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愛德奈瑞爾與量子跳躍
2024-10-11 01:28:19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雅麗思抬頭,看到奇怪的動物圍成一圈。圓圈中央站著瑪拉,她臉色蒼白,看起來嚇壞了。她黑色的長髮覆蓋著胸部和身體。雅麗思開始大叫,跳起來沖向姐姐,可是似乎有一隻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回岩石上坐著。
眼鏡蛇立了起來,頭兜狀頸部展開,像是隨著聽不見的樂聲搖擺,然後向上拉直身子,淡紫色翅膀和紫水晶似的雙眼,如星光閃爍。「我,烏吉爾,呼叫我的弟兄。拿瑪!」
兀鷹光禿禿的脖子伸了又伸,巨大的黑色翅膀和漆黑的雙眼浮現在一張白皙的臉上。
「洛夫凱爾!」
尖銳的嗡嗡聲如蚊子鳴叫,一個拿非林出現了,帶著火紅翅膀和紅寶石似的深紅雙眼站在沙漠中。
「伊席斯!」
鱷魚張開嘴,露出駭人的牙齒。鱷魚像是把自己吞了下去,然後吐出一個身材高大的拿非林。他有著綠色翅膀和綠寶石似的翠綠眼睛。
雅麗思看到龍蜥什麼的,就顫抖了起來。
「伊比利斯!」
他從鱗甲中迸出,很美,讓人望而生畏。
「厄斯帝爾!」
蟑螂向前快爬了幾英寸,接著爆裂開來,揚起一片煙塵,煙塵消散後出現另一個拿非林。
「伊士坤!」小蜥蜴。
「奈加薩尼爾!」跳蚤。
「魯格塞爾!」蟲子。
「魯梅爾!」蛞蝓。
「魯米葉爾!」紅螞蟻。
「厄特瑞爾!」老鼠。
一個接著一個,那些生物逐一化為拿非林,有著白皙的皮膚和五顏六色的耀眼翅膀。
烏吉爾舉起手臂:「我,烏吉爾,在拿非林諸弟兄面前,娶瑪拉,諾亞和瑪特列倒數第二個女兒,為妻。」
瑪拉緩緩朝烏吉爾移動,被包裹在他巨大的翅膀里。
雅麗思仿佛喘不過氣來,胸口緊縮,迫使她用力吸氣。
接下來,她看到在拿非林的圓圈外,還圍了一個圓圈。
每天送水給雅麗思的鵜鶘伸展身子,化為高大燦爛、有著銀色頭髮和翅膀的形體:「亞拉里德!」
光線仿佛輝映著聖甲蟲銅色的殼,聖甲蟲化成金黃翅膀和閃亮皮膚:「愛德奈瑞爾!」
一頭黃褐色的獅子,頸部有著豐厚的鬃毛,舉起前肢向上伸展,化為撒拉弗。「愛瑞爾!」他金黃色的翅膀末梢在星光下閃閃發亮。
一條金色的蛇,身形雖和眼鏡蛇一樣大,但眼鏡蛇體色多處黯黑,它則熠熠閃亮。它變身時大喊:「愛巴斯達恩!」
一個接一個,撒拉弗一邊變身,一邊喊出名字。
金色蝙蝠沖向天空:「愛伯戴爾!」
白色貓頭鷹豎起羽毛,銀色圓眼大睜。瞬間,貓頭鷹的眼睛化為撒拉弗臉上的銀色雙眼,月光般的藍翅膀似乎要觸及天空。「愛卡特立爾!」
速度像風一樣快的白豹,大喊:「愛卜左赫!」
柔軟又毛茸茸的老鼠起身喊道:「愛希薩!」
老鼠旁邊的老虎動了動,站定之後伸展身體:「愛達畢爾!」
白駱駝和長頸鹿陸續伸展身子。
「愛德梅爾!」
「愛德奈西爾!」
最後有隻白鵝飛向天空,翅膀轉為雪白:「愛爾拜爾!」
他們喊出名字的同時,似乎蘊含著一股愈療力量。
