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雅達
2024-10-11 01:27:04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簡校長的手當然會濕——他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他好久沒玩過角色扮演的遊戲。
「簡校長,你還好吧?」
她感覺到支支吾吾的心語,顯然是害怕得無力接受他們真的來到了線粒體——查爾斯·華萊士體內細胞內的線粒體。「我們來這裡多久了?」
「我不確定耶。一連發生了好多事情。波金——你確定我們是在費拉多的時間,不是地球的時間吧?」
「是費拉多的時間。」
「呼!」她放心地告訴簡校長,「意思是地球上的時間比我們所度過的時間慢得多——慢了十億倍吧。在這兒,查爾斯的心跳每隔十年左右才會跳一次。」
「就算如此。」波金警告道,「還是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查爾斯·華萊士的臉龐又一閃而過,他蒼白地閉著眼,吃力地呼吸;接著是媽媽的臉痛苦地緊繃著;接著是露易絲醫生,小心翼翼地等待,她站著,小手輕輕放在查爾斯的手腕。
「我明白。」梅格向基路伯回復。仿佛有一陣冷風穿過她肋骨間。現在,為了查爾斯·華萊士,她必須堅強,這樣他才能汲取那份力量。她保持心情平靜、穩定,直到心如止水。接著她再次對簡校長敞開自己。混濁的思緒像緩慢的流水向她流過來,雖然還不夠格稱為心語,但她肯定簡校長對她已經比之前開放多了,或者說,比他和大部分的人在一起時開放多了。他的心顫抖著進入梅格的心,他試著領略這非比尋常的事實:他還是他,仍舊是簡校長,並且身處查爾斯·華萊士這孩子——這個在學校里讓他最頭疼、最難搞的孩子體內最細微的一部分。
梅格也試著用一種最平和的語氣讓他了解,至少有一個艾克索伊的簡校長跟著他們來到雅達。她不願回憶方才碰到它的時候有多驚駭,但她必須幫助簡校長了解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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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傳回信息,一開始是迷惑,再來是擔憂,最後竟化作一種奇特的和藹:「真不該讓你承受這麼多的,梅格。」
「不僅是這樣。」她對他說。最令人難受的來了:她讓他明白,一些小費拉多,嬉鬧地跳著舞的費拉多,將她從艾克索伊手中救了出來,然後犧牲了自己。
簡校長嘆了一聲。
梅格再轉達波金奧士奇的信息給校長:「這比讓艾克索伊將它們畫叉來得好。這樣,它們還是宇宙萬物的一部分。」她轉向波金奧士奇心語道:「如果艾克索伊把某個東西畫叉了,或是某個東西把自己畫叉了,就會從此萬劫不復了嗎?」
基路伯將代表不知情的幽暗充塞她四周。「但我們不知道也無妨,梅格。」他告訴她,接著,幽暗慢慢散去,「我是一個基路伯,我知道所有銀河系、所有星星、所有生物、基路伯、人類、費拉多,一切的一切,都是藉由名字分辨。」他仿佛在對自己低吟一樣。
但梅格嚴厲地對他心語道:「你是波金,我是梅格,他是簡校長。現在我們該做什麼?」
波金奧士奇回過神來:「簡校長不想了解什麼是費拉多。」
「禍害就是禍害。」簡校長吞吞吐吐地向梅格傳送道。她覺得他的心畏縮不前,不敢進行這種距離不構成障礙的交流。「老鼠通過吱吱叫來溝通,而蝦子——我不太了解海洋生物學,但它們也會發出聲音來交流。可是樹——」他爭辯道,「老鼠長出根變成樹——你是說樹嗎?」
「不是。」梅格不耐煩,不是針對簡校長,而是覺得自己笨得找不到方法和他溝通。
