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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轉的地球 第一章 在這命運的瞬間

2024-10-11 01:27:16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莫瑞家偌大的廚房明亮而溫暖,窗簾阻絕了黑夜,也阻隔了外頭的東北雨。餐桌上的菊花是梅格·莫瑞·歐基夫插的。那鮮黃、淡金色的花瓣,讓室內平添幾分光彩。烤箱飄出誘人的火雞肉香,梅格的母親正站在火爐旁攪拌肉汁。

  回家過感恩節真好,梅格心想。能和家人團聚,知道大家的近況,真好。雙胞胎剛從學校回來,一個念法律,一個學醫,桑迪和丹尼斯正迫不及待地打聽凱文去倫敦開會的事。凱文,也就是梅格的丈夫,此時此刻可能正在發表關於脊椎動物免疫系統的論文。

  「那真是莫大的殊榮啊,姐,你說對不對?」桑迪問。

  「很了不起。」

  「那你好不好啊,歐基夫太太?」丹尼斯對她笑了笑,「叫你歐基夫太太還真不習慣。」

  「我也不習慣。」梅格朝壁爐旁邊看過去,她的婆婆正坐在搖椅上,凝視著火焰——對梅格來說,那才是歐基夫太太。「我很好呀!」她回答,「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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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算是半個醫生的丹尼斯,拿出引以為傲的聽診器,貼在梅格日益隆起的肚子上,笑盈盈地聽著腹中胎兒強而有力的心跳。「果然很好喲!」

  她報以一笑,轉頭看向廚房另一邊,最小的弟弟查爾斯·華萊士和父親彎著身,專注地堆著超時空挪移模型:它是以平方的平方再平方,建構出三度空間外的時間。這座用鋼絲、滾珠和透明樹脂打造的模型既漂亮又複雜,有些部分不停旋轉,有些部分則像鐘擺一樣來回擺盪。

  十五歲的查爾斯·華萊士個頭很小,不認識他的人可能以為他最多十二歲,但當他注視父親修改超時空挪移模型的一根小杆子時,淺藍色的眼睛卻綻放出成熟而慧黠的神采。他大概一整天都沒說話吧,梅格猜想。他很少侃侃而談,但在今晚,在這個風雨交加的感恩節,他的緘默似乎有別於平時的寡言。

  梅格的婆婆也默不作聲,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竟會答應來這裡共進感恩節晚餐。歐基夫太太比莫瑞太太大不了幾歲,看起來卻老態龍鍾。她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頭髮泛黃而蓬亂,好像用鈍刀切過一樣。她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表情。生命未曾善待她,她也對這世界生氣,特彆氣莫瑞一家。他們完全沒想到她會接受邀請,何況凱文人在倫敦。凱文一家子對莫瑞家的示好向來視若無睹。一如凱文第一次碰到梅格時所說的,他是個突變種,和他的家人截然不同。他拿到醫學與哲學雙博士學位時,家人卻認為那是投靠敵人的象徵。歐基夫老太太與許多村夫鄰婦一樣,也認為莫瑞太太拿到雙博士學位,並在廚房旁邊的石造實驗室里做實驗有失體統。

  我老公怎麼可能是那個女人生的?想到凱文機靈的神情和開朗的笑容,梅格不禁納悶——第一百次納悶,媽說她不只是我們看到的那樣,但我始終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我只知道她不喜歡我,不喜歡我的家人。不知道今天她為什麼要來吃飯?真希望她沒來。