雖然撒拉弗的圓圈是圍在拿非林的圓圈之外,但當他們伸展開巨大翅膀之際,還是觸得到彼此翅膀的尖端。
拿非林也一樣舉起翅膀,轉身面對撒拉弗。他們的翅膀散發的光輝微微掃過。
「弟兄們,」亞拉里德說,「你們還是我們的弟兄。」
烏吉爾淡紫色的翅膀碰了碰亞拉里德的銀色翅膀:「不,我們已經和你們,還有你們代表的一切,斷絕關係了。這個星球是我們的,星球上的人也是我們的。我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還賴著不走。」
亞拉里德堅定地回答:「不管你們如何宣布斷絕關係,我們還是弟兄,這點永不變。」
有一瞬間,烏吉爾看起來像是眼鏡蛇而不是拿非林。雅麗思忍著不叫出聲。瑪拉微小而脆弱,站在圓圈中央,全身上下只靠她的黑色長髮遮蔽。
伊比利斯,龍蜥般的形態忽隱忽現,用翅膀碰觸愛瑞爾的翅膀。「我們下了決定,要棄天堂而去。」
「那麼地球永遠不會是你們的。」愛瑞爾化為獅子,發出怒吼疾馳而去,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彼端。
耀眼的翅膀騷動著,兩個圓圈散開了。雅麗思眨眨眼,等她定睛一看,只看到有著淡紫色翅膀的高大拿非林,溫柔地以手臂環繞著瑪拉。以綠洲女子的標準看來,瑪拉的個頭高大,但在烏吉爾身邊卻只能勉強夠著他的腰。
雅麗思坐在岩石上,仿佛被凍結住似的。烏吉爾張開翅膀,像是要保護瑪拉般優雅地裹住她。她覺得聞到了石頭的氣味。接著出現閃光,不是獨角獸那種耀眼燦爛的閃光,而是既暗又黑,比黑夜還要漆黑的閃光。之後她眼前的沙漠空無一物,瑪拉和烏吉爾消失了。
她恐懼得大叫。
「小東西,」在她的身後傳來溫和的聲音,「你在害怕什麼?」
她轉身看到伊比利斯。伊比利斯的紫色翅膀高舉,像是融進了夜空一樣。
「瑪拉……」雅麗思說,「因為瑪拉……」
「寶貝,有什麼好怕的呢?烏吉爾會照顧她,我也會照顧你。綠洲謠傳有恐怖的東西即將來臨,火山爆發,高山崩落,還有前所未見的地震,天搖地動的大地震,和之前那些幾乎察覺不到的小震動不一樣。」
她點頭:「我想爸爸害怕這個。可是該怎麼辦呢?如果火山要爆發,根本阻止不了。」
「是阻止不了,你們也逃不了,不過我可以保護你。」
「怎麼保護?」
「拿非林有力量。如果你跟我走,我會保護你的安全。」
「跟你走?去哪裡?」
「我會為你打造一個家,裝滿可愛東西的家。你再也不用睡在臭氣衝天的粗獸皮上。我會給你從未嘗過的美食和佳釀。走吧,我可愛的小寶石,跟我走吧。」
「什麼時候……」她的舌頭打結了。
「現在,今晚。」
雅麗思想起那兩個圓圈,撒拉弗的和拿非林的。說要保護她的是伊比利斯,不是愛瑞爾。瑪拉跟烏吉爾走了,不是跟亞拉里德。「那我的家人呢?」她問,「雙胞胎呢?」
「只有你。」伊比利斯說,「我的力量只保護你。」
雅麗思抬頭看著星星。她搖搖頭說:「雙胞胎的丹需要我照顧。」
「愛是忍耐。」伊比利斯說,「我會等,不過我想,你最終還是會來找我的。」他伸手順了順雅麗思柔軟光亮的頭髮,愉悅地撫摸她的發。
雅麗思眨眨眼,看著燦爛群星羅列,從中似乎看到了桑迪在拉麥爺爺的帳篷里向她鞠躬,又似乎看到了丹尼斯傷口疼痛難當,大叫著握著她的手。
