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疊的時空 第一章

2024-10-11 01:28:46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波莉走進果園,熟透的紅蘋果散落在地面,空氣中瀰漫著甜香。穿過一面石牆,她信步走入了小樹林。林間小道覆著金紅橙交織的斑斕落葉,散發出樸實馥郁的秋日韻味。足尖用力,慢跑鞋劃開地面色澤明亮的落葉厚毯,她像滑冰一樣漫步。這是她在新英格蘭的第一個秋天,溫暖的色彩從樹上流瀉而下,映出斑駁的琥珀和金紅,跳躍在她的發上,令她沉醉。天空陽光燦爛,靜謐的藍天下,籠著金黃的光暈。落葉在地上沙沙作響,空氣清冷,但不怎麼凍人。她滿意地哼著愉悅的小調。

  這裡的樹都不老,大多不超過五十年,樹幹還顯得纖細,完全比不上那片爬滿了西班牙苔蘚、枝條黑壓壓俯在水上的大槲樹,她不到一周前剛與它們道了別。野生蘋果樹上的果實落了一地,她撿起一個,顏色已經熟得有點發棕,樣子也不怎麼好看,卻脆甜多汁。她繼續在林間散步,啃著蘋果,隨意地吐著核。

  小道把她帶到了年歲更老的一片林子裡,參天的楓樹、雲杉和松樹聳立著,一棵古老的櫟樹在中間俯瞰著它的同伴,鋸齒邊緣的大葉子已變成深棕色,許多葉子還頑固地依戀著枝條不肯落下。這和她見過的南部櫟樹非常不同,她以前還認不出這也是櫟樹,直到她發現媽媽和舅舅們都叫它「櫟樹爺爺」。

  「我們剛搬到這裡的時候,」她的外婆解釋過,「大部分櫟樹都病死了,只有這一棵活了下來。現在我們的地上長滿了新生的小櫟樹,顯然都不怕生病,多虧了櫟樹爺爺呢。」

  她望向櫟樹爺爺,卻被站在樹蔭下的年輕男人嚇了一跳。他澄澈碧藍的雙眼看著她,仿佛捕捉到了陽光的溫暖。他身著白衣,手扶在一隻棕黃色狗的頭上,狗的大耳朵豎起,耳朵邊緣的毛是黑的。他舉起手朝她打招呼,然後閃身快速往樹林走去。待她走到大樹下,他已經隱沒在林子裡了。他也許說了什麼話,她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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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起了,吹得松樹呼呼作響,就像南加州海岸外賓西島海灘上的碎浪濤聲。她的父母還住在那裡,她也才離開不久。她豎起紅色厚夾克的防風領。這件夾克是她從外婆家廚房門外一排掛滿了雜物的掛鉤上拿的。她最喜歡這件了,穿著非常合身,暖和又舒服,衣兜里還裝著各種各樣的小東西:小巧的強光手電筒、剪刀、夾著紫色氈頭筆的皮套筆記本、夾子、別針和橡皮筋、一副墨鏡,還有一塊狗餅乾(可哪兒來的狗呢?)。

  她坐在一塊平坦的大冰磧岩上——大家都管它叫觀星岩——抬頭眺望穿行於藍天間的白雲。突然,一陣音樂傳來,她不由驚訝地直起身。鄉村音樂的高音曲調此刻顯得有些尖厲突兀。怎麼回事?誰在四下無人的林間弄出了音樂來?她站起來,哼著小調走過櫟樹爺爺,朝剛才帶著狗的年輕人的方向一路尋過去。

  她剛走過櫟樹,就看見坐在石牆上的另一個年輕人。他頭髮烏黑髮亮,襯得皮膚越發蒼白,正握著六音孔的小哨笛吹得起勁。

  「扎克利!」她意外極了,不禁追問,「扎克利·格雷!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不吹哨笛了,隨手把它塞進了皮夾克的口袋裡,從石牆上下來,張開雙臂迎向她:「陽光真好啊!波莉·歐基夫小姐,扎克利·格雷在此,聽候您差遣。」

  她躲開他的擁抱,說:「可我還以為你在加大洛杉磯分校呢!」

  「嗨。」他的雙臂還是摟上她的腰,給了她一個擁抱,「你見到我難道不高興嗎?」

  「我當然高興。但你怎麼會來這裡?不僅來到了新英格蘭,還找到了我外婆家——」

  他領著她回到了石牆旁,秋日暖陽照射下的石塊還保有餘溫。「我打電話到南加州,你爸爸媽媽告訴我你在這裡,和外婆外公在一起,我就開車上門拜訪來了。你外婆外公說你出來散步了,我到這裡來也許能碰到你。」他的語調隨意自在,似乎非常放鬆。

