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拿非林
2024-10-11 01:28:15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丹尼斯在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走進帳篷。他睜開眼睛,只看到一盞石燈的微光朝他靠近。他警覺地叫了起來:「是誰?」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不需石燈照路。
他感覺被輕壓了一下,有柔軟的東西觸碰著他的手臂,原來是長毛象。他依稀記得之前在大帳篷里,曾看到過一隻長毛象。
蓄鬍子的男人在他身邊蹲下:「你現在好多了,應該會喜歡我們的長毛象細拉來陪你。」
「謝謝。」丹尼斯說,「你是誰?」
「諾亞,雅麗思的爸爸。」
丹尼斯有時會記不得自己身在何處。發燒的時候,他會以為自己在家裡。燒退的時候,他恍惚明白,他和桑迪不知怎的把自己丟到原始沙漠世界,而沙漠居民是棕色矮人。他記得雅麗思,那個有著琥珀色頭髮和眼睛的美麗小女孩——她溫柔地照顧他。他記得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人,至少記得她的部分名字——亞何利。她先在他身上倒水,然後抹上藥膏和油,似乎知道怎麼做會讓他舒服。他記得雅弗——亞何利的丈夫。他把丹尼斯扛到這個帳篷里。丹尼斯以為這個帳篷是奇怪的醫院。
打從他半死不活,被人從臭氣衝天的大帳篷送來這個安靜的小帳篷起,就沒見過雅麗思的爸爸。有人給了他那塊亞麻布,讓他躺在上面,保護復原中的裂傷皮膚。即使如此,移動身體時還是會痛,他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我哥哥桑迪還好嗎?」
「幾乎完全康復了。」諾亞的聲音低沉慈祥。身在這個不熟悉的世界,那個名字有種熟悉的感覺,但是丹尼斯燒昏頭了,沒再多想。男人繼續說道:「我家的女人告訴我,他已經長出新皮膚。你也很快就會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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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嘆了一口氣。沒被搓掉的皮膚一塊塊脫落,疼痛難耐,在形成深色痂疤之前,滲流著黏液;他還是很難相信會有復原的一天。「我什麼時候可以和哥哥見面?」
「等你好了以後,不會太久的。」
「他人在哪裡?」
「就像之前跟你說的,他在我爸爸拉麥的帳篷里。」
「我老是記不住。」
「那是因為中暑發燒的關係。」
「嗯,腦膜炎。我想以前在印度也很常見。」
「印度?」
「呃……嗯,印度是我們星球上的一個地方,以前英國人——他們的膚色和我很像——去那裡,說什麼白人責任之類的,在那裡胡搞,然後建了一個很大的帝國。總之,他們最後沒成功,帝國也沒了。謝謝你們用心照顧我。你們怎麼知道該如何處理灼傷呢?」
「算是常識吧。」那個男人說,「亞何利巴瑪用手指就能測出你燒到什麼程度,所以我們想辦法讓你降溫。她還和撒拉弗討論該用哪些草藥。」
「撒拉弗是誰?」丹尼斯問。
棕色皮膚的矮壯男人微笑著說:「看來你好多了,這還是你第一次發問。」
「你之前來看過我?」
「來過好幾次了。」
細拉挨近丹尼斯身邊,丹尼斯伸手摟著它。丹尼斯的皮膚已經復原得差不多了,細拉的毛不會弄痛他。「撒拉弗?」
「他們是神的孩子。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來。」
「他們是天使嗎?」
「你家鄉那邊有天使嗎?」
「沒有。」丹尼斯說,「不過我們也沒有長毛象和虛擬獨角獸。我以前是懷疑論者,但現在沒那麼愛懷疑了。」
「懷疑論者?」
「只相信看得到摸得到、百分之百證明過的東西。要有實驗數據才肯相信的人。」
「實什麼?」
「呃……嗯,我猜要你證明虛粒子存在,和要你證明虛擬獨角獸存在一樣困難。」
「哪種獨角獸?」
「呃,我是這麼稱呼它們的。」
男人打斷丹尼斯的話:「你又開始發燒了嗎?」
「沒有。」丹尼斯用手臂碰臉頰,覺得十分涼爽,「抱歉,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
「諾亞。我得跟你說幾遍呢?」
諾亞。諾亞方舟和大洪水。所以,他們還是在地球上,不是在某個遙遠的銀河系。不知怎麼的,他和桑迪穿越時間,來到大洪水來臨前的沙漠。這比處在宇宙間不知名的角落好太多了。不過,這樣真的比較好嗎?「真希望手邊有一本《聖經》。」他說。
「一本……也許你想喝點涼的東西?」
「我沒事,抱歉。」諾亞的時代不會有《聖經》,大概連文字都還沒發明。丹尼斯和桑迪上主日學時都不怎麼專心,他們對故事沒興趣。
沒興趣?他記起媽媽每晚都會念床邊故事給他們聽,後來因為學校的作業太多才放棄。
他讀了些什麼?故事。希臘羅馬神話、印度傳說、中國傳說、非洲傳說、童話故事,以及聖經故事。
諾亞是誰?諾亞和大洪水。諾亞造方舟,帶妻子、兒子、兒媳和很多動物上方舟。雅麗思呢?他記不起雅麗思的部分。還有亞何利……亞何利巴瑪、雅弗,聽起來好耳熟。
閃,也許有,但沒有以利沙巴。以利沙巴還好。之前某天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有事,所以換成以利沙巴照顧丹尼斯。她無視丹尼斯流膿的傷口和層層痂疤,直接在他全身塗上藥膏。那一整天,她在充作醫院的帳篷裡邊說話邊做事,丹尼斯記得她喃喃說道,讓老爺爺一個人住在帳篷里,身邊只有一隻長毛象照顧他,真是可恥之類的事情。
