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銀河裂縫
2024-10-11 01:26:39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回家路上,梅格和查爾斯·華萊士都沒開口,各想各的心事。天色漸暗,風也起了。雙胞胎一直在等他們,想趁天色還沒完全變暗,找查爾斯·華萊士練練球。
「天色已經暗了。」查爾斯·華萊士說。
「還有幾分鐘,走啦,查爾斯。你很聰明,可是你打球反應真夠慢的。我六歲就會投球了,你現在連接球都不會。」
丹尼斯往查爾斯背後用力一拍,說:「他有進步啦,走吧,時間不多了。」
查爾斯·華萊士搖搖頭,沒提到他不舒服,只是堅決地說:「我今天晚上不行。」
梅格留他一個人和雙胞胎爭執,逕自走進廚房。莫瑞太太剛好走出實驗室,但心裡還掛念著工作。她打開冰箱瞄了一眼。
梅格走到她面前說:「媽媽,查爾斯·華萊士覺得他的線粒體還是費拉多出了問題。」
莫瑞太太關上冰箱:「查爾斯·華萊士有時想太多了。」
「克魯巴醫生呢?她提到線粒體嗎?」
「露易絲說有可能,她說今年秋天有很多人感冒死掉,但說不定不是感冒,而是線粒體方面的疾病。」
「所以查爾斯·華萊士有可能也是?」
「我不知道,梅格,我還在研究,一有結果就告訴你。這點我跟你說過了。好了,現在別吵我。」
梅格往後退一步,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媽媽從沒用過這麼冷淡,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語氣說話。這表示她真的很擔心。
莫瑞太太又轉身對梅格歉然一笑:「對不起,梅格,我不是故意這麼凶的。我得非常努力,才能超越現今對線粒體疾病方面的認識,而我的研究也不會太快有結果。我知道得還不夠多,沒辦法給你和露易絲確切的回答。除非找到真正的原因,我們才沒必要這樣擔心。現在還是先專心解決查爾斯·華萊士在學校的問題吧。」
「他病成這樣還能上學嗎?」
「我覺得可以,現在還可以。除非不得已,我不想讓他離開學校。」
「為什麼?」
「因為他終究得去上學,梅格,而且接下來會變得更糟。要是他能撐過前面這幾個禮拜就好了……」
「媽媽,我們身邊沒人見過查爾斯這樣的六歲男孩。」
「他非常聰明。以前有過一段時間,十二三歲的孩子念完哈佛、牛津或劍橋大學沒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現在很少見。你和爸爸不可能在他六歲的時候就送他進哈佛吧。總之,問題不光是他聰明——他是怎麼知道我們的想法和感覺的呢?我不知道你跟他說了多少,不過他懂好多好多關於線粒體和費拉多的事情。」
「我只稍稍提了一下。」
「他懂的可不只這樣。他還知道你擔心他。」
莫瑞太太坐上料理台旁的高腳椅。料理台把工作區和採光明亮的用餐兼看書區隔開。她嘆了口氣說:「梅格,你說得沒錯,查爾斯·華萊士不只腦袋靈光,直覺也異常強烈。要是他長大後能學會控制這些天賦……要是他——」她突然停了下來,「我得開始準備晚餐了。」
梅格知道何時該適可而止,便不再追問下去。「我來幫忙。今天晚上吃什麼?」她沒提查爾斯·華萊士的龍,沒提大露易絲奇怪的行徑,也沒提那個不知什麼鬼東西的影子。
「義大利面,簡單,」莫瑞太太把額頭上的一撮褐色捲髮撥開,「而且也適合秋天的傍晚。」
「而且番茄、辣椒和其他材料都是從雙胞胎的田裡現採下來的。媽媽,我很喜歡雙胞胎,就連他們惹火我的時候也還是喜歡,但是查爾斯——」
「我知道,梅格,你和查爾斯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很特別。」
「媽媽,我受不了他在學校遇到的事。」