「這些費拉——呃,它們的確像樹,可能是最原始的樹,但也像是珊瑚和其他像那個樣子的水中生物。」
「樹不會彼此交談。」
「費拉會。可是樹——樹不會嗎?」
「胡說八道。」
「簡校長,當你在樹林間漫步,風呼嘯過樹間的時候,你從來沒有過那種;如果你有能力,你想了解它們在說什麼的感覺嗎?」
「沒有。」他已經好久沒在樹林間散步了。他從家裡到學校,從學校回家裡都是開車。他沒有時間去樹林散步……
她覺得他的心語中隱約帶著遺憾,於是她試著讓他聽到風拂過松樹林的聲音:「閉上眼睛,它聽起來就像是海潮聲,雖然我們根本不在海邊。」
從簡校長身上,她感受到另一股冷冷的水流,他仍不能心領神會。
所以她替他想像了一座小山上的楊樹林,每一片葉子都顫動、搖曳著,在夏日微風中輕輕、颯颯地響。
「我年紀大了。」是簡校長的回應,「我太老了。我只會成為你的絆腳石,你該讓我回到地球上去的。」
梅格忘了她剛才也提過一模一樣的建議:「不管怎麼說,雅達也是在地球上,或是在地球里,算啦,既然它是在查爾斯·華萊士的體內……」
「夠了,夠了。」簡校長說,「不要再說了。我幫不上忙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或許——」他的心語漸趨微弱。
在為他感到泄氣之際,她聽到凱文說:「嘿!梅格!溝通是有聲音的含意,但交流沒有。」他傳給她一個簡單的畫面:他倆一起靜靜走過樹林,腳踩在滿滿覆蓋地面的褪色松針上,幾乎無聲無息。兩人並肩而行,沒有交談,沒有接觸,但感覺卻靠得那麼近,好像是世上最親密的兩個人。他們沿坡而上,穿過樹林,來到山頂的燦爛陽光下。幾株漆樹露出它們褪色的枝幹;山桂樹閃閃發亮,墨綠的樹葉在艷陽下顯得漆黑,簇擁著樹林。梅格和凱文已經走進一片茂密的夏末草地,俯臥著凝視蔚藍的晴空,眼睛與穹蒼之間,只有幾片雲偶爾飄過。
她想起曾經那麼快樂,真的好快樂,而且除了凱文,她也曾感覺和其他人,包括查爾斯·華萊士,如此親近過;兩個軀體,仿佛透過彼此間相隔的雛菊和毛茛草相連,融為一體,享受著盛夏和陽光。
那才是最純粹的心語。
簡校長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做過這樣的交流,這樣豐盛而強烈的,沉默比話語更有力的交流。
凱文又傳來明快而急切的心語:「華爾街日報!」
「什麼?」
「簡校長有看華爾街日報。說不定他看過這個。」
「看過哪個?」
「你一定記得,幾個星期以前我跟你說到我在四年級時做的一個科學研究。連雙胞胎也很感興趣呢。」
梅格聽得專心,也不忘同時向簡校長傳心語。
凱文之所以會想起那個科學研究,是因為雙胞胎的花園。令桑迪和丹尼斯百思不解,甚至惱羞成怒的是,有些胡椒植物可以長出又大又堅實的健康果實,有些卻乾癟癟、皺巴巴、一副快不行的樣子。他們帶凱文去看那些較矮小而不結實的樹,完全沒有生病的跡象,於是他想到四年級時做的一個科學研究。
梅格說:「難不成植物的問題和線粒體一樣?艾克索伊也可以危害像花園之類的東西嗎?」
凱文把這問題暫時撇在一旁:「現在先別想這個,梅格,聽我說,我覺得我的科學研究可以幫助簡校長了解。」
梅格仿佛看到簡校長抽動鼻子,每當他不願做什麼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表情。
「好哇,你說吧。」她慢慢地、儘可能簡單地把心語傳給他,而凱文的心語總是如強勁的海流般,在她心底奔騰。
九歲的時候凱文超愛看書,村里小圖書館的每本書他都看過。圖書館管理員見他這麼愛看,特別在角落留給他一個專屬的位置以資鼓勵,並拿出所有經典幻想巨著給他閱讀。他花在讀這些故事的時間不知有多少。
但他認為大部分學校的功課都很無聊,尤其是科學研究。儘管如此,他的競爭心還是很強,所有科目都想在班上拿第一,雖然他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
