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賜予深度
2024-10-11 01:27:40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獨角獸和男孩嘔出海水,使勁吸氣,肺部如千刀萬剮般痛苦。有座冰崖擋住了冷風,陽光灑在冰上,冰水就如小溪般涓流而下。溫暖的陽光不僅融化了冰,也融去他們一身的寒意,更曬乾了獨角獸濕漉漉的翅膀。他們的血流逐漸恢復正常,呼吸時也不會被鹹水嗆到了。
比較嬌小、輕盈(而且年輕數十億歲——誠如高迪爾後來所言)的查爾斯·華萊士率先康復。他脫掉濕透的夾克,扔在沙灘上,然後用力踢掉靴子。將他綁在獨角獸身上那根繩索的繩結被拉得死緊,而且繩子吸滿水,他無法獨力解開。筋疲力盡的他便趴在高迪爾的頸上,感受充滿治癒力量的陽光深深滲入他的身體。他覺得暖和又平靜,不禁把鼻子埋進獨角獸還濕透的鬃毛里,進入夢鄉——使人恢復活力的夢鄉。
當他醒來時,高迪爾正把翅膀昂向太陽。雖然上面還有小水滴,但已經可以收放自如了。
「高迪爾。」查爾斯·華萊士打破沉默,打了個呵欠。
「你睡覺的時候,」獨角獸輕聲抱怨,「我在請教風。幸好我們是在融冰時節來這裡,否則恐怕已經沒命了。」它也打了個呵欠。
「獨角獸都不睡覺的嗎?」查爾斯·華萊士問。
「我幾十億年沒睡了。」
「睡醒後我覺得好多了。高迪爾,我很抱歉。」
請記住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我執意要你去巴塔哥尼亞。若非如此,或許我們就不會差點被艾克索伊害死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高迪爾明快地說,「那麼你現在吸取教訓了嗎?」
「是的,一旦我想要掌控一切,我們就會惹上麻煩。我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或是該去哪裡或什麼時候。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高迪爾轉頭看著男孩,「下一步該先解開所有的繩結。」
查爾斯用手指頭捏一捏繩索:「風吹日曬又泡了水,繩結全纏在一起。我解不開。」
繩索纏身的高迪爾不時蠕動著:「繩子好像縮水了,我覺得很難受。」
查爾斯·華萊士嘗試解開幾個看起來最鬆軟的結,可惜都徒勞無功,只好放棄:「我得去找東西割斷繩子。」
高迪爾在海邊跑來跑去。沙灘上有貝殼,但都不夠鋒利。他們看到幾塊腐爛的浮木,幾隻光彩奪目的水母和叢聚的海藻,就是沒有破損的瓶罐或其他丟棄的東西。雖然查爾斯·華萊士平時對浪費或亂扔垃圾的行為相當不齒,現在卻希望能找到破啤酒瓶。
高迪爾離開海邊,回到冰崖,踏上融冰渠流的滑沙。「太荒謬了。活了這麼久,誰會想我竟然會像只半人半馬的怪物,背著一個你?」說歸說,它還是奮力站上冰山的肩角。
「你看那裡!」查爾斯·華萊士指向一簇銀光閃閃的植物,枝幹側邊長著鋸齒狀的長穗,「你可以咬一段下來,讓我拿來鋸繩子嗎?」
高迪爾走過融冰形成的水窪,低頭用力咬下一根接近根部的長穗,咬在兩排牙齒間,然後轉過頭讓查爾斯·華萊士努力伸手,但這動作讓它差點被繩子勒死。
高迪爾撅著唇,一臉不悅:「可惡,現在得小心點,獨角獸的皮沒外表看起來強韌。」
「別亂動啦!」
「很癢,」高迪爾晃著腦袋,忍不住笑出來,「快點。」
「太快會割到你,就快好了。」他小心翼翼地來回擺動充當鋸子的長穗,好不容易終於割斷一條繩子。「只要再割斷另一邊的就好了,最麻煩的已經解決了。」
但割斷第二條繩子之後,查爾斯·華萊士還是牢牢地綁在獨角獸身上。植物已經變軟,不能再用了。「你可以再咬一根長穗給我嗎?」