細拉蹭蹭丹尼斯的肩膀,丹尼斯繼續試著思考。有閃,有含。他依稀記得剛到大帳篷的那晚,曾看到一個紅髮女子。「希加實還好嗎?」他突然問道。
「希加實?」諾亞聽來嚇了一跳,「它在幫忙照顧你的哥哥。」
「這裡有很多長毛象嗎?」丹尼斯問。
「很少。許多長毛象都被人面獅身怪吃掉了。沒被吃掉的,都逃到了它們覺得安全的地方。」諾亞搖搖頭,「對長毛象來說,現在時局艱困,而且還有更多的苦難等著我們。這是神跟我說的。」
丹尼斯皺起眉頭。這個大洪水來臨前的世界真詭異。長毛象、人面獅身怪、虛擬獨角獸、撒拉弗和……
「拿非林是誰?」他問。
諾亞扯扯鬍子,說:「誰知道?他們個子高大,有翅膀,不過我們很少看到他們飛翔。他們自稱是從神那邊來的,他們會祝福我們。我們不知道真相。謠傳說他們和隕落的星星一樣,可能真的是隕落的星星,從天上被驅逐下來。」
「撒拉弗也是嗎?」
「不知道。我們不知道他們的皮膚怎麼會這麼細緻光滑,不受太陽影響起皺紋。他們永遠不會老死,年紀應該比我的爺爺馬土撒拉還老。」
和馬土撒拉一樣老。聽起來很熟悉,模糊里的熟悉。
丹尼斯在瑪特列的亞麻布上挪動了一下。他剩下來的那捆衣物被找回來了,被雅弗和亞何利巴瑪拿去風乾收起。在這個炎熱的地方,他不需要法蘭絨襯衫和粗針織毛衣。現在他身上圍了一條腰布,有點像小孩穿的那種。雅麗思跟他說,桑迪現在也圍著腰布。
他待在這頂帳篷裡面療傷,四周瀰漫的臭味比大帳篷里的好一些。雅麗思用加了草藥和花朵的香水替他浸濕身體。亞何利巴瑪替他擦上有香味的藥膏。這兩個年輕女子都絕口不提香料是從哪裡弄來的,不過丹尼斯想,他聽過雅麗思談到亞拿和瑪拉。亞拿是含的紅髮妻子,瑪拉是雅麗思的姐姐,似乎很少回家。這些人是誰?他不記得他們在故事裡出現過。他需要桑迪,桑迪可能有辦法讓他們在大洪水來臨前回家。這位神跟諾亞說了多少?
諾亞說:「神告訴過我,末日將到來。或許我們會碰到一場大地震。」
「地震?」
諾亞聳聳肩:「神的想法深不可測。」
「這個神,是好的神嗎?」
「祂既好又仁慈,不容易動怒,也很快就消氣,甚至寬恕我們。」
「可是你還是認為祂會毀掉全人類?」
「什麼意思?」
「你認為祂會降下大災難,毀滅全人類?」
諾亞搖搖頭:「這是真的,就像神說的,人心越來越邪惡。」
「雅麗思就不會。」丹尼斯說,「亞何利巴瑪和雅弗也不會!若不是他們,我早就死了。」
「還有我的太太瑪特列。」諾亞補充,「要不是因為她的堅持,我應該不會讓你留在我的帳篷里。」諾亞若有所思地看著丹尼斯,「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聽女人的話,讓你留下來。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傷害我們。」
「我不會,我們都不會。我哥哥呢?我什麼時候才能和他見面?」
「就像之前說過的,他在我爸爸的帳篷。」諾亞的語氣暗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你看過他嗎?看過桑迪嗎?」丹尼斯問。
「我不去我爸爸的帳篷。」
「為什麼?」
「他是個頑固的老頭,堅持一個人留在他的帳篷;他和他的那幾口井,全綠洲最棒的井。」
「你為什麼不去看他?」丹尼斯一頭霧水。
「他年紀大,就快死了。他沒辦法照料作物。」
「你為什麼不幫他?」
「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忙,要照料牲口和葡萄園。」
「但他是你爸爸啊!」
「他不該這麼固執。」
「你聽我說,他一個人照顧桑迪,沒有雅麗思及亞何利巴瑪在一旁幫忙看護,只有那隻長毛象幫他忙。」
「我們每天晚上都派女人拿燈過去給他。」
「可是他是你爸爸。」丹尼斯辯道,「你自己拿燈過去,他會比較高興。」
還沒聽到諾亞的咆哮,就有人走進帳篷了。一隻鵜鶘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雅麗思跟在後面。沙漠裡出現鵜鶘,似乎滿詭異的。鵜鶘走到丹尼斯身邊,張開大嘴,一道新鮮清涼的水流瀉而出,裝滿用來浸濕丹尼斯的大碗。
丹尼斯問:「嘿,你之前來過對不對?」
雅麗思高興地說:「他真的好起來了,他能記得之前的事情了。」
雅麗思拿布蘸上水,幫丹尼斯散熱。丹尼斯覺得水帶來了治療效果。雅麗思在他身邊跪下,用濕布碰碰快脫落的痂皮。「很快就會掉了。」
丹尼斯向鵜鶘致意:「這水是從哪裡來的?」
「拉麥爺爺那邊。好心的鵜鶘飛越沙漠,把水運來這邊。」
鵜鶘嚴肅地朝丹尼斯點點頭。
「你有名字嗎?」
鵜鶘眨眨眼。
雅麗思說:「他是鵜鶘的時候,我們通常就叫他鵜鶘。」
「他是鵜鶘的時候!不然他還會是什麼?」
「別把小巨人搞迷糊了。」諾亞說。
「我已經迷糊到不能更迷糊了。」丹尼斯抗議道。知道自己還在地球上,是一種安慰,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知所措,覺得離熟悉的一切好遠、好遠。
鵜鶘把曲折的雙翅朝上伸展,揚起鳥嘴,整個身體像是往上拉長變細似的。突然間,一個高大閃亮的人形出現在丹尼斯眼前,低頭看著丹尼斯。
「什麼?!」他倒吸一口氣。
「撒拉弗。」雅麗思說。
那位撒拉弗皮膚泛著光澤,膚色和雅麗思一樣。他有銀色的大翅膀,頭髮的顏色和翅膀一樣。他是男人,還是女人?是男或女有關係嗎?然而,看著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甚至亞拿時,丹尼斯很清楚他是男人,而她們是女人。
撒拉弗舉起翅膀,接著輕鬆地垂下:「別怕,我是亞拉里德,我一直在治療你,幸好你現在好多了。不,不用站起來,你還很虛弱。」亞拉里德伸出強壯的臂膀抱起丹尼斯,抱他到帳篷外,俯身把他放在柔軟的青苔上。星光下的青苔閃著微光,像是一池水似的。
「好了。」亞拉里德說,「嗯,我是亞拉里德,你是丹。」