  雙胞胎自發地進行例行工作:擺放餐具。手裡抓滿叉子的桑迪停下動作,對母親微笑:「感恩節晚餐是媽唯一會在廚房做的菜呢!」

  「而且還不是在實驗室用本生燈煮喲!」丹尼斯幫腔。

  桑迪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我們不是在批評你啦,媽。」

  「畢竟,那些本生燈煮出來的東西可是得諾貝爾獎的功臣!我們真的非常以你為傲,媽,雖然你和爸對我們的期望實在太高了。」

  「對啊,老是用那麼高的標準要求我們。」桑迪從餐具櫃裡拿出一摞盤子,數完後,放在稍後要裝火雞的大平底盤前。

  回家真好,梅格安閒地想,並對父母和弟弟們滿懷感激。他們忍受了自己敏感的青春期,甚至現在她仍覺得自己還沒長大。好像不過幾個月前,她還戴著牙套,掛著一副扭曲變形、常沿著鼻子滑落的眼鏡,頂著一頭永遠不服帖的鼠棕發,認定自己絕不會出落成像媽媽那麼美麗又充滿自信的女人。她心目中的自己,還停留在少女時期的梅格,而非現在這個嫵媚的妙齡女子。拿掉了牙套,戴上了隱形眼鏡,栗色的頭髮雖比不上母親艷麗的褐發,卻濃密、柔順而富有光澤,在纖細的頸背後頭打了個髻,更完美地襯托出她的臉龐。平心而論,照鏡子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秀麗動人,但她尚未習慣這個事實。她很難相信,她的母親也經歷過同樣的轉型期。

  她懷疑查爾斯·華萊士的外表是不是也會像她一樣有這麼大的轉變。他一直發育得很慢,但爸媽說哪天他可能會突然暴長。

  她想念爸媽和雙胞胎,但思念查爾斯更甚。他們這對年紀最大和最小的姐弟向來親密,查爾斯·華萊士常憑直覺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這不是邏輯可以解釋的。無論梅格發生什麼事,他都知道,而且會陪在她身旁,仿佛他的愛和信任,就能為她排除萬難。能和他一起在家度過這個感恩節周末,梅格覺得非常安心。她的娘家仍是她的家,因為她和凱文常回來共度周末。雖然他們在凱文服務的醫院附近租有房子,但那裡空間狹小又堆滿家具,不僅有大大的標語寫著「禁止飼養寵物」,空氣中也瀰漫著不歡迎孩子的氣氛。他們希望能儘快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而在此之前,她還是喜歡回家過感恩節。那種闔家團圓、被親情圍繞的感覺真好,撫平了她婚後首次與凱文分隔兩地的寂寞。

  「我好想符廷霸。」她忽然說。

  母親在火爐旁轉過身:「少了只狗,家裡的確感覺有點空虛,但符廷霸可是壽終正寢,活了一大把年紀呢。」

  「你們不打算再養狗了嗎?」

  「養是一定會養,只是還沒看到適合的。」

  「不能自己找嗎?」

  莫瑞先生抬起頭,視線離開超時空挪移模型:「我們的狗向來是自己上門的。如果遲遲沒有出現,到時再採取行動吧。」

  「梅格,」母親提議,「要不要來點調葡萄乾布丁的醬料?」

  「哦,好啊。」她打開冰箱,取出半磅奶油。

  電話鈴響了。

  「我來接。」她往電話走去,順便把奶油滴入小攪拌碗。「爸,找你的,好像是白宮。」

  莫瑞先生迅速接過電話。「喂,啊,總統先生您好!」他笑著說。但梅格發現父親臉上的笑容很快斂去,換上了另一種表情……

  怎麼形容好呢?虛無,她想。

  雙胞胎停止交談。莫瑞太太停下動作,木湯匙擱在平底鍋鍋沿。歐基夫太太還是愁眉不展地凝視著火光。查爾斯·華萊士似乎全神貫注在超時空挪移模型上。

  爸還在聽,梅格想,總統也還在講。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一分鐘前房間還嘰里呱啦熱鬧得很,現在大家卻都陷入沉默,停止了動作。她專心地聽,父親手中的話筒仍緊貼耳際。他表情凝重,笑紋深沉。雨珠狂敲著窗戶。這時應該下雪了才對,梅格心想,氣候出了問題,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莫瑞先生依然安靜地聽著,他的沉默蔓延到了整間屋子。桑迪原本正要打開烤箱的門,替火雞抹油、塞料,此時卻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裡,半蹲著凝視父親。莫瑞太太緩慢地轉過身,一手撥弄著從鬢角長出的白髮。梅格打開抽屜拿出攪拌器,緊抓著不放。

