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岩石賜予險峻

2024-10-11 01:27:43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刺耳的電話鈴聲把梅格驚醒。她的心怦怦跳著,匆忙下床,幾乎無視阿南達的存在。她拖鞋穿了一半,只塞了一隻胳膊在睡袍里,就踉蹌地下樓走進父母的臥房,但他們不在,於是她趕緊去廚房。

  聽電話的是父親,他說:「沒問題,歐基夫太太,我們會立刻過去接你。」

  不是總統。

  歐基夫太太?她為什麼三更半夜打電話來?

  雙胞胎也站在門口。

  「怎麼回事?」莫瑞太太問。

  「就像你們聽到的,是歐基夫太太。」

  「半夜啊!」桑迪大聲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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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前從沒打過電話給我們,」丹尼斯說,「不管什麼時候都沒有。」

  梅格鬆了口氣:「不是總統就好。她想做什麼?」

  「她說她發現了一樣東西,想讓我看看,要我立刻過去接她。」

  「我去,」桑迪說,「爸,你不能離開電話。」

  「你碰到全世界最奇怪的婆婆了。」丹尼斯對梅格說。

  莫瑞太太打開烤箱的門,熱麵包的香味飄出:「來吃點奶油麵包吧。」

  「梅格,把睡袍穿好。」丹尼斯下令。

  「是,醫生大人。」她左手伸進袖筒里,然後繫上了腰帶。如果繼續和家人待在廚房,時間就會流逝。被電話鈴聲打斷的心語已經迷失在潛意識的某處。她討厭鬧鐘,因為鬧鐘總是突然把她吵醒,讓她忘記夢到了什麼。

  心語的事情和歐基夫太太有關係。但到底有什麼樣的關係呢?她努力思索。螢火蟲,跟螢火蟲有關。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還有害怕的味道。她搖搖頭。

  「梅格,怎麼了?」她母親問。

  「沒什麼,我在想事情。」

  「先坐下來,喝杯熱茶再想。」

  歐基夫太太這件事很重要,但她記不得為什麼,因為心語消失了。

  「我馬上回來。」桑迪說著,就走出廚房。

  「到底是什麼事呢……」丹尼斯說,「歐基夫太太行事總是出人意料,幸好我沒去念精神科。」

  母親端來一整盤香噴噴的麵包,打開水壺,然後突然說道:「你們看!」

  梅格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結果發現小貓和阿南達呈一路縱隊走進廚房。小貓尾巴翹得極高,碎步前進,仿佛在引領大狗,大狗則拼命搖著尾巴。看到這幕,大家都笑了,但是當這兩個傢伙經過放電話的桌子時,眾人的笑聲瞬間凍凝。自從總統打電話來以後,電話又響了兩次,一次是凱文,一次是他母親。它什麼時候還會再響?誰會打來呢?

  熱麵包比梅格想像中的更美味,茶也讓她暖和起來。至少在這一刻,她放鬆了不少。阿南達乞求似的低鳴起來,於是梅格撕了一小片吐司給她。

  屋外傳來汽車聲、關門聲,不一會兒,桑迪就和歐基夫太太一起走了進來。老婦人頭髮上勾著蜘蛛絲,滿臉髒污,手裡握著幾張紙。

  「身體裡面有個聲音叫我上閣樓,」她得意地說,「那個名字——瘋狗布蘭吉洛,讓我想起一件幾乎忘記的事。」

  梅格看著她的婆婆,心語突然涌回心頭。「碧吉!」她大叫。

  歐基夫太太好像要打梅格似的沖向她:「你說什麼?」

  梅格抓住老婦人的手:「碧吉,媽,你以前叫碧吉!」

  「你怎麼知道?」老婦人激動地問,「你不可能知道的!從查克以後就沒人叫我碧吉了。」

  淚水擠滿了梅格的眼眶:「噢,碧吉、碧吉,我真替你難過。」

  全家人詫異地看著她。莫瑞先生問:「這是怎麼回事,梅格?」

  她緊握住婆婆的手不放,回答:「歐基夫太太小時候叫碧吉。媽,對不對?」

  「我寧可忘記。」老婦人沉重地說。

  「還有你管查爾斯·華萊士叫查克,」梅格堅持往下說,「而查克是你的弟弟,你非常喜歡他。」

  「我想坐下來,」歐基夫太太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我要給你看個東西。」她把一個黃色信封拿給莫瑞先生,「你看看。」