「梅格,我也是。」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就現在看來,要查爾斯別上學的確比較簡單,我們一開始就想到這點,而那時候查爾斯還沒——但是查爾斯·華萊士將來要面臨的世界裡,充滿了這些想法跟他完全不同的人,所以他越早學會和這些人相處越好。你和查爾斯都缺乏雙胞胎那種適應環境的能力。」
「查爾斯比雙胞胎聰明多了。」
「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
「我還是不喜歡這種情況。」
「梅格,我和你爸爸也不喜歡。你得忍耐。記住,你很容易在該靜心等待的時候衝動行事。」
「我連一點點的耐心都沒有。」
「你不說我也知道。」莫瑞太太從蔬果保鮮室拿出番茄、洋蔥、青辣椒、紅辣椒、大蒜和韭菜,把洋蔥切片丟進黑色大鐵鍋。她若有所思地說:「梅格,之前你在學校也過得很辛苦。」
「沒像查爾斯那麼糟糕。我也沒查爾斯聰明——數學可能除外。」
「他不見得比你聰明,不過你老是低估自己的能力。我想說的是,你今年好像覺得學校好多了。」
「因為簡校長離開了,而凱文·歐基夫還在。凱文很重要,他是籃球明星兼高年級學生會主席兼一堆東西。只要是凱文喜歡的人,都會受到他的……他的光環保護。」
「你認為凱文為什麼喜歡你?」
「絕對不是因為我漂亮。」
「可是梅格,他的確喜歡你對吧?」
「嗯,我想是吧,可是凱文喜歡的人很多。還有,如果他想的話,在學校要誰當女朋友都沒問題。」
「但是他選了你,對吧?」
梅格覺得自己臉紅了。她捂著臉頰說:「沒錯,但那不一樣。那是因為我們經歷過一些事。我們是好朋友……我是說,我們和大部分的小孩不一樣。」
「很高興聽到你們是朋友。我喜歡這個瘦瘦的紅髮年輕人。」
梅格笑了起來:「我想凱文把你當成雅典娜女神了。你是他的偶像。他也喜歡我們一家人。他自己的家裡一團亂。我真的覺得他是看在我們這一家的面子上,才喜歡我的。」
莫瑞太太嘆了口氣:「梅格,別再看不起自己了。」
「或許我至少能跟你把廚藝學好。你知道今天揍查爾斯·華萊士的是凱文的一個弟弟嗎?我敢說他一定很難過。我不是說阿比,他才不在乎呢。我是說凱文,一定有人會告訴他的。」
「想打電話給他嗎?」
「不該是我打。也不該打給凱文。我等著就好了。也許他會過來還是怎樣。」她嘆了一口氣,「真希望人生可以不要那麼複雜。媽媽,你覺得我以後會和你一樣拿雙博士嗎?」
莫瑞太太抬頭,把目光從砧板移到梅格臉上。她笑著說:「那可不是問題的答案。還有別的解決方法。我現在比較想知道醬汁里的紅辣椒是不是放太多了;我剛剛數著數著就亂了。」
他們才坐下來吃晚餐,莫瑞先生便打電話來,說他會從華盛頓直接到布魯赫文一星期。莫瑞夫婦經常出遠門工作,不過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不在家,對現下的梅格來說都像是噩耗。
「希望他玩得開心。他喜歡那裡的風土民情。」她隨口說道。但其實心裡驚慌得很,她好希望晚上爸媽都在家,不只是因為擔心查爾斯·華萊士,而是突然之間世界充滿不安全和不確定。今年秋天鄰近幾戶人家都遭小偷,雖然沒有重大損失,可是抽屜被亂翻一通,食物散落在客廳地板上,沙發套被割開。連這麼安全的小村子,也會發生無法預測、不理性和危險的事情;梅格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直到現在才真切感受到。現在她體會到,再怎麼仔細規劃也沒辦法讓生命變得如自己所願。想到這裡,胃就像是被掏空似的。她咽了咽口水。
查爾斯·華萊士看著她,不帶笑容地說:「智者千慮……」
「必有一失。」桑迪接著說。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丹尼斯不甘落後。
雙胞胎端起盤子要加義大利面——他們倆胃口向來好得很。「為什么爸爸得待一個禮拜?」桑迪問。
「沒辦法,工作嘛。」丹尼斯說,「媽媽,醬裡面應該再多放點辣椒。」
