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11 01:28:49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整件事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波莉披上浴袍走向廚房,想找人問一下,卻沒有人。也許所有人都去實驗室了吧,披著浸濕的浴袍、穿著濕泳衣到那裡可太冷了。
她的父母也擔心她到了這邊,周圍沒有同齡人會孤獨,但這一天內,她就遇見了三個:櫟樹下的藍眼睛年輕人,不過他看著似乎比她大幾歲;扎克利;現在還有這個身份不明的女孩。
上樓回到房間,貓咪強子蜷成一團躺在她的床中間,這是它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她抱起它摟在懷裡,貓咪發出了愜意的咕嚕聲——她那帶著濕氣又暖烘烘的懷抱很是舒服。
「這女孩到底是誰?」她問自己,「她在說什麼呢?」波莉下意識摟緊強子,貓咪跳出她的雙臂,躥出了房間,黃棕相間的尾巴豎得高高的。
她換好衣服下樓。主教在廚房裡,坐在火爐旁破舊但仍舒適的椅子上。她過去和他坐在一起。
「怎麼了?」他關切地問道。
「我只是有點想不通。我游泳的時候聽到有人敲窗,就上去看,外面有個女孩,和我差不多大,留著黑色的長辮子,眼睛很特別,和我們不一樣。我讓她進來,她——她說的話我一點也不明白。」
「然後呢?」主教緊張起來,專注地聽她的話。
「今天下午在櫟樹爺爺下面——你知道我說的是哪棵樹吧?」
「知道。」
「我看到一個帶著一條狗的年輕男子。那個女孩說,他也看到我了,還有什麼時間環,然後她聽到什麼聲音,嚇到了,就跑了,你覺得她是什麼人?」
主教沒有回答,只是盯著波莉,神情古怪,甚至可以說有些驚恐。
「主教?」
「呃,親愛的——」他清了清嗓子,說,「這真是太奇怪了,非常奇怪。」
「我應該告訴外公外婆嗎?」
他猶豫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也許應該吧。」
她點點頭,她相信他的判斷。如果不是主教重任在身,外公外婆說,他會在亞馬孫雨林待幾年,會到中國去教神學,秘魯會懸賞捉拿他。他和所謂的原始部族在一起的時候,會認真傾聽,不會強加自己的意見。他尊重他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奇怪經歷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說的話讓主教不安了。
「波莉。」他說,「和我講講那個帶著狗的年輕男人。」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他站在櫟樹爺爺下面,眼睛碧藍碧藍的。」
「狗是什麼樣的?」
「就是一隻長著大耳朵的大狗。看不出什麼品種,我就看到他們幾秒鐘。」
「還有那女孩,你能形容一下她的樣子嗎?」
「呃,也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長長的黑辮子,眼睛顏色也很深。她很漂亮,但也挺奇怪的。」
「對。」主教說,「哦,對了。」他輕輕地說,憂慮重重。
現在她反應過來了,發現他有點不對勁:「你知道她是誰嗎?」
「有可能。但我怎麼能肯定呢?」他停頓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說,「沒錯,太奇怪了。你外公不讓外人進來是對的。」說罷,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晦暗不明。