伊比利斯又摸摸她的頭髮:「我會等。」
雅弗前來探視丹尼斯,小心翼翼地檢查他的身體,碰碰未脫落的痂疤,輕輕撕掉一條像紙一樣薄、脫落了一半的皮膚。「你好多了。」
「好太多了。」丹尼斯對他微笑——微笑不再像以前那樣要扯碎臉部受傷的皮膚似的,「我夜裡跟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出去,傾聽星星說話。」
「聽得到星星說話是件好事。」雅弗在丹尼斯身旁的一沓獸皮上坐下,他因釀酒而染成紫色的手放在棕色的膝蓋上。
丹尼斯看起來很困惑:「星星一直跟我提到和好。至少我認為星星是這樣跟我說的。」
雅弗點點頭。「亞何利跟我說了。讓我爸爸和爺爺和好。我爸爸跟你提過他和拉麥爺爺之間的爭執嗎?」
「嗯,有次他來看我時提到了。可是我不太清楚他們在爭吵什麼。」
「水。」雅弗說道,「綠洲里大部分的爭執都因水而起。爺爺有全綠洲最深、最棒的井,他讓自己的菜園和果園在他老年時仍生長茂盛。」
「可是他讓你們自由取用井水,對吧?」
雅弗嘆氣,接著笑了:「丹啊,那爭執既蠢又久,我想我爸爸和爺爺都忘了是為何而吵。他們兩個都很頑固,簡直是死腦筋。」
「你爺爺……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是說,他年紀這麼大,還有能力照顧桑迪嗎?」
「噢,我確定沒問題。拉麥爺爺和我媽媽一樣好客,而且溫柔又仁慈。是他教我和雅麗思聽星星說話,聽風說話,還教我們要愛神。」他又嘆了一口氣,「丹啊,把你扯進家庭糾紛里我很抱歉。」
丹尼斯也嘆了一口氣。他沒回答,而是抬頭看著黃銅色天空,星星隱身在黃銅色的天空後。它們早就把他牽扯進去了。
他忍不住發抖。
拉麥爺爺和希加實開始在白天帶桑迪出門,不是直接接觸熾熱陽光,而是在茂密果樹的陰影下。和丹尼斯一樣,桑迪只纏了一條腰布。他的內衣褲和其他東西收在一起,以備不時之需。腰布不像他原本的衣服,可以用沙子搓乾淨,用後再丟掉換新的即可。他喜歡穿腰布時的自由感,也很高興皮膚終於好了,現在慢慢曬得微紅。
愛德奈瑞爾幾乎每天都去拉麥爺爺的帳篷。桑迪越來越強壯,而且能夠接受每天醒來不是在家裡的床上的事實,甚至開始注意四周的環境,以及老人給他的溫柔照顧。
「嘿,拉麥爺爺,」有天早上吃完早餐,桑迪說,「我好多了,不該再白吃白住了。」
拉麥爺爺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桑迪問,「我沒煮過飯,可是外頭不是有我能幫上忙的事情嗎?在家的時候,我和丹尼斯會劈木柴、修草坪,還照料著一個很大的菜園。」
一聽到菜園,拉麥爺爺的眼睛就亮了起來:「我有一座菜園,不過近來很少照顧。希加實會幫我澆水灌溉,可是我老了,沒辦法長時間工作,菜園裡現在長滿了雜草。」
「讓我幫忙吧!」桑迪興奮地大叫,「我和丹尼斯對園藝非常拿手。」
拉麥爺爺臉上綻放笑容:「孩子別急。工作時間是清晨,還有傍晚太陽下山的時候。」
「噢。」