高迪爾邊咬邊做鬼臉:「怎麼會有這麼難吃的東西啊。不過話說回來,除了星光和月光,其他東西我都吃不慣。」
費了一番工夫,終於解下所有的繩索,查爾斯·華萊士滑落到冰崖表面。高迪爾冷不防打了個噴嚏,最後一點海水從口鼻湧出。查爾斯·華萊士看著獨角獸,驚懼地倒抽一口氣:交叉的繩索在它的側腹留下鮮紅的勒痕,與銀色的皮毛形成鮮明的對比,令人不寒而慄。更可怕的是,高迪爾的腹部因為吊床網的劇烈摩擦而皮開肉綻,不斷滲血,鼻孔甚至流出粉紅色的血水。
獨角獸也檢視著男孩。「你真狼狽,」它冷冷地說,「這樣要怎麼附身?只會連累宿主。」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啊。」查爾斯·華萊士回道。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心跟高迪爾的肚子一樣破了皮。而繩索也在夾克和襯衫鬆脫的腰際留下明顯的勒痕,和高迪爾的側腹一樣。
「你的眼睛都腫起來了,」獨角獸告訴他,「這樣還看得到?真是見鬼。」
查爾斯·華萊士眯著一隻眼,再換另一隻。「是有點模糊。」他坦言。
高迪爾抖掉翅膀上最後幾滴水:「我們不能留在這兒,而且你現在也沒辦法附身。」
查爾斯·華萊士抬頭看著西沉的太陽:「太陽下山後就會變冷了。這裡看來杳無人跡,也沒有東西可以吃。」
高迪爾將翅膀收到眼前,做出沉思狀。接著又把翅膀放回流血的側腹部:「我不知道地球的時間。」
「那有關係嗎?」
「時間非常重要,你我都知道。這些傷就算不用幾個月,也要好幾個星期才能痊癒。」
獨角獸盯著他看,好像在期待回應。查爾斯·華萊士低頭看著冰上的水坑:「我沒有什麼主意。」
「我們都累壞了,我唯一可以帶你去的、不必擔心艾克索伊的地方就是我家。那裡沒有凡人去過,我不確定該不該帶你去,但那是我目前唯一想到的辦法。」獨角獸振一振身軀,銀色的鬃毛輕撫過男孩傷痕累累的臉,「雖然你實在蠢得可以,我還是喜歡你。」
查爾斯·華萊士抱住獨角獸:「我也喜歡你。」
高迪爾不顧關節的疼痛,跪了下來。男孩爬上去,不慎觸及獨角獸側腹部血紅的勒痕,它畏縮了一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
高迪爾輕聲嘶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男孩實在太累,累到幾乎沒發覺起飛。星星和時間繞著他旋轉,他的眼皮漸漸垂下。
「起床了!」高迪爾叫道,男孩睜開雙眼,見到一個繁星點點的美好世界。他的視線不再模糊,眼前是一片冰雪皚皚的大地。微風溫柔地輕撫他的傷口,為他療傷,冷意退盡。紫色蒼穹懸掛一彎新月,以及一輪更小、更高的且快要盈滿的月亮。覆蓋白雪的山稜高聳入天,然後他在兩山麓間看到一堆像巨蛋的東西。
高迪爾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孵化地,可沒有其他人類見過呢。」
「原來獨角獸是卵生的啊!」男孩訝異極了。
「不是全部,」高迪爾輕描淡寫,「只有時間旅者才是。」它啜了一大口月光,問:「你不渴啊?」
查爾斯·華萊士的嘴唇乾裂發痛,異常口渴。他渴望地看著月光,試探性地向月光張嘴,突然感到一陣清涼掠唇入口,但一吞就噎住了。
「我忘了,」高迪爾說,「你是人類。我回到家太興奮,忘了這件事。」它跑到小丘邊,小心翼翼地銜回一條青綠色的長冰柱,「慢慢吸,一開始可能刺刺的,但它有療效。」
清涼的水滴如月光般慢慢流入男孩乾渴的喉嚨,在灼熱感冷卻的同時,也溫暖了寒冷的身體。他盡情地享受如月光般的洗禮,啜完最後一滴冰水後,回頭向高迪爾道謝。
獨角獸正在雪中打滾,四腳朝天,一邊滾啊滾,一邊歡樂地哼唱。然後它站起身,抖了抖,雪花朝四面八方飛散。紅色的勒痕不見了,毛皮滑順,閃耀著完美無瑕的銀光。他看看查爾斯腰上和手上的潰瘍,「翻滾吧,學我的樣子翻滾吧!」它叮嚀著。