波莉外公從儲藏室走進來,剛好聽到主教說的最後幾個字。「說得好,內森。鹿和狐狸跳進石牆來我倒無所謂,但外人鬼鬼祟祟來打轉就不行了。我們在實驗室布置了貴得嚇人的警報系統。露易絲說得對,凱特的很多設備好幾年都沒用過了,但電腦就不一樣了。」他走向原木灶台,轉身面向波莉,「實驗室有人闖進來過兩次。一次丟了沒什麼用的微波爐,還有一次,你外婆一個禮拜的工作都泡湯了——大概是本地的孩子亂動電腦弄沒了,不太像是知道她工作內容的人幹的。」他打開灶台上的小烤箱,新鮮出爐麵包的香味頓時瀰漫在整個廚房。「凱特用本生燈烤不了麵包,所以這事讓我來吧,而且還有治療效果。揉麵團對治療手指關節痛可好了。」
波莉外婆和露易絲醫生跟著他走進了廚房。波莉外婆點上了蠟燭和煤油燈,還開了大燈。露易絲捧上一大鍋波莉外婆做的雞肉燉菜,外婆又從爐子上端來一碗秋令蔬菜:西藍花、菜花、球形甘藍、洋蔥、胡蘿蔔和韭菜。主教聞了聞,發出滿意的鼻音。
波莉外婆說:「我家的雙胞胎以前種了好大一片菜園。我們現在完全比不上,但亞歷克斯已經做得很好了。」
「你的意思是,作為一個老頭子來說還不賴?」外公問道。
「除了關節炎。」露易絲醫生說,「你的身體非常好,我有些比你年輕十多歲的病人,我希望他們的身體能和你一樣好。」
他們入座,做完餐前禱告,分好菜。波莉看向主教,他的目光和她一接觸就移開了,臉上也帶著戒備的神色,但她覺得,他似乎悄悄地對她微微點了點頭。於是她開口道:「我今天看到了幾個怪人。」
「誰?」她外公問道。
「你說的肯定不是扎克利!」露易絲醫生笑了。
波莉搖搖頭,說起了帶著狗的年輕男人,還有那個女孩。「扎克利猜他可能是個幫工。」
主教突然有點噎著,起身給自己倒了點水。順過氣來後,他開口問道:「你說扎克利也看到那個年輕男子了?」
「嗯,他就站在那裡,但他什麼也沒對我們說。」
「他別是個偷獵的。」波莉外公說,「我們的地里都貼上顯眼的警告了。」
「他沒帶槍,這我能肯定。現在正是狩獵季節嗎?」
「我們這裡沒有狩獵季節。」她外公說,「你和他說話了嗎?問他幹什麼了嗎?」
「我沒來得及問。我就看到他在看我,我走到樹邊時,他已經不見了。」
「那個女孩呢?」外公繼續問道。
波莉看向主教,他的眼神又是一暗,露出讓人猜測不透的表情。波莉又描述了一遍那個女孩:「我真覺得他們不是來偷獵或者搗亂的,不過有點神秘兮兮。」
外公回答的口吻卻出乎意料地非常嚴厲:「神秘的東西我一點都不想要。」
主教盯著放在廚房柜子上的歐甘石,石頭就放在抹布、碗、船形肉汁盤、錘子和一卷膠帶等雜物旁邊。
波莉外婆語調輕快地說:「也許他們可以和波莉做朋友。」
「我猜那個女孩和我差不多大,」波莉說,「她穿著非常漂亮的軟皮衣服,放在精品店賣可貴了,還戴著鑲著石頭的銀項圈,好看極了。」
外婆笑了:「你媽媽說你終於對穿衣打扮有興趣了。現在證據來了,我可真高興。」
波莉有點不樂意地抗議:「我還沒有找到穿戴牛仔褲以外的其他衣物的理由。」
「銀項圈。」主教自言自語道,「一個頸環。」他一邊念叨一邊給自己添上蔬菜。
波莉外婆聽到了,「頸環?」她轉向波莉,「內森有本講古代金屬製品的書,裡面有好些漂亮的圖片。早期的德魯伊和石器時代原始人住在一起,但後來有些金屬工匠去了不列顛。德魯伊當時已經有很成熟的天文知識,他們和部落的首領都戴著精心設計的頸環。」
「時尚趨勢總是周而復始。」露易絲醫生說,「自石器時代以來我們學到了多少呢,比如說和平生活的重要性?」
波莉外公看向自己的太太,說:「內森書里有張照片上的銀色頸環可美了,我真想送給你,凱特。你戴上肯定非常合適。」
