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的裂縫 第一章 查爾斯·華萊士的龍
2024-10-11 01:26:36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雙胞胎的菜園裡有龍。」
梅格·莫瑞剛放學到家,正在翻冰箱想找點東西吃。她看著六歲的弟弟:「你說什麼?」
「雙胞胎的菜園裡有龍。應該說剛才有。現在它們已經到北邊草地了吧。」
梅格沒回答。查爾斯·華萊士說怪話的時候,回答再快也沒用。她又繼續翻冰箱:「我想我還是老樣子,生菜加西紅柿。我剛剛在找不一樣的新鮮貨。」
「梅格,你聽到我說話嗎?」
「聽到了。我想來點肝泥香腸和奶油奶酪。」她把三明治的材料和牛奶拿出來放在廚房餐桌上。查爾斯·華萊士耐心等著。梅格看看他,焦慮地皺眉,很想裝作沒看到他牛仔褲膝蓋處的新破洞和襯衫上一道道的髒泥痕跡,還有他左眼下顴骨上的深淤。「這次是在操場被大個子撲倒,還是在下車的時候被揍了?」
「梅格,你沒聽我說話。」
「你開學兩個月來,每星期都被揍,我倒是覺得,如果你一直說菜園裡有龍還是什麼東西出沒的話,被揍的原因就說得通了。」
「我才沒一直說。別小看我。我放學到家才看到的。」
梅格只要極度擔心就會生氣。現在她怒瞪著三明治:「要是媽媽買的是用來塗在麵包上的奶油奶酪就好了。這種一用力就會把麵包戳破。媽媽呢?」
「在實驗室做實驗。她要我跟你說她不會弄太久的。」
「爸爸呢?」
「他接到洛杉磯打來的電話,出發去華盛頓了,會在那裡待個幾天。」
就像菜園裡出現龍一樣,爸爸去白宮這件事在學校也最好別提。和龍不一樣的是,爸爸去白宮是真有其事。
查爾斯·華萊士感受到梅格的懷疑:「可是梅格,我親眼看到那些龍的。你吃完三明治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桑迪和丹尼斯呢?」
「練足球。這件事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他的聲音突然像是被拋棄的小孩,連六歲都不到。他說:「我剛才好希望校車早點送你回來。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梅格走回冰箱拿生菜。在這動作的掩飾下,她飛快地思考起來,不過她估計查爾斯·華萊士還是會察覺到她的想法。剛剛他就發現了她對龍的疑慮。梅格猜不到他究竟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一些東西,一些不尋常的東西——這點她確定。
查爾斯·華萊士靜靜地看著梅格做好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把麵包片擺整齊,精準地切成大小一樣的小塊。「不知道簡校長有沒有看過龍?」
簡校長是村里學校的校長,梅格之前和他有過好幾次不愉快。她有一個小小的希望,希望簡校長會關心查爾斯·華萊士碰到什麼事,或是願意介入他所謂的「達到民主的正常過程」。「簡校長相信叢林法則。」梅格說,她嘴裡塞滿了東西,「叢林裡不是有龍嗎?」
查爾斯·華萊士喝完牛奶:「難怪你社會課老是不及格。專心吃三明治,別再拖拖拉拉的。我們去看看龍還在不在。」
他們穿過草地,長得像拉布拉多的大黑狗符廷霸跟在後頭,開心地嗅著一畦大黃田,裡頭殘留著鐵鏽似的秋天氣味。梅格被槌球的小鐵圈絆了一跤,她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大部分是針對自己。因為上回比賽完之後,她把槌球的拱門和木槌都收好了,卻獨獨漏了這一組。一道灌木形成的矮牆,分隔了槌球草地與桑迪和丹尼斯的菜園。符廷霸跳過灌木叢,梅格反射性地大喊:「小符,別去菜園。」大狗在一排排甘藍菜和包心菜之間往後退。雙胞胎很得意於自己種出來的有機作物。他們拿到村子裡去賣,賺點零用錢。