「丹尼斯。」
「丹比較簡單。」
「你的名字是亞拉里德?換成亞何利巴瑪如何?」
亞拉里德露出嚴肅的微笑:「丹尼斯,我懂你的意思,原諒我。好了,我跟我的同伴愛德奈瑞爾談過了。他在照顧沙地。」
「桑迪。全稱是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不是有個想征服全世界的亞歷山大嗎?」
「亞歷山大不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丹尼斯說,「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不過年代沒現在這麼久遠,沒這麼久遠。」
「啊!」亞拉里德說,「我老是把時間折起來看。丹尼斯,現在一切很混亂,你必須說明你們是誰、屬於哪個年代,還有你們為什麼在這裡出現。」
丹尼斯撐著虛弱的身子,淚水奪眶而出:「我們是從遙遠未來到這裡的十五歲男孩。」
「你來自遙遠的未來,可是卻會說古老的語言?」
「說什麼?」
「古老的語言,創世時期的語言,屬於創造出星星、天、水和一切的時代。在園裡就是使用這種語言……」
「什麼園?」
「伊甸園,在故事出現轉折之前,這種語言,發散光芒的星星現在還在使用,未來也還是會繼續使用。」
「事實上,」丹尼斯坦白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這種語言。」
「而且說得非常流利。」亞拉里德補充說道。
「桑迪也會說嗎?」丹尼斯問。
亞拉里德點點頭:「你們在沙漠裡碰到雅弗和希加實的時候,就在說這種語言吧?」
「我們當時沒發現。」丹尼斯說,「我們以為自己說的是我們的語言。」
亞拉里德露出微笑。他說:「那是你們的語言,所以或許你們沒發現反而好。你們那個時空的人,也會說古語嗎?」
「我不知道。我和桑迪都沒什麼語言天分。」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亞拉里德加重了語氣,「你們有說古語的天賦啊!」
「不知道。我和桑迪是家裡的庸才,姐姐和弟弟是特別的孩子。我們是平凡的……」
亞拉里德打斷他的話:「那是因為你們生來就是那樣,還是你們選擇變成那樣?」
丹尼斯看著眼前的撒拉弗,睜大了眼睛問:「古語後來怎麼了?」
「因為巴別塔而分歧了。」
「巴別塔?」
「那是一座象徵人類自大與傲慢的高塔。在你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尚未出現。你沒聽過巴別塔的故事嗎?」
丹尼斯眨眨眼:「我想我有點印象。人類造了一座很高的塔,然後因為某種原因,他們開始講不同的語言,無法了解彼此。那是,哦,史前時代的事情,算是個故事,用來解釋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不同的語言。」
「不同的語言,」亞拉里德說,「都是源於原始語言,也就是古語,古語和遠古和聲依然息息相關。能遇見還懂古語的人,真是榮幸。」
「嘿,」丹尼斯說,「你聽我說,我猜因為在大出意料之外的情況下來到這裡,這裡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沒時間多想,然後遇到雅弗的時候,很自然地就和他說話……」
「那是特殊天賦。」亞拉里德對他說。
「我們不特別,我和桑迪都不特別。我們只是乖乖過日子、不搗蛋的小孩。」
「你們是從未來來的。」亞拉里德突然問,「是從哪個年代來的?」
「很遙遠的未來。」丹尼斯說,「我們活在20世紀末。」
亞拉里德閉上眼睛:「有很多戰爭的時代。」
「對。」
「已經發現了原子核?」
「對。」
「你們污染了水和空氣。」
「對。」
「你們會講古語,所以一定是有特殊原因才會到這裡來。可是未來和過去接觸,可能會引發難以想像的後果。你們是怎麼來的?」
「我不確定。」丹尼斯皺起眉頭,然後補充道,「爸爸是物理學家,專精空間轉移,超時空挪移。」
「嗯,可是空間轉移應該只和空間有關,和時間扯不上關係。」
丹尼斯說:「可是時間和空間密不可分。我的意思是,時空是連續體,然後……」
雅麗思和諾亞從帳篷里走出來,雅麗思輕輕地把手放在亞拉里德手上:「你看,他臉色這麼蒼白,你把他累壞了。」
「小心對待我們的小巨人。」諾亞警告。
亞拉里德看了丹尼斯一眼:「你說的沒錯,今晚說得夠多了。」撒拉弗亞拉里德露出體恤的眼神,銀綠色的雙眼似乎暗了下來,「我很高興你好多了,而且恢復了神志。拜託你,說話做事時請小心,確保你不會改變歷史。」
「你聽我說,」丹尼斯說,「我一心只想回家,回到我的時空里。發現自己還在地球上,我心存感激,可是我對改寫《聖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亞拉里德知道將有《聖經》出現嗎?知道大洪水要來了嗎?他看看亞拉里德,亞拉里德的臉莊重嚴肅,表情不變。丹尼斯願意相信亞拉里德就是送水過來的鵜鶘,可是他不願意相信自己在此時此地出現,可能會對自己(當然還有桑迪)以外的所有人造成影響。
「丹尼斯,晚安。」亞拉里德說,「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會繼續好好照顧你。」
雅麗思,丹尼斯心想。如果是為了雅麗思,他可能會想改變歷史。
桑迪睡不著。不只是因為帳篷里很熱,也因為希加實在打鼾。拉麥爺爺沒打鼾,但他一直在輾轉反側,翻身嘆氣。
最後,桑迪實在受不了,爬到拉麥爺爺的睡鋪旁:「拉麥爺爺,你還醒著嗎?」
「嗯。」
「怎麼了嗎?」
老人哼了一聲。
桑迪用和丹尼斯說話的方式,對他說:「別這樣,我知道你在煩惱。你在煩什麼?」
「神對我說話。」
桑迪試著在黑暗中偷瞄拉麥爺爺。神跟他說話?意思是他快死了嗎?現在?這個晚上?