  「你從洛杉磯分校開車過來的?」

  他笑了:「我申請了哈特福德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實習項目,主攻保險索賠。」說著,他收緊了環在她腰間的手臂,傾身過去,印上了她的雙唇。

  她偏頭躲開:「別這樣,扎克利。」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們的確是朋友。」

  「我以為你對我有意思。」

  「我是——還沒到時候。你明白的。」

  「好吧,小波。但我等不了太久。」他的眼神突然有些陰鬱,嘴唇也抿緊了,轉眼間,他卻又故意對她露出極富魅力的招牌微笑,「至少你見到我挺高興。」

  「非常高興。」沒錯,喜出望外。但也太令她驚訝了。他這麼不怕麻煩來找她,她有點受寵若驚。去年夏天在雅典遇到他時,她正要到賽普勒斯的一場文學研討會上工作,於是就在雅典待了幾天。那幾天非常難忘,有笑也有淚,扎克利在雅典把她迷住了,帶她在熟悉的城市裡遊覽,還開車載她到附近鄉間盡情遊玩。但會議結束、機場道別之後,她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

  「我簡直不敢相信!」她給了他一個微笑。

  「不敢相信什麼,小紅毛?」

  「不要叫我紅毛。」她下意識回嘴,「不敢相信你來了。」

  「看著我,摸摸我。我來了,扎克利在這兒。你又在這裡做什麼呢?」

  「散步。」

  「我是說,你來外公外婆家是為了什麼呢?」

  「我來跟他們學習,就幾個月,他們很棒的。」

  「我想,他們是著名的科學家什麼的吧?」

  「外婆拿過諾貝爾獎,她研究的是比亞原子還小的粒子;外公是天體物理學家,他對時空連續體的理解,除了愛因斯坦和霍金,幾乎沒人比得上。」

  「你一直非常聰明。」他說,「這些你都懂嗎?」

  她笑出了聲:「只懂一點點。」她見到他實在太高興了。她的外公外婆正如她所說,的確非常棒。但她還沒遇到過她的同齡人,這實在是一個大驚喜。

  「那你為什麼不在家附近上學呢?」扎克利問道。

  「古柏鎮高中教的科學課程不夠我學,而且從賓西島往來大陸太麻煩了。」

  「不只這一個原因吧?」

  「這原因還不夠嗎?」這樣說應該夠應付扎克利了,至少現在只能說到這裡。她轉開臉,目光越過觀星岩投向秋日漸漸轉入暮色的天空。落日長長的餘暉給雲朵染上了玫瑰色和金色的霞光,地面落葉的斑斕色調也隨之越發濃郁了。遠處的山慢慢沒入暗紫色的陰影中。

  扎克利隨著她的目光看去,發出讚嘆:「我喜歡這些山,和加州的完全不一樣。」

  波莉點頭:「這些山很古老了,它們經年累月地受到風雨的侵蝕,被時間刻下了痕跡,給人很多啟發。」

  「你還需要啟發嗎?」

  「我們不都需要嗎?」一片樹葉飄下,落在了波莉的發梢上。

  扎克利抬起手,蒼白修長的手指掠過波莉耳邊,撥下那片落葉:「和你頭髮的顏色一樣,真美。」

  波莉嘆了口氣:「我才剛剛開始不討厭我頭髮的顏色。如果能選,我不會選橙色的頭髮。」

  「不是橙色。」扎克利鬆手讓落葉回歸大地,「是秋天的顏色。」

  真會說話,她心想。他真是太體貼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秋天的紅葉。我以前一直在溫暖的地方生活。這太——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我過去以為沒什麼能比得上大海,的確比不上,但這也太——」

