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寄託這一切
2024-10-11 01:27:50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他開始看得見光線。曾經只有陰影,越來越深的陰影以及痛苦。現在痛苦逐漸消退,治療之光輕觸他緊閉的眼瞼。他睜開眼。他站在觀星岩上,高迪爾旁邊。
「風把你帶出查克的身體了。」
「他怎麼了?」
「摩門要把他送去收容所。你準備好了嗎?該……」一陣緊張的波紋流過獨角獸的側腹部。
查爾斯·華萊士覺得身邊的風既冷又強:「查克看到兩個男人在打鬥,是真的嗎?」
「什麼是真的?」高迪爾憤憤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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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很重要!」
「不要老是以為我們知道什麼重要而什麼不重要。風在警告我們,要我們快點,上來吧,牢牢抓好。」
「我應該再綁在你身上嗎?」
「風說沒時間了。我們將飛越時間,穿過艾克索伊不知道的銀河系。風說這次或許比較難把你送去附身。抓好了,別怕。」
高迪爾張開翅膀的同時,查爾斯·華萊士覺得風從底下灌上來。最初,飛行相當平穩,沒多久他覺得冷,錐心刺骨的冷,遠比冰河時期的海還冰冷。身體冷,心靈也冷。他沒有從獨角獸背上摔下,因為整個人都凍住了,雙手牢牢地凝在結冰的鬃毛上。
高迪爾的蹄接觸到硬物,寒氣稍稍消退,男孩終於可以鬆開手,抬起結冰的眼皮。他們在一個冰凍城市的廣場上,四周都是沒有窗戶的高樓大廈。沒有樹和草的影子。水泥牆龜裂了,街上處處可見崩落的大塊磚石。
「哪裡?」查爾斯·華萊士才開口就又打住。
獨角獸慢慢轉頭:「投影。」
查爾斯·華萊士沿他的視線望去,看到兩個戴著防毒面具的男子,拿著機關槍在廣場巡邏。「他們看得到我們嗎?」
男人的舉動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們停下腳步,回頭,面罩上的黑色圓眼直直盯著獨角獸和男孩,然後舉起槍。
高迪爾猛然躍起,翅膀繃到最緊。查爾斯·華萊士趴在他的脖子上,雙手被鬃毛纏住。
這一跳讓他們順利逃出艾克索伊的掌控,而當高迪爾的蹄再次接觸地面時,投影消失了。
「他們有槍。」查爾斯·華萊士開口,「在投影中,他們有可能殺掉我們嗎?」
「我不知道,」高迪爾說,「也不想親身印證。」
查爾斯·華萊士鬆了口氣,安心地環顧四周。他離開查克時,正值深秋,冷風剝去樹的綠裳。此刻則春意正濃,蘋果樹和梨樹都開滿了花,微風捎來紫丁香的氣息,當然,鳥的歡唱更是不絕於耳。
「我們現在該做什麼?」查爾斯·華萊士問。
「幸好你是在問,而不是發號施令。」高迪爾的語氣有著不尋常的乖戾,所以男孩知道他正異常焦慮。
梅格渾身發抖。從心語中她看到觀星岩和金色的夏日。岩石上有兩個人,一個少女,一個少年——或者是小男孩?她不確定,因為那個男孩有點奇怪。從他們的穿著可以知道這是南北戰爭時期,1865年左右。
附身的過程不像前幾次那麼迅速,而是變得漫長、痛苦。查爾斯·華萊士的背劇烈疼痛,腿仿佛被碾碎,不禁放聲尖叫。他的身體被強行推入另一個身體,同時又有某個力量拼命要將他拉出。這兩股對抗的力量幾乎將他撕裂。原本陽光普照,卻突然飄來一陣莫名的雪。雪被熊熊烈火融化,然後天空連劈幾道強烈的閃電。強風襲來,掠過海和陸地……
身體消失,他附身了,附在一個殘障的身體,年輕男子的身體,失去作用的雙腿,像小兒麻痹般萎縮……馬修·麥達克斯。
腰部以上看來和馬多克無異,年紀也相仿,有張自信的臉和獅鬃般的金髮,但身體完全不如馬多克強壯剛健。眼睛是灰色的,灰得就像雨天的海。
馬修憂鬱地望著少女。她看起來年紀與他相仿,雙眼流轉著青春的氣息。「希拉寶貝,歡迎你。」他溫柔地說著威爾斯最親昵的字眼,「謝謝你來。」
「你知道我一定會來。一看到傑克·歐基夫傳來的紙條,我就出門了。你怎麼來這兒的?」
他比了比離岩石不遠的四輪車。
她凝視著這副強而有力的軀幹,肩膀和臂膀的肌肉線條分明。「自己過來?」
「不是,我自己過來要花太多時間,而且今天早上還要處理店裡的帳務。所以我到馬棚去找傑克幫我傳紙條,順便請他送我。」
希拉把她蓬蓬的白裙攤在岩石上。她戴著一頂寬檐的來亨草帽,上面繫著藍絲帶,完美襯托出烏黑亮麗的直發,脖子則掛著藍絲帶繫著的金色小墜子。對馬修·麥達克斯來說,她是世界上最美,最有魅力,也是最遙不可及的女人。
「馬修,發生什麼事了?」她問。
「布蘭出事了。」
她的臉色頓時慘白:「你怎麼知道?你確定嗎?」
「昨天晚上我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間小腿奇痛無比。不是我習以為常的痛,是布蘭的痛。我聽到他在呼喚我,向我求救。」
「噢,天啊,他不會有事吧?」
「他還活著,他一直都有跟我聯繫。」
她低頭,雙手捂著臉,聲音模糊不清:「謝謝你告訴我。你和布蘭那麼親,甚至比很多雙胞胎還親。」
他點頭:「我們一直很親,但是在我出意外之後才——是布蘭帶我回到正常生活的,希拉,這你很清楚。」
她將手輕放在他肩上:「如果布蘭受了重傷,我們就更不能沒有你,就像你不能沒有布蘭一樣。」