波莉看看外婆一身舒適的鄉村農作服,想像她戴上精緻銀頸環的樣子。也不是不可能。她聽說過她外婆曾經是個美人,而她現在看著老太太美麗的五官輪廓、修剪整齊的銀白短髮和優雅的頸部曲線,多年的喜怒哀樂和隨性生活在溫柔的雙眼四周留下了細細的紋路。她覺得外婆依然是個美人,外公會想到送她一個頸環也讓她很感動。
波莉外婆之前從冰箱裡拿出了一個藍莓派當甜點,現在藍莓派已經烤好,從烤箱端出來的時候,表面的漿汁還有點冒泡。「不是我做的。」她解釋道,「每年夏天教堂都有藍莓節,我總是買半打沒烤的生派存著。」她切開派,紫色的果醬被擠了出來,散發著誘人的夏日果香。「波莉,你都不知道你和扎克利來了我有多高興。要你離開朋友到這裡來肯定不容易。」
波莉接過一塊派:「住在島上的孩子都比較獨立。我的朋友本來就有點各顧各,不經常在一塊兒。」
「露易絲就住在幾英里外,就這點來說,我可幸運了。我們從大學起就是好朋友。」
沒錯,她外婆有露易絲醫生這個朋友是挺幸運的。她還沒有交到過和她同齡的同性好友。一瞬間,她想到了從泳池跑開的那個女孩。
波莉和主教一起洗碗,其他人被波莉外婆趕到客廳的火爐旁坐著,說他們都在廚房裡待太久了。
「對了,小島姑娘。」主教說,「一切還好嗎?」
「都好。謝謝你,主教。」她想問問他關於那個帶著狗的男人和那個女孩的事,但很明顯,主教有意迴避這個話題。她從他手裡接過衝過水的盤子放進洗碗機里。
「我妹妹讓我什麼東西都先用清潔劑洗,即使最後還要用洗碗機。小心點,盤子挺滑的。」
「好。」
「你帶來的那個年輕人——」
「扎克利。扎克利·格雷。」
「他看上去狀態不怎麼好。」
「他一直這麼蒼白。去年夏天在希臘,所有人都曬成古銅色了,扎克利還是那麼白。不過話說回來,我想他也沒怎麼出去曬太陽,他不是運動型的。」
「去年夏天好玩嗎?」主教說著絞乾一塊海綿。
波莉把銀器放進洗碗機的架子上,說:「嗯,真是非常難忘的體驗。我喜歡雅典。賽普勒斯那次研討會上學到的東西抵得上在學校學一年了。那次是瑪斯——瑪斯米利安娜·荷恩組織的。她在我回家前不久去世了。」
主教點點頭:「你外公外婆告訴我了,你還難過呢。」
她擦乾餐刀,餐刀是老銀器,把手是粘上去的,不能放進洗碗機里。「待在家裡更難受,看到什麼都讓我想起瑪斯。你認識她嗎?」
主教拔掉塞子,讓髒水從水池流下去:「你舅舅桑迪跟我談起過她,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嗯,桑迪介紹我們認識的。」她的嗓音不受控制地有點哽咽。
主教走在前面,到廚房火爐旁的破舊椅子上坐下,沒有到客廳和其他人會合;波莉緊隨其後。她一坐下,強子就過來跳到她的大腿上,發出咕嚕聲。
「主教,那個男人,還有那個女孩的事——」
這時,露易絲醫生走進廚房,伸了一個懶腰,問:「盤子都洗好了?」
「用清潔劑洗的。」主教向她保證。
「我們該回家了。」
波莉和外公外婆到屋外送克魯巴兄妹離開。滿天繁星在幾抹輕雲中間隱隱閃現,月亮掛在一棵大挪威楓樹的枝頭。
主教爬進藍色皮卡貨車的駕駛座,開車走了,只留下輪胎划過路面的摩擦音。
波莉外婆轉身回到屋內。「我們去游一會兒泳。我等會兒會回來道晚安。」波莉現在每晚上床後,外婆會進來。她們會說一會兒話,互道晚安,這已經成為一個愜意的習慣了。
她很快地洗了個澡——浴室里冷死了——穿上法蘭絨睡衣上床躺著,裹緊被子。她翻了幾頁外婆給她的書,講的是白洞——就是黑洞的反面——和宇宙噴射。她的外公外婆顯然很重視對她的教育,但外公對自家石牆石頭上刻有字母倒是一無所知。
外婆進來後,她把書放在床頭柜上。外婆在床邊坐下,說:「真是美妙的夜晚。現在內森和露易絲在一起生活挺好,外公外婆快認識他一輩子了。他是位好主教,性情溫和,富有同情心,還善於傾聽。」
波莉又往枕頭上靠了靠:「嗯,我覺得我可以和他說任何事,他都不會驚訝。」
