進一步勸服她。她只是讓我快把安妮帶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內森,」波莉外公猛地站起,又突然坐下,「這又不是星際迷航,你不能在未來和現在之間隨意傳送一個人。你怎麼做的?」
「現在我說不清楚,她也是朋友。不要對我吼,亞歷克斯。」
「我已經氣得吼不了了。」
「外公。」波莉想緩和氣氛。現在她的外公外婆參與進來了,她對小小歷險不再感到害怕,而是興奮無比,「你說的波場,你研究的時空旅行,是讓我們擺脫時間的約束,對嗎?」
「對,但目的完全是為了外太陽系探索,僅此而已。我們知道得不多,不能胡來,我從自身的經驗就只能這樣想。」
主教溫和地說:「我們攀登馬特洪峰只因為它存在;我們登月也只因為月亮在半空;我們探索太陽系更遠的行星,繼而再去往遠處不同的星系,也只是因為它們存在。我來和露易絲一起生活,不是為了找什麼歐甘石,但我找到了。我感興趣是因為它們在那裡。」
「這裡。」波莉外公糾正他。
「這裡。我也許很愚蠢,但我沒想到波莉也碰到了這種事。孩子,你能從現在到周末都小心點嗎?周四和你的朋友一起到處玩玩倒也沒什麼,我不覺得有什麼危險,但不要去觀星岩——你能等到周日嗎?」
「我不知道。」波莉看上去心事重重,「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因為我第一次碰到阿娜拉爾就是在這裡,昨晚我游泳的時候。」
主教伸出他瘦長的手臂,在空中比畫著否定的手勢,還搖了搖頭,他戒指上的黃玉在太陽下閃著光。「對不起。」他看向波莉,「話說回來,我做得不對嗎?我們也許發現了什麼——」
「內森!」波莉外公警告道。
波莉外婆輕輕地在桌上拍了一下:「現在是波莉的學習時間,回到常態比較好。她的房間裡還有很多書要看。」
「好。」外公說,「也許這個早上不過是偶爾偏離正軌,我們還是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吧。」
波莉站起身,走向主教:「歐甘石上的圖案,你說是字母,你寫下來了嗎?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解讀一下。」
「寫了,在家裡。」
「我能看看嗎?」
「當然。我的筆記本里寫了我理解的歐甘字母,能幫助我翻譯歐甘石上的文字,我下午帶過來。」
波莉外婆想干涉,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謝謝,主教。」波莉說道,然後轉身上了樓。
波莉在她房間的搖椅上只坐了幾分鐘,沒有伸手去拿書看。她真正想做的是出去,到觀星岩上。她現在不怕被困在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麼,時間的大門對她敞開了,對阿娜拉爾也敞開著,但她外公外婆會不高興,會生氣。如果周四之後她不到外面去,就真的沒事了嗎?
波莉轉向她的床頭桌,伸手找書。在她的外公外婆看來,學習才是可見的現實,比起夢一般不真實的三千年前的大湖和村莊,這才是現實。沒錯,她想學習歐甘文字。如果阿娜拉爾能從主教那裡學會英文,波莉當然也可以學會歐甘文字。
同時,她會學習。莫瑞老夫妻對她學習的要求比她的老師嚴多了,而她樂意面對挑戰。
她拿起一摞書上的第一本。所有書里都夾著紙簽作為書籤,第一本書是約翰·洛克的,他是十七世紀的哲學家,她就知道這麼多,還是瑪斯教的——她總是對波莉在古柏鎮高中接受的教育心存懷疑。這本書講的是洛克對美國的印象,有點太理想化,甚至可以說天真。但洛克的寫作背景是很久以前(儘管是數百年而不是上千年),當時美洲還是新大陸,還沒受到舊世界的腐化。赤裸的美洲印第安人在洛克眼裡,過著亞當夏娃般純真的生活。他們不需要遵守外界的法則,不需要買賣或者儲存財富。洛克暗示,他們也不知羞恥,也不會懷有對過去的愧疚。
波莉將書放在腿上,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陷入思考。過去早期探索者登陸時,沒有證據顯示德魯伊或者凱爾特人在這片海岸上。他們是被當地的部落同化了嗎,就像克拉里斯和塔弗被阿娜拉爾的族人收留那樣,還是回到了英國?如果三千年前新英格蘭真的有德魯伊,他們當時碰到了什麼事?