查爾斯·華萊士依樣畫葫蘆地倒在雪地里,這雪和他印象中的雪完全不一樣。雪花片片分離而微刺,冰涼但不刺骨,治療的力量不僅涵蓋繩索的勒痕,也深達酸痛的肌肉。他滾呀滾,高興地大笑。當他發現自己痊癒時,就從雪地上跳了起來:「高迪爾,大伙兒呢?其他獨角獸呢?」
「只有時間旅者才會到孵化地來,在小月亮通過期間,他們會去忙別的事情,因為小月亮會賜給這些蛋溫暖。我在這個時期帶你來這兒,所以這裡只有我和你。」
「為什麼我們要趁沒人的時候來?」
「如果讓別的獨角獸看到你,他們會擔心蛋被破壞。」
查爾斯的頭還不到獨角獸臀部的一半高:「你們個頭這麼大,還怕我?」
「體型大小不重要,這就好比很多病毒雖然微小,卻會致命。」
「你不能告訴他們我不是病毒也不危險嗎?」
高迪爾呼出一陣風:「有些獨角獸認為人類是索命使者。」
查爾斯也嘆了口氣,答不出話。
高迪爾用鼻子摩擦肩膀:「我們這些週遊過許多銀河系的,都知道那是無稽之談。歸咎別人總是比較容易。事實上,和你相處過後,我發現自己也有許多對人類先入為主的錯誤觀念。你準備好了嗎?」
查爾斯·華萊士把手伸給獨角獸:「我不能留下來看蛋孵化嗎?」
「它們要等到第三個月亮升起才會孵出來,除非……」高迪爾走近蛋群,每顆蛋的高度都跟男孩的身高差不多。「等一下……」獨角獸跑到最大的球堆旁,球堆像巨大的月長石,由內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高迪爾彎下脖子,用鬃毛輕輕刷過蛋殼。它用上排牙齒輕叩其中一顆,豎起耳朵聆聽,短短的耳毛豎起,像觸鬚一樣顫動著。過了一會兒,它繼續聽下一顆,耐心地聽了幾顆後,它一而再、再而三地輕叩同一顆,然後轉身對男孩點點頭。
這顆蛋已稍微滾離了其他的蛋,正當查爾斯·華萊士凝視之際,它顫抖了一下,滾得更遠。蛋殼裡傳出輕敲的聲音,蛋開始發光。敲打聲愈來愈急,蛋殼更加耀眼,令男孩幾乎無法直視。就在這時,他聽到一聲清脆的碎裂聲,燦爛的光芒閃過眼前,一隻角穿出蛋殼,伸向珍珠般的夜空。接著頭冒了出來,銀色鬃毛濕潤地貼在脖子和前額上。小獨角獸慢慢睜開銀色睫毛覆蓋的黑眼睛,四處張望,在凝視新環境的同時,眼底反映著月光。它扭動身體,擺脫剩下的蛋殼。蛋殼碎片一落到雪地上,便碎成千千萬萬朵雪花,幻化成雪。
小獨角獸用初生的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發出如月光般柔和的聲音,直到身體保持平衡。它站起來時跟查爾斯·華萊士一樣高。它試著踢一隻前蹄,再換另一隻,然後踢了踢後腿。在查爾斯·華萊士看得出神之際,小獨角獸在兩個月亮的光輝下舞動著。
當看到高迪爾時,就蹦蹦跳跳來到它身邊,把角放低,一頭鑽進成獸的身體底下。
高迪爾用鼻子摩蹭著幼獸的小頭。幼獸高興地躍騰起來,高迪爾陪它一起跳,引領它跳出愈來愈複雜的舞步。小獨角獸跳累了,高迪爾就放慢節奏,昂首對著彎月,誇張地吸唇,大口暢飲月光。
學高迪爾跳舞的小獨角獸也照著他的樣子,急著想啜飲月光。光線從它稚嫩、不熟練的唇中滴了出來,宛如碎裂的雪結晶。它看著高迪爾,然後再試一次,這次終於能迅速、利落地喝下彎月綻放的光芒。
高迪爾轉向將近盈滿的月,再次用誇張的姿勢教幼獸飲光。當側腹脹飽打了個激靈時,高迪爾轉向最靠近的一顆星,示範如何飲星光解渴,為這餐畫下完美的句點。小傢伙喝飽了,就收起鑽石般的小牙齒,閉上嘴,滿足地依偎在高迪爾身旁。
直到這時,它才發現查爾斯·華萊士。它嚇得跳起來,四隻細長的腳著地後,驚叫一聲,飛也似的疾馳而去,尾巴拖曳出一道銀色光束。
查爾斯·華萊士看著小野獸消失在地平線:「對不起,我嚇到它了。它沒事吧?」