「他今年秋天常出遠門。至少該留點時間陪我們吧。我覺得醬汁還好。」
「當然,只是我喜歡辣一點。」
梅格往面上灑上干乳酪,不過心裡想的不是義大利面,而是如果查爾斯·華萊士跟媽媽說龍的事,不曉得她會怎麼說。要是北邊草地真的有龍,或者像龍的東西,應該要讓爸媽知道吧。
「等我長大,我要當銀行家賺很多錢。這個家總得有人活在現實世界裡才行。」桑迪說。
「媽媽,我們可不是認為科學不夠實際,」丹尼斯說,「可是你和爸爸不是講求實際的科學家,老是在談理論。」
莫瑞太太抗議:「桑迪,你知道我可不是只會空講理論,你爸也不是。」
「花好幾個小時看微電子顯微鏡,聽微聲吶[8]還有什麼的,不算實際吧。」桑迪說。
「你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丹尼斯補充,「聽別人聽不到的東西,然後思考這些東西。」
梅格幫媽媽說話了:「要是多一些人知道如何思考就好了。等到媽媽思考夠了就會去做,或有其他人會做。」
查爾斯·華萊士歪著頭,露出高興的表情說:「實際是指可以在現實中應用的東西嗎?」
媽媽點點頭。
「這樣一來媽媽是不是坐著想,爸爸是不是花了好幾個禮拜解方程式都無關緊要了。即使東西是寫在桌巾上,只要有人付諸實行,那麼就算實際啦。」查爾斯像在回應梅格想的事情,他伸手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羽毛,不是鳥類的羽毛,而是會閃閃發光的羽毛。「好吧,實際的老哥,這是什麼?」
坐在查爾斯·華萊士隔壁的桑迪,側身看了一下龍的羽毛:「一根羽毛。」
丹尼斯站起來走到旁邊一探究竟:「讓我……」
查爾斯·華萊士拿著羽毛在他們中間晃了晃。他問:「什麼東西的羽毛?」
「嘿,這還真特別!」桑迪摸了一下羽毛底端,「應該不是鳥類羽毛。」
「為什麼不是?」查爾斯·華萊士問。
「因為羽莖不對。」
「什麼不對?」梅格問。
「羽莖,羽毛管的一部分。鳥的羽莖是空心的,可是這根羽毛的羽莖是實心的,而且看起來像金屬。查爾斯,你在哪裡找到的?」
查爾斯·華萊士把羽毛交給媽媽,她仔細看了一下:「桑迪說得沒錯,不像鳥的羽莖。」
「那麼這是……」丹尼斯說。
查爾斯·華萊士拿回羽毛放進口袋:「我在北邊草地的大岩石旁邊找到的,不只這根羽毛,還有一點其他東西。」
梅格忍住笑說:「查爾斯和我認為可能是龍糞。」
桑迪以被侮辱的表情看她:「龍糞是龍的大便。」
「別傻了。」丹尼斯說,「媽,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她搖搖頭:「查爾斯,你覺得是什麼?」
查爾斯·華萊士縮回自己的世界,他有時候會這樣。當梅格確定他不會回答時,他卻開口說:「那是桑迪和丹尼斯實際世界以外的東西。我如果查到更多,就會告訴你的。」聽起來和媽媽的口吻如出一轍。
「好吧。」丹尼斯失去了興趣,回到位子上,「爸爸跟你提過為什麼要趕到布魯赫文嗎?還是這又是最高機密?」
莫瑞太太低頭看看格子布桌巾,上頭還留著沒洗掉的方程式。她始終沒辦法讓她先生戒掉隨處塗寫方程式的習慣。「這不算秘密,最近報紙也刊登過。」
「什麼事情?」桑迪問。
「銀河出現了難以解釋的現象。不是我們這邊的銀河,而是在更遠的地方,還有其他幾個銀河系……呃,簡單地說,我們的新型超感應聲吶裝置接收到奇怪的聲音,音域不在正常範圍里,偏高許多,《時代雜誌》替這種聲音取了聳動的名字——宇宙的吶喊。在我們接收到這種聲音之後,銀河就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裂縫。」
「那代表什麼意思?」丹尼斯問。
「代表有幾顆星星消失了。」
「消失到哪裡了?」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這些星星完全消失了,原本該有星星的地方,如今儀器偵測到的卻是空蕩蕩一片,你們還記得爸爸幾星期前,去了一趟加州帕洛馬山吧?」