五年前,馬修的馬羅洛衝進柵欄踩過他的身體,踩碎他的骨盆和腿骨,他的脊椎因此而斷裂。布蘭不僅不同情他,反而強烈要求他要獨立,不能自怨自艾。
「羅洛應該可以輕鬆跳過柵欄兩倍高。」
「但那次沒成功。」
「在布蘭闖進去之前,有一股很難聞的臭味。」
「別回想過去的事情,要向前看。」
他們形影不離,直到戰爭爆發——馬修無法像布蘭一樣謊報年齡加入騎兵部隊。
「有布蘭,我才有人生。」馬修對希拉說,「他去從軍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離開我。」接著又說,「當你和布蘭陷入愛河時,我知道我必須放手讓他自由。而讓他跟你在一起比和任何人都來得容易,因為你總是把我當作正常人,我知道你們絕不會把我排除在生活之外。」
「親愛的馬修,我們當然不會,而且你也開始創造自己的生活啦,你寫故事,寫詩,我認為你的作品不遜色於馬克·吐溫呢!」
馬修笑了,溫暖的笑容照亮了臉上痛苦的線條:「那只是新手之作而已。」
「但編輯都相當肯定呢,我爸也是。」
「我很開心,我比任何人都重視羅凱斯醫生的意見。」
「他也很疼你、布蘭和格雯,仿佛你們是我的兄弟姐妹。自從我媽過世後,你媽就是我的第二個媽媽了。說到我們的父親——他們只能稱得上是遠親,卻像一個豆莢里的兩顆豌豆,一樣酷愛威爾斯。你——跟格雯或你爸媽說過布蘭的事情嗎?」
「沒有,他們不喜歡我和布蘭不需言語就能溝通,認為那是串通好的詭計,就像我們小時候經常交換身份來愚弄人那樣。他們覺得那不是真的心有靈犀。」
「但那是真的,我從不懷疑。」希拉笑著說,「親愛的馬修,我就像布蘭一樣愛你。」
一周後,麥達克斯先生接獲官方消息,他兒子在戰場上受傷,將因傷退役返家。他把家人叫進漆黑、排滿書的書房,告知實情。
麥達克斯太太拿有黑花邊的扇子扇風:「感謝上帝。」
「布蘭受傷你還那麼高興!」格雯氣得大叫。
麥達克斯太太繼續扇風:「孩子,當然不是這樣,我是感謝上帝他還活著,而且能在比子彈打到腳更糟的事情發生前回家。」
媽,更糟的事情是,馬修默默地想,布蘭不讓我進入他的思想,他從不曾這樣。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都是麻木、沉悶的痛苦。格雯雖然不了解狀況,但說得一點也沒錯,不值得高興。
他沉思著望向妹妹,她有跟和希拉一樣的黑髮和藍眼,這使得她倆看來不只像是遠房親戚,更像親姐妹。但她的臉龐沒有希拉開朗,眼睛是冷冷的藍,一生氣就會發亮。馬修出意外後,她替他覺得可憐,但並未將憐憫化為同情——馬修不需要垂憐。
格雯回看他一眼:「你又是怎麼看待你雙胞胎弟弟回來的事呢,馬修?」
「他傷得很重,格雯。」他說,「他不再是離家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布蘭了。」
「他還是個孩子。」麥達克斯太太回頭看丈夫,他正坐在那張橡木長書桌後頭。
「他是男人了,他回來以後,店名要改成『麥達克斯父子的店』了。」丈夫說道。
麥達克斯父子的店,馬修淡然思忖。不是麥達克斯父子們的店。
他輕推輪椅。馬修全心投入寫作,一點也不想成為麥達克斯雜貨店的一員。店位於村子中央,店面很大,生意興隆,顧客遍布方圓數英里之內。樓房格局凌亂,一樓堆滿村里所需的全部糧食,樓上則有馬鞍、馬具、槍、犁以及為數頗多的槳,似乎表示麥達克斯先生記得,這整個山谷曾是一個大湖。湖漸漸乾涸,現在只剩幾片池塘。馬修早上大都在店裡處理帳務。
商店後面是住家,名為「梅里奧尼思[11]」。羅凱斯家名「麥德朗」,坐落在「梅里奧尼思」後面,看起來稍微豪華一些,以白柱子和紅磚砌成。「梅里奧尼思」則是典型白牆黑百葉窗的農家,三層樓房取代了原本的木屋。
「很多人認為我們在擺闊,沒事給房子取名字。」布蘭在出意外前曾經抱怨過,當時他正和馬修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
馬修做了一個側手翻。「我很喜歡這名字,」他從右邊趕上來,「取名梅里奧尼思是為了向我們在威爾斯的一個遠房親戚致敬。」
「我知道,他叫麥可·瓊斯,是梅里奧尼思郡巴拉區的教會牧師。」
「麥可很高興我們替房子取那個名字,幾乎每次寫信給爸都會提到。你昨天應該聽到他說麥德朗地主勒夫·瓊斯·派瑞的事吧?他打算前往巴塔哥尼亞勘察土地,看看適不適合讓威爾斯人移居。」
「那是唯一有趣的一點,」布蘭說,「我喜歡旅行,就算只是跟爸去補貨也好。如果麥德朗地主真的成行,我們可以跟他一塊兒去。」
那次談話後沒多久,意外就發生了。馬修還記得布蘭一心想讓他從沮喪中振作,告訴他瓊斯·派瑞真的去了巴塔哥尼亞,並傳回消息表示,那片土地目前雖然荒蕪淒涼,但威爾斯移民應該可行,而且可以在當地學校教母語。西班牙政府對巴塔哥尼亞的那個地區鮮少聞問,那裡只有一些印第安人和少數西班牙移民。
但馬修提不起興趣:「很刺激,很適合你。但我不打算出遠門離開梅里奧尼思了。」
布蘭怒目相向:「你不能再自怨自艾下去。」
這樂趣太奢侈了,馬修想,我承受不起。
「馬修!」格雯說,「一塊錢跟你買你現在想的事情。」
從進書房開始,他就一直在寫東西,筆記還擱在膝上:「只是在想新故事的情節。」
她對他燦爛一笑:「你快要讓麥達克斯出名了!」
「我的好寶貝,」麥達克斯太太說,「我真以你為傲!那是你賣給《哈珀月刊》的第三個故事對不對?」
「是第四個了。媽、爸、格雯,我想我必須先提醒你們,布蘭回來以後,會需要我們全心的愛和幫助。」