「他也永遠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外婆,」波莉坐起來,「有些事我想不通。」
「怎麼了,親愛的?」
「我是不是被扔給你們,成為負擔了?」
「哦,波莉,如果我和你外公不想你來,我們會直說。我們可失落了,經常見不到外孫們。你來了,我們都很高興,這裡和你習慣的環境非常不同——」
「哦,外婆,我喜歡這裡。為什麼媽媽有那麼多小孩?」
「你想你們中哪一個不出生呢?」
「我不想,可是——」
「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波莉外婆伸手撫摸波莉還有點濕的頭髮,說,「女人有權自由選擇打拼事業,也可以選擇將組建家庭作為首要任務。」
「媽媽是後者嗎?」
「有部分原因吧,」外婆嘆了口氣,「但很可能還有一部分原因在於我。」
「你?為什麼?」
「我是個科學家,波莉,我在我的領域非常知名。」
「嗯,但是媽媽——」波莉突然醒悟過來,「你的意思是,也許她不想和你競爭。」
「可能有這部分的原因吧。」
「你意思是,她擔心她無法與你競爭?」
「你媽媽總是低估她自己。你爸爸對她很好,她也有了你們這些孩子,可是……」她的聲音沉了下去。
「但你不僅完成了研究工作,還有了孩子。」
「我沒有七個孩子那麼多。」波莉外婆的雙手此刻緊緊交握了一下,又故作鎮定地放鬆下來,放在膝蓋上。
波莉滑進被窩裡躺好,換成更舒服的姿勢,她瞬間感到一陣睡意襲來。強子已經習慣和波莉一起睡,它此刻正窩成一團睡在波莉的頸窩旁,發出呼嚕聲。
「女人到今天走了很遠,」外婆說,「總會有些問題和榮耀,只有女人才能明白。」貓咪已經睡得很香了,呼嚕聲越來越大。「強子已經習慣你了。」
「強子,」波莉迷迷糊糊地念叨,「是一類受到強相互影響的次原子粒子。核子是強子,介子和奇異粒子也是。」
「好孩子,」波莉外婆說,「你學得真快。」
「奇異粒子……」波莉說著,合上了眼睛:人體裡面大概充滿了奇異粒子,我們身體裡都有。強子,我想是由夸克組成,強子的奇異性由夸克的數量決定。
「德魯伊也是奇異的嗎?」她已經半夢半醒了,「我對德魯伊不了解。」波莉將臉埋進枕頭,挨著毛茸茸的強子,呼吸漸緩。波莉外婆站起來,凝視了一會兒她的外孫女,悄悄地離開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波莉起得很早,換好衣服就下樓去了。一切靜悄悄的,草坪飄來的水汽給地面蒙上了白色的凝露。遠處的青山漸漸地顯現在地平線上,天色仍灰藍,透著朦朧的光,只待太陽升起,劃開朝霧。
她走向屋外,穿過野地,地面被露水浸濕,就像昨晚下了雨似的。她在石牆前停下,但也許太早了,大露易絲還沒出來。波莉沿著小路繼續向前朝觀星岩走去。她穿著那件紅色舊夾克,牛仔褲有保暖內襯,所以她穿得夠暖了。天際突然詭異地出現一處閃光,她驚訝地抬頭看,接著又一道光,就好像閃電,卻沒有雷聲。地面在她腳下微微顫動後,又恢復了平靜。地震了嗎?她看向四周。樹木不一樣了,變大了。周圍立起好多橡樹,直指天際,比櫟樹爺爺都高很多。她走到觀星岩跟前的時候,留意到水面有反光,原本乾涸的低谷現在變成了一片大湖。
湖?她訝異地跌跌撞撞往前走去。這個湖是從哪裡來的?山也不再是經年累月被風霜雨水侵襲而成的平緩低山,山峰高聳,山尖冰雪覆蓋。她轉過身,驚駭得渾身血液上涌,皮肉一陣刺痛。她一貫喜愛的觀星岩還在原地,卻完全不同了。
「到底怎麼了?」她大聲質問。層層霧氣逐漸消散,數十頂皮革帳篷顯現出來,皮革紋理明顯經過人工處理和延展。再遠一些是一大片菜園和玉米地,新鮮的收割好的玉米稈成垛地堆放在一旁。玉米地外,牛羊在悠閒地吃草,地上還有杆子,杆子之間拉著線,上面晾著魚。更粗的杆子之間還掛著海狸皮,延展開來進行曬制。一個女人坐在其中一頂帳篷前,用研缽和杵子敲打著什麼。她一頭黑髮,編成辮子,邊幹活邊唱著歌謠。她沒有注意到波莉,完全忘我地投入到敲打的節奏和自己的歌聲里。她看上去就像那天波莉在泳池邊碰到的女孩變老後的樣子。