  莫瑞先生把眼鏡推上鼻樑:「這封信是威斯普加一位布蘭·麥達克斯先生寄給住在這裡的馬修·麥達克斯的。」

  雙胞胎面面相覷。桑迪說:「我們晚上在幫梅格找資料的時候,才討論到馬修·麥達克斯。他是十九世紀的小說家。信上有日期嗎?」

  莫瑞小心翼翼地從舊信封中抽出一張泛黃的信紙:「1865年11月。」

  「所以這位馬修·麥達克斯很可能就是丹尼斯在學校讀的那本書的作者了!」

  「請爸爸念一下。」丹尼斯打斷他的孿生兄弟。

  親愛的馬修哥哥,近來可好?十一月的威斯普加好溫暖,家鄉下雪了嗎?我和這群來自威爾斯的人相處融洽,仿佛認識了他們一輩子。僑居在這個不毛之地,真是難忘的經歷!孩子們在學校學習威爾斯語,我們則一邊工作一邊歌唱。

  最奇妙的事情莫過於家族的傳說應驗到我身上了。爸爸和羅凱斯博士一定會興奮得不得了。我們從小就在聽馬多克離開威爾斯到新世界的傳說,一如別的孩子聽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長大。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你會相信,因為這絕對是真的。這裡有位藍眼睛的印第安人,自稱是一位威爾斯王子的後裔,而那位王子來美洲的時間遠早於其他白種人。

  他不知道祖先是怎麼到達南美的,但他發誓,他母親所唱的歌都說他是威爾斯王子的藍眼睛後裔。他名叫格達,但那不是本名。他的母親在他和妹妹還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他們被一位英國的牧場主人撫養長大。那個英國人不會念威爾斯名字,就叫他格達。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妹妹的名字:吉麗。她沒有藍眼睛,但她非常漂亮,有細緻的五官和一頭烏亮的直發,喜歡綁長長的辮子。她讓我想起我摯愛的希拉。

  格達相當能幹,也很自負,一心想當領導者,對愛好和平的族人造成莫大的困擾。

  然而,古老的傳說竟在此迎接我,真是太神奇了!至於我們的妹妹格雯,她則無謂地聳聳肩說:「我才不在乎有沒有那種無聊的傳說。」她不喜歡這裡,但她顯然很享受每個年輕男子都圍著她轉的生活。

  明年春天,羅凱斯博士會不會讓希拉過來陪我呢?這裡的女人一定都會喜歡她,而且她也會帶給格雯一點家的感覺。馬修,我在這裡很開心,我知道希拉會永遠成為我的伴侶,與我快樂地度過一生。這裡的人不會歧視女人,格雯就是典型的例子。或者你也一起來,帶希拉同行?我們一切都已安頓妥當,一定可以好好照顧你,這裡乾燥的氣候也比家鄉的潮濕適合你。我需要你們兩個,快來吧。