「龍說不定會把這片菜園弄得亂七八糟。」查爾斯·華萊士一邊說一邊帶領梅格穿過一排排的蔬菜,「我想它自己也知道。因為突然間它有點像是不在那裡。」
「什麼叫有點像是不在?只有在或不在那裡。」
「它之前在那裡。我靠過去想看清楚一點,它就不在了。我跟在後面——不算是真的跟在後面,因為它比我快得多,我沿著它經過的地方走。然後它就往北邊草地的冰磧石去了。」
梅格皺著眉頭看著菜園。查爾斯·華萊士說的話從未像現在這樣,這麼難以置信。
他說道:「走吧。」接著穿過一株株高大的玉米,每株玉米都只剩下一點點玉米穗。再過去是捕捉了午後斜陽的向日葵,向日葵金黃色的臉龐映照著光彩。
「查爾斯,你還好嗎?」梅格問。脫離現實,這一點都不像查爾斯。接下來梅格注意到他在重重地喘氣,像是剛跑完步,可是他們走路的速度並不快啊。查爾斯臉色蒼白,前額浮出一顆顆汗珠,像是體力透支了。
她不喜歡查爾斯這個樣子。她把心思轉回到不可思議的龍,選了繞過茂盛南瓜藤蔓的那條路。「查爾斯,你什麼時候看到那些龍的?」
「一團龍、一群龍、一堆龍。」查爾斯氣喘吁吁地說,「放學回到家的時候。媽媽看我亂糟糟的樣子,覺得很沮喪。那時候鼻子還在流血。」
「我也覺得不好過。」
「梅格,媽媽覺得這不只是比我高大的小孩揍我。」
「還有什麼?」
查爾斯·華萊士辛苦地翻過果園邊的矮石牆。他的手腳笨拙異常。「我喘不過氣。」
梅格以尖銳的聲音問:「為什麼?媽媽怎麼說?」
查爾斯慢慢走過果園中的長草地:「她沒說出來,我自己感受到的,就有點像是有雷達在朝我嗶嗶叫。」
梅格走到他身邊。她在同輩中算是高個子,而查爾斯在同輩中算矮小。「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別這麼會讀雷達信號。」
「梅格,沒辦法。我也不想,可是事情就是這樣。媽媽覺得我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她差點大吼起來。
查爾斯·華萊士小聲說:「不知道。不過事情不對勁到她非常擔心,那嗶聲清楚又響亮。我自己也知道有地方出了問題。光是像這樣穿過果園我就累個半死。不應該會這樣的。我從來沒有這樣子過。」
「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聲音尖了起來,「上周末去樹林散步的時候,你還好好的啊。」
「我知道。整個秋天我都懶懶的,但這星期情況變嚴重了,今天又比昨天慘。嘿,梅格,你別怪自己沒注意到。」
她的確在怪自己,手也因驚慌而冰涼。她試著把恐懼推到一邊,因為查爾斯·華萊士讀她的心思比讀媽媽的還容易。查爾斯撿起被風吹落的蘋果,確定沒有蟲後便狠狠咬了一口。他的皮膚被夏日陽光曬成棕褐色,但遮不住他的蒼白和黑眼圈;她為什麼沒注意到呢?因為她不想。把查爾斯·華萊士的蒼白倦怠歸咎於學校生活比較簡單。
「這樣的話,媽媽為什麼不找個醫生過來看看?我說的是真正的醫生?」
「她找了。」
「什麼時候?」
「今天。」
「你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對龍比較有興趣。」
「查爾斯!」
「你還沒放學時,露易絲醫生來過,她來和媽媽一起吃午餐。不過她常這樣啦——」
「我知道。繼續。」
「所以我放學回到家的時候,她就幫我從頭到腳仔細地檢查了一遍。」
「她怎麼說?」