不過,拉麥爺爺說:「我死後,會出現很多大災難,恐怖的事情即將到來。」
「哪些恐怖的事情?」
拉麥爺爺不安地動來動去:「神沒說,祂只說人心邪惡,冥頑不靈,讓祂後悔造人。」
「那祂準備怎麼做?」
「我不知道。」拉麥爺爺說,「可是我擔心我兒子和他的家人。神不準備留下活口。我擔心雅麗思,也擔心你,沙地,你離家這麼遠。」
「哦,我會照顧自己。」桑迪想也沒想就回答,但他的話聽起來很心虛。
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在黎明前四周依舊一片漆黑時,去找丹尼斯。
「你得離開帳篷,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亞何利巴瑪對他說,「你需要運動。不到戶外走走,是不會康復的。」
「星光有治療的效果。」雅麗思聲音輕柔,就像小溪一樣,可是這片乾枯的大地上並沒有小溪。
丹尼斯跟在她們後頭,走出帳篷。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一人牽著他一隻手;她們的手很小,像是小孩子的手。三人經過充當廁所的果樹叢,桑迪先前離開帳篷探險的範圍也只到這裡。在他們身後,大帳篷只剩一團暗影,四周有小帳篷聚集。
丹尼斯的腳底還很嫩,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著。女孩們領他走上平滑好走的路,最後,尖刺的乾草和石子由沙子取代,他們進入沙漠。丹尼斯踩在沙地上,灼熱的腳底感覺涼涼的。
他們在一片低矮的白色岩石旁停下來,白色岩石在沙地上投射出銀色的影子。「我和雅弗說好,最遠只能走到這裡。」亞何利巴瑪說,「我們坐下休息,天亮前再帶你回帳篷。」
丹尼斯在岩石上坐下,坐在她們中間,手肘靠在岩石上,身體往後仰看星空:「我從沒看過這麼多星星。」
「你住的地方沒有星星嗎?」雅麗思問。
「哦,有,有星星,但是我們的大氣層不像你們的那麼乾淨,看不到這麼多星星。」
雅麗思緊緊抓住丹尼斯的手臂:「沙暴蓋住星星的時候,很嚇人。星星的歌聲都被扭曲了,我聽不到它們在說什麼。」
「星星在說什麼?」丹尼斯問。
「你聽我說,」雅麗思提議,「亞拉里德說你聽得懂。」
一開始,丹尼斯只聽見沙漠中的沉寂。接下來,他聽到遠處有獅吼的聲音,身後的綠洲還傳來鳥鳴,聲音疲倦,還沒準備好黎明演唱。幾隻狒狒來回地叫著。丹尼斯專心傾聽夜空中某群燦爛的星星,他閉上眼睛傾聽,似乎聽到了水晶撞擊似的清脆聲音。噓,療傷,休息,和好,別害怕。他興奮地大笑,張開眼睛望著天空中一顆顆閃亮的鑽石。
雅麗思也笑了:「它們說什麼?」
「它們跟我說,我想是跟我說早日康復,還有……還有和好,不要害怕。我覺得我確實聽到了,應該不是幻想出來的。」突然間,他慶幸桑迪不在這裡。桑迪講求實際,可能會認為他因中暑而產生幻覺。在學校的時候,他如果做起白日夢,桑迪總會幫他掩飾過去。
「嗯,星星是這樣跟你說的。」雅麗思轉頭看他,臉上浮現燦爛的微笑,這笑容在星光下清晰可見。「看吧!」她對亞何利巴瑪說,「不是每個人都聽得到夜晚的聲音。如果星星跟你提到和好,丹,或許你就是讓我爸爸和爺爺和好相處的那個人。」
「也許真的是這樣!」亞何利巴瑪說。
「說不定他辦得到。」她又轉頭看丹尼斯,「你還聽到什麼呢?」
丹尼斯再次傾聽,他聽到風吹拂過棕櫚樹,棕櫚葉像一束束紙片似的沙沙作響。風好像在說話,可是他聽不懂風在說什麼。「我聽不出來……」
雅麗思抽回手,雙手緊握,搖了搖頭,然後睜開眼睛說:「風好像在說,有一天它會猛烈地吹過水麵。好奇怪,最近的水源離這裡也有好幾天的路程啊!我不懂它想表達什麼。」
「風想往哪裡吹,就往哪裡吹。」亞何利巴瑪說,「有時候溫柔沁涼,有時候卻兇狠起來,直吹我們的眼睛,像昆蟲叮咬一樣刺痛我們的皮膚,我們得躲進帳篷等它平和下來。親愛的丹,還好你不是在熱風猛吹沙漠的時候來這裡。現在是比較溫和,也是葡萄和作物成長的時候,你會復原得比較快。」
接著,他們不發一語,靜靜地聆聽著。隨著鳥兒和狒狒開始準備迎接清晨,黎明之際的聲響也越來越大。丹尼斯內心忐忑,伸手碰雅麗思的手。她輕輕地捏一下他的手指,然後放開手跳起來說:「該帶你回帳篷了。第一次出遊,這樣夠久了。你覺得怎樣?」
「很棒。」丹尼斯坦承道,「但有點累。」現在若能躺在柔軟的亞麻布上,一定很舒服。順便小睡一會兒,再喝點清涼的東西。他強忍著哈欠。
「走吧。」亞何利巴瑪伸出結實的雙手。丹尼斯訝異自己竟需要幫忙才站得起來。
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需要藥膏治療丹尼斯灼傷的皮膚時,亞拿或瑪拉(如果她碰巧在家)會帶她們穿過綠洲,到鄰近的商店區跟提格拉碰面。提格拉是亞拿的妹妹。