  莫瑞先生接到總統打來的電話並不稀奇。多年來,他一直是白宮的物理學和太空旅行顧問。雖然他和總統有過多次嚴肅的談話,但梅格覺得這次不一樣。溫暖的室內似乎因此變冷,光線也暗淡下來。

  「是,總統先生,我了解。」莫瑞先生終於開口,「謝謝您打電話來。」他慢慢放回話筒,仿佛那話筒非常沉重。

  雙手仍捧著餐具的丹尼斯問:「他說了什麼?」

  父親搖搖頭,不發一語。

  桑迪把烤箱門關上:「爸?」

  梅格大叫:「爸,我們知道有狀況發生,你得告訴我們!拜託。」

  他冷冷地回答:「戰爭。」

  梅格用手護住肚子:「你是說核戰?」

  一家人同時牽起手,莫瑞太太把手伸給凱文的母親,但歐基夫太太閉上眼,不願加入。

  「是瘋狗布蘭吉洛嗎?」

  「沒錯。總統認為這次的威脅不是開玩笑的,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用反彈道飛彈了。」

  「那種彈丸之地要用飛彈打?」

  「威斯普加可不比以色列小,而且布蘭吉洛有強大的盟友。」

  「他真有辦法將威脅付諸行動嗎?」

  莫瑞先生表示肯定。

  「要發布紅色警戒了嗎?」桑迪問。

  「是的。總統說我們還有二十四小時防止悲劇上演,我從沒聽過他如此絕望,他從來不是輕言放棄的人。」

  梅格面無血色。「那不就等於世界末日,一切都完了?」她望向查爾斯·華萊士,但他幾乎如歐基夫太太一樣無動於衷。一向和她心靈相契的查爾斯·華萊士,此刻卻如此疏遠,而凱文又在千里之外,她不禁害怕起來,轉身看向父親。

  他沒有否認。

  壁爐旁的老婦人睜開眼,薄唇緊抿,一臉輕蔑:「怎麼回事?美國總統怎麼會打電話來這兒?你們在開玩笑是吧?」話雖如此,卻難掩眼中的恐懼。

  「這不是玩笑,歐基夫太太,」莫瑞太太解釋道,「我先生為白宮做諮詢已經好多年了。」

  「我不知道他原來——」歐基夫太太譏諷地瞥了莫瑞先生一眼,「是個政治人物。」

  「他不是搞政治的。他是物理學家,而總統需要科學資訊,希望這些資訊能由他所信任、沒有提撥資金給任何計劃或支持特定政治人物的科學家提供,而我先生和新任總統的交情特別好。」說完,她停止攪拌肉汁,祈求般把手伸向丈夫,「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大家明明都知道,核戰只會兩敗俱傷。」

  查爾斯·華萊士抬起頭來:「狂犬病患(El Rabioso),那是他的綽號。瘋狗布蘭吉洛。」

  「用『狂犬病患』形容一個發動瘋狂血腥政變以推翻民主政府的瘋子,真是再適合不過。他真的瘋了,完全喪失理性。」

  「一個威斯普加的瘋子,」丹尼斯冷酷地說,「只要按個按鈕就能摧毀文明,讓爸媽努力的一切成果化為灰燼。為什麼總統沒辦法讓他認清事實?」

  桑迪替壁爐添加新柴,仿佛想從溫暖的光芒中攫取希望。

  丹尼斯接著說:「要是布蘭吉洛真的發射飛彈,全人類可能就此毀滅!」

  桑迪猛然蹙眉:「或許不會那麼糟。」

  「就算地廣人稀的深山或沙漠中有少數倖存者,四處散布的輻射落塵也會導致突變。總統該讓他明白這個事實,沒有人想為戰爭付出慘痛的代價。」

  「總統不是沒試過,」莫瑞先生說,「但瘋狗布蘭吉洛這綽號不是叫著玩的。他就算垮台,也會拉全人類陪葬。」

  「所以他們從威斯普加發射飛彈,我們回敬我們的飛彈,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桑迪氣得喉嚨都啞了。

  「瘋狗布蘭吉洛將之視為懲罰,認為那純粹是我們應得的報應。西方世界用了太多不屬於人類的能源,濫用太多世界資源,所以必須嚴懲。」莫瑞先生說,「我們必須為嚴重的油源短缺、濫墾濫伐和破壞大氣層負責,而他要我們付出代價。」

