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夜男子

  一個黑暗高大的身影輕巧地穿過樹林，進入草地。那人大步前進，沒幾步就走到他們身邊，接著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動，身上長袍的皺褶紋路看起來像是由花崗石雕出來的。

  「別怕。」他又說了一次，「他不會傷害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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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

  是的。查爾斯·華萊士的那一群龍，其實是一隻生物。不過查爾斯會把那隻狂野兇猛的生物錯當成龍，梅格可是毫不驚訝。她有種感覺，他並沒有一眼看清這生物的全貌；這麼多眼睛，她該看哪只呢？快樂的眼睛、睿智的眼睛、兇猛的眼睛、貓咪的眼睛和龍的眼睛不停地張開、閉上，看著她，看著查爾斯·華萊士和凱文，還有那個高高的陌生男子。翅膀，翅膀則是不停地在眼睛上頭蓋上、掀開。翅膀展開的時候，少說也有十來尺，收攏起來的時候，那個生物看起來像長滿羽毛、被霧籠罩的圓球。小小的火苗和煙從翅膀間冒出，不小心的話可是會引起大火。查爾斯·華萊士先前沒靠過去細看，梅格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高大的陌生人再一次對他們保證：「他不會傷害你們的。」陌生人的膚色很黑，黑得像黑夜，而他的個子則是高得和樹一樣。他從容的姿態和輕柔的說話聲有種特質，令恐懼消失了。

  查爾斯·華萊士向他走過去一步：「你是誰？」

  「我是老師。」

  查爾斯·華萊士的嘆息聲中滿是期盼：「要是你是我的老師就好了。」

  「我是啊。」那聲音的音質像大提琴，平靜中帶點被逗笑的感覺。

  查爾斯·華萊士又往前走了一步：「那麼我的龍呢？」

  高個子男人——那位老師——伸手朝龍一指，龍就像打起精神地立了起來，朝他們鞠躬致意。

  那位老師說：「他叫波金奧士奇。」

  查爾斯·華萊士問：「人的『他』？」

  「沒錯。」

  「他不是龍？」

  「他是基路伯[9]。」

  「什麼？」

  「基路伯。」

  質疑的態度引發憤怒的火焰，朝天空激射而去。巨大的翅膀提起，展開，瞬間出現好多好多眼睛盯著梅格他們看。等到那個生物說話時，並不是從嘴巴發出聲音，而是直接和他們的心對談。

  「我猜你覺得我應該有一頭金髮、娃娃臉，沒有身體，然後只有一對沒用的小翅膀？」

  查爾斯·華萊士瞪著那巨大生物說：「要是真是這樣，事情就會簡單多了。」

  梅格把雨衣拉緊一些。萬一基路伯朝她噴火，她得靠雨衣救命。

  「雖然看過很多次，但每次看還是覺得驚奇。」基路伯對他們說，「地球上好多畫家都把基路伯畫得和小豬一樣。」

  凱文發出一個怪聲——如果他沒被嚇得那麼厲害，這聲音一定是笑聲：「可是基路伯是複數。」

  噴火怪物回敬他：「我本身就是複數形式。那個小男孩之前以為我是一群龍，對吧？我當然不是單數的一位基路。我是一位基路伯。」

  「你來這裡做什麼？」查爾斯·華萊士問。

  「我是被派來的。」

  「被派來的？」

  「被派來當你們的同學。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落得這種下場，被派來和一群乳臭未乾的地球人混在一起。工作夠辛苦了，再說我這年紀，實在一點都不想重返學校。」

  「你多大年紀？」梅格在身前展開雨衣，準備拿來當盾牌用。

  「年紀對基路伯來說不重要。只有受時間限制的生物才需要年紀。用基路伯的標準看來，我還是小孩，而你們知道這些就夠了。問年紀這種事很沒禮貌。」基路伯的一對翅膀交叉又分開，傳達過來的信息不是厭煩，而是同情。