「廢話。」格雯不耐煩地說。
「格雯,不是那樣,」他平靜地說,「布蘭傷的不只是腿。」
「你在說什麼?」父親問。
「或許可以說是布蘭的靈魂吧,他的靈魂病了。」
布蘭回來了,跛腳,而且沉默不語,仿佛在馬修面前關上一扇門,將他阻隔在外。
馬修又傳了張紙條給希拉,跟她約在平坦的岩石見面。這次他沒有請傑克·歐基夫幫忙,而是坐上推車,自己推過崎嶇的地面。縱使有雙強健的臂膀,這仍是件吃力的工作,他抵達岩石底下時已筋疲力盡。幸好他預留了一點時間,在費力推車,拖著腳攀上岩石後,他攤開四肢,躺在溫暖的秋陽下睡著了。
「馬修。」
他睜開眼,希拉微笑著俯看他。「親愛的,」他把遮住視線的金髮往後一撥,坐起來,「謝謝你來。」
「他今天怎麼樣?」
馬修搖搖頭:「老樣子,真苦了爸,又有一個兒子瘸了。」
「布蘭才不是瘸子!」
「他恐怕要一輩子跛腳了,而且沒人敢斷定他的心會不會復原。」
「馬修,給他點時間……」
「時間?」馬修不耐煩地反駁,「媽一天到晚這麼說,但我們給他很多時間了。他回家已經三個月了。他白天幾乎都在睡,晚上讀書。他仍繼續封閉自己。如果他肯談自己的遭遇也許會有幫助,問題是他根本不開口。」
「對你也是嗎?」
「他似乎覺得必須保護我,」馬修難過地說,「我長久以來最感激布蘭的一點,就是他拒絕以任何方式保護我或溺愛我。」
「布蘭、布蘭,」希拉喃喃自語,「勇敢如你,披上閃亮的盔甲加入騎兵,拯救國家解放奴隸……」她低頭看著戒指,「他要我把戒指還他,說要讓我自由。」
馬修把手伸給她,馬上又縮回。
「我和布蘭一樣需要時間。當他為我戴上戒指時,我答應無論如何都會在這裡等他回來,也一直信守承諾。我們要怎麼做,才能幫他脫離沮喪的泥沼呢?」
馬修好想輕觸她白皙的肌膚,撫摸她像黑夜一樣烏黑而美麗的秀髮,但還是把手放在溫暖的岩石上。「我曾要求他帶我去騎馬,從他離家,我就沒騎過馬了。」
「然後呢?」
「他說那太危險。」
「你危險還是他危險?」
「我問過他,可是他只說:『別煩我,我腳很痛。』然後我說:『以前你從不讓我說腳痛、背痛什麼的。』而他只是看著我說:『那時我不了解痛苦。』我又說:『我覺得以前的你比現在了解。』談話到此為止,因為再說下去也一樣,他拒絕敞開心扉。」
「父親說他現在應該沒那麼痛了,問題不是出在身體的傷。」
「說得對,我們得想辦法讓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對了,希拉,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昨天要布蘭帶我去騎馬,所以把輪椅推到馬房檢查馬鞍,但推開門就看到傑克跟——跟——」
「格雯嗎?」
「你怎麼知道?」
「我注意到傑克凝望著她,而她也頻頻回眸。」
「他們不只是彼此凝視,他們還接吻。」
「商人的女兒和僱工,你爸媽不會贊成的,你呢?」
「希拉,我在乎的不是傑克·歐基夫的身份。他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卻輕視任何有缺陷的東西,包括我。我親眼見過他把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丟到馬房牆上撞死。」
她捂住眼睛:「馬修,別說了!」
「我想是他的身強體健吸引了格雯。我是全殘,布蘭則是半個跛子,至少現在是如此,而傑克充滿活力,她看不見那開朗笑容和爽朗笑聲背後的殘酷。」
「你打算怎麼辦呢?」
「暫時按兵不動。爸媽的負擔夠重了,布蘭讓他們苦不堪言。就算我告誡格雯,她只會認為是我在妒忌傑克做得到我做不到的事。我會試著跟布蘭說,但我懷疑他能不能聽進去。」
「親愛的馬修,我們可以這樣盡情地說話,給我好大的安慰。」她的聲音帶著慈悲,但沒有一絲令他憎恨的憐憫,「我真摯的好友。」
一天晚飯後,男士們共飲葡萄酒,麥達克斯先生透過玻璃杯里紅寶石般的液體看著布蘭。「馬修和希拉希望你這星期跟他們一起去上威爾斯語課。」
「爸,不要。」
「不要、不要,這兩個字你說了三個月。威爾·羅凱斯說你的傷痊癒了,你沒有理由再裝病了。」
為了阻止父親說下去,馬修說:「我今天發現,格雯顴骨很高,比較像印第安人而非威爾斯人。」
麥達克斯先生斟了第二杯酒,然後拿塞子塞住玻璃瓶。「你媽不喜歡人家提到我有印第安血統,雖然那是好幾代以前的事了。羅凱斯家也有印第安血統,我們有共同的祖先,布蘭登·羅凱斯和風族的麥多克,他們的孩子通婚了。麥多克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有威爾斯祖先馬多克的藍眼睛——我想這個故事不必再提了。」
「是啊。」布蘭同意。
「我很喜歡呢!」馬修啜了一口酒。
「你太浪漫了,」布蘭說,「繼續用在寫作上吧。」
麥達克斯先生正色說:「就像你媽常說的,黑髮和藍眼睛在威爾斯人身上比印第安人身上常見,我們是威爾斯人,這點不容懷疑,所以得努力工作。」他意有所指地盯著布蘭。
夜闌人靜時,馬修推著輪椅進入布蘭的房間。布蘭站在窗邊,把天鵝絨窗簾撥到一旁,望著草地後面的樹林。他回頭對馬修咆哮:「走開。」
「我不走。布蘭,我受傷時也曾叫你走開,但你沒走開,現在我也不走。」馬修把輪椅推得更近,「格雯在和傑克·歐基夫談戀愛。」
「不意外啊,傑克是個英俊的畜生。」
「他不適合格雯。」
「因為他是僱工嗎?別那麼勢利眼。」
「不是那樣,而是因為他就像你說的,是個畜生。」