  「我們的確難辭其咎,」桑迪說,「但他若要我們付出代價,威斯普加也要付出同樣昂貴的代價呀。」

  歐基夫太太滿是皺紋的手伸向火焰:「在塔拉[1],在這命運的瞬間……」她喃喃自語。

  梅格試著和婆婆眼神交會,但歐基夫太太撇過頭去。梅格只好轉向大家說:「我知道這很自私,但我好希望凱文沒去倫敦發表論文,我好希望能跟他一起去。」

  「親愛的,我了解,」莫瑞太太回應,「可是露易絲醫生認為你應該留在這裡。」

  「也許我該撥個電話給他……」

  查爾斯·華萊士不再沉默:「還沒發生,核戰爭還沒發生,飛彈還沒發射。只要還沒發生,就有機會阻止它。」

  梅格的臉上閃過一絲微弱的希望。如果我們跟世界上其他國家一樣,她不禁納悶,不知道看不到明天太陽升起會不會比較好?我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呀!

  「在這命運的瞬間……」歐基夫太太又低喃起來,一發現有人盯著她看,立刻又轉過頭去。

  查爾斯·華萊士的視線鎖住梅格,冷靜地說:「今天是感恩節,除了凱文,我們都聚在一起,而且凱文的媽媽也來了,這很重要,我們知道凱文心繫何處——就在這裡。」

  「英國不過感恩節。」桑迪反駁。

  「但是我們過,」父親以堅定的口吻說,「快把餐具擺好。丹尼斯,你來倒飲料可以嗎?」

  莫瑞先生切菜,莫瑞太太調濃肉汁,梅格攪拌甜奶油汁,雙胞胎和查爾斯·華萊士則把盛著米飯、填料、蔬菜、蔓越莓醬的碗拿到桌上。歐基夫太太沒有起身幫忙。她翻著自己操勞磨損的雙手,看了看,又放回膝上:「在塔拉,在這命運的瞬間……」

  這次沒有人聽到。

  桑迪想緩和緊繃的氣氛,於是說道:「你們還記得上次媽媽把燕麥餅放在煎鍋里用本生燈烘焙嗎?」

  「又不是不能吃。」丹尼斯說。

  「你什麼不能吃?」

  「對啊,你的胃口奇大無比哩!」

  「好啦,該上桌了。」莫瑞太太說。

  大家各就各位後,她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於是一家人,包括坐在莫瑞先生和梅格中間的歐基夫太太,牽著手在桌邊圍成一圈。

  查爾斯·華萊士提議:「我們來唱《賜我們平安》[2]好了,這正是我們現在祈求的。」

  「桑迪起音吧,」梅格說,「你的歌聲最棒,然後換丹尼斯,接下來是媽媽、爸爸、你,我殿後。」

  他們依序吟詠著,一遍又一遍地唱:賜我們平安,賜我們平安,賜我們平安。

  梅格聲音顫抖,但仍勉強唱到最後。

  盤子端上桌時,一家人沉默不語,以沉默代替昔日歡鬧的交談聲。

  「真是奇怪,」莫瑞先生說,「最大的威脅竟然來自南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獨裁者。梅格,你要白肉嗎?」

  「紅肉也要,謝謝。更諷刺的是這種事竟然發生在感恩節。」

  莫瑞太太說:「我記得我媽曾說過,在多年前的一個春天,美國和蘇聯間的關係緊張到所有專家無不預測核戰爭會在夏天結束前開打。他們並非危言聳聽或悲觀主義,他們的論點是有公信力的。而她說,當年她沿巷子漫步時,不禁懷疑貓柳是否會再發芽。此後,她每年春天都會守候著貓柳,憶起當年,她便不再認為發芽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的丈夫點點頭:「當年的局勢緩和了,現在歷史卻有可能重演。」