有一個星期,他必須在周五之前交出科學研究的題目,他興趣缺缺,毫無計劃,但他知道必須選個主題。他在星期四下午幫貝恩康太太打掃頂樓的時候,才急著想題目。有沒有辦法選一個讓老師和同學都很有興趣,自己又不會覺得索然無味的題目呢?貝恩康太太並沒有付錢請他做這份骯髒又枯燥的工作——她的頂樓已經很多年連碰都沒碰了,但她有個誘餌:頂樓房間裡有一組老瓷器,他可以當酬勞帶走。或許她知道歐基夫一家人從來沒有坐在一起吃頓飯,不是他們不願意,實在是因為家裡沒有足夠的盤子、杯子和小碟子同時分給每個人用。
瓷器放在頂樓後面的盒子裡,用舊報紙包起來。其中有的破掉了,大部分也都龜裂了;當然不是威基伍德或德勒斯登等名牌貨——怎麼會有人把它當成無價的傳家之寶一樣,小心翼翼地包起來呢?不過,那裡頭還是有不錯的東西,值得帶回家。他拆開來交給媽媽,媽媽不太高興地發起牢騷,說那是垃圾。
他清理皺巴巴而泛黃的報紙時,細讀了起來。那是一份舊的華爾街日報,日期的地方被撕掉了,但看它又脆又髒的樣子,他知道年代一定很久遠了。他的目光被一則報導吸引住,文中描述一位生物學家所做的一系列實驗。
那名生物學家有個在當時被視為異端的想法:植物對於刺激會有主動的反應,而他打算在一株健康的大黃檗的葉子貼上電極,就像用於測謊器的電極一樣,來測量其反應強度。
寫到這裡,報紙的一角被撕掉了,讓他少讀了好幾句。接著他看到一句說明:電子指針會在圖表上記錄植物的反應,就像電子大腦攝影圖會記錄腦波,或心電圖會顯示心跳頻率一樣。
生物學家花了一整個早上盯著指針看,只看到它在紙上畫出一條直線。毫無動靜,毫無反應,針並沒有顫動,只是緩慢而穩定地畫著直線。
生物學家心想:「我會讓這株植物有反應的。我要把它一片葉子燒了。」
於是針尖畫出劇烈起伏的驚慌標記。
文章後半段被撕掉了。
簡校長的想法相當清晰地流向梅格,帶著微慍:「那篇報導我看過,我認為它根本是在胡說八道。那不過是個瘋子。」
凱文心語道:「大部分的科學發現都是瘋子——或是人們心目中的瘋子完成的。」
「我爸媽就是最好的例子。」梅格補充道,「一直到他們的發現被證明是事實才被當作正常人。」
凱文繼續心語:「聽我說,還沒完。我還在那些報紙上看到另一篇報導。」
這一篇則是描述,該名生物學家在美國各地舉行巡迴演講期間,請一個學生觀察並記錄他的黃檗的反應。
每當這名生物學家乘坐的飛機起飛或降落,植物的警示針就會緊張地跳動。
「它怎麼會知道?」梅格問。
「它就是知道。」
「可是距離那麼遠。」她反駁道,「一棵植物,一棵普普通通在家種的黃檗,怎麼可能知道幾百英里外發生的事情?」
「它怎麼可能會在乎?」傳來簡校長嚴厲的話。
「距離並不比大小來得重要。至於在不在乎嘛——那的確超出證明範圍了。」
凱文以植物的反應為研究題目,他沒辦法測量植物的主體反應,所以他決定種三顆黃豆種子。
簡校長不屑一顧。
梅格以心語提醒他:「等等!這只是凱文自己的構想。那時他才九歲,不知道已經有人做過類似的實驗。」
凱文把一顆種子種在家中廚房的罐子裡,把它放在窗台,讓它曬得到陽光,並且每天給它澆水;還警告他的兄弟姐妹,誰敢動它,就會換來一頓毒打。他們知道他真的會這麼做,所以都離他的植物遠遠的。然而,植物聽到——「沒有耳朵怎麼聽?」簡校長以心語駁斥。
「可能就像露易絲那樣吧。」梅格回他。
那植物聽到凱文一家人每天習以為常的惡言謾罵。他自己也都儘量不待在家裡。
另外兩顆種子則帶到圖書館去,管理員准許他把罐子放在兩扇陽光普照的窗前。其中一顆他按時澆水、照料,僅此而已;第三顆則跟它說話,鼓勵它,催它快快長大。第一個嫩芽出現時,他對它傾瀉滿滿的愛,這是他在家中從不能表露的愛。一放學,他便坐到這株植物旁邊做功課,如果四下無人就大聲朗誦給它聽,跟它分享。