  「秋日有它自己獨特的美。」扎克利說,「我老爸現在住在索薩利托,從他的房子看出去,海景太震撼了,整個太平洋壯闊無垠。但眼前的這一切,正如你說的,給人啟發和寧靜。」

  「你的外公外婆說,如果我能找到你把你帶回去,就用茶和肉桂吐司招待我。」他接著補充道。

  「好吧。」她從石牆上跳下來。他們走過櫟樹爺爺時,她突然想起來,問道,「我幾分鐘前在這兒碰到一個藍眼睛的男孩,那是誰?」

  他看向她,說:「我猜他是為你外公外婆工作,是幫工還是園丁之類的。」

  她搖搖頭。

  「你的意思是,他們自己打理這麼一大塊地方?」

  「嗯。附近的一個農夫會來幫忙割草,再把草曬乾,但他年紀挺大的。我看到的那人還很年輕,看上去也不像農夫。」

  「你對他說話了嗎?」

  「沒有。回頭想想也挺奇怪的。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剛準備開口,他臉上就那副表情,好像看到我非常驚訝——我是說,嚇壞了似的。然後他轉身就走進了林子裡。他還帶著一條大耳朵的狗,他倆一起走了,也沒跑。但我去找的時候,就不見了。」扎克利對此只是聳了聳肩,說:「我猜他就是幫工。那些人的性格都有點陰鬱。你擔心他是偷獵的?你們這裡有雉雞或者鵪鶉嗎?」

  「都有。而且我們的土地視野開闊,一覽無遺。雖然面積不夠大,不能設禁獵區——這裡的老農場大多都在一百英畝[1]左右,我外公外婆還是希望裡面的野生動物能安全。」

  「別管他了。」扎克利說,「我出來是為了找你,現在我找到了。」

  「我很高興,非常高興。」她朝他露出了微笑,她最燦爛的微笑,「準備出發?」

  「好,你外公外婆肯定等著我們呢。」

  「好吧,我們穿過觀星岩回去吧。」

  「觀星岩?」

  她站上那塊大冰磧岩,岩石縫隙上長著一塊塊苔蘚,嵌在岩塊里的雲母在落日餘暉下閃閃發光。「大家一直都這麼叫。躺在這裡看星星最棒了。我媽媽小時候最喜歡這塊大石頭了。」

  他們走過觀星岩,順著回家的小路走去。扎克利走得比她慢,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在跑步。她察覺後,放慢了腳步遷就他。路邊野蘋果樹落下的果子灑了一地,腳下很滑不好走,到處都是些熟透了的野蘋果,皮都皺了,顏色也都變成深褐色,散發出有點刺鼻的發酵了的香氣。她不經意超過扎克利走在前頭,站在一座矮石牆下,石牆另一邊就是外婆家北邊的一大片地。一條黑色的大蛇蜷在牆頭,享受著最後一道陽光的撫摸。「看,」波莉愉快地笑了,「大露易絲在這兒呢!」

  扎克利停在原地,一動不動:「你在說什麼呢?那是條蛇!快走開!」

  「哦,它不會傷害我們的,只不過是露易絲。它是一條完全無害的大黑蛇。」波莉寬慰扎克利,「我的舅舅們,桑迪和丹尼斯,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你在雅典見過桑迪——」

  「他不喜歡我。」扎克利往後退了退,想離矮牆和蛇遠點。

  「和你沒關係。」波莉說,「他不喜歡你爸爸的集團公司。不說了,這條蛇就住在牆裡面,舅舅們叫它大露易絲。」

  「我不太了解蛇。」扎克利又退後了一步,「太讓我害怕了。但這麼說,這條蛇應該很老了吧?」

  「哦,可能不是同一條。我們那天看到它在曬太陽,和大露易絲一模一樣。外婆說,自從舅舅離開家之後,還沒有看到長得和露易絲這麼像的黑蛇呢。」

  「這名字太嚇人了。」扎克利還是不敢上前,他靠在路旁一棵新生沒幾年的櫟樹上,還在喘氣。

  這是家裡的笑話,波莉心想。扎克利對她的家庭一無所知,只知道是一大家子人。她對他的家庭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母親去世了,父親的富有程度遠超她的想像。晚點再說露易絲吧。「好了嗎?」

  他的聲音還是有點發顫:「我不要從那條蛇旁邊走過去。」

  「它不會咬你。」波莉哄他,「真的,它完全不傷人。我外婆說她看到它可高興呢。」

  「我不走。」扎克利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

  「真的沒事。」波莉繼續勸道,「有蛇的地方就沒有老鼠,老鼠會傳染鼠疫——」說著,露易絲展開身體,優哉游哉地慢慢滑進了牆裡。扎克利睜眼看著,手插進皮夾克的衣兜里,直到蛇尾巴都進去了。「它走了。」波莉催促道,「來吧。」

  「它不會再出來了嗎?」

  「它晚上要睡覺了。」波莉聽起來像個專家,但其實她對黑蛇的生活習慣一點都不了解。賓西島上的熱帶蛇類大多有毒,應該避開。但是她相信外婆的話,露易絲性情溫順。於是她翻到牆的另一邊,向扎克利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跟著她。