  永遠愛你的弟弟

  布蘭

  莫瑞先生念完了,說:「信是很有趣,歐基夫太太,但它為什麼重要到非要我看不可?」還讓你三更半夜打電話來?他默默地在心裡加了這句。

  「你不明白嗎?」

  「我不懂,對不起。」

  「還以為你有多優秀呢。」

  莫瑞太太說:「這是從威斯普加寄來的。奇怪的是,你竟會有從威斯普加寄來的信。」

  「對呀!」老婦人洋洋得意。

  莫瑞先生問:「你是從哪裡找到這封信的,歐基夫太太?」

  「告訴過你了,從閣樓里。」

  「而你娘家姓麥達克斯,」梅格對老婦人微笑,「所以他們都是你的祖先,這位布蘭·麥達克斯,和他哥哥馬修,還有妹妹格雯。」

  她點點頭:「沒錯,他女朋友希拉可能也是。麥達克斯和羅凱斯則都是我家族的人。」

  丹尼斯開始對這位老太太另眼相看:「桑迪晚上才在找威斯普加的資料,他說1865年威斯普加有個威爾斯僑居地。所以你有個祖先到那裡去了?」

  「似乎如此,不是嗎?而那個布蘭吉洛,他就是來自威斯普加。」

  莫瑞先生說:「那真是驚人的巧合……」妻子瞥他一眼,他頓了一下:「我還是不知道信和布蘭吉洛有什麼牽連,或說其意義何在。」

  「你不知道?」歐基夫太太問。

  「請告訴我們吧。」莫瑞太太和緩地說。

  「名字啊。布蘭、希拉、吉麗,把它們拼湊起來,就跟布蘭吉洛差不多了。」

  莫瑞太太既驚異又欽佩地看著她:「太驚人了!」

  莫瑞先生問:「還有別的信嗎?」

  「以前有。」

  「現在呢?」

  「找過了,但沒找到。我在回家的路上就在想布蘭吉洛,記得查克和我……」

  「查克和你怎麼樣,媽?」梅格刺探道。

  歐基夫太太撥開眼前纏著蜘蛛絲的頭髮:「我們以前常看這些信,想像布蘭、希拉和所有人的故事,然後玩角色扮演。後來,查克失去了興趣,就忘光了。但我對布蘭吉洛這個名字印象深刻。布蘭。希拉。怪。」

  莫瑞先生困惑地看著手上泛黃的信紙:「怪,真的怪。」

  「你們家的小男孩呢?」歐基夫太太問。

  莫瑞先生看看表:「他散步去了。」

  「多久了?」

  「一個小時左右。」

  「三更半夜,他這么小?」

  「他十五歲了。」

  「不,十二歲。查克十二歲。」

  「查爾斯·華萊士十五歲,歐基夫太太。」

  「那他太矮了。」

  「給他點時間。」

  「你們不關心他,查克需要特別的關照。人們都批評我不關心我的小孩!」

  丹尼斯也看看表:「爸,要我去找他嗎?」

  莫瑞先生搖搖頭:「不用,我想今天晚上該信賴查爾斯·華萊士。歐基夫太太,你要再待一會兒嗎?」

  「要,得見查克。」

  梅格說:「各位,不好意思,我想回床上去了。」她努力讓聲音充滿急迫感。一陣恐慌讓她覺得非得和阿南達回閣樓去不可。「查克十二歲。」歐基夫太太剛這麼說。查克十二歲時怎樣了?查克身上發生的事也會發生在查爾斯·華萊士身上。

  莫瑞太太提議:「要不要帶杯茶上去?」

  「不用了,謝謝,我沒事。如果查爾斯回來,就來叫我一下吧。」

  阿南達跟著她上樓,滿足地舔舐嘴唇上殘留的奶油麵包屑。

  閣樓好冷,她迅速跳上床,拉起被子蓋著自己和大狗。查爾斯·華萊士希望我找出威爾斯和威斯普加的關聯,丹尼斯在參考書上找到了一份資料。但它們的關聯絕對不只這樣。歐基夫太太帶來的信是1865年從威斯普加寄來的,所以她的閣樓就是關鍵所在。

  雖然電熱器不斷發出溫暖的光,她卻不寒而慄。

  信中的人物一定很重要,她想。寫信的是布蘭,他妹妹叫格雯。吉麗這個名字必定和馬多克的吉兒、瑞奇·羅凱斯的妻子,以及差點被當成女巫燒死的吉黎有關。

  還有,信中的馬修一定是寫那兩本書的馬修·麥達克斯。他第二本著作中必然有艾克索伊不想讓人知道的重要事情。每件事彼此都有關聯,只是不知道那關聯究竟在哪裡。

  碧吉到底是為什麼才嫁到歐基夫家呢?噢,阿南達,阿南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她靠著枕頭,手慢慢地來回摩擦大狗柔軟的毛,直到刺痛暖意傳上手臂,流遍全身。

  「為什麼是爸?」碧吉一問再問,「爸為什麼會死?」

  「碧吉啊,有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奶奶耐心地回答,「那不是可以問的問題。」

  「可是我問了啊!」

  這時的老婆婆看起來疲憊而蒼老。查克以往從不覺得她老,也沒想過她到底幾歲。奶奶就是奶奶,永遠在那兒陪伴他們。她問著,不是問孩子,而是問蒼天:「我的派翠克又為什麼要走,你比你爸爸走得更早!這究竟是為什麼?」一滴淚滑過她的臉頰,碧吉和查克抱著她,安慰她。麥達克斯太太耐心地翻閱丈夫留下的帳本,越往下看,翻得越慢。「我知道不好,但沒想到有這麼糟,當他把馬修·麥達克斯的書賣掉的時候,我就該明白才對……」