  查爾斯·華萊士對高個子的男人說：「你是我的老師，也是他的老師嗎？」

  「是。」

  查爾斯·華萊士抬頭看看陌生人的臉，黝黑的臉上兼具嚴峻和溫柔的神情。「這好得像是在夢裡一樣。真希望繼續夢下去，永遠不要醒來。」

  「真實是什麼？」老師探出一隻手臂，輕輕地碰了一下查爾斯·華萊士臉上的淤青，眼睛下方那一塊腫脹變色的區域。「你不是在做夢。」

  「或者，如果你睡著了——」梅格說，「那麼我們就是在同樣的夢境裡。凱文，你說對不對？」

  「我覺得我們不是在夢裡。因為如果我夢到基路伯，絕對不會像是那個……那個……」

  好幾隻有著長睫毛的藍色眼睛直接朝凱文看去：「波金奧士奇。老師剛剛說過了。波金奧士奇。別叫我小胖、圓圓，或是嘟嘟。想都別想。」

  「這樣稱呼比較簡單。」查爾斯·華萊士說。

  不過那個生物堅持地說：「波金奧士奇。」

  老師的黑色身形傳出深而溫和的隆隆聲，接著散開，升起，沸騰，最後化為大笑聲：「好了，孩子們。你們準備好——選一個在你們語言裡比較合適的字眼，應該是上學——你們準備好去上學了嗎？」

  查爾斯·華萊士小小的身子，套在睡衣和黃色雨衣里，看起來蠻滑稽的。他抬起頭，看著像大樹一樣高、一樣強壯的老師：「越快越好。沒時間了。」

  「嘿，等一下。」凱文抗議，「你想把查爾斯怎麼樣？你和那個……那個基路伯不能不問他爸媽就帶他走。」

  「我說過要帶他走嗎？」老師很隨性地輕輕一跳，人就舒舒服服地坐在最高的冰磧石上頭。他像在坐板凳一樣，雙手輕放膝蓋上；月光照亮岩石，老師長袍的皺褶紋路和岩石融合成一體。「而且我不只是來找查爾斯·華萊士。我是來找你們三個的。」

  梅格看起來嚇了一大跳：「我們三個？可是……」

  「你可以稱呼我布雷尼。」老師說。

  查爾斯·華萊士問：「是布雷尼先生？布雷尼博士？還是布雷尼爵士？」

  「布雷尼就行了。我的名字你們知道這個就夠了。準備好了嗎？」

  「好了。」

  「可是……」梅格只要覺得不確定，就會開始爭辯，「凱文不必跟我們去。他是全校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最棒的運動員，還是重要的風雲人物。我現在在學校過得還好。所以查爾斯才是問題所在；你自己看看就會明白了。學校，一般的學校，根本不適合他。」

  布雷尼冷冷地說：「這不關我的事。」

  「那麼你為什麼來這裡？」梅格對於布雷尼可能是專程來幫助她弟弟這件事似乎一點都不驚訝。

  剛才的隆隆聲又出現了，沸騰再度化為笑聲：「親愛的，別把自己想得那麼重要。為什麼對查爾斯·華萊士來說，上學該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不該這麼糟。這裡是美國。如果一直沒人採取行動，他們會傷到他的。」

  「他得學會保護自己。」

  查爾斯·華萊士看起來個頭小，又沒有防禦力。他沉著地說：「老師說得對，這是學習適應的問題，別人不能幫我做。如果大家都讓我自己來，不要再幫我，我最後就能學會怎麼讓自己不那麼顯眼。我跟你們保證，我最近都沒提線粒體和費拉多。」

  老師點點頭，大表贊同。

  查爾斯·華萊士朝老師身邊移動了幾步。

  「我很高興，你來不是因為我把學校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可是……布雷尼……如果你不是為了這件事而來，那麼你來做什麼？」