  「沒事的。」波莉拉了一把他的手,說,「走吧。」

  他們往波莉的外婆家走去,她已經把這片土地當成家了。主屋是一座古老的白色農舍,四旁是幾個世紀以來增建的廂房。房子坐北向南,因為冬天寒風不斷,刺骨冰冷,季風地區超過兩百年的房屋都這樣。他們從車庫經過廚房,走到與儲藏室連接的廂房。這就是波莉外婆的實驗室。這座房子過去是一家乳製品廠的一部分,這個儲藏室是攪奶油、檢查雞蛋的地方。

  東面是新蓋的廂房,是波莉的媽媽和舅舅離開家之後才蓋好的。裡面是一個室內游泳池,不是很大,但足夠游來回了,這能舒緩她外公外婆的關節炎。波莉作為小島上長大的孩子,是個游泳好手。沒過幾天,她就養成了自己獨有的游泳習慣——每天晚飯前下水。她感覺外公外婆早餐前游泳的時候不想被打擾。再怎麼說,兩個人游還伸展得開的游泳池,三個人就有點擠了。

  主屋樓下的房間被打通了,構成一個舒適寬大的客廳,還有很開闊的一片區域,權當廚房、客廳或餐廳。波莉和扎克利從南邊走進屋裡,來到門廳平台,平台上還放著夏天的家具。「我一定要幫外公把這些家具搬到樹根地窖里準備過冬,現在還坐在外面吃飯太冷了。」

  她領著扎克利走向廚房,食物的香氣和蘋果木爐火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四人圍坐在橢圓桌旁,桌上放著茶杯和一碟肉桂吐司。她的外婆看見他們走進來,起身迎接:「太好了,你們倆碰上了。快進來,茶好了。扎克利,我想給你介紹我的老朋友露易絲·克魯巴醫生,還有她的哥哥內森·克魯巴主教。」

  主教站起身和扎克利握手,他穿著窄款牛仔褲和條紋橄欖球衫,瘦削的身材讓他顯得比實際更高,讓波莉想到蒼鷺。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上面戴著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所有物——一枚鑲嵌著美麗黃玉的大金戒指,這和一身休閒的打扮倒是相得益彰。「我退休了,」他說,「來這裡和我的小妹妹一起住。」

  還真是小妹妹。和她哥哥相比,露易絲醫生身材嬌小。主教讓波莉想到蒼鷺,穿著斜紋軟呢裙和羊毛衫的醫生則像一隻小巧的棕色畫眉。她也和扎克利握了握手。「凱特·莫瑞說我是她的老朋友,我在想是說什麼老。」

  「當然是交情老。」波莉的外婆說。

  「露易絲醫生!」波莉在桌邊坐下,示意扎克利坐到她身邊來,「我們看到你的同名朋友了。」

  「不是原來那條大露易絲吧?」醫生拿起肉桂吐司碟子,放到扎克利面前。

  「抱歉,」扎克利看著醫生說,「能重複一遍你的名字嗎?」

  「露易絲·克魯巴。」

  「我明白了!」扎克利興奮極了,「『克魯巴』在拉丁文里是蛇的意思。」

  「沒錯。」波莉將欣賞的目光投向了他。扎克利出乎意料地博學多聞。她還記得他曾經說過,由於當時希臘人還沒掌握建造拱頂的技術,所以古希臘建築的形式很有限。她走向廚房,為自己和扎克利拿馬克杯,順便肯定了扎克利的想法:「我舅舅給蛇起的就是露易絲醫生的名字。」

  「那為什麼叫『大』露易絲呢?」

  主教露出了微笑:「露易絲醫生的個頭怎麼樣也說不上大,而那條蛇,至少作為黑蛇來說,以人類標準衡量,絕對稱得上大。」

  波莉把馬克杯擱在桌上,說:「露易絲醫生在這裡,解釋大露易絲的名字就比剛才在石牆那兒容易多了。」

  柴火爐上的水壺呼呼地響,蓋子被蒸汽頂起又落下。波莉的外公用隔熱手套端起水壺,將開水倒入茶壺。「茶有點太濃了,我多燒點水吧。」說罷,他把水壺放回柴火爐上,為波莉和扎克利倒了茶。