「我不喜歡這樣。」雅弗對他的妻子說,「我不喜歡你們去那種地方。」
她靠過去親他一下:「我們不進去,我不會帶雅麗思進去那種地方。就算是瑪拉……」
雅弗又氣又惱地吼了出來:「瑪拉是怎麼一回事!」
亞何利巴瑪輕柔地說:「親愛的,我們都得選擇,但不是人人都會選同樣的路。」
「為什麼不能由我幫你拿你需要的東西?」
「噢,親愛的,那是女人專屬的房子,她們不會歡迎你進去。」
「我就看過男人從裡面出來,還有拿非林也是。」
「雅弗,拜託你別爭了。我們沒事的,亞拿可是很強悍的。」
「那麼瑪拉呢?」
亞何利巴瑪兩手環著丈夫,臉頰緊貼他的臉頰,沒有回答。
瑪拉越來越不常跟亞何利巴瑪和雅麗思出去,因為她越來越少在家,就算回家,也是等到很晚,等大家都睡著時才進門,然後睡到很晚才起床,避免和瑪特列起衝突。
瑪特列不在意瑪拉避開她。瑪特列在等女兒照著習俗帶烏吉爾回來見父母,可是烏吉爾沒出現,她什麼也沒說,也沒跟諾亞提起女兒要和拿非林結婚的事。除非正式訂婚,而且得到家人認可,才可能談結婚的事。
結婚通常不需繁文縟節,只要雙方家長同意,新娘的父母再把新娘帶到新郎的帳篷就行了。瑪特列喜歡把事情處理得恰到好處,不用做得過度,但要把事情做好。雅麗思和瑪拉的兩個姐姐——瑟拉和曷拉出嫁時,都是由瑪特列和諾亞先準備好盛宴,附上諾亞釀的好酒,再把女兒送到新郎的帳篷。
閃的妻子以利沙巴,當初是在她父親的陪同下,靜靜地來到諾亞家族,進入閃的帳篷。她帶了好幾枚金戒指,還有幾尊小小的家神像。至於亞拿,瑪特列說,那是場粗俗的婚禮,婚禮上擠滿了很多不請自來的客人。有人演奏、跳舞,而酒,次級的酒(無人敢和諾亞比釀酒)很多,婚禮也持續了很多天。這種過度的情況,不僅不必要,還很不得體。
瑪特列在雅麗思的協助下,忙著打掃帳篷,她說:「我不懂瑪拉在想什麼。」
雅麗思拿起充當睡鋪的獸皮抖了抖:「我也不懂。我希望她能主動跟你和爸爸提起,而不是避開你們。」
瑪特列猛烈拍打獸皮地氈,打掉灰塵。「要是你爸爸知道她的計劃,一定會大發脾氣。他似乎在煩惱什麼,如果不是這樣,他早就注意到瑪拉最近的古怪了。你覺得那個烏……」
「烏吉爾。」
「那個拿非林……你覺得他真的會娶瑪拉嗎?」
「我不知道。」雅麗思用沙子搓洗著石燈,「瑪拉覺得他是認真的。」
「你跟她談談吧。」瑪特列請求,「試著跟她講道理。她要做的只是帶她的拿非林來見我們,告訴我們訂婚了,接下來我們會把婚宴安排好。」
「我試試看。」雅麗思說,「可是不確定她是不是會聽進去。」瑪拉向來和其他姐姐比較親,也比較像。雅麗思年紀最小,也不一樣。「我試試看。」雅麗思向媽媽保證。
第二天,雅麗思跟亞拿和亞何利巴瑪去拿新鮮的藥膏,用來軟化丹尼斯身上的痂疤。雅麗思心想,也許瑪拉會和紅髮提格拉在一起,這樣的話,到時候就有機會跟她談談。
亞拿慢慢走著,和往常一樣擺臀扭動。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走在她前面。
「我被提格拉嚇到了。」雅麗思低聲對亞何利巴瑪說,「我知道她是亞拿的妹妹,她應該是全綠洲最美麗的女人,可是……」
「她的美貌是拿來賣的。」亞何利巴瑪說得很直接,「可是沒理由怕她。」
她們轉進窄巷,巷子兩邊是低矮的白石房子。「我不喜歡來這裡。」雅麗思喃喃說道。
「我也不喜歡。」亞何利巴瑪說,「可是丹要用的藥膏,只能用這個方法拿到。再過幾天,他身上的痂疤就會掉乾淨,到時候就不需要藥膏,有鵜鶘送來的草藥水就夠了。」
「丹漸漸好起來了。」雅麗思說,「這是一件好事。」
「只有一件?」亞何利巴瑪笑著說。
雅麗思打了個寒戰:「事情好像都變了。瑪拉避開爸媽,爸爸一直在葡萄園聽神的聲音。不管神跟他說了什麼,反正都讓他很沮喪,他也不肯告訴我們內容。」
「神說的都是好的。」亞何利巴瑪笑著說,「祂之前說雅弗該結婚,所以我才會來。」
「難道你不想多等等嗎?」
「我愛雅弗。」亞何利巴瑪用溫柔的語調說,「我知道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還不到結婚的年紀,但是我們深愛對方。等時候到了,我們就會有孩子。」
雅麗思嘆了一口氣:「我也想像你愛雅弗那樣去愛一個人。」
「小妹,要有耐心,那一天會來的。」
她們來到那棟入口掛著閃亮珠簾的白色房子。提格拉準備好她們要的藥膏,在裡面等著。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停下來等亞拿。亞拿表現得很明白——她認為自己肯替兩方接頭是幫了大忙。亮晶晶的珠子發出丁丁當當的撞擊聲。提格拉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瑪拉。提格拉頂著一頭耀眼紅髮,瑪拉的黑色長髮則像瀑布一樣,兩者相映生輝。
「亞拿呢?」提格拉問。