「格雯會照顧自己的。她一向能照顧自己。而且不管怎樣,爸一定會幹涉的。」
好一陣空白的沉默後,馬修開口:「不要把希拉趕出你的生命。」
「如果我愛她,那是唯一的方式:放她自由。」
「她不想要那種自由,她愛你。」
布蘭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上去:「我不愛任何事情和任何人,不愛生命了。」
「為什麼?」
「一定要問嗎?」
「當然,因為你還沒告訴我。」
「以前你不必讓我開口就會知道。」
「如果不是你拒絕敞開心門,現在我還是可以。」
布蘭的頭在枕頭上磨來蹭去:「哥哥,別對我不耐煩,爸已經夠糟了。」
馬修把輪椅推到床邊:「你也知道爸就是那樣。」
「我跟你一樣不適合照顧店,只有格雯才有爸的冷酷生意頭腦。但我也不像你,有那種可以叫爸選擇別人的天分。他總是指望我繼承他的事業,我一點也不想,從來不想。」
「那你打算怎麼辦?」馬修問。
「我不知道。戰爭給我唯一正面的啟示是:我確定自己熱愛旅行。我喜歡冒險,但絕非殺戮,但兩者似乎分不開。」
這是自布蘭回來以後,兩兄弟最親近的一次談話,馬修心底燃起了希望。
在家人鮮少使用的起居室里,馬修坐在陽光和煦的角落寫作。
布蘭找到他:「哥,我需要你。」
「說吧。」馬修說。
布蘭跨坐在鍍金的小椅子上,手靠著椅背:「馬修,事情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我以為自己是加拉哈特,上戰場是為了解救人類同胞脫離毫無人性的奴隸制度,但事情並非我想的那麼簡單。這場戰爭還摻雜了其他不單純的因素,根本沒人擔心靈魂會因政治貪污腐敗或縱容暴力而毀滅。馬修,我看到有個人的臉被炸開,沒有嘴可以叫,卻仍不斷哀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還看到一對兄弟,分屬南北兩軍,其中一個拿起軍刀刺穿另一個的身軀。噢,天啊,這是兄弟相殘啊,是該隱和亞伯的歷史重演啊,而我也變成了該隱。上帝到底會怎麼處置這個讓兄弟兵戎相見的國家?」布蘭說著,禁不住啜泣起來。
馬修放下膝上的寫字檯,把雙胞胎弟弟摟進懷裡,陪他一起哭泣,讓他盡情宣洩所有經歷過的痛苦、戰慄和夢魘。馬修抱著他,汲取他的痛,注入自己的心。
等到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後,布蘭凝視著雙胞胎哥哥:「謝謝你。」
馬修緊緊抱著他:「你回來了,布蘭,我們又在一起了。」
「是的,永遠在一起。」
「真高興你能回到現實。」
「回到現實很痛苦,我必須把痛苦帶走。」
馬修吃驚地問:「什麼?」
「馬修,哥,我要走了。」
「什麼!」馬修看著布蘭抬頭挺胸,堅定地站在眼前。黃色緞子窗簾溫暖了陽光,也照亮了布蘭的頭髮。「要去哪裡?」
「你猜不到的。」
馬修等著。
「爸收到威爾斯的邁克堂哥寄來的信,一群人前往巴塔哥尼亞殖民,已經到了,我要加入他們。你說,那是不是長久的夢想成真了呢?」
「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去……」
「親愛的哥哥,你要在這裡靠你的筆建立你的名聲。我知道創作故事也是事業,儘管爸不這麼認為。而且威爾斯的生活需要體能,你沒辦法承受的。」
「你說得對,」馬修承認,「我會是累贅。」
「我不會再離你遠去了,絕對不會,」布蘭跟他保證,「就算在巴塔哥尼亞也是。我會跟你分享一切,你可以寫在故事裡,仿如身歷其境一般。邁克堂哥說那是個位於威斯普加的小地方,大家都適應得很好,我什麼事都會告訴你,完完整整地告訴你我所經歷的人事物。」
「你跟希拉說了嗎?」
布蘭搖搖頭。
「你知道這也會對希拉造成很大的影響,她一直戴著你的戒指。」
「我會在晚飯時跟大家說,也會叫媽請羅凱斯家人過來。」
全家人聚在一間大而幽暗、牆壁鑲著橡木的飯廳吃晚餐,水晶吊燈綻放的光線略顯不足。沉重的棕色窗簾與書房裡的一樣,現在拉上以阻絕寒夜。燒得猛烈的爐火卻溫暖不了這偌大的洞穴。
用餐期間,話題大都圍繞著威爾斯人遠赴巴塔哥尼亞一事,麥達克斯先生和羅凱斯醫生都感同身受般興奮不已。
「真有趣,」格雯說,「爸,你怎麼不去?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會去。」
馬修和布蘭隔桌互望,但布蘭微微搖頭。
吃完甜點,麥達克斯太太把椅子往後一推,點頭要格雯和希拉跟著她,但布蘭攔住她們:「媽,等一下,我有事要說。剛才大家都很興奮地討論遠赴巴塔哥尼亞,還有在威斯普加建立僑居地的事情。多年以前,在馬修出事之前,我們也夢想過加入麥德朗地主勘察適當的移民地點的行程。所以,如果我決定加入這次移民,到威斯普加展開新人生,相信你們應該不會驚訝。今天我已經寫信給邁克堂哥和派瑞先生,寄去威斯普加了。」
聞言,眾人一陣錯愕。
布蘭打破沉默,笑著說:「羅凱斯醫生說,溫暖一點的氣候比較適合我。」
麥達克斯先生問:「要找溫暖一點的氣候非去巴塔哥尼亞不可嗎?你可以去南部,去南卡羅萊納或喬治亞呀。」
布蘭緊閉雙唇,一臉痛苦:「爸,你忘了我才從哪裡回來,做了什麼事嗎?」
麥達克斯太太說:「兒子,你爸爸並沒忘記,可是戰爭已經結束,你必須儘快忘掉它。」
「到南部?我想我在南部聯盟應該不受歡迎吧。」