  「真的有可能嗎?」桑迪棕色的眼睛認真而嚴肅。

  「當時大家也覺得不可能,但貓柳又萌芽綻放了數十個春天。」他把蔓越莓醬遞給歐基夫太太。

  「在這命運的瞬間。」歐基夫太太含糊地說,揮開果醬。

  莫瑞先生彎腰湊近:「你說什麼?」

  「在塔拉,在這命運的瞬間。」她焦急地說,「……不記得了,很重要。你不知道嗎?」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盧恩文,盧恩文,派翠克的盧恩文。現在需要。」

  凱文的母親向來沉默寡言。在家她多以哼噥聲傳達意思。她的孩子,除了凱文之外,都很慢才學會說話,因為他們在上學前很少聽到完整的句子。「我的祖母來自愛爾蘭。」歐基夫太太伸手指著查爾斯·華萊士,把玻璃杯碰翻了。

  丹尼斯抓了些紙巾擦掉潑出的飲料:「我想,就整個宇宙來說,我們這種次等星球爆炸與否應該沒什麼影響吧。」

  「丹尼斯!」梅格吼他,然後轉頭看媽媽,「抱歉我得用這個做例子,可是丹,你還記得媽曾經把費拉多從線粒體獨立出來嗎?」

  丹尼斯插話:「當然記得。媽就是以此拿到諾貝爾獎的呀。」

  莫瑞太太揚起手:「聽梅格說。」

  「嗯,費拉多非常非常微小,似乎不具任何重要性,但他們和線粒體有共生關係。」

  「噢,我懂了,你是要說線粒體提供能量給我們。如果有東西危害到費拉多,就可能危害線粒體……」

  「而且,」梅格推斷道,「如果真的發生那種情況,我們可能會因為缺少能量而死,你們應該很清楚。」

  「繼續說。」桑迪說。

  「所以一旦我們炸毀了我們的星球,一定會對太陽系產生影響,進而影響到銀河系,說不定……」

  「老掉牙的連鎖反應理論?」桑迪問。

  「不只如此,還有相互依賴性。不只是某件事會直接導致另一件事發生,而是每件事情、每個人和每個地方,彼此之間都會相互影響。」

  丹尼斯丟掉濕紙巾,拿一張新的去遮住髒掉的桌布,然後重新拿飲料斟滿歐基夫太太的杯子。雖然有擋風雪的窗板,拉上的窗簾還是不斷飄動,風在房間裡四竄。大雨從煙囪灑下,火焰嘶嘶作響。「我還是覺得,」他說,「你高估了地球的重要性。我們把它搞得亂七八糟,炸毀說不定是最好的結局。」

  「丹尼斯,你可是醫生哪!」梅格斥責道。

  「還不算。」桑迪說。

  「但你要當醫生啊!你應該重視生命,保護生命。」

  「對不起啦!」丹尼斯心虛地道歉。

  「他說這些話只是想壯膽而已啦!」桑迪拿了飯和肉汁,然後舉杯敬姐姐,「吃飽就不會這樣了。」

  「我說的話有一半是認真的。」丹尼斯說,「我認為我們混淆了應該優先考慮的事情。人類根本已經忘了什麼值得保護,什麼不值得,否則我們現在就不會這麼狼狽了。」

  「一會兒認真,一會兒不認真。」歐基夫太太嘀咕著,「永遠不懂你們人類會做出什麼事,連你也是。」她又指了一次查爾斯·華萊士,不過這次沒弄翻杯子。

  桑迪瞥了一眼對面的小弟,他看起來蒼白而瘦小。「查爾斯,你幾乎什麼也沒吃,而且也沒吭聲。」

  查爾斯·華萊士沒看桑迪,而是看著姐姐回答:「我在聽。」

  梅格豎起耳朵:「聽什麼?」

  他把頭微微一搖,只有她看得出來,便不再過問。

  「在塔拉,在這命運的瞬間,我請求上天賜予權力!」歐基夫太太指著查爾斯,又把玻璃杯弄翻了。

  這一次沒有人拿紙去抹。

  「我奶奶來自愛爾蘭。她教我,要重視它。請求上天賜予力量……」她的話到此打住。

  歐基夫太太的孩子都叫她媽媽。除了凱文之外,每個人都叫得好像在羞辱她似的。梅格不知道該怎麼叫她好,但現在她推開椅子,跪在婆婆跟前。「媽媽,」她輕輕地說,「奶奶教了您什麼?」