  查克爬進屋檐下漆黑的儲物間尋寶。他找到一個裝滿錢幣的瓶子,但沒有金銀珠寶可以給媽媽;他找到一本舊《大英百科全書》,書頁泛黃,裝訂脫落;他找到一組用舊報紙包起來的瓷器,年代遠在他和碧吉出生之前,希望能賣到好價錢;他還找到一個保險箱,鎖著的。

  他把找到的東西拿到客廳。媽媽在店裡,碧吉和奶奶在客廳里烘烤東西。

  「那些錢幣很舊,說不定值些錢。瓷器挺不錯的,可能足以買得起我們一個月所需的燃料。保險箱裡有什麼?」

  「沒有鑰匙,我來把它撬開吧。」老鎖敵不過鐵錘、螺絲起子和扳手,箱子被撬開了。保險箱裡有一沓信和一大本藍色筆記簿,封皮已經快散了,他翻開到第一頁,上面是一幅稍微褪色的水彩畫,描繪的是春天的鄉間。

  「奶奶,是我們常去的那塊岩石,我們野餐的岩石!」

  老婆婆應道:「可不是嗎!」

  岩石從淡藍色、淡紫色逐漸變成灰色,後面的樹林蒼翠欲滴,春意盎然。蝴蝶成群飛舞,天空的蔚藍反映著鳳尾蝶的金和黑。岩石遍布春天的花朵,點綴著宛若風景畫的草地。

  查克開心地大叫:「噢,你們看!」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頁,漂亮的字跡寫著:麥德朗,1864,希拉·羅凱斯。

  老婆婆仔細擦拭沾滿麵粉的雙手,然後戴上眼鏡,彎下腰,低頭看這一頁。

  麥德朗:

  十點多了。從臥室窗外可以俯瞰山下的麥達克斯家。麥達克斯夫婦要就寢了,他們清晨五點必須起床。格雯·麥達克斯呢?天知道。她總是認為她是大人我是小孩,雖然我只小她兩歲。

  而那對雙胞胎,我摯愛的雙胞胎布蘭和馬修呢?他們還沒睡吧?當布蘭唯恐不能上戰場而謊報年齡加入騎兵部隊時,我好擔心他會命喪沙場。我總是看著他為我戴上的鑽戒,祈求他平安歸來,做夢都會夢到他回家,但萬萬沒想到回家以後會變成這樣。他不願和任何人交談,連孿生哥哥也不例外。每次跟他提起婚事,他不是打斷我,就是扭頭不發一語。馬修說,很多人都曾像他這樣,因戰爭的恐怖而精神受創。

  我,希拉·羅凱斯,當了近十七年的希拉·羅凱斯,會有成為希拉·麥達克斯的一天嗎?

  祖孫三人繼續翻頁往下看,這次翻得比較快,沒停下來讀日記,只欣賞那些優美的圖畫:鳥、蝴蝶、花草樹木、松鼠、樹鼠和樹蛙,全都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查克忽然覺得背脊一陣發涼:「奶奶本姓羅凱斯,所以這個希拉很可能是我們的祖先……她畫的風景跟現在好像,簡直一模一樣。」

  他翻到下一頁,目光頓時被攫住。

  今天是我的十七歲生日,令人難過的生日。麥達克斯家邀請我和爸爸過去吃晚餐,布蘭人在那兒,心卻不在。他坐在餐桌前,面對滿桌為我也為他特別準備的美味佳肴,卻幾乎一口也沒動。有人問他話,他也一概用「是」和「不是」回答。

  他翻頁,視線再度停住。

  馬修說布蘭昨天差點就打開話匣子,他相信,可怕的戰爭在布蘭的心靈留下的創傷已經逐漸癒合。我戴著他的戒指,看著象徵希望的圓圈,絕不願放棄希望。若沒有馬修出於友情的安慰和支持,我能撐下去嗎?若非馬修出了意外,我不知道兄弟倆誰會先開口,請求為我套上戒指。這問題還是不要問吧,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我的摯愛。