拉麥爺爺笑著說:「真的,你不會想在白天到菜園工作,不然又會中暑。不過,等太陽落到棕櫚樹後頭,我就帶你去菜園。親愛的沙地,謝謝你。我相信一定是神派你來這裡的。」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桑迪反駁。
傍晚,夕陽西斜,拉麥爺爺和希加實帶領桑迪穿過小果園,來到菜園。菜園的確需要整理。桑迪沒見過的各式雜草長得比作物還高,看來得費番工夫了。桑迪努力拔草,這才發現雜草的根扎得很深。他看到一塊尖石,如果不是拉麥爺爺阻止他,他早就把石頭挖出來了。
「你還不能做這麼粗重的工作,現在還很熱。明天早上再來試試工作一小時。」
「好。在菜園裡工作,會讓我有在家的感覺。」桑迪知道他不用博得拉麥爺爺的好感,但是想到能替對他那麼好的老爺爺做點事情,他打從心底感到快樂。除了茂盛的雜草,他從沒見過園子裡有這麼豐碩的蔬果。沒辦法罐裝或冷藏,實在太可惜了。
「這些,我們取一部分曬乾。」拉麥爺爺指著一長排葉子茂盛、高莖上結著紅色橢圓形果實的作物,還有另外一些看起來像茄子,卻比茄子大兩倍的紫色果實。沙漠裡的人比桑迪看過的人都矮小,他們的作物卻很大。「這樣一來,」拉麥爺爺繼續說,「我們就能在冬天拿來煮湯或加在燉菜里。我還有好幾座果園需要修剪和收成。雅弗和亞何利巴瑪有時間就會過來幫我,可是他們光在我兒子的葡萄園工作就忙不過來了。上天一定是安排好了,在我承認自己一個人做不來的時候,派你過來這裡。」他一臉愉悅。
桑迪沉浸在拉麥爺爺的喜悅中。接下來可不會無聊了。如果有事可以忙,那麼他就不會一直煩惱該怎麼回家。
一天早上,愛德奈瑞爾說:「丹的情況大有進展。」
桑迪點點頭:「很好,可是為什麼要叫我們沙地和丹,好像喊什麼珍禽異獸似的?」
愛德奈瑞爾笑聲如雷:「我們是跟著雅弗叫的。對雅弗來說,沙地和丹的確是珍禽異獸,是之前在這座綠洲從沒看過的族類,甚至在附近的綠洲里也沒有。你把頭遮起來,很好。」愛德奈瑞爾看著桑迪頭上的草帽,讚許地點點頭。這頂草帽是瑪特列前晚跟夜燈一起送過來的。「拉麥跟我說,你在菜園進行英勇的工作。」
桑迪拉低頭上的草帽:「這裡的雜草很難清除。我們家那邊也有雜草,可是和這邊的不一樣。不過,我差不多快要除完了。嘿,你的名字,愛德奈瑞爾,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代表我為宇宙創造者服務。」
「為什麼你有時候是愛德奈瑞爾,像現在這個樣子,有時候又變成聖甲蟲?」桑迪抓抓肩膀上還沒剝落的皮,然後強迫自己住手。
「我不確定你是否能理解。」愛德奈瑞爾說,「聖甲蟲是我的肉身。」
「你要肉身做什麼?」
愛德奈瑞爾嘆氣說:「我說過你不會懂的。」
「嘿!」桑迪氣憤地說,「我和丹尼斯或許不是家裡的天才,不過我們可不是笨蛋。」
「沒錯。」愛德奈瑞爾同意,「我想你也了解質與能可以互換。」
「當然,我們的爸媽是科學家。」
「換句話說,在你生活的時空里,像我這樣的不是被遺忘,就是遭到否認。非得到迫在眉睫的時刻,你才肯相信有獨角獸的存在。」