高迪爾安慰似的點點頭:「它找媽媽去了。媽媽會告訴它,你只是它破殼而出時的一場噩夢,它很快就會忘記你了。」說完,它跪了下來。
查爾斯·華萊士心不甘情不願地爬上去,跨坐在碩大的脖子旁,緊抓著一撮鬃毛。他環顧這片原始而祥和的景致:「真不想離開這裡。」
「你們人類總是希望美好的東西能天長地久,但那不可能。只要我們身處在時間之中就不可能。接下來你有什麼指示嗎?」
「別說指示了,連個建議都沒有。」
「所以我們就讓風決定要去哪裡和什麼時間囉?」
「艾克索伊呢?」查爾斯·華萊士擔心地問。
「我們是從家裡出發,風應該不會被干擾,就像我們來的時候一樣,但之後就很難說了。雖然我們去過深海,卻總感覺還沒脫離。算了,風會盡其所能幫助我們的。」待翅膀完全展開,高迪爾就朝著兩個月亮中間飛去,離開了獨角獸的孵化地。
梅格惋惜地嘆了口氣。
「噢,阿南達啊阿南達,多美的心語啊!多希望查爾斯·華萊士能繼續待在那個安全無虞的地方啊……」
阿南達低鳴一聲。
「我知道,他非離開不可,但艾克索伊在追他,我覺得好無助……」
阿南達抬頭望著梅格,眼睛上方較深的一撮毛豎了起來。
梅格搔它兩耳間的毛:「幸好我們及時在他受困冰河時期的海洋中時傳了盧恩文給他,讓風救了他們。」她焦慮地把手再度放在阿南達身上,閉上眼,集中注意力。
她看到觀星岩,還有兩個小孩。一女一男,女孩約摸十三歲,男孩十一歲。男孩很像現代版的布蘭登·羅凱斯,穿著藍色牛仔褲和T恤的布蘭登,所以時間絕對不是1865年。
查爾斯·華萊士附身在男孩身上,名字不是布蘭登。
而是查克。
歐基夫太太叫查爾斯·華萊士「查克」。
查克是歐基夫太太認識的人,一個歐基夫太太不認為是白痴的人。
現在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還有別人,一個老婆婆。是查克·麥達克斯、姐姐碧吉跟他們的奶奶。他們在吹「蒲公英鍾」——數數要吹幾下才能將毛茸茸的白色種子吹離綠色葉柄,這樣就知道現在幾點了。
碧吉·麥達克斯擁有金髮和明亮的藍眼睛,經常掛著燦爛的笑容。查克沒那麼亮眼——淡褐色的頭髮,灰藍色的眼睛,多半只是微笑。他長得實在太像布蘭登,梅格相信他一定是布蘭登的直系後裔。
「阿南達,為什麼他讓我覺得很可怕?」梅格問。
「我們來吹蒲公英鍾。」碧吉提議。
「不可以在店裡吹,」姐弟倆的父親說,「我可不想讓蒲公英的種子亂撒在草坪上。」
於是祖孫三人在星期日的午後越過小溪,走在通往那塊平坦岩石的路上。遠遠地仍聽得到卡車經過公路的聲音,但看不到。偶爾會有飛機划過天際。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現代文明的產物,而查克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涉水過溪,漫步穿越樹林,走到那塊岩石那。
碧吉給他一朵蒲公英:「吹呀。」
查克不太喜歡種子的味道,它散發濃濃的臭味,所以他厭惡地皺起鼻子。
「我不覺得有那麼難聞,」碧吉說,「只有把葉柄壓扁時才有股青草味。」
老婆婆把雪花般的葉子湊近鼻子。「當你們變老以後,很多東西聞起來都跟現在不一樣。」她吹了口氣,手中蒲公英的雪片朝四面八方飛去,隨風飄散。
查克和姐姐得吹好幾下,蒲公英才告訴他們時間。平常一動就氣喘吁吁的奶奶,剛剛涉溪之後還得用手壓住胸口才能勉強走完這條兩旁蕨類蔓生的上坡路,現在卻只需輕輕一吹,蒲公英種子就全部飄離葉柄,在燦爛陽光下飛舞了一會兒才慢慢沉下來。
查克和碧吉面面相覷。
「奶奶,我和碧吉都得拼命吹,為什麼你吹得像說悄悄話那麼輕,種子就全飛走了呢?」
「或許是你們吹得太用力了吧。既然問時間,就不該怕答案。」
查克凝視著奶奶手上光禿禿的綠色葉柄:「我吹了四下,可是現在離四點還早咧。奶奶,你的蒲公英告訴你什麼時間啊?」