「可是威斯普加,真遠啊!」麥達克斯太太的眼眶盈滿淚水。希拉臉色蒼白但神情堅定,從皮包里抽出一條手帕遞給她。「要是你能重振精神,和馬修一起學威爾斯語,然後和你爸爸一起做生意……」
布蘭搖搖頭:「媽,你知道我沒辦法和爸一起做生意,也不像馬修那樣有可以在這裡派上用場的才華。能讓我找回自己的方法唯有離開這裡,何況,如果要學威爾斯語,跟一輩子講威爾斯語的人相處應該是最好的方式吧?」
麥達克斯先生慢慢地說:「兒子,雖然你嚇了我一跳,但你似乎有正當的理由,威爾,你覺得呢?」他轉頭看羅凱斯醫生,他正把菸草塞進菸斗。
「爸,某種程度上,馬多克讓我覺得有同感。」布蘭說,「馬修和我今天晚上又把格溫·瓊斯那首描寫他的詩讀了一遍。」他看看格雯,「你記得嗎?」
她吸口氣:「我從來不讀威爾斯語,除非爸逼我。」
「馬多克在深深絕望中離開威爾斯,因為兄弟鬩牆,骨肉相殘,就像我們在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爭中的所作所為,『直到上帝似乎不再關懷人類的子孫』。」
麥達克斯先生吸了一口煙:「你真的記得。」
「好小子!」羅凱斯醫生給予肯定。
「我記得,而且非常清楚。戰爭期間,上帝遠離戰場。人類之子鐵著心腸彼此爭鬥,上帝自然會遺棄我們。上帝知道奴隸制度是邪惡的,戰爭也是邪惡的,不容存在的邪惡。」
希拉把空了的甜點盤推到一旁,起身走到布蘭身邊,跪地,衝動地握起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
他把她的手牽起來:「我上戰場時以為人類是理性的,結果發現事實不然。原來人類從來就不理性,所以我長大了,而馬修早就長大了。我知道如果他跟我一塊兒去威斯普加,會給我很大的幫助,當然我也可以幫助他,但我們也知道這是行不通的。」
麥達克斯太太拿著希拉的手帕掩面哭泣:「不會再有戰爭帶給人類那麼恐怖的災禍了。」
麥達克斯先生說:「親愛的,不要再讓布蘭想起戰爭。或許離開梅里奧尼思去威斯普加,是讓他遺忘戰爭最好的辦法。」
馬修凝視父親,看著他讓自己「麥達克斯父子的店」的夢想消失在威斯普加的荒野中。
「布蘭。」希拉起身,俯視著他。
「小希拉。」
「我不是小希拉了,布蘭,在你上戰場前一晚,把戒指套在我手指的時候,我就不是小希拉了。」
「孩子,」羅凱斯醫生告誡她說,「羅凱斯和麥達克斯兩家再次結為親家,是我心裡最珍貴的願望,當布蘭跟我說要追求你的時候,我衷心地祝福他,但時機未到,你才十七歲。」
「很多女孩在十七歲都結婚當媽媽了,我想以妻子的身份和布蘭一起去威斯普加。」
「希拉,」羅凱斯醫生說,「你必須再等一等。再過一兩年,等布蘭把一切安頓好,你就可以過去了。」
布蘭緊握希拉的手:「不必今晚就作決定。」
最後,跟布蘭一塊去的是格雯,不是希拉。麥達克斯先生看到格雯和傑克·歐基夫躲在馬房門後接吻,於是毅然決定她必須陪哥哥去威斯普加。不管格雯流多少淚,如何歇斯底里,不管麥達克斯太太怎麼苦苦哀求,都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格雯和希拉都哭成了淚人兒。「不公平,」格雯哽咽著說,「女人竟然不能決定自己的人生。我恨男人!」
馬修試著替希拉懇求羅凱斯醫生,但醫生堅持她至少要等到十八歲,布蘭有了適宜的生活條件之後才能去。
兄妹倆離開後,店和家裡變得冷清多了。馬修早上處理帳務,下午和晚上則待在起居室的僻靜角落寫作。他出版了第一本小說,獲得熱烈反響,現在正努力耕耘第二部作品。是寫作,還有希拉的談話——她常從麥德朗到梅里奧尼思來——驅使他勇往直前。
「布蘭很好,」他要希拉放心,「他傳來的都是好信息。」
「他們應該連威斯普加都還沒到吧,」希拉反駁說,「他顯然沒機會寄信。」
「你知道布蘭和我不需要寫信。」
她輕嘆一聲:「我知道,我和布蘭也有可能那樣嗎?」
「你們會達到另一種融為一體的境界,或許更好,但不會像這樣。」
「他會請我過去嗎?」
「你得給他一點時間,希拉——還是時間的問題。布蘭需要時間在新的天地安頓下來,展開新的人生,你父親也需要時間習慣這個轉變,讓唯一的孩子到離自己大半個世界那麼遠的地方去。」
「格雯怎麼樣?」
「一邊生氣一邊自憐,同時也一邊享受船上水手圍繞著她,任她呼來喚去的快感。然而,她到威斯普加不會快樂的。她向來不喜歡炎熱的天氣,更不喜歡過苦日子。」
「嗯,她不像我那麼男孩子氣。她一直覺得我爸很糟糕,怎麼可以讓我跟你和布蘭到處亂跑,玩那些粗野的遊戲。你父親會反悔,讓她回家嗎?」
「只要傑克在就不可能。而且就算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也不准我們事後批評。」他頓了一下,「希拉,記得那些古老的印第安詩文嗎?」
「提到黑頭髮藍眼睛的那些嗎?」
「對,它一直迴蕩在我的腦海,怎麼也忘不了,尤其是這一首——
靈魂的主,呼吸的主啊,
螢火蟲、星星和光的主啊,
誰能使世界免於滅亡?
誰能阻止那即將來臨的夜?
藍眼睛,藍眼睛,可以看清一切。」
「好美啊,」希拉說,「但我不太了解它的含義。」
「不能按字面解讀。印第安人相信,只要每一代都有藍眼睛的孩子,萬事就會順利。」
「但不是每代都有吧?這附近很久沒出現藍眼睛了。」
「我覺得那說的不只是他們族裡。不管怎樣,你和格雯至少都帶有一點印第安血統,你們也都有這首歌里的藍眼睛。」
「所以,從某種角度來看,」希拉夢囈般地說,「我們是風族的最後一代了,除非……」