「沒說什麼。我沒辦法像讀媽媽心思那樣子讀她的心思。露易絲醫生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可是你也知道她腦子裡在想別的東西。她很會擋我,不讓我聽她的想法。我只能感覺到她覺得媽媽說的——不管是什麼——或許沒錯。還有她會保持聯絡。」
他們穿過果園,查爾斯·華萊士再次爬上牆頭,站在上面眺望人跡罕至的草地。那裡有兩大塊冰磧石。「不見了。」他說,「我的龍全都不見了。」
梅格爬上牆站到他旁邊。除了風吹過被太陽曬得褪色的草,以及兩塊在秋日傍晚斜陽下呈現出紫色光澤的大岩石,根本沒其他東西。「你確定不是岩石或影子之類的東西?」
「岩石和影子看起來像龍嗎?」
「不像,可是……」
「梅格,龍就在岩石旁邊,全都聚在一起,像是有幾百對翅膀,眼睛在翅膀間,睜開又閉上,還有一些煙和小火焰。我警告過它們別燒到草地。」
「你怎麼警告它們?」
「我朝它們說話,很大聲地說,然後火焰就滅了。」
「你走過去看了嗎?」
「這樣做不太明智。我留在這裡站在牆上看了很久。它們的翅膀不斷開開合合,每隻眼睛都像在對我眨眼。接下來它們抱成一團入睡,我就回家等你。梅格!你不相信我說的。」
她以平淡的語氣問:「那麼它們上哪兒去了呢?」
「你從來沒有不相信過我。」
梅格小心地回答:「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問題。」奇怪的是,她的確相信查爾斯。或許,不是相信他看到真的龍——可是查爾斯·華萊士從不會把事實和幻想混在一起,也從不這麼明顯地把事實和幻覺分開。她看著他,看到他在髒襯衫外頭套了一件長袖圓領運動衫。雖然她覺得蠻暖和的,她還是伸手環住自己,一面發抖一面說:「我想我得回去拿一件羊毛衫。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如果那群龍回來的話——」
「我想它們會回來的。」
「那就留住它們,我會儘快回來。」
查爾斯·華萊士堅定地看著梅格說:「我想媽媽現在不想被打擾。」
「我不會煩她的,我只是回去拿羊毛衫。」
「好吧,梅格。」他嘆了一口氣。
梅格留查爾斯一個人坐在牆頭。他盯著那兩大塊冰河時期遺留下來的岩石,等著龍還是什麼他自以為看到的東西。好吧,他知道她要回家跟媽媽說話,但是只要不大聲承認,她就覺得至少保留了一點點自己的憂慮,不讓查爾斯發現。
梅格衝進實驗室。
媽媽坐在高腳實驗椅上,既沒在看擺在面前的顯微鏡,也沒把寫字板放在膝上寫東西,就只是若有所思地坐著。「梅格,有什麼事嗎?」
梅格開始連珠炮似的說查爾斯·華萊士講他自己看到龍的事,說他向來沒有妄想的問題。
不過查爾斯·華萊士還沒向媽媽提這件事,這樣做像是背叛。儘管他不提龍的事情,有可能是因為露易絲醫生在場。
媽媽有點不耐煩地重問一次:「梅格,什麼事?」
「查爾斯·華萊士有什麼問題?」
莫瑞太太把寫字板放在顯微鏡旁邊的實驗台上:「他今天在學校被大個子欺負。」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麼梅格,你想說什麼呢?」
「他說你請克魯巴[1]醫生過來看診。」
「露易絲來吃午餐的,我想順便請她替查爾斯檢查一下也好。」
「然後呢?」
「梅格,沒有然後了。」
「他怎麼了?」
「我們不清楚,總之還不知道。」
「查爾斯說你在擔心他。」
「沒錯。你不也是嗎?」
「嗯。我之前以為那是學校的關係,不過現在不這麼想。不過是走到果園,他就氣喘吁吁。他的臉色也蒼白過頭了。他還想像出不存在的東西,而且看起來——我不喜歡他看起來的樣子。」
「我也不喜歡。」
「到底是什麼問題?他哪裡不對勁?是病毒之類的東西嗎?」