  主教傾身從桌子的另一頭拿起一塊肉桂吐司。「我們這次不請自來,」他咽下吐司,含糊地說,「是因為我又找到了一塊。」他指向波莉外公馬克杯旁一塊看著像麵包的物品。

  「這好像就是石頭。」波莉說。

  「的確看上去就像是任何石牆上的普通石頭。」主教也認同,「但這不是一塊石頭。仔細看。」

  波莉覺得石頭上好像有線條,但也許只是一些刮痕。成因也許是老牆坍塌碰撞,也許是冬天冰雪凍脹。

  然而扎克利用他細長的手指仔細摩挲石頭表面,驚道:「這是歐甘字母嗎?」

  主教喜出望外地對他投去讚賞的目光:「沒錯!年輕人,正是歐甘字母。你怎麼知道的?」

  「我在哈佛有個導師對這些石頭很感興趣。我在悶死人的辦公室里憋壞了,正好讓他給我講這些,總比醫療事故訴訟好。」露易絲醫生聞言,身子僵了僵。「而且還真挺有意思的,想想英國人登上北美大陸原來已經有三千多年了。」

  「你這麼好學,還從好幾所名牌預科學校退學?」波莉好奇地問。

  扎克利笑著喝了口茶,說:「感興趣的事情,我記得牢。」他遞過空杯,波莉又給他倒了點茶。

  放好茶壺後,她認真地撫摩著石頭上的字跡,問:「這是刻上去的嗎?」

  主教又拿了些肉桂吐司:「嗯哼。」

  「而且是歐——」

  「歐甘字母。」

  「上面說了什麼?」

  「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應該和金星有關。還有寧靜的生活和豐收、溫和的政府管理什麼的。你怎麼看,年輕人?」

  扎克利搖搖頭:「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塊真正的歐甘字母石。我的導師手裡有些照片。他醉心於對凱爾特人[2]的理論研究,也許還有德魯伊[3],反正兩者的生活是交融的,好像還通婚呢。」

  波莉湊近更仔細地觀察,上面模模糊糊有些橫線,橫線上下還有些符號。「哪個農夫會只拿這些石頭砌牆,卻完全沒有發現上面的字母?」

  她外婆又端上一碟肉桂吐司,撤走了空碟。吐司的麥香頓時和開放式爐火的暖香交織在一起。

  「兩百年前,農民整天忙活才能勉強餬口。就說現在吧,又有多少農民有時間在春天細看被凍裂的石頭呢?」波莉的外公反問道。

  「還是我們活兒最多的農忙季節啊。」露易絲醫生插嘴補充道。

  波莉的外公往上推了推他的眼鏡:「就算他們看到了這些字母,意識到這些不是自然形成的凌亂痕跡,也不可能明白上面說了什麼。」

  他的妻子笑了:「換你就明白了?」

  他沖她回了個微笑:「也對。要不是內森說了,我也一點都不知道呢。」

  露易絲醫生笑話他:「你的工作好像就是抬頭琢磨星星吧。」

  「露易絲,其實天文物理學家很少有時間仰望星空。」

  「這塊石頭你在哪裡找到的,內森?」波莉的外婆為自己添了點茶,問道。

  「就在通往觀星岩必經之路的那面老牆上。」

  「大露易絲的牆!」波莉高興地叫道。她在想,主教知道觀星岩一點也不奇怪,那地方對整個莫瑞家族都有特別的意義,不僅限於她媽媽。

  主教接著猜測道:「早期的開墾者忙著清理田地,開荒耕種,他們沒發現石頭上有歐甘字母一點也不奇怪。」

  「歐甘這種字母,」扎克利向波莉解釋,「是凱爾特字母的一種,含有十五個輔音和一些元音,還有一些表示雙元音的其他字母和如『ng』這樣的組合。」

  「不過說到底,」主教補充道,「歐甘字母主要是一種口頭語言,不是書寫文字。你的導師想看看這塊石頭嗎?」

  「他肯定驚得下巴都合不攏了。」扎克利露出了壞笑,「但我不會告訴他的,不然他就會過來橫插一腳。才不能讓他管這事。」說著,他掃了一眼手錶,站起身來,「感謝你們的招待,我過得很愉快,很高興認識大家。我沒意識到時間已經這麼晚了,我約了人一起吃晚餐,要回哈佛了。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下次再來拜訪。」

  「當然歡迎你來。」波莉外婆也站了起來,「隨時都可以。不然波莉來了之後,只能見到我們四個老古董了。」

  「你不是——」波莉開口反對。

  但她的外婆還是繼續說下去:「這附近沒什麼年輕人,我們也有點擔心。」

  「一定要來玩。隨便哪個周末有空都行。」波莉外公也附和道。

  「一定要來哦。」波莉也熱情地說。

  「我其實不一定非得等到周末。」扎克利說,「我周四下午沒事。」說著,他將目光投向波莉,她回了一個微笑。「那時候我能過來嗎?開車大概一個小時多一點,我大概兩點能到。」