  「我來這裡，主要是為了找你們幫忙，不是來幫你們。」

  「找我們？」梅格問。

  查爾斯·華萊士抬頭看老師：「我現在誰的忙都幫不了。不只是因為在學校的問題……」

  「嗯。」布雷尼說，「我知道你說的問題。不過你受到召喚。而且受邀和老師學習的人之所以被召喚，必然是因為我們需要他。我們少不了你的聰明才智。」

  「那麼……」

  「我們得先找出是什麼讓你生病，可能的話，還要把你治好。」

  「可能的話？」梅格焦急地問。

  凱文聲音猛地提高了，問：「查爾斯？生病？怎麼了？查爾斯有什麼問題？」

  「看看他。」梅格壓低聲音說，「看他臉色有多蒼白。他的呼吸也出了問題，連走過果園都氣喘吁吁。」梅格轉身對老師說：「噢，拜託拜託拜託，布雷尼，幫幫忙好嗎？」

  布雷尼板起臉孔，靜靜地低頭看她：「孩子，我想最該動手幫忙的是你。」

  「我？」

  「對。」

  「你知道只要是為了查爾斯，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凱文一臉狐疑地看著老師。

  「沒錯，凱文你也一起來幫忙。」

  「怎麼幫？我們該怎麼幫？」

  「開始上課以後你們就會慢慢了解。」

  凱文問：「那麼我們該去哪裡上課？你的學校在哪裡？」

  布雷尼輕巧地從冰磧石上跳下來。梅格覺得先不說他的身高和步伐的距離，他似乎習慣於地心引力比地球強的地方。他邁開輕快的步伐走到草地中央，那裡有一塊很大很平坦的岩石，莫瑞家的孩子經常和爸媽來這裡看星星。布雷尼把自己往岩石上一扔，伸開四肢在上頭躺了下來，接著做手勢要其他人也過來。梅格躺在布雷尼身旁，凱文則躺在梅格的另一邊，這樣一來，梅格才有被保護的感覺。梅格想擋住的不只是夜裡寒風，還有基路伯。基路伯拍著翅膀過來，他在岩石上的模樣，就像把一堆翅膀和眼睛疊在一起，還摻雜著一陣陣的煙。他也謹慎地和查爾斯·華萊士躺在布雷尼的另一邊，但保持了一段距離。

  「過來一些沒關係。」查爾斯·華萊士說，「我不怕你。」

  基路伯整理了一下翅膀：「波金奧士奇，拜託。」

  布雷尼一面抬頭看天空，一面舉起雙臂，做出大大的擁抱動作。雲幾乎都消散了，只剩下幾抹快速飄動的淡淡浮雲遮蓋著星星。幾顆快速落下的星星發出強烈的光，照得天空中的群星閃閃發亮。布雷尼的雙手揮過天空整片閃亮亮的區域。接著他坐了起來，雙手在胸前交叉，明亮的雙眼往眉心看。他看的不是星星，也不是梅格他們，而是內心深處某個幽暗之處，愈來愈深入。他坐著，不斷往內心探索，愈來愈深，歷經古往今來。接著他把焦點轉回梅格他們身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像剛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回答凱文。

  「我的學校在哪裡？這裡、這裡，到處都是。一年級學生下課時，就在操場上。和基路伯還有撒拉弗[10]一起。在費拉多之間。」

  查爾斯·華萊士驚嘆：「我媽媽已經把費拉多隔離出來了！」

  「是的。」

  「布雷尼，我的線粒體和費拉多出了什麼問題嗎？」

  布雷尼平靜地回答：「你的母親和克魯巴醫師正在研究。」

  「嗯，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回家睡覺。」

  「可是學校……」

  「你們明天早上照常上學。」

  這真是大爆冷門。「可是你的學校……」梅格失望地大叫。她不久前還希望查爾斯·華萊士永遠都不必再踏入那間老舊的紅磚校舍，也希望布雷尼會接手，解決所有問題……

  「孩子，」布雷尼嚴肅地說，「我的學校就是整個宇宙。在我們的課程結束之前，我可能得帶你們走向遠方，去到怪異之地。」

  「學生只有我們嗎？」凱文問，「梅格、查爾斯·華萊士和我？」

  波金奧士奇吐出一股憤怒的濃煙。

  「抱歉……還有基路伯。」

  布雷尼說：「別急，時間到了你們自然會知道。」

  「為什麼要找個基路伯來當我們的同學呢？」梅格說，「抱歉，波金奧士奇，可是和我們這樣的凡人在一起，對你來說應該是很大的侮辱。」

  波金奧士奇好幾隻眼睛一起猛眨，像在道歉似的：「我那樣說是無心的。既然我們得跟同一位老師學習，那麼一定有該從彼此身上學到的東西。基路伯的等級並不比地球人高，你知道，我們只是不一樣罷了。」

  布雷尼點點頭：「沒錯。你們彼此間要學習的東西很多。現在我給你們一人一項功課。查爾斯·華萊士，猜猜看你的是什麼？」

  「學著適應環境。」

  「我不要你改變！」梅格大叫。

  「我也不希望。」布雷尼回答，「查爾斯·華萊士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在學著適應的同時，保持自己原本的樣子。」