「可是事物不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桑迪說,「物質不滅,質量守恆。學校教過的。」
媽媽語氣平靜地接著說:「看起來不是這樣了。」
「你是說像生態不平衡?」
「不,我是指物質徹底消失了。」
「但是那不可能發生。」丹尼斯用平淡的語氣說。
「E=mc2。」桑迪說,「物質可以轉換成能量,能量可以轉換成物質,兩者之中一定會有一個存在。」
「到目前為止……」莫瑞太太說,「愛因斯坦的定律從來沒被推翻過,不過現在漸漸有了問題。」
「化為烏有——」丹尼斯說,「那是不可能的。」
「大家都不希望。」
「所以爸爸就是為了這件事?」
「嗯,他去找幾位科學家交換意見,印度的沙士堤、中國的沈叔,這些人你們應該都聽過。」
餐廳窗戶外突然閃過一道強光,接著是響亮的雷聲,窗戶震得啪啪作響,廚房門突然開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梅格從座位彈起,緊張地大叫:「媽媽!」
「坐下,梅格,你又不是沒聽過雷聲。」
「你確定不是那個宇宙什麼的?」
桑迪關上門。
莫瑞太太冷靜地向孩子保證:「當然不是,人類的耳朵聽不到宇宙的吶喊。」又一道閃電,雷聲轟隆。「事實上,世界上只有兩部儀器夠精密,能接收到音頻這麼高的聲音。也可能聲音從好幾十億年前就有了,可是我們現在才發展出能錄下來的儀器。」
「鳥類能聽到的音頻範圍比人類廣。」桑迪說,「我是指,聲音超過某一個頻率,我們就聽不到了。」
「鳥類聽不到這種聲音。」
「不曉得蛇能聽到的音頻範圍和鳥類一不一樣?」丹尼斯說。
「蛇沒有耳朵。」桑迪反駁。
「所以呢,它們還是可以感覺震動和聲波,我想大露易絲能聽到各種人類聽不到的聲音。點心吃什麼?」
梅格的聲音仍然很緊張:「十月通常不會出現雷雨。」
「梅格,冷靜一點。」莫瑞太太清理著餐桌,「如果仔細想想,你就會記得,今年的每個月都出現過不該出現的暴風雨。」
「為什麼梅格說話一定得這麼誇張?」桑迪說,「為什麼非要誇大其詞?點心是什麼?」
「我才沒……」梅格開始辯解,可是當雨打在窗戶上,她又嚇了一跳。
「冰箱裡有一些冰激凌,」莫瑞太太說,「對不起,我沒想到要做點心。」
「做點心應該是梅格的事。」丹尼斯說,「梅格,我們可沒指望你做派,不過果凍這麼簡單的東西總可以吧?」
查爾斯·華萊士碰到梅格的目光。梅格閉上嘴巴。查爾斯又把手伸進口袋,不過這次沒掏出羽毛。接著他對梅格會心一笑。他可能一直在想他的龍,但同時也微微把頭歪向一邊聆聽對話和外頭的雷雨。「媽媽,這個銀河的裂縫會影響到太陽系嗎?」
「這個嘛……」莫瑞太太回答,「我們都想知道。」
桑迪不耐煩地把話題推到一邊:「這對我來說實在太複雜了。我確定銀行業會比這個簡單得多。」
「而且更有賺頭。」丹尼斯附和。
窗子在風中晃動,雙胞胎看著黑暗中的暴雨。
「還好我們在晚餐前採收了這麼多的作物。」
「幾乎就像在下冰雹了。」
梅格緊張地問:「會造成危險嗎?我是說天空出現裂縫還是什麼的。」
「梅格,我們真的完全沒概念。說不定裂縫早就出現了,只不過我們現在才有儀器把它記錄下來。」
「和費拉多一樣。」查爾斯·華萊士說,「我們常以為自己發現的是新東西。」
「可是裂縫到底危不危險?」梅格又問了一次。
「梅格,我們現在知道得還不夠多,這就是為什麼你們的爸爸得馬上去和其他物理學家會合。」
「可是會造成危險嗎?」
「無論什麼東西都可能造成危險。」
梅格低頭看著盤裡剩下的食物。龍,還有天空的裂縫。露易絲和符廷霸歡迎某個又大又怪的東西。查爾斯·華萊士臉色蒼白,無精打采。這些她都不喜歡。「我來洗碗盤。」她對媽媽說。