「就快到了。」亞何利巴瑪回頭望,看著亞拿慢慢往這裡走來。
「瑪拉!」雅麗思大叫,「好高興看到你,我得跟你談談。」
瑪拉揚起手,把厚重黑髮往肩後撥:「真有趣,我也想跟你談。進屋裡談?」
「不要。」雅麗思退縮了,「拜託……」
「我可以請人幫你梳頭。」瑪拉哄著她,「梳得像我和提格拉一樣,頭髮會更漂亮。」
「不要。」雅麗思又重複一次。
瑪拉聳聳肩說:「那麼我們就坐在這裡吧,等亞拿和亞何利巴瑪跟提格拉去拿藥膏回來。」她領著雅麗思往前走了一點,那裡有道矮牆。雅麗思看到瑪拉原本平坦的小腹微微鼓起,大驚失色。
「瑪拉。」雅麗思急催她,「拜託,請你和烏吉爾回家見爸媽,說你們有了婚約。」
瑪拉小小的雙手得意地摸了摸鼓起的小腹:「我們就快結婚了。」
「這樣的話,拜託你回家跟他們說,媽媽需要時間來準備婚宴。」
「她不用準備婚宴。」瑪拉說,「拿非林不來這套,我要舉行拿非林式的婚禮。」
「可是媽媽……」
瑪拉小小的雙手再度輕撫小腹:「抱歉,真的很抱歉。她已經照她的方式去辦姐姐們的婚禮,她八成也會用她的方式替你舉行婚禮,但是她得讓我照自己的意思處理。」
「為什麼?傳統的方式對你來說不夠好嗎?」
瑪拉笑了:「習俗會改變,我們得跟上時代的腳步。」她的話裡帶著些許噝噝聲,雅麗思之前從沒聽過。聽起來像是烏吉爾在說話,而不是瑪拉。姐妹倆並肩坐在牆頭,兩人間的沉默越來越讓人不舒服,最後雅麗思打破沉默。
「你想跟我說什麼?」
「你猜不到嗎?」
「猜不到。」
「伊比利斯。」
她驚訝地看著對方說:「為什麼……」
「他喜歡你。」瑪拉說,「他說他跟你提過要指導你。」
「不要……」
「為什麼不要?」
「我現在在照顧丹。我們來這裡,是為了替他拿藥膏。」
又一次,瑪拉的話聽起來比較像是烏吉爾,而不是雅麗思的姐姐在說話。「很崇高嘛!可是這不至於讓你沒辦法和伊比利斯約會。你不明白伊比利斯對你有興趣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嗎?」她發出奇怪的噝噝聲。
「我知道他為我增添榮耀。」雅麗思低聲說道。
「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我得陪在丹身邊。」雅麗思輕聲說。
「我知道你把他照顧得很好,可是還有亞何利巴瑪在,對不對?」
「她……她是雅弗的妻子,得留在她自己的帳篷里。她教我怎麼做,可是……」
「小妹,」瑪拉說,「別傻了。」
雅麗思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的腳趾:「和伊比利斯比起來,我比較在乎丹和沙地。」
「什麼!」瑪拉驚叫。
「你聽到了。」
「可是我們連他們是不是人類都不知道!」
「你知道拿非林也不是人類。」雅麗思回嘴。
「他們超越人類。」瑪拉驕傲地說,「那兩個……什麼來著?雙胞胎?他們看起來比人類還低等。」
「不是。」雅麗思辯解著,「他們是人類,我知道他們是人類。」
「巨型人類?」
「對。」
「你認為你和巨人約會,先撇開是不是人類不說,難道爸媽就不會傷心難過嗎?」
「大家都喜歡他們……」
「是嗎?總之,他們年紀還太小,實在太小了。」
「我知道。」雅麗思的頭更低了,「可是我想,他們家鄉計算年紀的方式和我們不一樣。我願意等。」
「等哪個?」瑪拉不肯鬆口。
雅麗思的臉頰逐漸泛起紅暈。她還是把雙胞胎當成一個人,只不過是置身兩個地方。
「我先看到沙地,在拉麥爺爺帳篷里看到的。丹快死的時候,我幫忙把他救活回來。」
「這理由還不夠讓你做蠢事。伊比利斯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就算我想要雙胞胎也可以嗎?」
「你別傻了。」瑪拉怒氣沖沖地說完,就跳下牆頭。這時亞拿和亞何利巴瑪剛好朝她們走來,亞何利巴瑪手上捧了一個小罐子。
「瑪拉,」亞拿用銳利的眼神看著她,「你準備好搬進自己的帳篷了嗎?」
瑪拉臉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輕輕甩了甩頭,讓黑色長髮在光線下閃閃發亮:「我以後不住帳篷,要住房子,用白色石頭蓋成的房子。」她往後縮了一下,因為有條蛇在她腳邊伸直蜷曲的身子,展開華麗的頭兜狀頸部。「烏吉爾……」她倒吸了一口氣。
在幻影閃過的瞬間,蛇身似乎朝上延伸,舉起巨大的淡紫色翅膀,帶著白皙皮膚和紫水晶似的眼睛顫動著。接著幻影消失,蛇以波浪形方式前進,越過小巷,消失在一叢低矮的巴爾麥棕櫚內。
雅麗思拉住亞何利巴瑪的手。
亞拿不懷好意地對瑪拉微笑:「他在跟你變魔術嗎?」
瑪拉高傲地抬頭說:「烏吉爾只在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找我。」她轉身面向雅麗思,把聲音壓低,免得其他人聽見。她問:「如果沒那兩個小巨人,你會跟伊比利斯在一起嗎?」