波莉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鼓聲,隨即又傳來歌聲,旋律優美,帶有和諧的土著風味。太陽升起。
她的大腦飛快地轉動,瘋狂地思索著,想為眼前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釋。當然,過去的經驗表明,生活並不總有合理解釋,但眼前的一切遠超出通常的不合情理。
一個頭髮幾乎漂成全白的年輕人從小路的遠端走了過來。他扛著一根矛,比獵人的大多了,手柄上裝著看似銅質的球,大概蘋果或橘子大小,便於平衡,球下面還掛著羽毛裝飾。她藏在樹後,因此年輕人沒看見穿著牛仔褲和紅外套的格格不入的她。
一隻紅衣鳳頭鳥站在大櫟樹上啁啾,曲調悅耳熟悉。清風拂過已經褪色的秋日草地,又吹皺了平靜的湖水。空氣清新純淨,山脈起伏,為碧藍的天空畫上粗獷的陰影,清晨的陽光投射在冰雪覆蓋的山尖,折射出閃閃光芒。
波莉突然倒吸一口氣——她在泳池邊看到的那個女孩從小路上走了過來,黑色的髮辮隨著她的腳步一甩一甩的。她挽著一捧秋日的花朵,是深藍色的米迦勒雛菊、潔白的野胡蘿蔔花,還有金黃色的金光菊。她走向一塊大岩石,波莉剛才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塊表面平坦的灰色岩石,正好架在兩塊小岩石上面,有點像圓周率符號π。
女孩把花放在石頭上,抬頭看向天空,提高了音量開始唱歌。她的聲音甜美清澈,毫不費力,流暢自如得就像一隻鳥兒。她唱完之後,朝著天空舉起雙手,一道光照亮了她的臉龐。然後她轉過身,似乎察覺到波莉在樹後藏著。
波莉走出來:「嗨!」
女孩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她轉身似乎想逃跑。
「嗨,等等。」波莉喊出聲來。
女孩慢慢地朝著觀星岩走來。
「你是誰?」波莉問。
「阿娜拉爾。」女孩指了指自己,示意這是她的名字。她身上還穿著和那晚一樣的軟皮束腰外衣和緊身褲,脖子上仍戴著那條嵌著石頭的頸環。她右手食指顯得有點僵硬,上面貼著一塊創可貼,顯得非常突兀。
「你剛剛在唱什麼?太好聽了。你的聲音太美了。」每說一個字,波莉都暗自希望女孩別又突然跑了。
阿娜拉爾的臉上顯出一絲紅暈,她低下頭。
「是什麼歌?你能告訴我歌詞嗎?」
阿娜拉爾臉更紅了,她第一次抬起頭直視波莉:「那是向母親問好的早安歌,感謝她賜予我們居住的土地,」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想如何解釋,「教會我們聽風的聲音,珍惜她給予我們的一切,供我們種植的食物。」她又停下思索了幾秒,繼續說道:「供我們飼養的動物,還有我們自身的生命。我們向她尋求幫助,了解我們自己,互相了解、原諒——」她揉了揉額頭,「原諒我們的錯誤,藉此也原諒他人的錯誤,幫助我們以愛行事,保護我們不受傷害。」阿娜拉爾慢慢解釋著,用英語說出她的想法,她的語調自然地變得像歌曲一般悠揚。
「謝謝你。」波莉說,「我家人也很喜歡唱歌,他們肯定也喜歡這首歌,我想學一下。」
「我來教你。」阿娜拉爾羞澀地笑了。
「你昨晚為什麼跑了?」波莉問。
「我非常困惑。不同時間環幾乎從不重疊。你到這裡來了——太奇怪了。」
「怎麼了?」
「我們不應該看得到對方,也不應該說上話。」
嗯。波莉暗自贊同。的確奇怪。難道她和波莉是隔著三千年在對話嗎?