  「當然沒問題。我們等著你來。」

  波莉和外公外婆一起送扎克利走出廚房,經過波莉外婆的實驗室,來到車庫。扎克利的紅色小跑車停在一輛亮藍色的皮卡貨車旁邊。

  波莉外婆指著那輛貨車說:「那是內森的心頭寶,他開起車來像瘋子一樣。認識你我們都很高興。扎克利,歡迎你周四再來玩。」

  扎克利與莫瑞老夫妻握手告別,輕吻波莉之後,他便離開了。

  他們走回屋內的途中,波莉外婆感嘆了一句:「多好的年輕人啊。」

  回到廚房,主教也發出了同樣的感嘆:「這年輕人可真不錯。」

  「是啊,」波莉外婆說,「他還知道歐甘字母呢,真難得。」

  「哦,哈佛那邊報紙上有幾篇文章提到過歐甘字母。」露易絲醫生說,「這小伙子的確討人喜歡,還挺聰明的,但也太蒼白了點,看來很少出門活動。你怎麼認識他的,波莉?」

  波莉蹲在火爐前,回答道:「我去年夏天在雅典碰到他的,就在我去賽普勒斯那場研討會之前。」

  「他是什麼背景?」

  「他從加州來。他的爸爸涉獵各種跨國大生意。扎克利漫遊歐洲的時候可從不背包,他總是住在最高級的酒店,但我覺得他有點孤獨。」

  「他休學了?」

  「嗯。他晚點再去上學。他在學校里學得不怎麼好,因為不感興趣的東西他就不上心。」

  一隻半大的貓咪從儲藏室一躍而出,踱步進入客廳,跳到波莉大腿上。波莉蹲步,穩壓著自己腳跟坐到了地上。「你到哪裡去了啊,強子[4]?」波莉撓了撓長著條形斑紋的貓腦袋。

  露易絲醫生抬了抬眉毛:「次原子物理學家的貓叫這名字,再自然不過了。」

  主教溫和地說:「我還以為這名字是哈德良的變體。」

  「我們是不是發錯音了?」莫瑞太太問道。

  主教嘆了口氣:「這麼說,我猜這大概是某種次原子的名字。」

  露易絲又問道:「凱特,為什麼你和亞歷克斯不再養一隻狗呢?」

  「阿南達活到了16歲。我們沒有狗的日子還不長。」

  「這樣的房子沒有狗,感覺像是少了什麼。」

  「桑迪和丹尼斯也一直這麼說。」莫瑞太太從柴火爐前轉過身,拉開廚房窗戶的窗簾,「我們從來沒專門出去找狗來養,它們好像總會時不時出現。」

  波莉舒服地發出了嘆氣聲,挪了挪身子好坐得更舒適些。她愛她的外婆外公和克魯巴兄妹,因為他們肯定她,讓她相信世間存在無限可能。在賓西島,波莉是大家族裡最大的孩子。在這裡,她是唯一的孩子,得到了獨生子女般的待遇。她抬頭看著她外公在手裡掂了掂那塊歐甘石,然後放在了廚房的抽屜里。

  「三千年,」他若有所思地說,「以銀河歷史的標準來說不算長,但在人類歷史上算很長一段時間了。三千年前對於我們這些壽命有限的生物來說,是遙遠的過去,但如果你登上太空穿梭飛船,通常意義上的時間和空間就消失了。關於時間我們可以探索的還有很多。如果一直把時間視作單向流入大海一般的河流,那我們永遠無法離開太陽系。」

  「你找到另一塊歐甘石了?」波莉問。

  「不是我,是內森找到的。內森,波莉也許能幫你翻譯。她在語言方面確實天賦過人。」

  波莉臉紅了:「外公,我只不過——」

  「你通曉葡萄牙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和法語,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但——」

  「你不是還在學中文嗎?」

  這下她笑出聲了:「以後找時間吧,也許會學。我的確喜歡語言。去年夏天我學了點希臘語。」

  莫瑞太太點起桌上的兩盞煤油燈。「波莉太謙虛了。真正了解她的人,比如說她的父母和舅舅,都說她的語言能力非常驚人。」接著她轉向了下一個話題,可讓波莉鬆了口氣,「露易絲,內森,你們會留下吃晚飯吧?」

  醫生搖搖頭,說:「我想我們最好現在出發回家,一到晚上,內森開車就會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沖。」