  「要重視它,阻擋黑暗。」

  「什麼意思?」

  「請求上天賜予權力……」

  歐基夫太太吟唱般地說,

  「太陽賜予光芒,

  雪賜予純潔,

  火賜予力量——」

  這時,仿佛有整桶水從煙囪倒在火上。火光閃得厲害,煙陣陣飄進屋內。

  「火賜予力量。」查爾斯·華萊士一字不漏地重複道。

  蘋果樹做的木柴嗞嗞叫著,但火焰凝聚了力量,又開始熊熊燃燒。

  歐基夫太太粗糙的手搭在梅格肩上,重重往下壓,仿佛這樣有助於回想。

  「閃——閃電賜予震怒,

  風賜予前行的疾速——」

  突然颳起一陣強風,房子隨之搖晃,很快又穩住了。

  歐基夫太太仍壓著梅格的肩膀,重得梅格快要無法負荷了。

  「海賜予深度,

  岩石賜予險峻,

  土壤賜予堅硬——」

  她把梅格的肩膀當支點,站起身,面向壁爐站著,看著躍動的火光。

  「我寄託這一切,

  憑恃上帝的援助與恩典,

  擋在我與黑暗力量之間。」

  她的語調愈來愈得意:「那將會好好地教訓瘋狗布蘭什麼的。」

  雙胞胎面面相覷。莫瑞先生又切了幾片火雞,莫瑞太太神情嚴肅,不發一語。查爾斯·華萊士若有所思地望著歐基夫太太。梅格起身回座,遠離婆婆手掌傳來的不可思議的沉重壓力。她相信肩膀一定留下了淤青的指印。

  梅格一走,歐基夫太太似乎就站不直了。她跌回自己的座椅。「要重視它,我奶奶說的。幾十年沒想了。試著不去想。但今晚為什麼會想起來?」她累壞了似的倒抽一口氣。

  「那就像《派翠克的護胸甲》,」桑迪說,「我們大學的歌詠團唱過。那是我最喜歡的歌之一,和聲美極了。」

  「不是歌,」歐基夫太太反駁道,「是盧恩文,派翠克的盧恩文。用來阻擋危險。在這命運的瞬間,我請求上天賜予權力——」

  毫無前兆地,燈全熄了。一陣風掃過餐桌,蠟燭也滅了。冰箱的嗡嗡聲消失,天花板里的暖爐也不嗚嗚作響了。一股濕冷攫住房間,腐臭味灌入鼻孔。壁爐的火也漸趨微弱。

  「說出來,媽媽!」查爾斯·華萊士呼喊道,「全部說出來!」

  歐基夫太太聲音虛弱:「我忘了。」

  屋外突然划過一道極亮的閃電,光從窗簾透進來,狂暴的雷聲立刻尾隨而至。

  「我跟你一起念,」查爾斯·華萊士語氣急迫,「但你得幫我。來,在這命運的瞬間,我請求上天賜予權力。」

  雷電幾乎同時大作,接著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爆裂聲。

  「樹被擊中了。」莫瑞先生說。

  「上天賜予權力。」查爾斯·華萊士重複著。

  歐基夫太太的呢喃終於拼成完整的句子:「太陽賜予光芒——」

  丹尼斯用火柴點燃蠟燭。最初,燭光明滅不定,沒多久就穩定地燃燒起來,並綻放光亮。

  「雪賜予純潔,

  火賜予力量,

  閃電賜予震怒……」

  梅格等著另一道閃電擊中屋子,但沒有,反而是電力很快恢復,一如消失時那般突然。暖氣開始嗡嗡作響,房內又洋溢起光明和溫暖。

  「海賜予深度,

  岩石賜予險峻,

  土壤賜予堅硬,

  我寄託這一切,

  憑恃上帝的援助與恩典,

  擋在我與黑暗力量之間。」

  查爾斯·華萊士掀開窗戶一角的窗簾:「雨變成雪了,白皚皚的雪好漂亮。」

  「好,」桑迪環顧室內,「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有事發生,但究竟是什麼事?」

  一時沒人開口。然後梅格說:「或許還有希望。」

  桑迪揮手打斷她的話:「梅格,拜託你理智一點。」

  「為什麼要理智?我們又不是活在理智的世界。核戰不理智,理智毫無幫助。」

  「可是你不能完全不講理啊。就像布蘭吉洛瘋了,毫無理智可言。」

  丹尼斯說:「好啦,桑迪,我同意你的說法,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梅格瞥了查爾斯·華萊士一眼。他沉默不語。