春天的太陽暫時躲進一片小雲朵里,遮住老婆婆的雙眼。「它告訴我一段過去,你爸說,這片山谷那時是座湖,陸地上也居住著不一樣的人。還記得我們上次挖地要種鬱金香的時候,你們發現的箭頭嗎?」她不動聲色地改變話題。
「我們兩個找到好多箭頭喲。我平常會隨身帶一個,比刀子還好用。」他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片有缺口的三角形。
碧吉也穿著牛仔褲,但褲子薄得仿佛她尖尖的膝骨會把布刺破似的。藍白格子的襯衫,衣料在胸口附近繃緊。她也從口袋「挖」出一把老舊的童軍刀和彎掉的湯匙。「奶奶,吹蒲公英鍾只是迷信吧,對不對?」
「不然呢?有的是告訴你時間的好方法,比如太陽的位置和樹影。我想現在大概是三點吧,差不多該回家喝茶了。」
碧吉躺在溫暖的岩架上,箭頭的缺口也是用同一種岩石鑿成的。「媽和爸會跟我們一起喝茶喲,因為星期天不開店,裡面只有紫羅蘭。奶奶,我想紫羅蘭又快生小貓囉。」
「你現在才發現?紫羅蘭除了嚇跑田鼠,還有其他事可做呢!」
雖說要回家喝茶,查克卻躺了下來,枕在奶奶的腿上,任她撥弄他的頭髮。春天的微風輕拂,樹葉颯颯呢喃,遠方燕雀幽幽地鳴叫。卡車急馳過遠方的公路,傳來刺耳的聲音。
奶奶說:「我們離開村子,越過小溪,就像跨越了時間一樣。而現在,文明的聲音傳來。」她指向看不到的公路,「提醒我們。」
「提醒什麼啊,奶奶?」碧吉問。
老婆婆凝視著遠方:「對我來說,卡車的世界不像時間另一面的世界那麼真實。」
「哪一面?」查克問。
「任何一面,雖然此刻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比未來的多。」
碧吉眼睛一亮:「就像你跟我們說的故事一樣嗎?」
老婆婆點點頭,目光深邃。
「奶奶,說故事給我們聽。說布蘭雯王后是怎麼被愛爾蘭國王帶出英國的。」
老婆婆的視線回到孩子身上:「雖然我是在愛爾蘭出生的,但從未忘記我們的血緣來自英國的布蘭雯。」
「而我以她為名。」
「沒錯,小碧吉,你也是以我為名,我也叫布蘭雯。」
「那希拉呢?為什麼我要叫布蘭雯·希拉·麥達克斯?」關於他們名字的由來,碧吉和查克聽過不下數次,但聽再多次也不厭倦。
梅格驚訝地睜開眼。
布蘭雯·希拉·麥達克斯。碧吉。
歐基夫太太。
那金黃色的女孩是歐基夫太太。
而查克是她弟弟。
「希拉源自於你們姓麥達克斯的祖先,」老婆婆告訴孩子,「那也是值得驕傲的名字。聽你們老爸說,她是一位印第安公主,她的部落就居住在我們此刻所在的地方,不過印第安人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
「所以你對希拉不像對布蘭雯知道得那麼多。」
「我只知道她是印第安人,非常漂亮。你們父系家族的男人太多了,而這年頭,故事是靠女人流傳下來的。但在布蘭雯的時代,很多男人是吟遊詩人。」
「什麼是吟遊詩人?」查克問。
「唱歌說故事的人。我的爺爺和奶奶都會說布蘭雯的故事給我聽,但大部分都是我奶奶在講,以前也是她奶奶跟她講的。這故事得追溯至未知的年代。英國和愛爾蘭之間一直存在著誤會,沒人記得最早到底是什麼誤會。很久很久以前,當那位愛爾蘭國王向英國公主求婚的時候,大家都認為終於能在這兩片綠色的國土上和睦相處了。結束長達數月的結婚喜宴後,愛爾蘭國王就帶著妻子回愛爾蘭去了。」
「布蘭雯不會想家嗎?」碧吉問。
「當然會,但她生為公主,後來又貴為王后,不得不遵守禮節。至少當時必須這樣。」
「國王呢?他人怎樣?」
「噢,他很英俊,愛爾蘭男人都很英俊,就像我親愛的派翠克一樣,擁有黑髮碧眼。不過,布蘭雯不知道國王是要拿她出氣,發泄他對英國和英國人的怨懟。她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有一天國王誣賴她在用餐時向他的護衛拋媚眼,藉機懲罰她。」