他們安靜地打掃廚房。莫瑞太太把不情願的雙胞胎叫去練樂器——他們兩個都參加學校的樂隊。丹尼斯長笛吹得不錯,笛聲搭配著桑迪略遜一籌的鋼琴演奏。不過這聲音對梅格來說十分悅耳熟悉,她在音樂聲中放鬆。洗碗機嗡嗡地響,擦得閃閃發亮的煎鍋深鍋也掛回了原處,梅格便回到閣樓臥室做功課。這房間應該是她獨享的私人空間,但事實上並不那麼私密;雙胞胎的電動火車占掉閣樓不少空間,桌球桌也擱在這裡,樓下所有不想要又捨不得丟的東西都堆在這裡。若非如此,一切就完美極了。雖然梅格的房間在閣樓比較遠的那端,雙胞胎想找她幫忙寫數學作業時還是很方便。而查爾斯呢,每回梅格煩悶的時候,不說他也知道。他會到閣樓來,在她的床腳邊坐下。只有他本身成為她煩惱根源的時候,梅格才不希望查爾斯·華萊士上來。譬如現在。
雨水依然拍打著窗戶,不過雨勢已經減弱了。風勢由西掃向南。雷雨經過,氣溫跟著下降。梅格覺得房間有點冷,雖然爸媽因為閣樓暖氣不足,給了她一個小電熱器,免得她凍著,不過她沒把它插上。她把書推到一邊,踮著腳尖下樓梯,在第七級台階時小心翼翼地跨過去。第七級台階不但會吱吱嘎嘎響,有時還會啪的一聲發出槍響似的噪聲。
雙胞胎還在練樂器。媽媽在客廳暖爐前念書給查爾斯·華萊士聽。雙胞胎和查爾斯一樣大的時候,很喜歡火車和動物之類的書,不過媽媽念給查爾斯聽的不是這類書籍,而是科學雜誌里的專文,由理論化學家禮貝門寫的「小分子的極化率與超極化率」。
「唉。」梅格難過地想,「查爾斯·華萊士拿這種東西當床邊故事,爸媽還期望他能平安順利上完一年級?」
查爾斯·華萊士躺在暖爐前方的地板上,盯著火焰看,一面聽一面沉思,他的頭和往常一樣舒服地枕在符廷霸身上。梅格很想帶符廷霸一起走,可是這會讓全家人知道她要出門。她儘可能安靜快速地穿過廚房,走進儲藏室。她正小心翼翼,慢慢把身後的廚房門帶上免得被別人聽到的時候,儲藏室的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一陣風吹過,左手邊通往媽媽實驗室的門猛然摔上。
她停下來聽,等待雙胞胎跑來打開門,看看發生什麼事情。但是除了狂風吹過,四周一點動靜都沒有。她發著抖,隨手抓了一件離她最近的雨衣。那是雙胞胎的黑色斗篷形橡膠大雨衣,除了當雨衣,還可以當墊布鋪在帳篷里。此外還拿了查爾斯·華萊士的黃色雨帽。接著從掛鉤上取下大手電筒,然後緊緊關上身後的儲藏室大門,跑過那片草地,又被草地上的槌球拱門絆了一跤。她跛著腳穿過那片蒲公英、牛蒡和馬利筋。雙胞胎在灌木矮牆弄了開口,這些植物就長在那裡。她一踏進菜園,恨不得能隱形。這樣一來如果有人往窗外看,也看不到她。要是桑迪和丹尼斯問她要去哪裡,而她回答說要去找龍,梅格想像得出他們會是什麼反應和表情。
為什麼?她究竟為什麼要出來?她想找什麼?找龍嗎?符廷霸和露易絲都看到而且不怕的某個東西,某個留下羽毛和鱗片的東西。那個東西,或是那些東西在潮濕草地很可能不舒服。萬一它或它們因此跑進房子裡,她得先準備好才行。
準備,不只為了提防龍(要不是她對查爾斯有信心,要不是親眼看到奇特的羽莖,她才不相信有龍),也是為了提防大露易絲。雙胞胎堅持露易絲不是普通的蛇,但是今天下午,梅格第一次看到露易絲表現得完全像是園子裡會出現的蛇。
梅格檢查了牆上的陰影,沒發現露易絲,所以她慢慢晃著,一點都不急著橫越蘋果園進入北邊草地,不急著到那兩塊冰磧石那邊。她在舒適的菜園裡停留了一下,一是為了鼓足勇氣,二來也為了確保不被撞見;雙胞胎不太可能冒著寒冷和濕氣,在天黑後出來查看最後幾棵包心菜,或是培育出會得獎小黃瓜的藤蔓——那條小黃瓜有菜瓜那麼大。
菜園東邊沿線種了兩排向日葵,向日葵頂著沉重、鋸齒狀的頭,彎著腰站在那兒,看起來像是一群巫婆聚在一起;梅格緊張兮兮地瞄了它們一眼;雨水不再從天空落下,而是沿著向日葵的臉滴落。滿月在薄雲後微微透出亮光,在月光下所有的蔬菜都變成超現實怪物。幾排之前種著豆子、萵苣、豌豆的地方現在空蕩蕩的,看起來一片荒涼;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因精心設計而產生的哀傷氣息。
「跟其他東西一樣。」梅格對著殘存的花椰菜說,「散了,亂了。小孩子在學校不安全。美國不該出現這種情形。」