「你不是我們的人。」阿娜拉爾說,「你處於不同的螺旋。」
「你們是什麼人?」
阿娜拉爾驕傲地挺胸回答:「我們是風之子。」
「你是印第安人嗎?」波莉不禁問道。雖然有些唐突,但她很想知道答案。
阿娜拉爾一臉疑惑:「我不知道那個詞。我們一直在這片土地上。我生來就要成為——我說我是德魯伊,你大概會明白。」
一個美洲印第安土著人是一個德魯伊,可是德魯伊應該來自不列顛啊。
阿娜拉爾笑了:「德魯伊不是風之子的語言。克拉里斯——你昨天在大櫟樹旁邊見到他了,他從大湖的另一端帶回了這個詞。你明白嗎?」
「呃——我還是有點糊塗。」
「沒關係。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了,還有我的德魯伊名字阿娜拉爾,是克拉里斯幫我取的。你的名字呢?」
「波莉·歐基夫。你怎麼會說我們的話呢?」
「主教教的。」
「克魯巴主教?」
阿娜拉爾點點頭。
「他教你的?」現在波莉明白為什麼她找主教說起阿娜拉爾和克拉里斯的時候,他會這麼擔心了。顯然他沒對自己的妹妹和波莉的外公外婆說起歐甘字母石背後的隱情,以及三千年前在此地生活的人們。
「嗯。主教教我的。」
「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阿娜拉爾伸出手比畫:「他來找我的。」
「怎麼找的?」
「有時候——」阿娜拉爾說著,把她的黑色髮辮甩到了肩後,「從一環到另一環是可行的。」
波莉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早期的分子模型,分子核處於中間,原子一層層或者一圈圈地包在周圍。有時候,電子會從其中一層或一圈跳到其他層圈,但電子從一圈跳到另一圈的情景並不能解釋眼下的事。阿娜拉爾說的是時間的環,沒有空間。不過,波莉突然想起來,時間和空間是密不可分的。「你昨天就到了我的時間環。」她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阿娜拉爾舉起纖瘦的手按在臉上又放下,看向波莉:「我和克拉里斯是德魯伊。對於我們來說,時間的界限更柔軟,沒那麼堅固。我們可以像穿過水流一樣穿過時間環。你是德魯伊嗎?」
「不是。」波莉很肯定,「可我現在卻到了你的時間環。」
「我在我的時間裡。」阿娜拉爾說。
「如果你在你的時間裡,那我是怎麼回事?」
「我們的時間環重疊了。」
「德魯伊了解天文學。你也了解時間嗎?」
阿娜拉爾笑了:「時間環無窮無盡,數也數不清,我們只知道其中一些。我知道古老的知識,風之子的知識;克拉里斯也教我新的知識,德魯伊的知識。」
「主教知道這一切嗎?」
「嗯,知道。你是主教的孩子嗎?」
「他朋友家的孩子。」
「你是科學家的孩子?」
「我是他們的外孫女。」
「手指彎曲、膝蓋有點彎的那個老人的孩子——主教告訴我,他對時間也略知一二。」
「嗯,比大多數人都知道得多,但沒說回到三千年前。我現在就回到了三千年前,對嗎?」
阿娜拉爾搖搖頭:「三千年前?我不知道三千是什麼意思。你跨過了屏障。」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波莉說,「我只是想走到觀星岩去,突然就來到了這裡。你知道我該怎麼回去嗎?」
阿娜拉爾臉上露出悲傷的微笑:「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時間環有時候會重疊。屏障打開了,我們就能穿過去。」
阿娜拉爾邊說邊做著手勢,波莉再次留意到她手上顯得有點突兀的創可貼。「你的手怎麼了?」
「不小心用獵刀割到了,我給鹿剝皮的時候劃了一下。」
「你怎麼會有創可貼?你們的時間沒有創可貼吧?」
阿娜拉爾搖搖頭,說:「露易絲醫生幫我縫的,縫了好多針呢。是一個月亮前的事了,現在快長好了。我把大塊的紗布拆掉之後,主教就給了我這個。」說著,她舉起貼著創可貼的手指晃了晃。
「你怎麼找到露易絲醫生的?」
「主教帶我去找她的。」
「怎麼找的?」