「為什麼?」查克問。
「為什麼?噢!為了作祟的妒忌心。為了懲罰她,國王叫她照顧豬,禁止她入宮。她這才知道原來丈夫從沒愛過她,於是心裡燃起熊熊的怒火。她想到用盧恩文呼喚她在英格蘭的兄弟。是她把盧恩文傳給派翠克也好,是守護天使把盧恩文傳給他們也好,總之她請求上天賜予權力。」
這時,孩子們跟著她一起吟誦盧恩文。
「太陽賜予光芒,
雪賜予純潔,
火賜予力量,
閃電賜予震怒,
海賜予深度,
岩石賜予險峻,
土壤賜予堅硬,
我寄託這一切,
憑恃上帝的援助與恩典,
擋在我與黑暗力量之間。」
老婆婆繼續說道:「陽光灑在她的金髮上,溫暖了她。雪翩然落下,洗淨她看管的豬圈。火苗從木造王宮的壁爐躥出,閃電擊中宮殿,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眾人紛紛奪門而出。風從英國吹來,她的哥哥布蘭所乘的船隻隨著滔天巨浪越過深海,停泊在怪石嶙峋的海岸邊。士兵們攀越岩石,救出他們敬愛的布蘭雯。」
「這故事是真的嗎,奶奶?」碧吉問,「是真的嗎?」
「是的,如果你願意傾聽,願意用心去感受。」
「查克就深信不疑!」碧吉說。
奶奶輕拍他的膝蓋:「或許有一天你會成為你爸夢想中的作家,他不適合當老闆。」
「但我很喜歡我們的店!」碧吉反駁道,「它洋溢著肉桂、麵包和蘋果的香味。」
「我餓了。」查克說。
「我在說故事之前不就說該回家喝茶了嗎?你們兩個拉我起來。」
查克和碧吉連忙起身,扶起老婆婆。「我們沿路撿些花回去給爸媽吧。」碧吉說。
狹窄的小徑布滿石頭和落葉,崎嶇不平,行走困難。老婆婆拄著一根拐杖,那是查克用從楓木砍下的多餘枝幹替她做的。查克走在前面,看到碧吉和祖母落後太多便放慢了腳步。碧吉手中的野花愈來愈多,因為她每次見到奶奶喘不過氣,就會跟著停下來摘花。「查克、奶奶,你們看,又有三株白星海芋耶!」
查克正拿著箭頭劈砍一串白英,它如蟒蛇般緊纏冷杉。「媽媽一年多以前就叫我們找白英,看來現在已經是時候了。如果不把它砍掉,被纏住的樹會死掉。你們先走,我隨後跟上。」
「要不要借你刀子?」碧吉提議。
「不用,箭頭就夠利了。」
他目送姐姐和奶奶離開後,深吸一口空氣的芬芳。蘋果樹尚未成熟,地上處處點綴著粉紅色和白色的花朵。紫丁香的香味混著一股柳橙般的味道。他或許聽得到路上的卡車聲,看得到天空的飛機,但肯定聞不到它們。
查克既不喜歡卡車,也不喜歡飛機。它們會排出廢氣,污染陽光、雨水、青草和成長的味道,而查克習慣用鼻子而非眼睛來「看」東西。他不必看就能輕易分辨爸媽、奶奶和姐姐。他識別他人的方式,幾乎也都取決於對方的氣味。
「我什麼也沒聞到。」一次,某個正要離開的客人令查克皺起鼻子時,他爸爸說道。
查克冷靜地說:「他聞起來很不可靠。」
爸爸驚訝地莞爾而笑:「他的確靠不住。他欠我的錢超過他的償還能力,而且全都花在昂貴的衣服上。」
割斷那串白英後,查克倚著表皮粗糙的樹幹,嗅著樹脂的味道。他還看得到奶奶和姐姐遠去的身影。在他聞起來,奶奶有著遙遠海洋的氣息,遠在五十英里外的海洋,但牽繫著她的可能是更遠的海。「你還有青草的味道。」他對她說過。「啊,是啊,那是因為我來自一個遙遠的綠色國度,青草的芬芳會永遠跟著我。」
「我聞起來像什麼呢?」碧吉問過。
「黃色的,像毛茛、陽光和蝴蝶翅膀的味道。」
綠色和金色都是美好的氣味,酷似家的味道。媽媽是黎明時的天藍色,爸爸則散發濃濃的桃花木味,像客廳的高腳櫃,擦亮的木頭上閃耀著光輝,是舒服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這時,他突然聞到餅乾和剛出爐的麵包的香味,於是他跑步追上。