  老婆婆拿起那沓信最上面的一封:「是布蘭·麥達克斯寄的,應該就是希拉提到的那位,但它是從外地寄來的,威斯普加?那是什麼地方?」

  「巴塔哥尼亞的一個地方。」

  「巴塔……」

  「在南美洲。」

  「噢,這樣啊。」她把信抽出信封。

  親愛的馬修哥哥,近來可好?十一月的威斯普加好溫暖,家鄉下雪了嗎?我和這群來自威爾斯的人相處融洽,仿佛認識了他們一輩子……

  念完信,她說:「你們可憐的爸爸看到這個一定很激動。」

  查克點點頭,繼續翻閱日記。除了自然風景,年輕的希拉·羅凱斯也畫人物素描,有的用墨水,有的用水彩。其中一幅用墨水畫了一位高大的男士,戴著大禮帽,背著黑色背包站在馬車旁,看起來有點像林肯。畫下落款:「父親,準備去接生。」

  筆記本里有很多幅素描畫的都是同一個年輕男子,一頭金髮,長相清秀,沒有蓄鬍,兩眼分得很開,目光深邃。落款幾乎都是「我摯愛的布蘭」「我親愛的布蘭」「我心愛的人」等。還有幾幅畫的則是一個既像布蘭又不像布蘭的人,因為他的臉上刻畫著痛苦的線條。「我親愛的馬修。」希拉寫著。

  「好美啊!」碧吉說,「真希望我也能畫得這麼漂亮。」

  但老婆婆的想法比較現實:「我想這筆記本應該可以賣一些錢吧?」

  「奶奶,不可以賣掉它啊!」查克驚訝地說。

  「孩子,如果想要有家可住就需要錢。你媽會變賣所有能賣的東西。」

  古董商開出令查克和碧吉瞠目結舌的價錢買走了舊錢幣和瓷器,但對希拉的筆記本卻興趣缺缺。

  麥達克斯太太看著筆記本,難過地說:「我知道它很值錢,你爸如果還在,一定知道該拿去哪裡賣,要是我還記得當初買走馬修·麥達克斯那本書的人叫什麼名字就好了。」

  然而,查克打從心底不希望這本漂亮的日記被賣掉。奶奶拿了一隻舊的亞麻布枕頭套,改成書套保護快散掉的書皮。碧吉還在上頭繡了一隻藍色和一隻金色的蝴蝶。她和查克一樣,都對這本日記愛不釋手。

  姐弟倆和奶奶一同分享筆記本和那沓信的點點滴滴,在她熨燙或修補衣服的時候念給她聽,最後,她也跟他們一樣著迷了。現實生活是如此陰暗,祖孫三人只能從舊日時光中尋求慰藉。

  碧吉和查克看著商店後面長年荒廢的地基。「麥達克斯的房子一定在那裡,他們沒有像我們這樣住在商店樓上。」

  「我們家以前整間都是店。」

  「那間房子發生了什麼事情?」

  「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碧吉悶悶地說。

  「我去圖書館找馬修·麥達克斯的書,」查克說,「可是管理員說它們不見很久了,她認為是被人偷走了。不過,我找到幾本關於威斯普加的書。上樓去看看吧。」

  他們把書里的照片和日記最後幾頁的水彩畫拿來比較。希拉試著用墨水和顏料呈現布蘭在信中描述的景象。希拉畫了個梯形的大平原,地勢逐漸升高,綿延至安第斯山麓。那裡是個迥然不同的世界,仿佛另一個星球。

  碧吉把希拉的筆記往前翻幾頁,翻到一位高大俊美的印第安男子的畫像,他有雙奇特的藍眼睛,距離他的鷹鉤鼻稍嫌近了點。落款寫著:「我腦海中格達的樣貌,布蘭說他是馬多克兄弟的後裔。」

  查克拿出一封布蘭寫的信,念道:

  真希望能對格達有多點好感,他顯然很喜歡格雯。想到他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就覺得自己忘恩負義。在威斯普加下蓋房子,和家鄉或威爾斯截然不同,要不是格達教我們怎麼蓋才能通風,真不敢想像會蓋得有多糟。他還教我們怎麼種農作物,種耐熱的甘藍菜和胡蘿蔔,還有怎麼做防風套。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大力協助,尤其格達特別殷勤,但他從來不笑。