  「真的現在就走嗎,露易絲——」莫瑞太太懇求道,「我還有一大鍋雞肉燉蔬菜在實驗室的本生燈上煨著呢。你們不幫忙,我們要吃一個禮拜。」

  「可這還是有點強人所難吧,你總是招待我們吃的——」

  主教主動解圍:「我們今晚洗碗吧,讓波莉和亞歷克斯休息一天。」「還價有效,成交。」莫瑞太太宣布。

  露易絲醫生舉起手表示:「我棄權。凱特,亞歷克斯,」她指向那塊歐甘石,「你們認為上面真是歐甘字母?」

  波莉外公答道:「說起來奇怪,我認為是真的,凱爾特人、德魯伊什麼的。凱特還有點懷疑,但——」

  「但過去我們也曾不得不相信更奇怪的事物。」莫瑞太太朝門口走去,「我去拿砂鍋燉菜了,順便在廚房把它吃完。」

  波莉打了個冷戰:「實驗室里冷死了。外婆今天早上教我用氣相色譜儀,但我的鼻尖都結冰柱了,她就讓我進來了。桑迪舅舅都叫我出霜芙蓉了。」

  露易絲醫生露出了微笑:「你外婆的機器操作技巧都是裝樣子的,她主要的工作都在腦子裡完成。」

  「我和本生燈合不來。你去不去游泳呢,波莉?你知道的,泳池現在是全屋最暖和的地方了。」

  正好也到了波莉游泳的固定時間,她立馬就答應了。她喜歡在黑暗中暢遊。水面映著星空和新月的微光。游泳正是沉思的好時光。

  「等會兒見。」她站起身,強子極不情願地從她大腿上跳了下去。

  後樓梯上。第一天,當外公外婆帶她到樓上的時候,她完全不知道他們要將她安置在哪裡。她媽媽最喜歡的地方是閣樓,屋檐下置備了一張大銅床,她父母偶爾來訪的時候就住在那裡。二樓是外公外婆的房間,房裡是一張四柱大床。穿過大廳就是她舅舅桑迪和丹尼斯的房間,裡面還放著他們小時候的舊雙層床。雖然不是經常,但整個大家族共聚一堂的時候,所有床都得用上。還有一間房可以用作臥房,但那裡現在是外公的書房。書櫃和活動蓋板書桌之外,裡頭還放了一張摺疊沙發床,以備額外的來客。最後是她最小的舅舅查爾斯·華萊士的房間。

  波莉最初感到有些茫然,覺得外婆家沒有她的房間。雖然她有六個兄弟姐妹,但在家裡她有自己的房間,放自己的東西。所有歐基夫家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間——雖然房間只比辦公室隔間稍微大點,爸爸媽媽認為,在一個大家庭里,個人的空間更是不可或缺。

  他們往樓上走的時候,外婆對她說:「我們把查爾斯·華萊士的房間收拾乾淨了,雖然房間不大,但是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查爾斯舅舅的房間不僅是收拾過了,好像外公外婆早就知道波莉要來,已經特意準備好了。然而波莉過來小住,是她起程上飛機前三天才決定的。碰上時間緊迫的必要時刻,她的外公外婆毫不拖延。

  但這間房間,自她一踏入門檻,就好像在歡迎她步入其中。一面大窗戶正對著外面生機勃勃的菜園,往外是一大塊收割好的田地,越過樹林,遠處山脈平緩起伏的曲線躍入眼帘。景色不算壯麗,但仍讓人心曠神怡,遼闊深遠,景觀迷人。另一扇窗戶朝著東面,對著蘋果園和遠處大片的森林。牆上貼著老式花樣的牆紙,柔和的淺藍色背景上雛菊如繁星密布,零散點綴著明亮的蝴蝶,窗旁掛著花樣配套的窗簾,只是上面蝴蝶更多。

  東邊的窗戶下是放滿書的書架,旁邊還有一張搖椅。書架上的書沒有特定的種類偏好,好幾冊神話和童話故事,一些希臘和羅馬歷史,一排小說,既有古代經典,從亨利·菲爾丁的《湯姆·瓊斯》到馬修·麥達克斯的《歡樂號》,也有當代作品。波莉從中抽出一本講星座的書,插圖上,星星間連起了各式線條示意星座的圖案。她暗自想著,這想像力要多生動,才能看到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還有拿著弓箭的射手座啊。這書可有得看了,她心裡很滿意。

  地板鋪的是寬櫻桃木板,白松木大床兩旁還鋪著針織地毯,床上鋪著黃藍相間的百納被。房間布置得雖然美觀,卻沒有刻意地過分裝飾,波莉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點。她心想,查爾斯舅舅也會喜歡的。