  桑迪回話:「希望如我們所願,美國東北部這兒的詭異天氣,和南美洲一個瘋子有沒有按下開戰的按鈕無關。這場戰爭一開打,以後恐怕就不會再有戰爭了。」

  梅格肚裡的胎兒動了一下,傳達強韌的生命信息。「爸,總統還會打電話來嗎?」

  「他說他會打——如果有進一步消息,不管消息好壞。」

  「二十四小時以內?」

  「是的。這種時候我可不想當總統。」

  「我們也不好過,」丹尼斯說,「我覺得整個世界好像陷入了混沌。」

  查爾斯·華萊士仍看著窗外:「雪停了。風轉往西北方了。雲在飄,我看見星星了。」他放下窗簾。

  歐基夫太太猛然用下巴指著他:「你,查克,我是為你來的。」

  「為什麼,媽媽?」他輕聲問道。

  「你知道。」

  他搖搖頭。

  「阻止他,查克。阻止瘋狗布蘭……阻止他。」她看起來年邁而嬌小,梅格不禁納悶她怎麼有這麼大的力量壓住她的肩膀。而歐基夫太太連叫查爾斯·華萊士兩聲「查克」,從沒有人叫他查克。偶爾會叫他查爾斯,但從沒人叫他查理或查克。

  莫瑞太太問:「歐基夫太太,你要不要喝杯茶或咖啡?」

  歐基夫太太冷冷地笑道:「很好,不聽,以為我吹牛。但查克你知道,我沒那麼蠢。」她對查爾斯·華萊士點頭示意:「早上起床原本不打算來,但有東西叫我來,不管喜不喜歡,直到看到你那雙大眼睛,然後想起盧恩文,我再次確認查克不是笨蛋。在我祖母和查克之後,我就沒想過盧恩文。現在你會了,查克,使用它。」說完他們聽過最長的一段話,她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她說:「我想回家。」沒人回答。「誰送我回家?」

  「可是,歐基夫太太,」丹尼斯哄她,「我們還沒吃沙拉呢,沙拉加了好多鱷梨和番茄,還有燒葡萄乾布丁喲!」

  「燒你個頭,我已經達成來這裡的目的了。現在,誰送我回家?」

  「好的,歐基夫太太,」莫瑞先生起身,「丹或是桑迪,你們誰送歐基夫太太回家好嗎?」

  「我去,」丹尼斯說,「我替您拿外套。」

  車開走後,桑迪說:「差點就把她的話當真了。」

  莫瑞夫婦交換眼色,莫瑞太太回答:「我相信。」

  「噢,拜託,媽,你相信那什麼盧恩文的玩意兒,還有憑查爾斯·華萊士一個人就可以阻止瘋狗布蘭吉洛?」

  「現在還不確定,但我相信歐基夫太太說的話。」

  梅格焦慮地看著查爾斯·華萊士,對媽媽說:「你總是說她不只外表看起來那樣,我想我們剛剛親眼見識到了。」

  「的確如此。」父親說。

  「好啊,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不合常理。」

  「什麼是常理?」查爾斯·華萊士問。

  桑迪皺起眉頭:「好,小弟,那你要怎麼做?你計劃怎麼阻止布蘭吉洛?」

  「我不知道,」查爾斯·華萊士認真地回答,「但我會用盧恩文。」

  「你全都記得嗎?」梅格問。

  「記得。」

  「你有沒有聽到她叫你查克?」

  「有。」

  「可是從來沒有人叫你查克啊。她從哪兒聽來的?」

  「我不知道,或許是以前吧。」

  電話鈴響起,眾人全跳了起來。莫瑞先生連忙衝到電話旁,深吸一口氣,拿起話筒。

  不是總統。是凱文,從倫敦打來的。他簡短地和大家打招呼,遺憾沒能跟他母親和丹尼斯講到話,但他很高興她來家裡了。他的論文進展得非常順利,會議也很有趣。最後,他跟梅格說話,可他只說了「我愛你」就掛斷了。