種在歐基夫家中的那顆豆子所長成的植物既小也不綠,就像雙胞胎那些病懨懨的胡椒樹。
第二顆種在圖書館窗台上,按時照料但沒有特別關注的種子,發育正常。而第三株植物,凱文給予愛心的植物呢,則長得又高又壯,又翠綠又健康。
簡校長小聲但清楚地心語道:「如果黃檗和豆子可以有那樣的反應,那應該有助於讓我了解費拉多——你們要跟我說的是這個沒錯吧?」
「可以這樣說。」梅格回答。
凱文補充道:「看到了嗎?距離不是問題。它們可以互相了解,互通音信,距離對它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
簡校長傳送懷疑的心波:「所以它們如果被愛就會成長?如果不被愛——」
「艾克索伊便乘虛而入。」
現在她聽到觸鬚彈動的聲音,那是小孢的聲音:「他們又笨又遲鈍,跟所有人類一模一樣,但你最後還是讓他們明白了,基路伯。」
「小老鼠,不好意思,我叫波金奧士奇。」
費拉多不怎麼高興:「我叫小孢。」並帶著責備的彈動。
「梅格。」波金奧士奇對她深深心語,「你知道剛剛發生什麼事了嗎?你和簡校長變親近了,對不對?」
「我想是的。對。」
「但你們的身體其實離得並不近。還有你也知道,當你和凱文心語的時候,是沒有什麼能把你們分開的。」
沒錯。她和凱文在一起。他倆緊緊相依。她感覺得到他明朗的笑,一種在十六歲青少年身上很少見到,能瞬間從哀傷輕輕化為歡快的笑。他現在沒有用話語傳心語,而是化為澎湃的鼓勵和力量,在她身上川流不息。
她接受它,吸收它。那是毅力。她十分需要。她敞開自己,吸取力量。
「很好。」波金奧士奇對大家說,「我們都在一起了,可以繼續下去。」
「我們要做什麼?」簡校長問。
「第二道考驗。」基路伯催促著,「我們必須通過第二道考驗。」
「那是?」
「為小孢命名。就像梅格必須替你命名一樣。」
「可是小孢已經被命名過了呀!」
「在還沒深化之前都不算。」
「我不懂。」
「小孢一旦開始深化,」波金奧士奇對簡校長說,「就表示它達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表示它長大了。費拉多或人或星星都一樣,都想當個不成熟而追求玩樂的孩子。一旦我們把追尋自我歡樂當成最後的善,就等於把自己置於宇宙的中心。每個費拉或人或星星在宇宙里都有自己的位置,沒被創造的東西才會是中心。」
梅格問:「那些救我一命的小費拉多。」
「都達到一定年齡了,梅格。」
她仔細思量了這點:「我想我了解了。」
「我不明白。」簡校長說,「我們來這裡是要幫查爾斯,他的線粒體出問題而生病——」
波金奧士奇努力壓抑不耐煩:「的確如此。」
「但小孢和查爾斯·華萊士有什麼關係?」
「雅達裡面的生態平衡陷入危機。如果小孢和其他與它同時代的費拉多沒有深化,平衡就會改變。如果費拉多不願深化,那歌就不會再唱,查爾斯·華萊士就沒命了。艾克索伊就勝利了。」
「但一個孩子——」簡校長問,「就一個小孩子,他為什麼那麼重要?」
「這牽涉宇宙萬物間的模式。任何一個孩子,每一個人,都足以改變宇宙的平衡。如果查理曼大帝在龍塞斯瓦耶斯戰死,你們地球的歷史會變成怎樣呢?那只是場小戰事嗎?」
「那會是艾克索伊的勝利嗎?」
「然後你們的歷史就會比現在還要黑暗。」
「簡校長!」梅格呼喊道,「聽我說,我剛想到一點:少了根釘子就制不成蹄鐵,少了蹄鐵馬就不能騎,馬不能騎,騎士就上不了路,騎士上不了路消息就傳不到,消息傳不到仗就贏不了,仗贏不了戰爭便失利,戰爭失利國家便滅亡。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馬蹄鐵少了根釘子而起呀。」
「我們得救救查爾斯·華萊士!」簡校長大叫,「波金,我們要怎麼做?我們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