一家人住在商店樓上,那是一層狹長的公寓。前廳是儲藏室,可以俯瞰街道,現在堆滿紙箱和桶子。後面有三間臥室:爸媽一間,他自己的小隔間,碧吉和奶奶則共用最大的一間房。
房間後面是廚房和一個長形的大空間,用作起居室和餐廳。
壁爐的火噼啪作響,春天的夜晚仍透著寒意。一家人圍著圓形的大茶几而坐,餅乾和麵包還殘留著烤箱的餘溫。另外還有牛奶和茶,上面罩著老婆婆從愛爾蘭帶過來的保溫罩。
查克就座後,母親替他斟了茶:「聽說你又救了一棵樹?」
「是的,下次我該帶老爸的大剪刀出門。」
碧吉把盛麵包和奶油的盤子推到他面前:「快點把你的拿走,不然我就吃光囉。」
查克敏感的鼻孔抽動了一下。屋子裡有一股全然陌生的味道,令他害怕的味道。
爸爸拿了片餅乾:「真希望一個禮拜不只一個星期天。」
「你最近太累了。」妻子擔憂地看著他。
「沒什麼生意頭腦的人硬要在鄉下開店,累是一定的。」
老婆婆離開餐桌,搖搖晃晃地走向她的搖椅:「辛苦工作不容易,你需要找個幫手。」
「請不起,奶奶。給我們講故事吧。」
「你們聽過的次數已經多如繁星了。」
「聽不膩嘛。」
「今天的那份說完了。」
「噢,別這樣嘛,奶奶,」麥達克斯先生哄道,「你的故事很有趣,讓人百聽不膩!」
「故事就像孩子一樣,會以自己的方式成長。」她合上眼,「讓我小睡片刻吧。」
「爸,那換你跟我們說那個印第安公主的故事。」碧吉轉而要求道。
「她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我只遺傳到我那位傑出的祖先馬修·麥達克斯一點點說故事的天分,他在他寫的第二本小說中有提到關於那位公主的事跡。那本書在當時十分暢銷,可惜書是在他死後才出版的,他無緣親眼目睹它的成功。那算是奇幻故事吧,有些書評甚至稱它為美國第一部科幻小說,因為它拿時間做文章,而且他顯然聽過孟德爾的遺傳學理論。不管怎樣,碧吉寶貝,它的內容是虛構的,講述一對來自古威爾斯的兄弟,在父親死後來到這個國家,也是率先在這地圖上找不到的海岸落腳的歐洲人。接下來,這對在威爾斯就不和的兄弟,到新世界仍然爭吵不休,於是哥哥動身前往南美洲,弟弟馬多克則和印第安人同住在一個無名區,但馬修·麥達克斯暗示那地方就在這附近。後來,弟弟娶了那名名叫吉兒或希拉什麼的印第安公主為妻,而小說就在描述他的這條血脈時中斷了。」
「聽起來挺有趣的。」查克說。
碧吉皺皺鼻子:「我不喜歡科幻小說,我比較喜歡童話故事。」
「《歡愉之角》這本書兩者兼具喲!驕傲的哥哥一定會敗給平凡但誠實的弟弟,這就是童話的特色。故事裡還有隻獨角獸,扮演時間旅者的角色。」
「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們說?」碧吉問。
「以前認為你們太小,不會有興趣。而且書已經賣掉了,有人出高價購買,當時我……那麼大筆錢,實在很難拒絕。以十九世紀的作家來說,馬修·麥達克斯,對空間、時間理論的洞察力,幾乎可以媲美幾十年後才由愛因斯坦提出的相對論!」
「怎麼可能?!」碧吉反駁道。
「真的,這些理論全部體現在馬修的書中。那是本一讀就會讓人魂牽夢縈的小說。馬修·麥達克斯認為他是那位留在這裡的威爾斯弟弟和印第安公主的後代,我也認同他的想法,而且我想麥達克斯這名字應該源自於馬多克。」一道陰影掠過他的臉。「然而,你們的爺爺中風,我必須拋下詩人身份離開城市回來幫忙照顧店,於是不得不放棄追隨馬修腳步的夢想。」
「噢,老爸!」
「孩子,我對不起你們,我從沒機會證明自己能不能當個作家,但我的確是個失敗的商人。」他站起來,「我最好下樓到店裡花點時間來處理帳目。」
在他扶著欄杆走下樓梯的時候,那股令查克害怕的味道也跟著消失了。
那股在爸爸身上但不屬於爸爸的味道,查克沒告訴任何人,包括碧吉。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查克做了兩次噩夢。當他從夢中大叫著醒來時,母親趕來看他,他卻只說他做了不好的夢。