  「我講越洋電話一定會情緒崩潰,」她說,「所以他應該沒發現異狀。告訴他毫無意義,就算他知道也無能為力,而且還會擔心……」丹尼斯向手上哈著氣走進來,梅格撇開頭去。

  「凱文從倫敦打電話來,」她強忍住淚,「向你問好。」

  「真可惜沒跟他講到話。現在要不要來點沙拉,然後吃布丁?」

  我們為什麼要裝作若無其事?梅格不禁納悶,但沒說出口。

  但查爾斯·華萊士回答了:「那就像綁住包裹的繩子呀,梅格,不這樣我們會崩潰的。」

  父親說:「親愛的,你們都知道世界已經異常太久了,久得我們都忘了在祥和與理智下的生活是什麼樣子。要為世界帶來和平與理性,我們必須從自己的心靈和家庭開始。」

  「連這種時候也一樣?」梅格問。凱文的電話,丈夫的聲音,幾乎讓她完全失控。

  「特別是這種時候,」母親溫柔地說,「我們不知道接下來二十四小時會發生什麼,萬一是我們所擔心的,那麼平靜和理性會幫助我們。」

  「真的嗎?」梅格的聲音又顫抖起來。

  「記住,」莫瑞先生說,「歐基夫太太的話,你媽和我都深信不疑。」

  「老爸,」桑迪責備著,「你是名副其實的科學家呀,那個老太婆的話不能當真啦!」

  「我認真看待她的盧恩文讓地水風火產生的反應。」

  「巧合嘛!」丹尼斯不太有把握地說。

  「我所受的物理訓練告訴我,世上沒有巧合。」

  「查爾斯·華萊士還是沒發表意見。」梅格望著最小的弟弟。

  丹尼斯問:「查爾斯,你覺得呢?」

  查爾斯·華萊士慢慢地搖頭,看起來很迷惘:「我不知道。我覺得我該做些事情,但又不知道該做什麼。如果我註定要做些什麼,我一定會知道。」

  「外太空的小矮人會告訴你?」桑迪問。

  「我體內的聲音會告訴我。我認為我們都不想吃沙拉了,關燈吧,讓爸燒布丁。」

  「我不想關燈。」梅格說,「或許以後就不會有電了,何不珍惜擁有的剎那。」

  「我比較喜歡葡萄乾布丁的火光!」查爾斯·華萊士說。

  莫瑞太太把布丁從雙層鍋里拿出來,放到盤子裡。丹尼斯摘了根冬青的小樹枝,插在上面。莫瑞先生取出一瓶白蘭地,澆淋整個布丁。他點燃火柴的同時,查爾斯·華萊士把燈關了,桑迪則吹熄蠟燭。白蘭地燒出耀眼的藍色火焰,在梅格的記憶中,以往感恩節的火似乎未曾燒得如此燦爛。莫瑞家逢年過節的甜點一直都是布丁,誠如莫瑞太太所說,不可能用本生燈烤派皮,何況她嘗試做肉餡餅或南瓜派從沒成功過。

  莫瑞先生讓盤子傾斜,使所有白蘭地盡情燃燒。火焰持續跳動,閃耀著鮮亮而澄澈的藍,那是一種屬於夏日溫暖晴空,而非冷冽冬季的藍。

  「火賜予力量。」查爾斯·華萊士輕聲說道。

  「但那是何種力量呢?」梅格問。她看著木柴在壁爐中興高采烈地噗噗作響,「它能給你溫暖,但一旦失控就會把你家燒個精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可以毀滅整座森林、整個城市。」

  「力量可以用來毀滅,也可以用來創造。」查爾斯·華萊士說,「這火是來幫助我們、治癒我們的。」

  「但願如此。」梅格說,「我衷心期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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