  「我不相信不笑的人。」他把信放下來。

  碧吉畢業後找到一份保姆的工作,查克接替她擔任收銀員,假裝自己是馬修·麥達克斯,假裝店面大而生意興隆。老婆婆忙著熨燙和縫紉,老邁的雙手一刻也不得閒。全家人再也沒有閒工夫喝茶、說故事了。查克玩角色扮演愈玩愈起勁——除了碧吉和老婆婆,馬修、希拉、布蘭、格雯、格達和吉麗好像也活在他的現實生活中一樣。

  一天晚上,麥達克斯太太在樓下待得很晚。查克幫鄰居劈柴回家,看到碧吉和奶奶在喝草茶。「奶奶,我肚子餓了。」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晚餐只吃了湯和干吐司。

  老婆婆似乎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看著他說道:「杜斯柏·摩門一直來找你媽。現在人就在樓下。」

  「我不喜歡他。」碧吉說。

  「可想而知。」奶奶說。

  「他來幹嗎?」查克問。他印象中的杜斯柏·摩門是個笨重而陰沉的水電工。他身上的味道不怎麼好聞,像燃燒中的煤塊。

  「他想娶你媽,接管店裡的生意。」

  「可是爸——」

  「屍骨已寒。杜斯柏·摩門有精明的生意頭腦,沒有人,也不太可能會有人把店買下來。你媽沒其他選擇。何況,就算她整日埋首於工作中,卻還是難掩漂亮的容貌,也難怪杜斯柏·摩門會被吸引。」

  「但她是我們的媽媽啊!」碧吉抗議道。

  「杜斯柏·摩門才不管這個,對他來說她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就夠了。而對你媽來說,他是個辦法。」

  「什麼辦法?」查克問。

  「你媽就快要保不住店面和這間房子了。再過幾個星期,我們可能就得流落街頭了。」

  查克眼睛一亮:「我們可以去威斯普加!」

  「查克,不管去哪裡都要錢,我們最缺的就是錢。你和碧吉都得負擔家計,至於你媽跟我嘛……」

  「奶奶!」碧吉抓著她的袖子,「你不會想讓媽嫁給他吧?」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只希望在死前看到她有人照顧,你和查克也是。」

  碧吉撲上前抱著奶奶:「你不會死的,奶奶,你永遠不會死的!」

  查克的鼻子微微抽動,蒲公英的氣味好濃。

  老婆婆離開碧吉的擁抱:「她已經看過死亡是如何帶走準備好和沒準備好的人,碧吉,除了擔心你們還有你媽的未來之外,我隨時都準備好要走了。我和派翠克分開太久,他一直在等我。這幾天我總是回頭看,希望能見到他。」

  「奶奶,」碧吉的手指插進捲髮,「媽不愛杜斯柏·摩門,我也不愛他,我恨他!」

  「恨會傷害懷恨者甚於被恨者。」

  「布蘭雯不恨嗎?」

  「布蘭雯沒有恨,只有愛,卻遭到背叛。她呼喊盧恩文是為了求救,而非仇恨或報復。陽光融化了白雪,所以她能在晚上溫暖地入睡;火在爐子裡沒有熄滅,熱烈地燃燒著,讓她暖和舒適;閃電把她的音信帶給哥哥布蘭;愛爾蘭國王逃上船,風把他吹到海上,讓他的船沉入深淵;布蘭找到妹妹布蘭雯,讚美荒蕪的大地,讓綠意重生。」

  碧吉問:「她在離開愛爾蘭國王以後,還愛過別人嗎?」

  「我忘了。」老婦人說。

  「奶奶,我們為什麼不用盧恩文?這樣媽可能就不用嫁給杜斯柏·摩門了。」

  「盧恩文不能濫用。」

  「我們是認真的呀!」

  「我不知道,碧吉,事情要順其自然,不能強求。盧恩文只有在最緊急的時候才能用。」

  「這件事不算緊急嗎?」

  「時候還不到。」老婆婆閉上眼睛,靜靜地前後晃動,接著,她平穩而有節奏地說話了,就像吟詠盧恩文一樣,「你會用到盧恩文的,小寶貝,你會用到盧恩文的,但要等時機成熟。」她睜開眼,強烈的目光幾乎要穿透碧吉的身體。