她沿著果園邊的牆慢慢移動。從樹上掉落的蘋果散發著發酵的味道;風吹散了這股氣味。風向整個改變了,現在從西北方吹過菜園,冷冽中帶著閃閃發亮的霜。她看到牆上有影子在動,馬上嚇得往後跳。大露易絲,一定是露易絲。梅格怕到沒辦法翻牆,也沒辦法從果園往北邊草地去,除非她能確定那不是露易絲,也不是什麼忽隱忽現的東西,在那裡等著,準備往她身上撲。梅格腿軟了,便坐在一個又大又結實的南瓜上等著。冷風掃過她的臉頰,玉米穗像海浪一樣。她無力地看著。從向日葵和玉米上吹落的雨水濺到她的鏡片上,漫流而下。於是她摘下眼鏡,塞到雨衣底下,用蘇格蘭裙擦了擦。好多了,不過看起來還是一片水汪汪的,像是水中世界。
她聽著,聽著。她在果園裡聽到蘋果掉落的撲通聲,風搖晃著樹,樹枝沙沙作響。她朝黑暗中看去,有東西在動,而且離她越來越近。
又黑又冷的時候,絕不會有蛇出沒。她知道這點。然而——
露易絲……
是那條大蛇沒錯。它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石牆的石縫間鑽出來。雖然露易絲沒有威脅性,梅格的心還是狂跳。至少,露易絲不是在威脅她。不過它在等著,這次可沒表現出歡迎的樣子。蛇頭慢慢前後擺動,梅格先看得著迷,接下來又害怕得發抖。
梅格身後傳來聲音。「梅格。」
她急急轉身。
是簡校長。她看著他,一頭霧水。
簡校長說:「梅格,你的小弟說我可以在這裡找到你。」
沒錯,查爾斯會猜中,會知道她在哪裡。可是簡校長為什麼會和查爾斯·華萊士說過話?校長從沒去過她家家庭訪問,當然也沒去過其他人的家。所有衝突都發生在他辦公室里。他為什麼要走過濕草地和滴水的菜園來找她?叫雙胞胎其中一個來不就可以了嗎?
他說:「梅格,我想親自來找你。因為我覺得你上星期來找我,我說話太傷人,該向你道歉。」他伸出一隻手,月光透出雲層,把手映得蒼白。
梅格一頭霧水,但也伸出手來去握簡校長的手,就在此時,露易絲在她身後的牆上立了起來,嘶嘶地吐著芯子,發出奇怪的警告聲。梅格轉身看露易絲,它看起來像眼鏡蛇一樣大,一樣呈兜狀。它憤怒地朝簡校長發出嘶嘶聲,抬起又大又黑的身體發動攻擊。
簡校長尖叫起來,梅格從沒想過有男人可以叫成這樣,發出的聲音又高又尖又刺耳。
接著他像振翅巨鳥似的騰起,飛翔,尖叫著橫過夜空,化為裂縫、虛空、什麼都沒有……
梅格發現自己也在尖叫。
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眼前什麼人、什麼東西都沒有。
她覺得自己看到了露易絲蜿蜒地爬動,滑回石牆上黑暗的隱秘處,消失……
不可能。
她靈光一閃。是幻覺。因為天氣、焦慮的情緒和世界狀態……產生的幻覺。
一股又濃又臭的氣味,像是爛掉的包心菜,又像是在水裡泡爛的花莖,從簡校長剛剛站的地方像瘴氣一樣瀰漫開來……
可是簡校長不可能在那裡。
梅格又尖叫起來,驚慌失措。這次是一個高大的身影朝她衝過來。
那是凱文·歐基夫。
她鬆了一口氣,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凱文越過石牆到她身邊,細瘦的手臂環著她,抱著她:「梅格,梅格,你怎麼了?」
她嚇壞了,只是不住啜泣。
「梅格,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梅格一面喘氣一面跟他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她停了下來,還是抖得厲害,心臟狂跳。凱文沒說話,只是不斷輕撫著她的背,梅格最後在幾聲抽噎中說:「凱文,我……希望這一切都是我想像出來的。你覺得……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只是我的想像?」
「我不知道。」凱文淡淡地說。他繼續摟著她安撫她。