她嘆了口氣,打開另一本書翻到她外婆標出的頁碼。這本是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的作品,在安德魯·傑克遜總統執政期間的動盪年代寫成的。當年,印第安人遭受到不公待遇,但托克維爾筆下登陸美洲的新移民「無須特意發動民主革命就達成了民主狀態」,說他們「生來自由,無須爭取解放」。
真的嗎?波莉想。她生來自由,然後在她目前短暫的人生歷程中,她看到過許多濫用自由的例子。舊世界的欲望罪孽和貪婪也在新世界植根。儘管她對蓋亞女神的原住民有著深厚感情,對委內瑞拉的印第安人也相當喜愛,她還是懷疑「高貴的野蠻人」這種概念。從她以往的經驗來看,人就是人,有些好、有些壞,大多數人是兩者的混合。
這堆書中的下一本是《幾何學講義》,1670年由伊薩克·巴羅出版。儘管語言天賦過人,波莉還是無法集中精力研讀古拉丁語,於是她把書放到一邊,等靜下心來再看。她又讀了外婆標出的十七世紀歷史,看到布魯諾因為日心說被燒死,震驚於當時教廷的殘酷。
時間的維度和行星一樣多。就算在同一個星球上,波莉想,也有很多時區,如果短時間內穿過多個時區,還會有時差。即便在同一個時區,時間也不是固定不變的。
她記得有天感冒躺在床上,全身關節都疼,那天就過得特別慢,比經常的一天慢多了。還有一天,她參加瑪斯的新年前夜舞會,在她漂亮的植物房裡,她就像頭頂的水晶吊燈一樣閃耀動人。大家唱歌、玩字謎,那天晚上眨眼就過去了。可憐的布魯諾,他對時間的看法大概是對的。多少人因為站在真理一邊,反而被燒死呢?
下一本書是十八世紀哲學家柏克萊的著作。她坐著,書放在腿上還沒翻開。瑪斯和她說起過這位哲學家,他還是一位主教(不知道和克魯巴主教像不像),他的理念在他的年代非常了不起,即「暫時還沒感知到的萬物並不存在,萬物只能在被理解之後才能存在」。「人擇原理[6]」,瑪斯是這麼說的,這個觀點既新奇有趣又讓人難以接受。
如果波莉不相信她和阿娜拉爾見面並交談過,那個女孩就一直在過去的時代沒有來過?這樣就能關上時間大門嗎?但她看到阿娜拉爾了,她不能假裝沒有。門已經打開。
最後一本書是新英格蘭醫學雜誌,裡面刊登了她外婆的一篇關於顯微鏡對宏觀宇宙的作用的論文。看上去,她的這些書揭示了一個規律,這個規律在波莉看來,和阿娜拉爾及歐甘石緊密相連,雖然她想,外婆在選擇這些書給她讀的時候完全沒想到歐甘石和阿娜拉爾,就像外婆裝飾臥室的時候沒想過波莉要來一樣。
波莉學習了幾個小時,記了些筆記吸收知識,以便可以回答外公外婆的問題。她完全集中在現在的時間裡,不知為何,她看了一眼表,已經過十一點了。她每天的任務之一是開車到郵局取信,如果晚飯或者午飯需要什麼材料,外婆會在需要寄出的信當中放一張紙條提醒她。
她下樓去。樓下客廳和廚房都沒人,外婆的實驗室門關著,波莉敲敲門。
「怎麼了?」門那邊的反應不怎麼高興。
「是我。我想問問,我還能去郵局並買東西嗎?」
「哦,波莉,進來吧。我不想發脾氣。我知道,希望內森沒有退休、沒有和露易絲一起生活並不實際。」外婆坐在實驗高腳凳上,面前放著一架電子顯微鏡,但上面的罩子看上去已經好些年沒有打開過了。外婆穿著粗花呢裙子、棉線長襪和高領毛衣,外面披著羊毛衫——樸實的鄉村老太太裝扮。但波莉知道外婆對看不見的世界研究深入,次原子的量子力學世界非常奇妙。外公穿著格紋法蘭絨襯衫開拖拉機的時候看上去最舒服自在,而他的思想則飛到宇宙高空,環繞地球,遠超出大氣層的高度。她的外公外婆似乎在享受雙重生活,每日圍著花園、廚房、大屋和泳池打轉,同時又遨遊在科學實驗的世界裡。但克魯巴主教打破了他們的平靜,克魯巴主教和波莉穿越時間的意外旅行驚擾了他們。
「外婆?」
「我不知道,波莉,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會說什麼。」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就是去郵局和商店,外婆。沒有你的允許,我是不會出去的。」
她外婆嘆了口氣:「我是活在夢裡嗎?我實驗室里唯一真正使用的儀器是老式本生燈,因為這是家族傳統。和你外公一樣,我現在只在思想上做實驗。」波莉疑惑地看著她,她繼續說下去,「你外公和我坐在一起的時候,腦海里就分別有兩個世界,做著實驗。」
「所以呢?」波莉追問。
「如果思維實驗可以用實驗室證明,我們就動手寫論文,然後要麼我們、要麼其他科學家就會開始實驗。但我們的好多想法都太瘋狂、太理想化了,距離可證明還有很遠的路。」
所以只是個夢?外公外婆和其他科學家在腦海里假想的實驗只是夢,還是三千年前的世界和他們的世界交疊是夢?