莫瑞太太遲疑了一下:「我不確定。」
「媽媽,拜託,如果查爾斯真的出了問題,我已經大到可以知道這些事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病毒。露易絲也不知道。等到有了確切答案,我會跟你說的。我保證。」
「就這樣?」
「梅格,談這些不確定的事只是白費工夫。再過幾天應該就會知道了。」
梅格不安地扭著雙手:「你真的很擔心。」
莫瑞太太笑著說:「當媽的都是這樣。他現在人在哪裡?」
「哦……他留在石牆那邊。我說回來拿件羊毛衫,看來我得跑回去了,不然他會以為——」她話沒說完就衝出實驗室,從儲藏室的掛鉤抓下一件羊毛衫,奔過那片草地。
當她回到查爾斯·華萊士身邊,他和她剛離開的時候一樣,坐在牆上。沒有龍的蹤影。梅格並不期待看到龍,然而還是有些失望。因查爾斯而產生的擔憂在不知不覺中加深。
「媽媽說了什麼?」他問。
「沒說什麼。」
他那雙大而深邃的藍眼盯著她看:「她沒提到線粒體[2]或費拉多[3]嗎?」
「嗯?她為什麼要提?」
查爾斯·華萊士用鞋子的膠底踢著牆,沒回答,只是看著梅格。
梅格追問下去:「你為什麼說媽媽會提到線粒體?說到線粒體,那不是害你第一天上學就惹上麻煩的東西嗎?」
「我對線粒體很有興趣。對龍也有興趣。很抱歉,龍還沒回來。」很明顯,他是在轉換話題,「再等一下吧。我寧可面對這些龍也不想看到學校那些小孩。梅格,謝謝你為了我去見簡校長。」
那應該是很秘密的秘密:「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梅格聳聳肩:「不過也沒用。」她見簡校長時也沒抱著太大的希望。好幾年來,簡校長一直都是地方中學的校長。九月時他轉任村子裡小學的校長,官方說法是,那間小學需要改革,而簡校長是唯一人選。梅格深信,簡校長不會了解也不會喜歡查爾斯·華萊士。
查爾斯開始上一年級的那天早上,梅格比他還緊張。在上最後幾堂課的時候她沒辦法專心,好不容易等到放學,她爬上小山丘回家,發現查爾斯的上唇腫起來流著血,臉上有一道刮痕。她的心向下沉,混合著無法避免的感覺與盛怒。村裡的人一直把查爾斯·華萊士想得很怪,大概還覺得他有點腦袋不清楚吧。梅格到郵局領信件或去商店買蛋的時候,總會聽到一些片段的對話:「莫瑞家的小兒子怪怪的……」「我聽說聰明人的小孩通常都很笨……」「有人說他連話都不會講……」
如果查爾斯是真的笨,一切都會容易得多。可是偏偏他不笨,而且不擅長假裝自己懂的東西和其他六歲小孩差不多。光是詞彙就對他不利——事實上,他最近才學會說話,但一開口就是完整的句子,完全沒經過牙牙學語的階段。他在陌生人面前還是極少開口——這就是他被當成笨蛋的原因之一,然後突然間他上了一年級,說起話來像……像他爸媽和姐姐一樣。桑迪、丹尼斯和大家都處得不錯,但查爾斯被討厭,其實沒什麼好驚訝的:所有人都預料他笨笨的,可是他說起話來卻像活字典。
「好了,小朋友。」開學那天早上,老師對吵鬧的一年級新生露出燦爛的笑容,「我要你們每個人介紹一下自己。」她看看手上的名單,「我們從瑪麗·艾格尼斯開始好了。哪一位是瑪麗·艾格尼斯?」
是個頭髮緊緊綁成兩束,發色像稻草,缺了門牙的小女孩。她說她住在農場,有她自己的雞,當天早上撿了十七個雞蛋。
「很好,瑪麗·艾格尼斯。接下來輪到李察——大家叫你迪奇嗎?」
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站了起來,身體晃來晃去還咧著嘴笑。
「你想跟我們說什麼呢?」
「男生和女生不一樣。」迪奇說,「男生的構造不一樣,比方說——」
「不錯,迪奇。這樣就可以了。那個我們以後再討論。接下來輪到埃布爾提娜跟大家說說話。」