桑迪不知不覺地搔起前臂,剝落的皮屑吹散一地:「你在聖甲蟲裡面的時候,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嗎?」
「當然。」
「那為什麼要出來呢?」
「因為我在聖甲蟲里,會受到限制。」
桑迪咕噥著:「有丹尼斯在旁邊,腦筋會轉得比較快。我什麼時候才能和他見面?」
「等到能移動他的時候。拉麥爺爺待客熱忱,而且和大帳篷比起來,這邊安靜得多,也比較不擁擠。」
桑迪嘆口氣說:「大家都對我們很好。你也是。」
愛德奈瑞爾微笑著,但那是沉重的微笑,和皺眉差不多。「還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來這裡。你們來這裡一定有原因,可是我們不知道。」他看著桑迪,眼中似乎迸射出點點金黃色的星火,「你知道原因嗎?」
「要是知道就好了。」桑迪說,「整件事看起來像一場愚蠢的意外。」
「是嗎?」愛德奈瑞爾質疑道。
諾亞再度探視丹尼斯:「聽說你快好了。」
「嗯,謝謝你。」
「亞何利巴瑪說,很快就能把你搬到別的地方了。」
丹尼斯驚慌起來:「搬?搬到哪裡?」
「搬到我爸爸拉麥的帳篷,讓你們兄弟團聚。」
驚慌的感覺退去:「這是個好主意。那裡離這裡遠嗎?」
「距離半個綠洲。」
帳篷入口的帳幔敞開,丹尼斯從那兒和篷頂洞口聽到星星的聲音,聽到星星在對他說話。「你會送我過去嗎?」
諾亞扯了扯鬍子說:「我不去我爸爸的帳篷。」
「我不懂。」
「應該是他來這邊找我。」
「為什麼?你不是他的兒子嗎?」
「他年紀大了,沒辦法好好照料他的地。」
「抱歉,諾亞爸爸,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去幫他。」
「我說過了。」諾亞粗聲說,「我花很多時間在葡萄園工作,沒空哄那個老頭子。」
「跟你爸爸說話算是哄嗎?我和桑迪會生爸爸的氣,氣他花更多時間在姐姐和弟弟身上,因為他們是天才,而我們只是……可是就算生他的氣,他還是爸爸。」
「所以?」
「等我們回到家,得跟爸爸解釋一大堆。他應該會很生氣的。」
「為什麼?」
「呃,我們擾亂了他進行到一半的工作。」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諾亞說。
「其實我也不懂。」丹尼斯承認,「重點是,我們回家後得跟爸爸說話。如果我們躲避他,那會是一種很蠢的行為。」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嗯……我真的認為你該跟你爸爸談談。」
「嗯哼。」
「我不是故意這麼沒禮貌,但是在我聽來,你們吵井水這些事情這麼久,已經失去意義了。而且他是老人,你年輕多了,應該夠堅強,可以讓步。」
「讓步代表堅強?」
「說『對不起』需要很大的勇氣,但我和桑迪回家時還得跟爸爸說。」
「為什麼要說?」諾亞咆哮道。
「因為不說,事情就解決不了。」
「還輪不到你這個小毛頭教我該怎麼做。」諾亞暴跳如雷,「要不是我們救了你,你根本活不到現在。」
「沒錯,我的感激之情無法以言語形容。」星星又對他說話了。「諾亞爸爸,請去看看你父親吧,在他死前跟他和好。」