「我不知道。」雅麗思說,「我不知道。」
瑪拉提高音量說:「回去跟爸媽說,我結婚的時候一定會通知他們的。」
「你不能自己回家先告訴他們嗎?」雅麗思懇求著瑪拉。
瑪拉聳聳肩:「再說吧,我得走了。」她轉身走回低矮的白色屋子,用肩膀撥開叮叮作響的串珠帘子。
「走吧。」亞拿說,「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她不像來的時候那樣慢慢晃,而是不耐煩地邁開步子離去。
亞何利巴瑪冷靜地說:「亞拿和提格拉人真好,肯替我們弄來藥膏。」
「她們可不是做白工。」雅麗思說,「我把我分到的那份無花果全給了她們,今年的無花果品質很好,而且你也把你分到的杏仁統統給她們了。」
亞何利巴瑪說出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亞拿和提格拉不懂什麼叫不求回報,她們就是這樣。」
「可是瑪拉之前不是那樣。」雅麗思辯解,「她變了,我根本不認得她了。」
一隻老鼠匆匆竄過雅麗思的腳趾,她嚇得跳了起來。接著又有幻影一閃而過,這次是翅膀和閃亮的眼睛。不過接下來,只剩一隻壯碩的老鼠。雅麗思想起化身為龍及蜥蜴的伊比利斯,他可以給她的東西,比她能想像出來的還多。然後她想到雙胞胎,桑迪在拉麥爺爺的帳篷里向她鞠躬,丹尼斯在晚上和她並肩而坐……丹尼斯,他能了解星星的語言。
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跟伊比利斯在一起。
雅麗思轉身,看到亞何利巴瑪雙眼含著淚水。「亞何利。」她的語調像是大吃一驚。
亞何利巴瑪伸手抹去淚水,迅速露出微笑:「今天早上我拿水罐的時候,水面映照出我的臉。噢,雅麗思,小雅麗思,我愛我爸爸,可是我終究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爸爸。」
雅麗思握住嫂嫂的手說:「不管怎樣,只要你愛他,他就是你的爸爸。」
亞何利巴瑪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你,小妹,我需要聽到這句話。」
「你是我哥哥的妻子,」雅麗思繼續說,「也是我的朋友。如果……呃,拿非林和撒拉弗有關係——我爸是這麼相信的,那麼你就像撒拉弗。」
「快點。」亞拿大喊,然後用蠻橫的態度向她們招手。
「來了,來了。」亞何利巴瑪說。她們快速走向綠洲中心區,也就是諾亞葡萄園、牧場和帳篷的所在地。丹尼斯也在那裡等她們。
月落。月亮移動的軌跡比沙漠裡的沙子還要白,漸漸沒入暗影。群星踏著快樂的舞步橫越天空。黎明尚未降臨,地平線彼端一片漆黑。
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一隻兀鷹從天而降,伸出光禿禿的脖子,整理身上的黑色羽毛。
大家都低估了兀鷹:要不是有我們在,所有的生物早就被疾病摧毀了,我們清除垃圾、殘渣、人類和野獸的屍體,卻沒人感激我們的貢獻。
雖然沒聽到聲音,但那番話似乎刮過空氣,留下痕跡。
一隻聖甲蟲從沙底爬出來,對兀鷹眨眼:沒錯,你們幫忙保持世界整潔,我感謝你們。
接著,聖甲蟲消失在沙堆底。
一隻鱷魚在沙漠中爬行,笨拙吃力地向前移動,遠離它居住的水源地。鱷魚後頭跟著不知是龍還是蜥蜴的東西,它正展開皮翅膀炫耀著。一條頸部呈頭兜狀的黑蛇從它們身邊滑過。
一隻棕色、有護甲,比聖甲蟲大不了多少的生物飛掠過沙地,和蛇並肩前行:我們刀槍不入。火山冒出的大火,還有造成大陸板塊分裂、山脈隆起的地震,都奈何不了我們。我們永生不死,在這個星球上,我們無所不在。
一隻比黃金還耀眼的蝙蝠俯衝而下,掠過那隻蟑螂:你很驕傲,火和冰的確奈何不了你們,不過必要的話,我可以吃掉你——我希望不會有那一天。蝙蝠說完,再度高飛,在暗夜裡留下一道閃亮的痕跡。
一隻有著鈍鼻子,仿佛迷你版小鱷魚的小蜥蜴,伴著鱷魚和龍蜥什麼的向前爬行:我的身體小,動作迅速,我的肉不能吃,吃了對腦子有害,我就是這樣子,天生就是這樣子。
小蜥蜴的背上有一隻跳蚤,它試著鑽進護甲,鑽到下面的肉里:我也是生來就如此。
一聲刺耳的哀鳴劃破寧靜,一隻蚊子嗡嗡叫著:我也是,我也是,我會吸你的血。
小蟲拖著黏液在沙上向前蠕動,在身後留下一道細痕。蛞蝓拖著黏稠的痕跡跟在後面:我和蝸牛不一樣,它們需要房子,而我自給自足。
紅螞蟻在龍蜥什麼的翅膀上爬行。這隻昆蟲一邊齧咬,一邊牢牢地攀附在上頭,免得被龍蜥什麼的甩下來。一隻肥老鼠抽動著鼻子和觸鬚,看著兀鷹光禿的頸子:我也會吃掉街頭穢物。我吃肉,但比較喜歡活生生的肉,不過是有什麼就吃什麼,我也幫忙保持世界的整潔。
雖然聽不到聲音,但那些話卻打破了沙漠之夜的寂靜。
十二隻不同的奇怪生物開始圍成一圈。
它們是拿非林。