馬修對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一定會有個黑頭髮、藍眼睛的小寶寶。」
「什麼時候呢?」希拉問道,「布蘭去了另一個世界,而等到我爸發現我已經長大,願意放我走的時候,我可能白髮蒼蒼,滿臉皺紋了。」她焦慮地望著他。
馬修的作品得到的評價越來越高,麥達克斯先生終於認為寫作「還有點用處」,而非憑空捏造亂寫一通或不值得認真看待的東西。樓下一間沒人使用的房間被裝修成書房,羅凱斯醫生還替馬修設計了一張更大、更有效能的膝上型書桌。
書房在屋子後面,看出去就是草坪和樹林。秋天時,馬修盡情欣賞繁盛美麗的樹葉。在他的要求下,房間沒什麼家具,只有一張黑色的皮沙發,讓他疲累時可以倒在上面休息。隨著天愈來愈冷,他晚上待在那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壁爐前擺著一張管家用的桌子,還有一張舒適的淑女椅。椅墊是藍色的,希拉眼睛的顏色——是希拉的椅子,他想。
仲夏之後,信件開始定期寄達。布蘭信守承諾,將所見所聞描繪得栩栩如生。
太驚人了!每件事情竟然都有牽連,至少對流著威爾斯血液的我們來說是如此。在這裡我最好的朋友是理查·羅凱斯夫婦和他們的兒子裡奇。他們跟我們兩家可能也是遠親,因為羅凱斯不是個常見的姓,就算在威爾斯也一樣。理查說他們的祖先很早就移民到新世界,後來又回到威爾斯,因為在清教徒的村落和城鎮間,發生了慘無人道的獵殺女巫事件。他們有個祖先沒有被燒死,但差點因此喪命。他們不確定故鄉在哪裡,可能是在塞倫附近。
里奇眼裡沒有別人,只有格雯,我希望她能接受他的愛意,因為我覺得沒有比他更好的妹夫了。可惜格雯的心上人是格達。格達的體格比較高大、健壯(或許吧),也愛出風頭。
我不喜歡他。吉麗說他很有野心,他對我們所有人的態度十分高傲。不過,他的確給了我們莫大的幫助。如果沒有印第安人,我想移民大概存活不了,因為一切都跟家鄉迥異,如栽種時間、農作物種類和灌溉的方式等。印第安人不只友善,更鼎力相助,我們真的非常感激。我多希望格達能和他的同胞一樣,不要那麼飛揚跋扈。我們都不喜歡他對待他妹妹的方式,好像把她當成手下甚至奴隸使喚。
更令人驚奇的是,吉麗跟格雯和希拉擁有相同的特徵,兩眼分得很開,眼角微微下垂(不過她的眼珠是溫暖的褐色,不是藍色的),顴骨高且鼻子細長。當然,還有一頭烏亮的直發。大家都注意到格雯和吉麗很像。除了羅凱斯家,我並未跟任何人提起馬多克的傳說,而且羅凱斯家聽了也沒有一笑置之。真的,事實奇妙到恐怕連編都編不出來,馬修,替我把這些寫成故事喲。
我會的,馬修默默地答應。我會的,但你得告訴我更多事情才行。
我的房子快蓋好了,既寬敞又通風,還有陽台呢。大家都知道那是為我的新娘及未來的孩子搭建的。吉麗常過來在一旁看,讓我很不安。我知道那不是她自己的意思,應該是吉達派她來的。我說了很多關於希拉的事,還有我多期待她的到來。馬修,我的孿生哥哥,請發揮你對羅凱斯醫生的影響力,讓她儘快過來。他為什麼還要把她留在身邊呢?我需要她,現在就要。
冬天的腳步近了。馬修沒辦法出門,希拉就幾乎每天都在下午茶時間從麥德朗到梅里奧尼思來看他。如果她沒有出現,馬修就開始思念——雖然他不願承認。他正加速完成第二部小說,工程比第一部浩大。現在,他很容易疲倦,總是躺在黑沙發上遙想布蘭和威斯普加。就這樣過了一年,進入第二年的秋冬。他覺得離孿生弟弟更近了,每當睡意矇矓之際,他覺得自己真的置身於乾燥的威斯普加,親身經歷僑居地發生的一切。
每天早上,當他用黑色的軟鉛筆在筆記本上寫稿時,仿佛在記錄前一晚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一切。
「馬修,你的臉色好蒼白。」一天下午希拉坐在淑女椅上,邊替他倒茶邊說道。
「好冷啊,就算火一直燒,濕氣還是不斷侵入我的骨髓。」
他轉過頭不去看憂心忡忡的希拉,而凝望著窗外迫近的夜晚:「我得趕快把書寫完,可是時間不多。故事跨越很長的時間,一路追溯到爭奪格威內德王位的威爾斯兄弟。馬多克和哥哥格威岱爾離開威爾斯,來到這附近,當時的山谷還是一座融冰積成的湖,這對兄弟再次展開爭鬥。格威岱爾想要權力,想要別人奉他為主。我們一次又一次看到手足相殘的場面,就像布蘭在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爭中親眼目睹的一樣。我們還流著那些傷口的血。從該隱和亞伯開始,這就是人類最原始的模式,一張似乎無法突破的網。除非遏止,否則它會將我們摧毀殆盡。」
她雙拳緊握:「有辦法阻止嗎?」
他回頭看她:「我不知道,希拉,我每天睡著了都做夢,看到黑暗和邪惡的事物,成千上萬的孩子慘遭戰爭毒手,無一倖免。」他拉住她的手,「我不是信口雌黃的人,親愛的,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但不知怎麼的,我就是確信在威斯普加發生的事情會對未來造成重大的影響。請再念一次布蘭今天寄達的信給我聽,拜託。」
她把信從茶几上拿起來,放到燈下。
親愛的哥哥,親愛的希拉,你們什麼時候才會來?馬修,如果你沒辦法帶希拉過來,那就讓希拉帶你來吧。她信中說你受盡冬天的折磨,她很擔心。這裡發生了很多值得關注的事。路威林·帕夫苦戀著吉麗,我覺得她應該會接受他。格達一直強迫她接近我,不管我一再強調我已經訂婚,而且希拉這一陣子就要來跟我們會合。他總是一意孤行。別讓我成為負心人!