  「布雷尼，那我的呢？」梅格問。

  老師皺了一下眉頭，想了想，接著說：「我在想該怎麼說，用你能了解的說法。你要通過三項測試，或說考驗。你現在得馬上開始第一個。」

  「是什麼呢？」

  「考驗的一部分，是要你自己找出考驗是什麼。」

  「可是要怎麼找？」

  「這點我不能說。不過你有同伴——波金奧士奇和你一起找，你們成為你所謂的搭檔。你們兩個要一起通過三個考驗。」

  「失敗的話怎麼辦？」

  波金奧士奇好像很害怕這個念頭，嚇得用翅膀遮住眼睛。

  布雷尼平靜地說：「的確有可能，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別往那方面想。記住，這是你現在絕對料想不到的三個考驗。」

  「可是布雷尼……我沒辦法帶基路伯跟我上學啊！」

  布雷尼充滿感情地看著那隻偉大的生物，他的翅膀還是防衛似的緊貼在身上。「這就要由你們自己決定了。他有時候可以隱形，你知道的。我個人覺得他化為一陣風或一股火焰，事情會比較簡單，不過他相信化為實體會讓地球人比較有安全感。」

  查爾斯·華萊士伸出一隻手，把手塞進老師的手裡：「要是我這樣帶著他，以一群龍的模樣走進操場，我敢說我一定什麼麻煩都不會碰上。」

  梅格說：「你不是說過明天得帶寵物去學校嗎？」

  查爾斯·華萊士大笑：「我們可以帶一隻小寵物給班上同學看。」

  波金奧士奇的眼睛在翅膀遮掩下，偷偷向外看：「我可不是搞笑用的。」

  「噢，波金奧士奇。」梅格安慰他，「別擔心，他不過是說說罷了。」

  查爾斯·華萊士還是拉著老師的手，開口問：「你現在會跟我們回家，和我媽媽見面嗎？」

  「查爾斯，今晚不行。你已經過了上床時間很久了，而且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你不知道嗎？」

  「我只是老師。我不事先安排未來，就算辦得到也不會。回家吧，我陪你們走一段路。」

  梅格問：「那波金——波金奧士奇呢？」

  一旁的基路伯波金回答：「布雷尼和你家人見面的時機還沒到，我就更不必說了。我在這裡蠻舒服的。或許你可以回家想想，明天一大早來找我，我們到時候再討論。」

  「嗯……好吧。我想這是最好的辦法。那就晚安囉。」

  「晚安，梅格。」波金奧士奇舉起一隻翅膀，朝她揮了揮，接著就把自己縮成膨膨的一大團。眼睛、火焰和煙都看不到了。

  梅格打了個寒戰。

  布雷尼問：「你覺得冷？」

  梅格又打了個寒戰：「晚餐前的那場雷雨……我以為是冷鋒碰到暖鋒造成的，可是看起來真的很大。我沒想過會遇見基路伯——」

  「布雷尼。」凱文說，「你還沒指定功課給我。」

  「嗯，孩子，你也有工作，困難危險的工作，不過我不能告訴你內容。你的功課就是安靜地等，別發問。明天放學後請到莫瑞家——沒問題吧？」

  「哦，當然。」凱文說，「逃一次課後活動沒關係。」

  「很好。到那時候再說。現在我們走吧。」

  查爾斯·華萊士領路，梅格和凱文緊跟在後。風不斷從西北方吹來，似乎每多吹一陣，就更冷一些。等他們走到蘋果園旁的石牆，月亮閃耀著清晰的光芒，那光芒亮得驚人，把亮區和暗區一分為二，形成明顯對比。幾個蘋果還懸掛在樹梢，有的和布雷尼一樣黑，有些則閃著銀色光芒，看起來像是本身就會發光一樣。

  石牆頂端的淺色石塊上，躺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影子緩緩蜿蜒前進，立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展開身體，像是一面朝他們逼近，一面準備攻擊。它分岔的舌頭在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口中同時發出嘶嘶的聲音。