埃布爾提娜是留級生,她站起來,個子比其他人高出一個頭。她很自豪地說:「我們的身體是用骨頭、皮呼(皮膚)、肌漏(肌肉)和血球之類的東西做的。」
「很好,埃布爾提娜。同學們,她說得很棒,對不對?看起來今年會出現一群真正的科學家。來替埃布爾提娜拍拍手好不好?現在輪到,呃——」老師又低頭看一下名單,「查爾斯·華萊士。大家叫你查理嗎?」
「不是。」他說,「請叫我查爾斯·華萊士。」
「你爸媽是科學家,對不對?」她沒等查爾斯回答就接著說,「我們來聽聽你怎麼說。」
查爾斯·華萊士(「你早該想到!」那天晚上梅格這樣罵他)站起來說:「我現在對費拉多和線粒體很有興趣。」
「查爾斯,那是什麼?那個什麼體的?」
「線粒體。線粒體和費拉多來自原核細胞……」
「來自什麼?」
「呃,它們可能在數十億年前游進最後變成我們真核細胞[4]的東西里,然後就停留到現在。它們有自己的DNA[5]和RNA[6],這也就是說它們和我們有共生共存的關係,而驚人的是我們完全依賴它們取得氧氣。」
「好了,查爾斯,不要再編這些愚蠢的東西。下次我點到你的時候,別這麼愛現。現在輪到喬治,喬治來跟我們說說。」
開學兩周後,查爾斯·華萊士到梅格的閣樓臥室找她。
「查爾斯,」她說,「你就不能不說話嗎?」
查爾斯·華萊士穿著黃色睡衣,新傷口貼上了創可貼,小小的鼻子看起來又紅又腫。他躺在梅格大銅床的床腳,頭枕在毛色黑亮的大狗符廷霸身上。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有精神,整個人懶懶的,不過那時梅格並未察覺。「沒用的。做什麼都沒用。如果我不說話,就被當成是在生氣;如果我說話,說出來的又不對。我已經寫完練習本里的習題——老師說一定是你幫我的——也把課文全背會了。」
梅格雙手環抱膝蓋,看向床尾的小男孩和狗——家裡嚴格規定符廷霸不准上床,不過在閣樓沒人理這項規定。「學校為什麼不把你轉到二年級?」
「那樣情況只會更糟。二年級學生的塊頭比我大得多。」
沒錯。她知道事實的確如此。
於是她決定去找簡校長。她和平常一樣,早上七點在討厭的灰暗曙光中搭上校車。往小學的車程較短,校車大概一小時後才會出發。中學校車在村里第一站停靠,她便溜下車,走了兩英里路到那間小學。校舍很舊,不合用,外觀漆成傳統的紅色,裡面學生太多,教職員太少,顯然需要好好整頓升級。地方機關已經加重賦稅以籌錢興建新學校。
梅格從側門溜進去——管理員早就打開側門。她聽到還沒開的正門旁邊的前廊上,電動上蠟機正在嗡嗡作響。她利用這個噪聲當掩護,跑過前廊,沖向放清潔用具的小櫥櫃,靠在懸著的掃帚和干抹布上。小櫥櫃有一股霉霉悶悶的氣味,梅格暗自希望在簡校長進辦公室,秘書照例送上咖啡之前,別打噴嚏才好。她換到靠角落的位置,在這裡可以透過窄窄的縫隙看到校長室大門頂端的玻璃。
等到辦公室的燈終於亮了,梅格早已鼻塞腳抽筋。接著等了像是一天那麼久——實際上大概只有半小時,她才聽到秘書穿著高跟鞋咔咔咔走過打了蠟的瓷磚地板。接下來校門開了,傳來小孩湧進校門的喧譁聲。她想到查爾斯·華萊士在洶湧的學生潮中(而且大部分學生的塊頭都比他大),一路被推擠進校門。
「好像愷撒身後的暴民。」她想,「只不過查爾斯和愷撒不太像。但我敢說高盧[7]分為三部分的年代,生活一定簡單得多。」
刺耳的上課鈴聲響起,秘書再次沿著迴廊咔咔咔地前進。應該是端咖啡給簡校長。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遠去,梅格估計過了五分鐘後才走出櫥櫃,用食指抵住上唇,不讓噴嚏打出來。
她穿過走廊,敲敲簡校長的門,這時噴嚏也剛好打了出來。