有凱文在,沒事的。梅格發出歇斯底里的咯咯輕笑。「簡校長老說我想像力太豐富……可是之前我從沒出現過那種幻象。我沒有幻覺之類的問題吧?」
「沒有錯。」他堅定地回答,「你沒有。那個可怕的臭味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在你來之前味道還沒這麼臭。」
「呃,和這個一比,發酵的飼料聞起來都像玫瑰了。」
「凱文……大露易絲……今天不是第一次這麼怪。」
「什麼?」
她告訴他下午的事。「可是那時候它不是在攻擊之類的,它還是很友善。它一向是條友善的蛇。」梅格顫抖著發出長嘆。「凱文,手帕借我一下,拜託。我的眼鏡髒了,什麼鬼東西都看不到。我現在很想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的手帕髒髒的。」說是這樣說,凱文還是在口袋裡摸索。
「至少比格子呢外套強多了。」
梅格朝鏡片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沒戴眼鏡,她只看得到凱文模糊的身影,所以她鼓起勇氣說:「噢,凱文,總之,之前我就希望你今天晚上會出現。」
「我沒想到你還願意跟我講話。我弟弟對查爾斯·華萊士動手。我是來道歉的。」
梅格和往常一樣,粗魯地把眼鏡往鼻樑上推;正好一道月光穿過雲層,照亮凱文臉上迷惑的表情。她把手帕還給凱文。「不是你的錯。」接著……「我一定是精神錯亂還是怎麼了,才會看到露易絲和簡校長變成那樣,對不對?」
「梅格,我不知道。你以前可沒精神錯亂過,對吧?」
「據我所知沒有。」
「總之,簡校長那個龍糞。」
她幾乎要大吼起來:「你說什麼!」
「簡校長那個龍糞。龍糞是我的新粗話。我已經對那些老話厭倦了。龍糞就是龍的大便——」
「我知道龍糞是龍的大便!我想知道的是,有那麼多字可以用,你為什麼偏要用它?」
「在我看來沒什麼不好啊。」
突然間,梅格又顫抖了起來:「凱文,拜託,不要這樣……我是說正經的。」
他放下戲謔的語調:「好吧,梅格,龍糞怎麼了?」
「噢,凱文,我被簡校長的事嚇呆了,都快忘了龍那檔事了。」
「哪檔事?」
梅格一五一十地把查爾斯·華萊士和龍的事告訴凱文。「他之前也沒出現過幻覺。」她又跟凱文敘述了一次露易絲歡迎著他們沒看見的東西。「可是,那一定不是簡校長。露易絲對簡校長完全不友善。」
「瘋了,」凱文說,「真是瘋了。」
「不過凱文,我們真的看到龍糞……或者說比較接近羽毛的東西,真的,可是又不像真的羽毛。查爾斯·華萊士拿了一根回家……那邊有一大堆……我說的那種羽毛和龍鱗,就在北邊……草地最大的岩石那邊。」
凱文一躍而起:「那我們走吧!記得帶著手電筒。」
現在,凱文在前面領路,梅格敢穿過果園進入草地了。梅格心裡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證明她和查爾斯·華萊士不是在胡謅,她跟凱文說的瘋狂故事是真的。這種感覺取代了恐懼。她想證明的不是簡校長騰起然後消失在空中的那部分——她可不希望那是真的。她想證明的是龍的確存在。如果剛剛發生的沒有一件是事實的話,那她一定是瘋了。
等他們走到了草地,凱文從梅格手上接過手電筒:「我先去探路。」
不過梅格緊跟在他後面。她看著凱文揮著手電筒,當他手中的光在岩石底部繞啊繞的時候,梅格感覺到一股不信任的氣息。小小的光圈定了下來,光圈中心有個金黃閃亮的東西在發光。
「龍……」凱文說。
梅格鬆了一口氣,但還是緊張地咯咯笑著說:「你是說龍糞嗎?有人看過龍糞嗎?」
凱文伏在地上,手指翻弄著那一小堆羽毛和鱗片:「好啦好啦,這還真夠怪的。但會是什麼東西留下來的呢?畢竟一夥龍不會就這樣消失。」
「是一『群』龍。」梅格想也不想就更正,「你真的覺得是龍嗎?」
凱文沒回答。他問:「你跟你媽媽說過了嗎?」
「吃晚餐的時候查爾斯·華萊士拿給雙胞胎看,媽媽也看到了。雙胞胎說不是鳥類的羽毛,因為羽莖不對,然後話題就轉到別的地方了。我想查爾斯是故意的。」