碧吉可沒那麼好打發,「你在擔心什麼,查克?」
「永遠都有需要擔心的事。很多人欠老爸錢,他擔心帳的問題。我還聽到一個業務員說,他不能再讓老爸賒帳了。」
碧吉說:「你年紀那么小,不該擔心這種事。那不是你要擔心的事情。」
「我長大了。」
「還不夠大。」
「老爸派給我的工作愈來愈多,現在我也很了解生意。」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該擔心那些事。」
他轉移話題:「我不喜歡派迪·歐基夫老在學校糾纏你。」
「派迪·歐基夫念了三次六年級。雖然他棒球可能打得很好,但我不是那種認為太陽是為他而升、為他而落的女孩。」
「說不定他就是因為這樣才想追你。」他成功引開她的注意力。
「我不會讓他靠近我的,他從來不洗澡。查克,他聞起來像什麼味道?」
「像只一直掉頭皮屑的土撥鼠。」
有一天晚飯後,碧吉說:「我們去看看螢火蟲回來沒。」那天是星期五,第二天不用上學,姐弟倆想什麼時候睡覺都可以。
查克巴不得趕快離開家,遠離那股讓他作嘔的味道:「走吧。」
兩人到達那塊平坦的岩石時還是黃昏。他們坐下來,石頭還有太陽的餘溫。最初只看到偶爾冒出的閃光,隨著天色漸暗,查克不禁開始目眩神迷。一群又一群的螢火蟲閃爍著點點光輝,有時又如流星般墜下,不斷跳著歡騰的舞。
「噢,碧吉!」他大叫,「真是太美了,美得讓人不敢相信。」
他們背後的樹林籠罩著陰影,一片漆黑。那晚沒有月亮,薄雲遮住了星光。「如果天氣太晴朗,」碧吉說,「螢火蟲就不會這麼燦爛了。我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景象呢。」她躺在岩石上,仰望朦朧的天空,然後合上眼。查克也跟著做。
「感覺一下地球的旋轉,」碧吉說,「那也是螢火蟲之舞的精髓。感覺到了嗎?」
查克緊緊閉著眼瞼。他倒抽一口氣:「噢,碧吉,我覺得地球好像傾斜了!」他坐起來,手撐住岩石,「頭好暈啊。」
她一臉認真:「和地球、星星、螢火蟲、雲及岩石融為一體可能有點可怕。不過,躺下來啦,我保證你不會掉下去。」
他躺回去,依稀有熱度流入身體:「岩石還溫溫的呢。」
「它整個夏天都很溫暖,因為樹蔭遮不到它。樹林裡有顆石頭終年都是冰涼的,就算天氣熱得要命也一樣,因為那邊的樹葉好密,陽光完全透不進去。」
就在這時,查克突然覺得有道冰冷的陰影掠過身體,渾身打戰。
「怎麼啦,好像見鬼似的?」碧吉隨口問道。
他跳起來:「我們回家。」
「為什麼?出了什麼事嗎?這裡好美呢。」
「我知道,但我們回家吧。」
回到家的時候,家裡一片混亂。麥達克斯先生痛得暈倒,已被送去醫院。老婆婆正等著孩子們回來。
那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宛如滔天巨浪,在查克踏進家門之際把他掀倒。
老婆婆把孩子拉進懷裡,緊抱住他們。
「怎麼回事?爸怎麼了?」碧吉問。
「救護人員認為是盲腸的問題。」
「他不會有事吧?」她懇求著。
「親愛的,我們得一邊等一邊祈禱了。」
查克緊靠在她身上,不停地發抖。慢慢地,那股氣味消散了,留下詭異的空洞。
時間似乎靜止不動了。查克瞥了一眼鍾,以為過了一小時,結果只過了一分鐘。經過漫長的等待,碧吉睡著了,頭枕在老婆婆的大腿上。查克還很清醒,不時盯著時鐘、電話和大門看。終於他也抵擋不住疲累,沉沉睡去。
他夢見自己躺在平坦的岩石上,感覺地球繞著太陽旋轉,岩石猛地傾斜,他的身子一滑,驚恐地想抓住東西以免從懸崖墜入漆黑的海。他大叫:「岩石!險峻!」老婆婆伸手按住岩石,終止了查克的夢魘。
一覺醒來,他得知爸爸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