簡校長看到她,像是嚇了一跳,不過他也該被嚇到。他一臉不高興,說出口的卻是:「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簡校長,我得見你一面。」
「你為什麼沒去學校?」
「這裡就是學校啊。」
「梅格,麻煩你有點禮貌。經過一個夏天,我看你還是一點都沒變。我之前就希望你今年不會給我找麻煩。有人知道你來這裡嗎?」晨光照得他的鏡片閃閃發亮,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梅格推推自己鼻樑上的眼鏡,但還是看不出校長臉上的表情。一如往常,她想,他看起來像聞到了什麼臭東西一樣。
他抽了抽鼻子:「我會請秘書開車送你去學校。這就是說她整個上午都沒辦法幫我做事。」
「謝謝,我自己會搭便車。」
「你想錯上加錯嗎?在這個州,搭便車正好是犯法行為。」
「簡校長,我不是來跟你談搭便車的。我來是想和你討論查爾斯·華萊士的事情。」
「梅格,我認為你不應該干預。」
「那些大個子男生欺負他。如果你不制止,他們真的會傷了查爾斯。」
「如果有人不滿意我的處理方式想跟我談談,那也該是你們的父母。」
梅格試著控制自己,可是她的聲音帶著受挫的憤怒,拔高了起來:「或許他們是比我聰明,知道來也沒用。簡校長,拜託,拜託你,我知道大家一向認為查爾斯·華萊士腦子不太靈光,但他其實——」
簡校長打斷梅格的話:「我們幫全體一年級的新生做過智力測驗。你弟弟的智商還算令人滿意。」
「簡校長,你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我爸媽也替他做過測驗,各式各樣的測驗。他的智商高到沒辦法以一般標準測出來。」
「他表現出來的可不是這樣。」
「你不明白嗎?他是故意的,免得被那些男生揍扁。他不了解他們,他們也不了解他。有多少一年級的學生知道費拉多?」
「梅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知道查爾斯·華萊士的身體,在我看來不怎麼強壯。」
「他好得很!」
「他的臉色蒼白得要命,還有眼袋和黑眼圈。」
「換做是你,如果只是因為懂得比別人多,就被痛揍到鼻子流血眼睛掛黑圈,你臉色會怎麼樣?」
「如果他真的這麼聰明,」簡校長透過鏡片,冷冷地看著她,「你的父母何必送他來上學?」
「要不是法律規定,他們應該會留他在家。」
現在,梅格和查爾斯·華萊士站在石牆上,看著兩塊四周沒有龍出沒的冰磧石,梅格想起簡校長說的「蒼白」,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查爾斯問:「為什麼人老是不信任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我真有那麼不一樣嗎?」
梅格用舌尖舔了舔牙齒(她的牙套最近剛拆下來),充滿感情又哀傷地看著查爾斯:「噢,查爾斯,我不知道。我是你姐姐,從你出生我就認識你。我和你太親了,無法判斷。」她先仔細檢查石牆上的石頭,接著才在石牆上坐下;有一條溫和無毒的巨大黑蛇住在石牆裡。大黑蛇是雙胞胎的特別寵物;他們一路看著它從小蛇長成現在的健壯模樣。蛇的名字叫露易絲,是根據露易絲·克魯巴取的;他們兩個學的拉丁文剛好夠用來拿這個怪姓氏開玩笑。
「蛇醫生。」丹尼斯說,「好怪。」
「聽起來不錯啊。」桑迪說,「我們就拿這個幫蛇取名字好了。大露易絲。」
「為什麼要叫『大』露易絲?」
「為什麼不?」
「它一定要比其他東西大嗎?」
「它本來就是啊。」
「它絕對不會大過露易絲醫生。」
丹尼斯被激怒了:「就生活在果園石牆裡的蛇來說,大露易絲非常大,而露易絲醫生是非常小的醫生……我是說,她個頭很小。我想作為一名醫生,她算鼎鼎大名的大醫生。」