村裡有人過世了。我們不准孩子們攀上那個替移民區擋風的懸崖,但不知怎麼的,有個孩子卻爬上陡坡而不幸墜崖。大家都悲傷不已。人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幾乎閒不下來。忙碌或許是件好事,那會幫助我們所有人,特別是有小孩的父母度過這段日子。里奇已經成為精神支柱,只有他能分擔那位母親的淚水,或許是因為他不以哭泣為恥吧。
「他是個好人,那個裡奇,」馬修說,「他會為格雯做任何事。」
「說得好像你認識他一樣。」
馬修微笑地說:「我認識他啊,通過布蘭,還有我的小說認識的。發生在里奇和布蘭、格雯、吉麗身上的事,對我的故事都很重要,甚至可以改變它。」她懷疑地望著他。「希拉,這本書在催促著我,要我趕快寫。它讓我異常興奮,也給我動力。它的字裡行間融合了虛構與事實。在某個時間發生的事,會改變另一個時間發生的事,這遠遠超乎我們的理解。格達的所作所為會影響這本書,甚至整個世界。沒有什麼事情,也沒有人渺小到無關緊要。你的行動也會讓一切改觀。」
馬修在初冬時染上肺炎,身體越來越弱,羅凱斯醫生每天都來看他。馬修整天裹著毛毯躺在沙發上。他仍繼續寫小說,也接連賣出好幾個故事。他把為數可觀的酬勞都放在書房的保險箱裡。現在他寸步也不離開書房了。
覺得太累而寫不下去的時候,他就陷入淺淺的睡眠,做著生動逼真的夢。夢裡,布蘭和威斯普加移民區比寒冷的梅里奧尼思更真實。
夢中,他來到那塊平坦的岩石,平常有秘密要說的時候,都會跟希拉約在這裡。但夢裡出現的不是希拉,而是一個大概十二歲的男孩,穿著怪異而破舊的衣服。男孩躺在岩石上,也在做夢,他的夢和馬修的夢交織在一起。
格達在追求格雯。要阻止他。寶寶必須來自馬多克。格威岱爾的血脈是污穢的,血液里只流動著驕傲和對權力及報復的渴望。馬修,阻止他。
他看到他的孿生兄弟,但不是身在威斯普加的布蘭……是布蘭嗎?是個跟他們年紀相仿的青年,站在湖畔。身後站著另一個年紀稍長的青年,面貌神似布蘭但不是布蘭,因為他的眼底有著怨恨,像格達。兩個人開始扭打,你死我活地格鬥。
湖邊有一堆花朵熏燒起來,小小的紅色火舌吞噬玫瑰花瓣——「馬修!」
他睜開眼,媽媽端著一杯甘菊茶,擋住視線。
越來越厚的手稿旁邊,擱著一張仔細畫出的族譜,像雙螺旋一樣,朝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一邊是希望,另一邊則是災殃。小說,布蘭,威斯普加,在他心底緊緊糾纏。
冬天,酷寒。
「一旦白晝開始變長,寒意會變得更重。」馬修對羅凱斯醫生說,他正一臉嚴肅地聽著馬修的心臟和胸腔。
他往後一仰,凝視著青年:「馬修,你在鼓勵希拉。」
馬修笑了:「我一直都在鼓勵希拉呀,從我們都還小,她想爬樹爬得跟我和布蘭一樣高的時候開始。」
「我不是說那個。你明知不可能,還鼓勵她去威斯普加跟布蘭會合。」
「當布蘭跟你說要娶希拉時,你曾祝福他。」馬修提醒他。
「那是因為認定布蘭會永遠待在這裡,繼承他父親的衣缽。」
「羅凱斯醫生,祝福是收不回來的。」馬修勸他,「希拉的心跟著布蘭到威斯普加去了。我知道她目前女代母職,還要負責料理三餐。但羅凱斯醫生,她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妻子,你不能永遠把她綁在身邊。」
醫生氣得臉紅脖子粗:「你竟敢說這種話!」
「那是因為我衷心愛她,一輩子愛她。我會跟你一樣深深想念她。沒有希拉,沒有布蘭,我等於喪失了生命的所有意義,但我不會自私地不准他們離開。」
醫生的臉更紅了:「你是在指責我自私嗎?」
「或許該說是疏忽,不能說自私。」
「你、你……若非你是個跛子,我早就……」羅凱斯醫生放下揚起的手,轉身離開。
三月的午後,偶有飛濺的雨點落入煙囪,把火弄得嘶嘶作響。馬修認真地望著替他端茶來的希拉:「希拉,時候到了,你得去威斯普加。」
「你知道我想去,」她伸手握住他纖弱的手指頭,「但我爸爸說明年再看看。」
「明年就來不及了,布蘭現在需要你。你父親那裡是說不通的,就算到了明年,他還是會說明年。他不會讓你去的。」
她看著爐火:「我希望能在父親的祝福下成行,但你說得對,他不會祝福我。問題在於錢,還有找船和取得通行證——這對女人來說不是不可能,卻不是容易的事。」
「你非去不可,這個春天,等冰塊一裂,船可以航行就出發。」
「馬修,為什麼這麼緊急,這麼突然?」
「布蘭昨天跟我聯繫了。」
「出了什麼事嗎?」
「跟布蘭沒有關係,可是格達……里奇……」他突然咳了一陣,等他靠在沙發上時,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
希拉仍然每天過來坐在爐火邊的淑女椅上,替他端茶,用笑容溫暖他。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沒有再對她提去威斯普加的事。直到有一天,當光禿禿的樹梢萌出新芽時,他焦急地迎接她。
他幾乎等不及她放好茶盤坐下來:「希拉,打開那個保險箱。」他仔細地告訴她密碼,看著她的手指轉動刻度盤,「就是那樣,很好,把那個淺黃色的信封拿出來,那是給你的。」
她驚訝地望著他:「給我的?」
「前幾個星期我一直在不停地寫。」
「父親說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書寫完了嗎?」
「大致完成,但還不完整,也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總之我在忙別的事。把信封打開。」
她照做了:「錢,還有……馬修,這是什麼?」
「票。四天後有艘船開往南美,你必須搭上那艘船。」
「可是馬修,我不能讓你……」
「那是我靠寫作賺來的錢,要怎麼花是我的事。希拉,布蘭需要你,你非去不可。你必須恢復該有的平衡。」
「什麼平衡?」
「這條血脈必須是馬多克的,不能是格威岱爾的。」
「我聽不懂,你的臉好紅,你……」
「我沒發燒,那是書里的一部分……你真的愛布蘭嗎?」
「全心全意。」
「愛到可以不要你父親的祝福,偷偷離開麥德朗嗎?」
她把信封拿在胸口。
「你會去吧?」
「我會去。」她牽起他冰冷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一切都會順利,」他保證,「當你漂洋過海,我會陪伴著你;當你渡過河流,它們不會淹沒你;從火中穿過的時候,你不會燒傷,火焰無法傷害你。因為那盆火是玫瑰,玫瑰……」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也承受不了別離之痛。
羅凱斯醫生暴風般衝進梅里奧尼思。他咆哮著:「她的錢從哪裡來的?是誰給她通行證的?」
馬修微笑著,短暫地感激羅凱斯醫生認定他只是個跛子,不可能張羅那麼多事情。
醫生走進書房檢查馬修的心臟時,怒氣已經冷下來,不再叫囂:「事情變成這樣,我想你應該很高興吧?」
「希拉和布蘭彼此相愛,」馬修淡淡地回答,「讓他們在一起是對的。何況你對威爾斯的傳統和那個移民區都這麼感興趣,你會改變想法的。你可以去拜訪他們啊。」
「夠了,我的工作怎麼辦?」
「你好幾年沒休假了,現在該是時候了。」
羅凱斯醫生只做了粗略的檢查,說:「等天氣暖和點,你就會舒服多了。」
夏天來得很慢。
馬修把書稿寄給出版商了。他的背痛一天比一天難熬,心跳失去控制般忽慢忽快。夢裡他跟布蘭在一起,等待希拉。布蘭旁邊是格雯,她憤恨未消,但跟里奇在一起時會笑了,會回應他堅定的愛、他的坦率。但她同時被格達迷惑著,被他強烈而深邃的眼眸,以及眼底的迷離深深吸引。他的眼神與里奇直率的眼睛迥然不同。她知道里奇愛她,但格達的奇異更讓她神魂顛倒。
她腳踏里奇和格達兩條船,這樣遲早會出事。當馬修陷入更深的夢鄉時,岩石上的男孩這樣告訴他。
格達和布蘭站在懸崖上,俯瞰僑居地的屋舍。格達慫恿布蘭娶吉麗,然後把格雯嫁給他,藉此鞏固未來。
「什麼未來?」布蘭問。
格達品評般低頭看著欣欣向榮的僑居地:「我們的未來。」
吉麗也來了,深情款款地凝視布蘭,她實在好像希拉,又不像希拉。
等等,弟弟,要等希拉啊!千萬不要相信格達!