諾亞哼了一聲,起身走出帳篷。
丹尼斯望著帳篷入口外的那片黑色天空。星星燦爛而安靜。
紅髮提格拉把紅莓汁液抹在唇上和顴骨四周。她拿起木棍,其中一端已經削成梳子,用來梳理茂密的鬈髮。她用手指解開最難處理的糾結處,梳子只是用來增添頭髮的光澤。
我很美,真的很美,她想。我的頭髮,紅得和我的拿非林的翅膀一樣。相得益彰。
一隻蚊子在她耳邊嗡嗡叫,落在她的頸子上,叮了一口。
「哎喲!」她抗議,「你為什麼要這樣?」
蚊子消失,翅膀像火焰般的拿非林站在她面前:「你美極了,美到讓我想吃掉你。」
她叫了出來:「洛夫凱爾,不要咬我!」
拿非林笑了起來:「不過咬了一小口嘛!小提格拉,告訴我,你後來見過被你爸爸和哥哥扔出帳篷的那個小巨人嗎?」
「沒有,我想諾亞家的女人在照顧他。」
「你姐姐?」
提格拉大笑:「如果我需要被人照顧,才不會靠亞拿。是年紀小的那兩個——亞何利巴瑪和雅麗思在照顧。需要藥膏的時候,亞拿才幫得上忙,她……」
「小巨人是怎麼到你家帳篷里的?」
她噘著嘴說:「我怎麼知道?我召喚獨角獸,突然間那個蒼白的小巨人就跟著出現了。當時他們把他丟出去時,我也覺得有點遺憾。真希望當時有機會跟他說說話。」
「提格拉,我的美人,我要你做什麼,你都會照著做,對不對?」
「只要不是我不想做的事情。」
「我要你跟小巨人混熟,查清楚他從哪裡來,還有他為什麼會來這裡。你願意嗎?」
「樂意至極。」
「別樂過了頭,」他責備她,「我要他迷上你,但不希望你迷上他。你是我的對吧?」
她抬頭把嘴唇湊近他的唇邊。洛夫凱爾沒抹紅莓汁,嘴唇卻和她的一樣紅。
「我的,」洛夫凱爾愉快地低吟,「我的,我的,我的。」
在傍晚的寒風裡,桑迪坐在老無花果樹樹根盤成的長矮凳上。希加實蜷在他腿上,一邊睡覺做夢,一邊呼出小泡泡。
有個男人大步走來,那人蓄了一把摻雜白斑的棕鬍子,頂著棕色的爆炸頭。他從大路轉進來,往拉麥爺爺的帳篷走去。他來到桑迪和長毛象面前,瞪著他們:「你是沙地。」
「對,我是桑迪。」
「他們跟我說,你們像同一個人。現在我信了。」
「你是誰?」桑迪好奇地問。
「我是諾亞,你弟弟在我那邊,我太太和女兒把他照顧得很好。」
「謝謝。」桑迪說,「我們非常感激。」
諾亞瞪著他:「要不是知道丹在我那邊,一定會把你當成他。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事?」
「我們是雙胞胎。」桑迪不耐煩地解釋。
「雙胞胎。這玩意兒從來沒聽過。」他停下來,看看桑迪,然後看看帳篷,「我爸爸在帳篷里嗎?」
桑迪點點頭。「他在休息。」接著又補充,「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會很高興看到你。」桑迪想,要是他的表現和聲音一樣篤定就好了。拉麥爺爺是個非常固執的人,天生固執,而年歲讓他變得更固執。
諾亞沒多說什麼,直接走進帳篷。
諾亞!
瞬間,桑迪發現自己對那個名字有印象。其他人沒跟他提起「諾亞」這個名字。拉麥爺爺用「我兒子」稱呼他,送夜燈來的女人則稱呼他「爸爸」。
諾亞!