  「可是我怎麼知道時機什麼時候成熟?現在還不算成熟嗎?」

  老婆婆搖搖頭,閉上眼,又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那一晚會來的,雲會愈積愈多。在雲積聚完以前,什麼都不能做。當時機成熟,查克會讓你知道,從黑暗的另一面,查克會讓你知道,會讓……」她聲音愈來愈弱。然後,她睜開眼,以自然的語氣說道:「你們兩個該上床睡覺了,很晚了。」

  「討厭的老杜斯柏·摩門,」一個晴朗的夏日,碧吉對查克說,「我才不會叫他爸。」

  「我也不會。」

  姐弟倆稱呼杜斯柏·摩門為「摩門先生」時,他似乎很滿意。

  他精明而有效率地經營商店,跟他們的母親在一起時卻很溫柔,不時輕撫她的秀髮。人們都說他很寵她。

  收銀機上貼著一句標語:「恕不賒帳。」碧吉和查克一如往常,在下午和星期六到店裡幫忙。他們的媽媽還是不笑,就算杜斯柏送她一盒繫著紫色絲帶的巧克力,也吝於一笑。

  查克覺得她聞起來已經沒有害怕的氣味,但也沒有早晨藍天的氣息。現在聞起來像傍晚的天空,籠罩著一層薄雲,模糊的藍色。

  杜斯柏·摩門把詼諧幽默全留給顧客。他很會開玩笑,永遠一副熱誠、體貼的模樣。

  但是在入夜後的二樓,他總是臭著一張臉。

  「孩子們,別吵,」母親告誡姐弟倆,「你們的……我的丈夫累了。」

  碧吉低聲對查克說:「爸也會累,但他喜歡聽我們歡笑。」

  「我們是他的小孩呀,」查克回答,「我們不屬於杜斯柏·摩門,而他不喜歡所有不屬於他的東西。」

  直到次年春天,杜斯柏·摩門才顯露兇惡的脾氣。在店裡毫無跡象,就算面對最難纏的顧客或銷售員也一樣,但一上樓他就開始為所欲為了。一天早上他的太太(「我討厭人家叫她摩門太太!」碧吉火大地說)走出來吃早餐時,一隻眼淤青了。她說是在黑暗中撞到了門。

  老婆婆、碧吉和查克凝視著她,隻字不語。

  另外,杜斯柏·摩門顯然不喜歡小孩,就算安靜的也一樣。只要查克做了什麼惹繼父不高興的事(一天至少一次),摩門就會賞他耳光,常常打到他耳鳴。

  當碧吉坐在收銀機前,繼父一經過就會捏她的手臂,看上去好像很親密,其實她的臂膀卻青一塊紫一塊,只好穿毛衣來遮掩淤血。

  一天放學時,查克看到派迪·歐基夫找碧吉講話,立刻跑向他們。他聽到派迪問:「老摩門在追你?」

  「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但她渾身發抖。

  查克打斷談話:「離我姐姐遠一點。」

  「你最好叫老摩門離你姐遠一點,小矮子。碧吉,如果需要幫忙,儘管跟我說,派迪勇士會保護你的。」

  那一晚,杜斯柏·摩門的脾氣一發不可收拾。

  他們剛吃完晚餐,碧吉正收拾餐桌,這時她的繼父伸手擰了她的屁股,查克看到她回過頭,投以冰冷的憎恨。

  「杜斯柏!」他們的母親抗議道。

  「杜斯柏·摩門,當心點。」老婆婆瞪視著他。她沒再說什麼,但眼中清清楚楚表露警告的意味。她把杯子放到托盤上,走向水槽。

  摩門也離開桌邊,等老婆婆靠近樓梯邊,便揚手要打她。

  「不要!」碧吉尖叫。

  查克衝進奶奶和繼父之間,代替奶奶挨著摩門的重拳。

  碧吉再度尖叫——查克跌倒了,從陡峭的樓梯摔下去,碎瓷器和玻璃如大雨般砸在他身上。她跟著衝下樓。

  查克倒在梯腳邊,全身扭曲,抬頭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她:「格達推我,他推我。不能讓他和格雯結婚。希拉,不能讓格達,不能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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