亞何利巴瑪倚在雅弗的臂彎里。他們躺在離沙漠入口不遠的一塊大而平的石頭上。他們的心思全放在對方身上,沒注意到獅子走過他們身邊,沒注意到鵜鶘高飛空中,也沒注意到聖甲蟲從沙堆里鑽出。
「親愛的,」雅弗朝著亞何利巴瑪泛著珍珠光澤的耳朵細語,「這件事情,我媽媽好久以前就跟我說過了。如果你有拿非林的血統,正好可以解釋你的愈療力量。」
「可是我不知道……又不一定是如此……」
雅弗的嘴覆蓋亞何利巴瑪的雙唇,然後稍微分開,時間短暫得只夠說:「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是一體的,這才是重點。」
接著他們合為一體,享受美妙的時光。
雅麗思離開帳篷,走進戶外,迎接黎明。她花了一個多小時處理丹尼斯的痂疤,小心翼翼地扯掉那些鬆動的痂疤。大部分流膿的傷口都已經癒合。雅麗思照顧丹尼斯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亞何利巴瑪信任她,相信她能好好照顧丹尼斯。何況亞何利巴瑪自己的帳篷里也有家事得做。
瑪特列替丹尼斯準備三餐,內容是濃湯和水果泥等,都是軟得容易吞咽的食物。
「可是等他好了,我們該拿他怎麼辦呢?」諾亞問他的妻子。
「他是客人。」瑪特列說,「我們問他能幫上什麼忙。」
「他想回家。」雅麗思說。
「是的,可是他家在哪裡?」雅麗思的媽媽問。
雅麗思穿過父親的葡萄園,前往女人專用的小果樹叢解放一下,然後繼續前行,一直走到白色沙漠與綠洲交界的地方。她抓起一把細沙,搓搓手掌和指縫,把手弄乾淨。
月已落,晨星低懸,位於地平線附近。她會在第二天火傘高張的時候,睡一場長長的午覺,那個時候的睡眠品質通常是最棒的。
她喜歡在清晨降臨前的寒意中,坐在裸露的大岩石上休息,聽星星落下時吟唱的歌聲。
拉麥爺爺教過她如何傾聽星星。諾亞和瑪特列的孩子裡,只有雅麗思和雅弗聽得懂星星使用的神聖語言。
瑪特列覺得傾聽星星是在浪費時間。「我得打理帳篷,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不做的話,湯鍋怎麼能隨時保持滿滿的,讓上門的窮人有東西吃?誰來把酒煮沸,潑到人面獅身怪的醜臉上,保護細拉?誰來監視大海雀的蛋不被偷走?誰有膽子跟蛇發怪和半獅半鷲的怪獸說話?還有,誰來填飽大家的肚子?我根本沒機會離開爐灶。」
雅麗思本來就會分擔家事,現在還加上瑪拉大部分的工作。可是她需要自己的時間,聆聽星星是不是有話要跟她說。她的父親在葡萄園裡聽到神的聲音,可是對雅麗思而言,在靜悄悄的黎明中,似乎四面八方都在等著把話說出來,等著她來聆聽。鳥兒醒來,開始演奏的時候,其他聲音就會安靜下來。她心中隱約有不祥的預感,但她還是得過來聆聽。
等她停下來,不理會四周的聲音,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想起了雙胞胎。她和丹尼斯相處的時間比以前多,在他發冷發熱、胡言亂語時照顧著他,她看得出來雙胞胎看起來或許很像,可是他們絕對不是同一個人。
傍晚,眾人在大帳篷里聊天時,雙胞胎經常成為話題——他們長得有多像,還有他們哪裡不一樣。大家基本上都同意雙胞胎是某種奇怪的巨人族類,來自山的另一邊。雖然他們身材高大,但同時也年輕得不可思議。
「15歲,他跟我說的。」瑪特列述說那發生在某天傍晚的事情,那天輪到她送燈和特製清湯給拉麥爺爺和桑迪。「15歲。」她對大帳篷里的其他人重複了一次,「我們的男人在15歲時還是個小孩,但沙地和丹不是小孩,這點很奇怪。」
「丹絕對不是小孩。」雅麗思回答,「他在漸漸復原,有滿腦子的問題。他想知道鵜鶘在水裡加了哪些草藥,想知道他塗的藥膏是用什麼做的。」
「沙地,」以利沙巴說,「他也想知道藥膏是從哪裡來的。他們都有一肚子的問題。」
以利沙巴開懷大笑,告訴大家桑迪想知道綠洲是誰管理的。有市長嗎?還是有市政委員?
這些字眼沒有意義。以利沙巴跟桑迪說過,追求權力的人都很貪婪,想要禮物和收賄,而且樂於剝削窮人。「閃為大家打獵,我幫忙釀酒。」她滿足地說,「這對我們來說就夠了。我們有足夠的食物,還可以分給需要食物的人。對我們來說,瑪特列是很好的媽媽,有很棒的兒子和女兒。」
「瑪拉和雅麗思還沒結婚。」瑪特列催促著說。
「他們年紀還太小。」諾亞說。
「我以為神跟你說……」
「沒說到瑪拉和雅麗思。她們應該有更多的時間去慢慢長大。」
「我想,」瑪特列挑明了說,「瑪拉已經長大了。」
雅麗思在星光下,坐在冰涼的石頭上,那天傍晚的對話在耳邊縈繞不去。她懷疑,瑪特列是不是已經注意到瑪拉圓滾滾的小腹……瑪拉,她和拿非林的婚約還沒得到母親的認可。
雅麗思深深陷在複雜的思緒里,星星只好發出噝噝聲,引起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