實驗室很潮濕,連波莉都好奇外婆怎麼能忍下來。地板是厚石磚拼成的,兩張老舊的座椅前鋪著一張已經破破爛爛的地毯,座椅之間的桌上有盞燈,散發出溫暖的光芒。只有瘮人的寒冷拉她回到現實:「外婆?」
「怎麼了,波莉?」
「郵局?」
「我想可以吧,我們不能用毯子裹著你,把你藏起來。我也不太清楚我們到底在怕什麼。」
「怕我在三千年前迷了路?我覺得不會出這種事。」
「我也覺得不會,但我還是不放心。只去郵局的話,應該沒事的。」
「我們的牛奶也喝完了。」
「那好吧,也去商店,但回來的時候要來給我報平安。」
「好的。」
波莉會信守承諾只去郵局和商店,但她很想和阿娜拉爾再說上話,想去櫟樹爺爺那裡見見克拉里斯和他的狗,希望這次他會留下來和她講講話。
周四就是萬聖夜了,克魯巴主教對此非常在意。薩溫節,這個節日太古老了,比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還老。波莉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現在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但到底為什麼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接觸到了早就逝去的時代,那個時代竟然從過去趕來,和現實相交,現實也許和過去同樣殘酷危險,但至少更為熟悉。
外公外婆的車很舊了,好幾次才打著火,她倒車出了車庫。她去了郵局,去了商店,同郵局的女工作人員和商店的收銀員交談。他們對她都很好奇,很友好,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到家時,外婆已經離開了實驗室,正在做烤芝士三明治當午餐。他們剛吃完,就聽到外面一輛車停在門前,發出巨大的噪聲。克魯巴主教來了。
「我就打擾一會兒。」他說,「露易絲讓我保證馬上回去。我就是過來把我的歐甘文字筆記給波莉。」他坐在桌旁,指了指他身旁的椅子讓她坐,隨後在他倆面前攤開了筆記。
筆記做得一絲不苟,相當詳細,有詞彙、簡單語法和一些俗語。「德魯伊經過多年訓練可以記住大量信息,歐甘更像是一種口頭語言而不是書面語言。我這裡整理的不是純正的歐甘語言。這是阿娜拉爾、克拉里斯和風之子現在——他們的現在——使用的語言。」
他用了三欄整理阿娜拉爾族人在克拉里斯和塔弗來之前用的詞彙,接著是完全的歐甘語言——由克拉里斯和塔弗帶來的。還有一些是現今還能辨認的,比如山、幽谷、峭壁、吟遊詩人和石碑[7]。
「你能看懂我的字嗎?」他問。
「可以,比我的好懂多了。」
「太奇妙了,不是嗎?能看到語言的演化。我真好奇幾千年後,英語裡還有多少詞仍在用。」他站起身,說道,「我得走了。」
波莉拿起筆記本:「謝謝你了,主教。你還用音標標註了發音,真是太好了。」她翻了幾頁,點點頭。而他單腳站著,用另一隻腳去蹭自己細瘦的小腿,更像鷺了。
「我說這是歐甘語言還是武斷了些,但這樣比較簡單,這種語言發展得比較易懂,算是通用語了。」
「主教,你教阿拉娜爾說英語了?」
「噓。」他雙腳著地站好,偷偷看了一眼波莉外婆,她還在生火,波莉外公則在專心地讀著科學雜誌上的一篇文章。他把椅子往波莉那邊靠了靠:「她非常聰明,學得很快。」
「但你花了很多時間教她。」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波莉的外祖父母,重重地嘆了口氣:「現在沒時間講秘密了。時間大門一開我就過去,但你——」他搖搖頭,「我得走了。」他緩步走向大門,最後叮嚀,「你要和你外公外婆待在一起。」
她也嘆了口氣,說:「好吧,我會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