銀河似乎開始打轉。桑迪知道他和丹尼斯把自己弄到離家很遠的地方,至少遠離原本的太陽系,大概還跑進了別的銀河系。如果這個諾亞就是諾亞方舟裡面的那個諾亞,這就代表他們還在地球上,代表他們跑進另一個時間,而不是另一個空間,而回到原本的時間,可能比回到原本的空間(不管有多遠)還難。
可是事實似乎就是這樣。沙漠民族,有著帳篷的遊牧民族。牲口、駱駝,古人比20世紀末的人來得矮小,而在大洪水來臨前的時代,更是小上許多。這很合乎邏輯。希加實則算是小型的長毛象。
桑迪把頭埋進雙手間,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丹尼斯和雅弗、亞何利巴瑪及雅麗思坐在沙漠裡的岩石上。天空還很亮,第一批出現的星星閃爍成形。
雅弗在最後一道夕陽光下看著丹尼斯:「你跟我爸爸談過了嗎?」
「嗯。」
「噢,我好高興!」雅麗思大叫。
「爸爸出門去了。」雅弗說,「往拉麥爺爺帳篷的方向走去了。」
亞何利巴瑪抬頭看天空:「現在開始,他會快樂許多,我們也是。只要有沒解決的爭執,所有人都會一起受苦。」
丹尼斯一臉困惑:「我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聽進去了。」
「可是你聽得到星星說話。」亞何利巴瑪說,「也聽從它們的指令。」
雅弗補充:「人只能做到這樣,剩下的就看神的安排了。」
丹尼斯閉上眼睛。希望桑迪別覺得我瘋了。我也希望別覺得自己瘋了,我竟然會聽從星星的指令!
「我好想跑一跑。」亞何利巴瑪說完就跳下岩石,飛快奔過沙漠,雅弗跟在後頭。
「來吧!」雅麗思大喊,也從岩石上跳下來。丹尼斯腿長,一下子就趕上他們,接著突然間,他就跟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手牽手,四個人旋轉著,快樂地跳起舞來。他們沐浴在月光與星光下。丹尼斯在夜裡又蹦又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氣與活力。
桑迪和希加實聽見帳篷里傳來吼叫聲,嚇得坐直了身子。一開始,那像是怒吼,接著傳來笑聲,然後是全然的寂靜。桑迪覺得自己心跳加快,希加實機警地豎起耳朵。
「他們不會傷害對方的,他們……」桑迪大聲說。希加實張著亮晶晶的小眼睛看著他。
帳篷入口處的帳幔被拉到一邊,拉麥爺爺和諾亞費力擠了出來;他們的手臂摟著對方,淚水順著臉頰淌下。
拉麥爺爺心情激動,聲音哽咽,說的話聽不太清楚:「這是我的兒子,之前死了,現在又復活了;之前迷失了,現在又找回來了。」
諾亞擁抱拉麥爺爺:「這是我的爸爸,既老又固執的爸爸。我們兩個的固執一模一樣。」他看著桑迪說,「就像你和丹,一模一樣。」
「嘿,」桑迪說,「我好高興你們和好了。」
「這全拜丹所賜。」諾亞說,「他就是不放過我。」
桑迪看起來有些驚訝。在家裡也好,在學校也好,丹尼斯很少先開口說話。他會跟著桑迪起鬨,但是極少率先開口。「嗯,太好了!」
「他也快康復了,很快就能過來見你。我爸爸……」他停頓了一下,「如果桑迪能留在我那邊,我會很開心,可是那邊人多,又擠又吵,而且我爸爸邀你留在這裡了。」
「棒呆了!」桑迪說,「拉麥爺爺,謝謝你,非常謝謝你。丹尼斯會幫我一起整理菜園。」
「我們應該慶祝一下。」諾亞說著,遞了一小袋酒給他爸爸,「量雖不多,卻是佳釀中的佳釀。」
「一點就夠了。」拉麥爺爺把酒袋舉到唇邊淺嘗,然後讚賞地說,「確實是好酒。」他把酒袋遞給桑迪,桑迪啜了一小口,咽下時強忍著不做出怪表情。
「神也對你說話了嗎?」拉麥爺爺問他的兒子。