晚餐送來,使馬修從夢裡驚醒。他吃了幾口就把托盤推到一旁,回到夢中。
威斯普加的熱度,溫暖了他顫抖的骨頭。
布蘭,要是我可以跟希拉一起去該有多好。
又是格達。格達站在他最喜歡的懸崖頂,俯視移民區,他想據為己有的移民區。
旁邊有人,不是布蘭,而是里奇。
他們吵了起來。為格雯吵,為移民區吵。在懸崖邊爭吵不休。
馬修不安地在沙發上蠕動,雙眼緊閉。男孩出現,另一個時代的男孩,正強烈地懇求他:「馬修,你必須幫助里奇,拜託你……」
很久很久以前,人們不會這樣爭吵,當時晨星仍一起歌唱,人類的孩子歡樂地喊叫。
但不和諧的音符出現。
馬多克和格威岱爾決鬥
格達和里奇
里奇,小心啊,格達有刀
里奇及時發現,抓住握刀的手,一扭,刀掉了。格達伸手要撿,憤怒地咆哮。伸手去撿,結果失去平衡,跌倒——跟著刀掉下去,從懸崖邊跌下去,墜啊,墜啊……
吉麗大聲尖叫,不停地尖叫。
馬修在等布蘭的下一封信,但信一直到紫丁花完全綻開才來。
親愛的孿生哥哥:
希拉到了,終於到了,但我的摯愛卻來到一個騷亂與憂傷之地。格雯在哭,哭個不停。吉麗不哭了,但眼中憤恨難消。格達死了,意外死於里奇之手。格達開啟爭端,還抽出刀來。里奇把刀打掉,格達想撿,卻失去平衡跌落懸崖摔死。那是意外,沒有人責怪里奇,包括吉麗在內。然而,里奇卻覺得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裡,他覺得自己的雙手沾滿血腥。
兄弟之爭幾時休?格達想要權力,我無法哀悼他的死,只能哀悼他的人生,放縱又驕傲的人生。格雯為什麼哭呢?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家,」她哀號著,「我想回家。」
所以里奇會帶她回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誰知道。
格威岱爾找上馬多克決鬥,輸了,爭鬥傳續到格達身上,兄弟相殘。
載著希拉過來的船,又把格雯和里奇送回北美大陸,回到山谷的百合間、紫丁香花叢後的梅里奧尼思和商店來,父親終於有了夥伴,店將易名為「麥達克斯和羅凱斯」。
噢,希拉,我的希拉,
旋律和頌歌的主啊,
燦爛燃燒的玫瑰的主啊,
藍色終將修正錯誤的過往,
即使一路黑暗漫長,
藍色也會綻放動人的光亮。
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使馬修驚醒,他不再看見威斯普加,不再看見布蘭和希拉。
「格雯……」他喘著氣,「里奇……等不及了……對不起……」
接著咳聲占據了他,一陣折騰之後,只留下劇痛。他的背如爆開般疼痛,屋子開始變暗,一股如腐爛花朵的刺鼻惡臭令他窒息。在啪啦爆裂的火焰中,沒有光,也沒有溫暖……
「馬修!」梅格睜開眼,大聲叫著馬修的名字。小貓跳下床,阿南達則一動也不動。
發生什麼事了?馬修怎麼了?查爾斯·華萊士呢?查爾斯·華萊士沒事吧?
好奇怪啊,她想,從哈瑟斯之後,和馬修的心語比跟任何人都清晰,或許是因為馬修和布蘭彼此心語的關係吧。
她探尋查爾斯·華萊士,卻一無所獲。她也感覺不到高迪爾。前幾次當查爾斯·華萊士被帶出別人身體的時候,她都看得到他,也看得到獨角獸。
「我得下樓。」她大聲說,匆忙穿上拖鞋。
阿南達跟著她下樓,踏到第七級台階使它咯吱作響,狗嚇一跳,吠了一聲。小貓輕悄地跟在後面,腳步輕盈,第七級台階只發出輕微的聲響。
廚房的火熾烈燃燒,水壺嗡嗡地叫。一切看起來是那麼溫暖、舒適而正常——除了搖椅上的歐基夫太太。小貓走向她,跳到她的膝上,滿足地低聲叫,收起尖銳的小爪子。
梅格問:「查爾斯·華萊士還沒回來嗎?」
「還沒。你還好吧,梅格?」媽媽說。
「我很好呀。」
「但你的臉色蒼白。」
「可以請桑迪和丹尼斯做清湯給我嗎?」
「當然沒問題,姐。」桑迪說,「我來做。要雞肉還是牛肉?」
「各半匙,謝謝,再加一勺檸檬汁。」她以全新的觀點審視雙胞胎。她和查爾斯·華萊士比和雙胞胎親近,是因為他們是雙胞胎,彼此能互相滿足的關係嗎?她看看電話,然後望向她的婆婆:「媽。碧吉,你還記得希拉嗎?」
歐基夫太太看著梅格,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閉上眼睛。
「媽,希拉真的去了威斯普加吧?」梅格注視著老婦人,需要她的保證。
歐基夫太太縮著手臂,身子搖晃起來:「我忘了,真的忘了。」
莫瑞太太焦慮地看著女兒:「梅格,你在說什麼?」
「所有的事情全繫於布蘭吉洛的祖先是誰。」
桑迪遞給梅格冒著熱氣的杯子:「姐,過去的事都發生了,知道誰是布蘭吉洛的祖先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有一個時間還沒有發生,」梅格試著解釋,雖然知道自己的講法很玄,「就是查爾斯·華萊士必須改變的應成而未成之事,我想他成功了。那是歐基夫太太教他盧恩文的時候所賦予他的使命。」
「不要說了!」歐基夫太太猛然站了起來,「帶我去找查克,快點,否則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