「他現在怎麼樣?傷得嚴不嚴重?」
「他以前曾經被打得更慘過。媽媽幫他敷眼睛,淤青的地方變成黑紫色。不過此外都還好。」
她還沒準備好跟凱文提查爾斯臉色蒼白和呼吸不順的事:「你會以為我們住在市中心最野蠻的地區,和平靜的鄉村差了一大截。他沒一天不被塊頭較大的小孩欺負,欺負他的不只你弟弟而已。凱文,我的爸媽精通物理和生物學之類的東西,可是為什麼他們一點都不懂怎麼保護自己的兒子?」
凱文撐起身體,坐在兩塊岩石中較小的一塊上頭:「梅格,我不知道這樣說能不能讓你好過點,不過我爸媽看樣子是不知道物理和化學的差別在哪裡。說不定查爾斯到城市學校念書會比較好,那裡有各式各樣的孩子,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說西班牙語的人、有錢人和窮人。說不定他在那種環境裡就不會顯得格外突出。這裡……呃,大家看來都是一個樣。你爸媽和總統之類的人那麼熟,有他們住在這裡,大家覺得蠻光榮的,不過莫瑞家的人絕對和別人不一樣。」
「你就辦到了啊。」
「和雙胞胎用的方法一樣。遵守叢林規則。你知道的。然而,我爸媽和祖父母都是在這個村子裡出生,曾祖父母也是。歐基夫家族可能沒什麼大志,但至少不是新搬來的。」他的聲音感傷了起來。
「噢,凱文……」
他拋開晦暗的心情:「我想我們最好跟你媽媽說一下。」
「還不到時候。」查爾斯·華萊士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她擔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們在這裡等龍回來。」
梅格跳了起來:「查爾斯!你為什麼沒睡覺?媽媽知道你跑出來嗎?」
「我之前是在睡覺。媽媽不知道我出來。這還用說嗎?」
梅格筋疲力盡,就快哭出來了。「再也沒有什麼事是清楚明白的了。」接著,她以長姐的語氣說,「這麼晚了,你不該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梅格,我出來是因為你被嚇到了。」他嘆了一口氣——這么小的男孩竟發出疲憊又老成的嘆氣聲。「我正要睡著的時候,感覺到你在尖叫。」
「我不想告訴你。我希望那件事根本沒發生。符廷霸呢?」
「我留它在家,告訴它不准泄露我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事情。我不希望它和龍纏鬥。梅格,發生什麼事了?你一定要告訴我。」
梅格說:「好吧,查爾斯,我不懷疑你說的龍了。龍不會比簡校長來菜園找我,然後變成一隻尖叫的大鳥消失來得不可思議。」她一口氣說完,因為她的話聽起來很荒謬。
查爾斯·華萊士表情嚴肅。他張嘴像是要說些什麼,接著驀地轉身:「有誰在這裡?」
「沒有人。」凱文說,「梅格和我,還有你。」但他卻從岩石上跳下來。
「附近有人。」
梅格挨近凱文身邊,心臟都快停了下來。
「噓。」查爾斯·華萊士說,不過他們並沒說話。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像是符廷霸聞到什麼時一樣。
草地右方是座樹林,這座小森林裡的橡樹、楓樹和山毛櫸的葉子都快掉光了,但交錯生長的雲杉、松樹卻枝葉茂密,更顯出其光禿。月光照射不到的地面滿是濕淋淋的落葉與松針,因此就算有人從上頭走過,也聽不到腳步聲。接著他們聽到細樹枝被踩斷的啪啪聲。
梅格和凱文拼命地睜大眼睛用力往樹林裡看,卻什麼都沒看見。
接著,他們聽到查爾斯·華萊士的大叫聲:「我的龍!」
他們轉身,看到大岩石旁邊有……
翅膀,似乎有幾百對翅膀在展開、合上、向外伸……
還有眼睛。
一群龍可以有多少隻眼睛?
還有一道道小小的火焰。
突然間,有個聲音從樹林的方向傳來。那個聲音說:「別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