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張的宇宙
2024-10-11 01:26:32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1963年8月
對一個小說作家來說,坐下來寫一篇演講詞,表達她對接受人生中最大榮譽之一的感激之情,真是一項不容易的任務。她不能再躲在書頁背後,讓她筆下的角色代她說話,她必須站出來,站在編輯、出版商、圖書界人士和作家面前,就好像做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夢那樣羞澀尷尬。她應該說什麼呢?她應該說一件生活的趣事,引出她寫這本書的機緣嗎?還是寫一篇深刻的演講詞,追溯歷史,與《葛底斯堡演說》[21]比肩媲美?她應該泛泛而談,以便不觸犯他人,可實際上什麼也沒談嗎?也許她應該把以上幾種都寫幾遍,然後撕掉,因為她不撕,她的丈夫也會幫她撕掉,簡簡單單寫些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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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兒童讀物,我要說的東西,在座的你們都已經知道了,你們才是我的老師。我只能說,露絲·加利亞多打電話告訴我我得了紐伯瑞兒童文學獎的那一刻,在過去幾年中一直影響著我。
梅徹爾[22]先生寫給我的一封信是我珍藏的寶物之一,裡面提到了獎項和他剛讀過《時間的折皺》,非常興奮。這就是他的優點之一,能夠為好事感到激動。貝爾莎·馬霍尼·米勒在她的文章《弗雷德里克·G.梅徹爾,二十世紀的約翰·紐伯瑞》里說:「書店的存貨就像炸藥,總能輕易把生活攪個天翻地覆……」我想提起另一位弗雷德,英國科學家弗雷德·霍伊爾,還有他的宇宙理論:物質不斷創生,宇宙不斷擴張,不會消散。就像小島一樣,星系之間越來越遠,持續擴張,中間形成新的恆星和星系。舊星消亡,新星誕生。梅徹爾先生就生活在不斷創生和擴張的宇宙中,無論怎麼描述他對圖書界的影響,他對兒童書籍的影響,他對廣大讀者、作家和書迷的影響都毫不為過。我們今天齊聚一堂,也歸功於他的遠見卓識,紀念他的最好方法,就是我們努力延續他的熱忱,還有他改變、擴張和成長的力量。
我是受到梅徹爾先生影響的第一代人,出生於他創立紐伯瑞獎的不久後,童年書架上總是擺著獲獎書籍。我從亨德里克·威廉·房龍那裡了解了人類,我跟隨《怪醫杜立德》——休·洛夫廷創造了這位怪醫,威爾·詹姆士教我西部探險,上寄宿學校的時候,圖書館裡《不可征服的露易莎》一來我就借了,因為露易莎·梅·奧爾科特和我同一天生日,也和我的有著同樣遠大的夢想。現在我終於也成為這長長名單中的小小一員,和引領我走向擴張宇宙的作家們一同,這既是榮譽也是責任,我對梅徹爾先生非常感激,也感謝在座認可《時間的折皺》獲獎。
責任感讓我在過去數月中一直認真思考我寫兒童文學的使命。我現在在寫一個電影劇本,主角是一位十五世紀中葉的葡萄牙修女,因為缺乏使命感,她被富有的法國士兵誘惑然後拋棄,經受了一番苦難之後,才終於找到自己的信仰。我相信今晚在座的每一位都心中都像虔誠的教徒一般,心中帶有使命。我們的使命在於延續梅徹爾先生的熱忱,擴展年輕人的想像。因為如今這個世界,我們的孩子在學校接受了繁重的科學知識和理論科目,所以他們閱讀是為了解悶,為了愉悅,而我們必須引導他們去創造。如今世上有著以往標準化世界裡沒有的全新力量,我們就像鬆餅一樣被限制在鬆餅罐子裡,我們要幫我們的孩子逃離受限的、正在消亡的、退化的宇宙,為他們提供「將生活攪個天翻地覆的爆炸性讀物」。
我們應該怎麼辦呢?我們不能坐在打字機前就寫出好作品。我在大學的時候學過一門講喬叟的課,他是最富想像力、最富感染力、對其他作家影響最深遠的作家之一。我永遠不會忘記期末考的時候,題目是為什麼喬叟用某些動詞、某些形容詞,為什麼他筆下的角色會做某些事。我一氣之下答道:「我認為喬叟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寫,寫作就是隨性而至。」
我現在還是堅信如此,寫作大多數時候都不是刻意而為。
我的意思是作家可以一直坐著如老僧入定,本子放在面前,一杯接一杯喝咖啡,等著靈感上門嗎?這也不是作家寫作的方式。我聽一位著名的作家說過,寫作最困難的一步就是坐在打字機前。我明白他的意思,作家必須時常磨練、修繕寫作技巧,這樣靈感來臨的時候才不會不知所措。這一刻作家得到了啟示,必須滿懷感激,謙遜地接受使命,下一刻就要努力將這份靈思寫出來,傳給他人。
奇幻、童話或者神話的作家總是不可避免地發現他寫出的作品不是出於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固有知識,而是更深、更廣。我想,想像力一定會完全控制作家,用作家來塑造一個世界。這就是《時間的折皺》產生的源頭。我說不出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我只是必須寫出來,寫完之後我才意識到這本書中的一些涵義。
孩子們幾乎對想像的世界毫不陌生,這是他們的世界,他們的日常生活,而我們許多人已經長大,失去了這份童真。也許今天在座的各位相較而言,在成年人當中還保留著最多的童真——真要感謝我們投身童書這一行。我們也能明白愛麗絲為什麼可以走進鏡子,去到另一個世界,因為我們的孩子也常常這麼做;我們都理解公主,因為我們也會被豌豆硌得慌;我們也理解開口講話就會掉出毒蛇、癩蛤蟆的公主和每說一句話就能吐出金子的公主,因為我們都有過前者的經歷,似乎說什麼都像是嘴裡吐出了癩蛤蟆,而吐出金子的日子倒不那麼多。
孩子們直到長大後才會知道,進入奇幻、童話和神話世界的同時,他也在進入埃里希·弗羅姆[23]所謂的「宇宙語言」——世界上唯一一種跨越時間、空間、種族、文化的語言。從《怪醫杜立德》開始,許多紐伯瑞獲獎作品都屬於這一範疇。這些書里涉及印度神話、中國傳說、佛陀故事、印第安人的歷史,它們帶領我們的孩子跨越隔閡,讀懂屬於全人類的語言。
世界伊始,神創造了天與地。《創世紀》神奇壯闊並不在於有多科學理性,而在於其不可思議的準確。古代的以色列怎麼會在數千年前就知道進化的進程呢?這就是跨越時空的一種真理。
但幾乎所有好的童書都能做到這一點,不僅僅是《愛麗絲夢遊仙境》《柳林風聲》和《公主與哥布林》。即便是最直白的童話背後也暗含了許多深意。《小婦人》《秘密花園》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裡面蘊含了多少我們第一次讀時沒有發現的道理啊。它們就說了「宇宙語言」,所以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一讀再讀,長大成人依舊手不釋卷。
康乃狄克州西北部的莫霍克山頂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日落之後很久還保留著太陽的餘溫,我們在那裡野餐,躺在上面看星星,一顆接著一顆緩緩地閃爍在深藍的夜幕中,直到綴滿整個夜空。
一本書,同樣也是一顆星。「爆炸一般將生活攪個天翻地覆。」如同不滅的火光照亮黑暗,帶領我們走向不斷擴張的宇宙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