「個子大小和當醫生沒關係。不過丹,你說得沒錯,她的確很小。我們的蛇很大。」雙胞胎意見不合的時候通常不會太久。
「唯一的問題是,她比較像鳥,比較不像蛇。」
「回到演化初期,蛇和鳥類不都是源自同一門還是同一什麼的?總之,露易絲對蛇來說是很棒的名字。」
還好露易絲醫生覺得這很有趣。蛇是遭誤解的生物,她對雙胞胎說。她覺得很光榮,這麼漂亮的蛇依她的名字命名。她又補充,象徵醫師的節杖上有兩條蛇,所以怎麼說都非常合適。
大露易絲自「受洗」後就快速成長,梅格雖然不是很怕它,但每回坐下前總要小心看看蛇是不是在附近。此時不見它的蹤跡,梅格便放鬆下來,把思緒轉回查爾斯·華萊士身上:「你比雙胞胎聰明得多,不過他們也不算笨。他們是怎麼應付的呢?」
查爾斯·華萊士說:「要是他們跟我說過就好了。」
「他們在學校說話的方式和在家裡不一樣。這是第一點。」
「那時我以為其他人會和我一樣,也對線粒體和費拉多有興趣。」
「你錯了。」
「我是真的有興趣。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想,物理學家和生物學家的兒子對線粒體和費拉多有興趣,是沒那麼奇怪。」
「我的意思是,大多數人不會對線粒體和費拉多感興趣。」
「他們也沒有當科學家的爸媽。我們的爸媽給了我們各式各樣不利的條件。我永遠都不會像媽媽那麼美麗。」
查爾斯·華萊士安慰過梅格太多次,已經煩了:「費拉多不可思議的就是它們的大小。」
梅格在想她的頭髮。很普通的直發,顏色是田鼠身上的那種棕色,和媽媽波浪狀的赤褐色頭髮全然不同。「怎麼說?」
「它們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假設它們存在;因為就算用功能最強大的微電子顯微鏡也看不到。不過它們小歸小,對我們卻很重要,人體缺乏費拉多就死定了。可是學校的人連一點點興趣都沒有。我們老師的腦容量和蟋蟀差不多。就像你說的,爸媽有名對我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如果爸媽默默無聞——接到洛杉磯打來的電話,或是爸爸去白宮這些事情,我敢保證,他們還是會這樣的。我們全家除了雙胞胎,都和別人不一樣。雙胞胎應付得很好,說不定這是因為他們很正常,或是因為他們懂得怎麼假扮正常人。不過我會開始想,什麼叫正常,什麼叫不正常?話說回來,你為什麼對費拉多這麼有興趣?」
「媽媽正在研究這個。」
「她研究過很多東西,但是你第一次對她研究的東西這麼感興趣。」
「如果媽媽能證明費拉多存在,那麼她大概會拿到諾貝爾獎。」
「那又怎樣?你又不是因為這樣而有興趣的。」
「梅格,要是我們的費拉多出了問題……呃,結果會很慘。」
「為什麼?」梅格打了一個寒戰,突然間覺得好冷,趕緊把羊毛衫扣好。天空中的雲朵快速飄過,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風。
「我跟你提過線粒體吧?」
「提過。線粒體怎樣?」
「線粒體是活在細胞里,很小很小的有機體。這樣形容,你對線粒體小到什麼程度有概念了吧?」
「夠有概念了。」
「對線粒體而言,人體像全世界那麼大,就和地球對我們而言一樣。但是和地球需要我們的程度相比,我們極度依賴線粒體。地球沒有人類也能過得好好的,但是只要體內的線粒體出了問題,人就會死掉。」
「線粒體為什麼會出問題?」
查爾斯·華萊士聳聳肩。他在逐漸昏暗的光線下,臉色顯得非常蒼白:「人難免會發生意外或生病。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是我從媽媽那邊聽到的是,有蠻多線粒體因為費拉多的關係出了一些問題。」