「嗯。以往我能了解神在跟我說什麼,可是現在卻一團迷霧。神跟你說了什麼?」
拉麥爺爺伸手摟著兒子的肩:「神告訴我,末日就要來了。」
「什麼的末日?」諾亞問。
「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我想,」拉麥爺爺說,「不只是把帳篷搬到水源充足或是牧草豐盛之處的問題。有時我也覺得困惑。神提到很多水,可是附近除了井水,沒有其他的水。」
桑迪坐在拉麥爺爺旁邊,長毛象躺在他附近,他感到一陣戰慄。如果拉麥爺爺沒先死,那麼他和諾亞、諾亞的家人,還有很多動物,會是大洪水中唯一一批倖存者。
我聽過這個故事。他想,慶幸著夜色掩蓋了他因困窘而紅熱的臉。知道拉麥爺爺和諾亞不知道的事情,似乎不是好事。
可是他知道什麼呢?他對主日學校學到的東西印象模糊。神對世上的邪惡感到憤怒,要用大洪水毀滅世界,但也要諾亞建造方舟,並把動物帶上方舟。接下來是驚人的大雨,最後鴿子銜了一片綠葉給諾亞,方舟停在亞拉臘山上。除非身在其中,否則還真說不上是個故事。
拉麥爺爺在故事裡出現過嗎?他不記得了。拉麥爺爺溫柔地拍了拍桑迪,這是他用來表達關愛的方式,接著又繼續說了下去。桑迪滿腦子在想大洪水的事情,沒注意聽他們在聊些什麼。他聽到拉麥爺爺說:「我的祖爺爺,以諾,活了365歲,然後就不在了。」
桑迪的耳朵豎了起來:「『然後就不在了』?這是什麼意思?」
拉麥爺爺說:「他與神同行。他是一個心腸很好的人,神接走他了。」
真是個詭異的故事。「神接走他了?怎麼接走的?」
「那時我還是個小男孩。」拉麥爺爺說,「他——我的爺爺以諾走在檸檬園裡,就是我明天會帶你去的那座檸檬園。他和神在檸檬園裡走著,然後就消失了。」
桑迪並不記得諾亞方舟故事裡有這個情節。「這是習俗嗎?」他問,「人都是這樣消失的嗎?」
拉麥爺爺大笑:「親愛的,這絕對不是習俗,可是我的爺爺以諾不是普通人。他年輕的時候就離開我們,與神同行。他只有365歲。」
「剛剛好是陽曆的一年。」桑迪說。
「是什麼?」
「陽曆的一年。簡單說,就是我們的星球繞行太陽一周,要花365天。」
「胡說八道。」諾亞說,「我們不會繞太陽轉,是太陽繞著我們轉。」
「噢,」桑迪說,「好吧,當我沒提。」
拉麥爺爺拍拍他的膝蓋:「沒關係,你的家鄉和這裡可能不一樣。你認識神嗎?」
「呃,應該算,不過我們稱呼祂為上帝。」
拉麥爺爺似乎沒聽到:「我的爺爺以諾——我真想他啊。神跟我說話,有時候我聽得懂,可是我不曾與神像朋友一樣在沁涼的夜晚同行。」
「你覺得以諾爺爺身上發生什麼事了呢?」
拉麥爺爺點頭又點頭,像是在回答問題,最後他說:「神接走他了,我只知道這些。」
「爸爸,」諾亞說,「在我所認識的人里,你和神交談得最多。」
「孩子,那是因為我活了很久。事情不一定如此。我真的很高興你在我死前來找我。」
「你還要很久才會死!」諾亞大喊,「你會和我們的祖先馬土撒拉一樣長壽!」
「不,孩子。」拉麥爺爺再度緊摟住諾亞的雙肩,「我來日不多了。」
「說不定神會接你走,就像祂當初接走以諾爺爺那樣。」
拉麥爺爺再次大笑:「兒子啊,我活得夠久了,現在你來看我,我了無遺憾。神不需要用祂接走以諾爺爺的方式來接我走。」
桑迪看著這兩個矮小的男人,他們時而擁抱、大笑,時而哭泣。看來拉麥爺爺可能會在洪水來臨前死掉。有多快?洪水何時會來?他已經喜歡上拉麥爺爺,和希加實一起細心照料他的拉麥爺爺。
那麼雅麗思呢?他突然想起她。他不記得故事裡出現過她的名字。
那麼我們,桑迪和丹尼斯呢?如果大洪水來了,我們會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