  所以,當時她就轉過身發出讚嘆:「棒極了。你們哪有時間布置?」

  「去年夏天就收拾好了。」

  去年夏天,外公外婆還不知道波莉要過來和他們同住。話雖如此,波莉還是覺得這間房間就是專門為她準備的。「我真喜歡這房間,外婆,喜歡極了!」

  她還打電話給她父母說了房間的事。外公外婆沒在她身邊,給她隱私和父母說話。她在電話里說:「我愛外婆外公,你們真該看看外公開著紅色拖拉機的樣子,一點都不嚇人。」

  電話那頭頓時傳來了笑聲:「你原來以為他嚇人嗎?」

  「呃——我是覺得他對太空旅行和天文物理學這麼了解,總統和大人物都找他諮詢,但和他說話很自在,他是我外公,我覺得他可棒了。」

  「我想他也很喜歡你。」

  「外婆也一點不嚇人。」

  她的父母——她在腦中可以想像他們在電話那頭的樣子,她媽媽橫趴在床上,爸爸窩在實驗室的矮凳上,被滿水缸的海星和章魚包圍在中間——都笑了。

  波莉有點賭氣地說:「我以前叫她大大,總歸是很厲害的吧。」

  「那是因為你剛開始學說話的時候說不好『外婆』這兩個字。」

  「她還得過諾貝爾獎呢。」

  波莉爸爸妥協道:「她是非常了不起,波莉。但她更希望你愛她,而不是敬佩她的成就。」

  波莉對著電話點點頭:「我愛她啊。可是你也知道,我過去沒有機會了解外公外婆。我們在葡萄牙住太久了,後來賓西島也很遠。偶爾見一兩面根本不夠,我還是對他們有點兒陌生。」

  「他們人都很好。」爸爸說,「很了不起,可以說是天才了。但說到底也是普通人而已。我小的時候,他們對我很好,真的非常好。」

  「你是時候好好了解一下他們了。」媽媽補充道,「玩得開心哦,波莉。」

  她的確很開心,像小孩子一樣玩瘋了。倒不是她想時光倒流回到童年,忘記她學到的一切,但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她可以放鬆,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她從衛生間拿了游泳衣走進房間。樓下傳來走動的聲響,隨即傳來音樂聲,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像流水一樣泉涌而來。

  她把牛仔褲和衛衣隨意地堆在地上,穿上游泳衣,披上毛巾布浴袍,下樓前往泳池。她脫下浴袍掛在毛巾架上,待了一會兒,等眼睛適應昏暗的燈光後便潛入水中,來回遊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翻身仰面躺著,凝視著遠處天際線外,一顆又一顆星星亮了起來。她轉身漫不經心地輕鬆撥著水,一聲輕響讓她速度突然慢了下來,她浮在水面,屏息聽著。聲音是從北牆那一豎排從地面一直到斜頂的窗戶中的其中一扇外傳來的。

  她什麼也看不到。細微的聲響漸漸變大,成為輕柔的敲打聲。她游到池邊,雙手一撐上了岸,走向窗戶。那扇窗離地大概五英尺,借著一點微光,她看到一個女孩踮著腳也在看她。女孩和她差不多大,長長的黑髮編成辮子垂耷在肩膀上,脖子上掛著一個銀環,中央鑲嵌一顆淚滴形狀的石頭。

  「嗨。」波莉朝昏暗的窗外出聲問好。

  女孩臉上露出微笑,伸手又敲了敲。波莉打開窗,女孩問道:「我能進來嗎?」

  波莉使勁把紗窗給拽了開來。

  女孩抓住窗台用力一跳,雙手撐起,翻身進屋,身後帶來一股風。波莉關好窗。細看之下,女孩和波莉年紀相仿,樣貌美麗,蜜糖膚色,雙眸深邃漆黑,幾乎看不到瞳孔,別有異域風情。

  「請原諒我的唐突。」女孩非常正式地道歉,「抱歉不請自來。克拉里斯下午看到你了。」她說話帶點口音,波莉辨不出她是哪裡人。

  「克拉里斯?」

  「嗯。他在大櫟樹下面見到你了,他的狗也在。」

  「他為什麼不打招呼呢?」波莉問。

  女孩搖搖頭:「我們很少碰到來自其他時間環的人。但我和克拉里斯商量過了,我應該來這裡,來到力量之源。我們覺得你來到我們面前,在這種艱難時刻,一定——」屋內突然傳來關門的聲響,她警覺地停下,掩著嘴輕聲說,「我得走了,求求你——」波莉幫她開窗,卻看到她的神情無比驚恐。

  「你到底是誰?」

  但女孩跳下窗台,輕輕落地,像野生動物一樣敏捷地跑進了樹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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