「媽媽親口告訴你這些的嗎?」
「部分。其他部分是我……收集到的。」
查爾斯·華萊士的確會收集媽媽的心思,收集梅格的心思,就像其他小孩會在原野上采小雛菊一樣。「那費拉多又怎麼回事?」她在石牆硬邦邦的石塊上挪了挪位置。
「費拉多住在線粒體裡面,有點像是線粒體住在人體細胞里。費拉多的基因和線粒體無關,就像線粒體的基因和我們無關一樣。如果線粒體裡面的費拉多出問題,線粒體就會生病,大概會死掉。」
一片枯葉落下,飄過梅格的臉頰。「費拉多為什麼會出問題?」她又問了一次。
查爾斯·華萊士也重複回答:「人難免會發生意外,難免會生病吧?還有,人類在戰爭中互相殘殺。」
「沒錯,可是那是人類。說這些跟費拉多和線粒體有什麼關係?」
「梅格,媽媽在實驗室里工作,幾乎是夜以繼日。她已經這樣好幾個星期了。你也注意到了吧?」
「她研究的時候常常這樣子。」
「她研究的是費拉多。她認為在研究過線粒體——快死掉的線粒體之後,已經證明了費拉多的確存在。」
「你該不會在學校講這些東西吧?」
「梅格,我還是會學乖的。你沒有認真在聽我說話。」
「我在擔心你。」
「那就聽我說。媽媽之所以花這麼多時間在實驗室里試著找出費拉多對線粒體的影響,是因為她覺得我的線粒體出了問題。」
「什麼?」梅格跳下石牆,轉身面向她弟弟。
查爾斯說話的聲音很小,她得彎下腰才聽得到。「要是我的線粒體生病,那麼我也會生病。」
梅格一直強迫壓抑住的恐懼就要決堤:「情況有多嚴重?媽媽能不能幫你治好?」
「我不知道。她不肯說。我只是猜測。在她發現更多事情之前,她都試著把我阻擋在外頭,所以我只能透過一點點縫隙窺探。說不定其實並不嚴重。說不定只是學校的關係——我不是挨拳頭就是被撞到地上,幾乎每天都這樣。這就夠我感到——嘿,你看露易絲!」
梅格順著他的目光轉身。大露易絲沿著牆上的石頭朝他們爬來。它快速蜿蜒前進,黑色的波浪在秋日陽光下閃著紫色和銀色的光澤。梅格大叫:「查爾斯!快點!」
他在原處不動:「它不會傷害我們。」
「查爾斯,快跑!它要發動攻擊了!」
但是露易絲不再前進,在距離查爾斯·華萊士幾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直起身子,只靠著蛇身最尾部幾英寸直立起來,滿懷期待地東張西望。
查爾斯·華萊士說:「有人在附近,而且是露易絲認識的人。」
「是……龍嗎?」
「我不知道。我沒看到東西。噓,讓我感覺一下。」他閉上眼睛,不是為了不看露易絲,也不是為了不看梅格,而是為了用他的心靈之眼看世界。「是龍……我想……還有一個人,卻又不只是一個人……很高……」他睜開眼睛,指著樹木密集的陰影處,「看!」
梅格覺得看到了一個黯淡的巨大身影朝他們而來,但是她還沒來得及確認那是什麼,符廷霸就奔過果園狂叫起來。這叫聲不是生氣的叫聲,而是莫瑞先生或太太遠行歸來時歡迎的叫聲。接著,它粗黑的尾巴豎立,顫抖的鼻子指向一個方向,悄悄地沿著果園較長的那一邊,跳過石牆往北邊草地奔去,一面嗅一面奔向一塊大冰磧石。
查爾斯·華萊士費力地喘著氣,跟在它後面。
「它在往龍待過的地方跑!梅格,快來,說不定它聞到了龍糞的味道!」
梅格趕緊跟在弟弟和狗後頭:「你怎麼知道龍的便便是什麼樣子?可能看起來像比較大比較漂亮的牛糞。」
查爾斯·華萊士把膝蓋和手貼近地面:「你看。」
岩石四周的青苔上積了一小撮羽毛,不像鳥類的羽毛,而是軟得出奇又閃亮。羽毛間有些許葉子形鱗片,閃著銀金色光芒;梅格覺得說不定真是龍的鱗片。
「梅格你看!龍之前的確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