「我受傷之後,主教就看到我了。傷口很深,非常深,我一直在流血。我怕得都哭了。主教握著我的手,按壓傷口止血,然後他說『來』,我們就一起跑。主教跑得可快了,突然,我們就到了露易絲醫生的辦公室。」
「你的時間環里沒有人能幫你處理傷口嗎?」
「老灰狼可以。好多年來,他一直是我們的醫師,但去年冬天太冷,他去世了。他的兒子本該繼承他成為醫師,但冬天過完,熱病席捲了我們部族,幾次太陽起落之後他也走了。小狼,他以後會成為我們的醫師,但還要繼續學習。克拉里斯當然可以幫我,但他那天和年輕人去打獵了。」
「克拉里斯是來自不列顛的德魯伊?」
「他來自很遠的地方,克拉里斯是三個太陽起落之前坐著奇怪的船,被一陣龍捲狂風從湖對岸吹過來的。他來的時候,我們風之子還在哀悼我們的大賢者。櫟樹被狂風捲起,像小樹枝一樣四處亂飛,砸在賢者的身上,他一下就不行了。他年紀很大了,也預言自己活不到太陽再次到來的時候。這時候,克拉里斯從風暴中走出來,和他一起從海里來的還有一個人,叫塔弗,他的頭髮全白了,如果在太陽底下待久了,皮膚就會變紅。」
塔弗。一定是剛才扛著矛的那個年輕人。
「他們從哪裡來?克拉里斯和塔弗。」
「從賢者泉源而來,穿過河流和山川的那一頭。克拉里斯的船一靠岸,狂風就停了,暴雨也結束了,一道彩虹划過天際出現在大湖之上。我們知道造物主已經給我們派來了一位新的大賢者。」
「塔弗呢?」波莉問道。
阿娜拉爾繼續說道:「塔弗躺在船上,發著高燒,已經奄奄一息了。即便用盡了他們所知的一切,克拉里斯和灰狼都沒法讓他好起來。他們每晚都守著塔弗祈禱,小狼也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學習。後來隨著月亮降下去,他的燒退了,塔弗的呼吸突然像嬰兒一般平靜。塔弗和克拉里斯都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
「塔弗是一個德魯伊嗎?」
「哦,不是。他是一個戰士,他是我們最好的獵人。自從塔弗來了之後,我們再也不擔心肉不夠吃了。」
波莉皺了皺眉,試著理清思路:「你在這裡出生對嗎?」
「嗯。」
「但你是德魯伊?」
阿娜拉爾笑了:「我現在是了,我現在被稱為德魯伊,我是為此而生的。克拉里斯用他的智慧訓練我。我們現在遇到了危險,克拉里斯認為你被帶到屏障這一邊是來幫我們的。」
「可是我能做什麼事——」波莉疑惑地問道。
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有人踩在枯枝上,踩斷了,發出咔嚓聲。阿娜拉爾飛快地跑了,輕盈得就像一隻鹿。
波莉看向四周,空無一人。「你被帶到屏障這邊來幫我們。」阿娜拉爾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波莉又怎麼穿過屏障回到她自己的時間環去呢?阿娜拉爾不在旁邊,她自己怎麼回家呢?
於是,她追著阿娜拉爾而去。波莉腿很長,跑得也快,但她對這裡的路不熟悉,這兒曲折迂迴,都是下坡。阿娜拉爾已經徹底不見人影了。
波莉繼續往前跑,穿過村落、菜園和玉米地,又越過牧場,順著一條樺樹和山毛櫸樹林間的小路一直往前跑,直到眼前突然一片開闊,地上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只比觀星岩小一些。但這塊岩石上冰川和凍土覆蓋的痕跡淺很多,石頭只被淺淺地埋著。她一路向前,豎耳傾聽,水花拍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接著她來到了一座小石橋上,下面小溪流淌。她以前來過這裡,優美的景色她還記得。小溪兩岸的樹朝著小溪垂下,金黃的葉子落在水上。她被十月金秋的氣息包圍了,熟透的蘋果,枯葉的香氣,山核桃、橡子和松果的味道都交織在一起,給大地添上馥郁的養分。
此刻她醒悟過來,這些樹屬於她的時間,不是那些古老的樹林。她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