  露易絲。

  不過這不是帶著敵意的露易絲，不是對那個不可能出現的討厭簡校長嘶嘶吐芯子的露易絲；這是梅格和查爾斯·華萊士今天下午看到的露易絲，是等在那邊迎接未名形影的露易絲。

  梅格恍然大悟，之前那個身影一定是布雷尼。

  雖然如此，她還是緊挨著凱文；只要露易絲在附近，她就不放心，再加上露易絲下午和晚上的怪異行為，讓梅格對它比其身為雙胞胎的寵物時更加陌生。

  現在露易絲以溫和的節奏，慢慢地前後晃動，幾乎像是在進行蛇類版的禮儀，而口中發出的嘶嘶聲，聽起來像柔和的高音長笛聲。

  布雷尼對露易絲行了一個禮。

  露易絲也著實回了禮。

  布雷尼嚴肅地解釋道：「它是我的同事。」

  「可是……可是……嘿——」凱文氣急敗壞地說，「等一下……」

  「它是一位老師，所以才會那麼喜歡那兩個小男孩——桑迪和丹尼斯。有一天他們也會變成老師。」

  梅格說：「他們將來要做大生意，用我們不熟悉的方法養活家裡其他人。」

  布雷尼充耳不聞，他說：「他們將來要當老師，這是高層的旨意。你千萬別因當不上老師而泄氣。你也有指定的工作。」

  露易絲依著她自己的怪旋律，猛晃了最後幾下，接住就落回石牆，在石縫間消失。

  「說不定我們是在做夢。」凱文一臉驚奇地說。

  「真實是什麼？」布雷尼又問了一次，「我現在得跟你們道晚安了。」

  查爾斯·華萊士不想離開：「我們不會一早醒來，發現一切都沒發生過吧？我們不會起床然後發現一切都是夢吧？」

  「如果只有一個人記得——」梅格說，「其他人都忘得一乾二淨，那麼就是一場夢。可是如果大家都記得，那就是真的發生過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布雷尼建議，「大家晚安。」

  梅格十分好奇布雷尼要在哪裡過夜，不過他們都沒問，因為問布雷尼這種問題，實在是太放肆了。於是梅格他們留布雷尼一個人站在那裡目送他們離去。布雷尼長袍的皺褶紋路，像是由花崗石鑿出來的，黝黑的臉像彩色玻璃，吸收並且折射月光。

  他們走過果園和園圃，和平常一樣走後門，穿過儲藏室進到屋裡。通往實驗室的門是開的，實驗室里也亮著燈。莫瑞太太彎腰觀察顯微鏡，克魯巴醫生蜷著身子窩在一張老舊的紅皮椅上看書。實驗室的格局是細長的長方形，地板則是以大片大片的石板鋪成。在那個還沒有冰箱的年代，這間房原本是用來存放牛奶和奶油之類容易壞掉的食物的，即使到了現在，冬天時還是不容易讓這裡暖和起來。長長的工作檯，一端連接著石頭水槽，是莫瑞太太理想的實驗室配備。實驗室的一個角落，放了兩張舒適的椅子和一盞閱讀用燈，把工作檯上方冰冷刺眼的光線變得柔和些。可是梅格不記得自己看過媽媽坐在椅子上放鬆休息，媽媽總是坐在靠著工作檯的高腳椅上。

  莫瑞太太從微電子顯微鏡的奇怪溝回中抬頭：「查爾斯！你不在床上，在做什麼？」

  「我醒了，」查爾斯·華萊士輕描淡寫地說，「知道梅格和凱文在外面，所以我就出去找他們。」

  莫瑞太太以銳利的眼神瞄了兒子一眼，接著熱忱地歡迎凱文。

  查爾斯·華萊士問：「我們泡點熱可可喝，可以嗎？」

  「查爾斯，現在很晚了，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喝了會比較好入睡。」

  莫瑞太太似乎準備說不，但是克魯巴醫生合上書，她說：「也好，可是下不為例。查爾斯明天下午回家再睡個午覺就好了。我自己是蠻想喝熱可可的。我們在這裡弄，讓你媽媽繼續工作，由我來泡熱可可。」

  「我去廚房拿牛奶和其他東西。」梅格說。

  有露易絲醫生在，梅格沒辦法跟媽媽說剛才在外頭發生的事情。莫瑞家的孩子都喜歡露易絲醫生，也信任她的醫術，不過他們不太確定她是否和爸媽一樣，能接受不尋常的事情；幾乎可以確定，但是又不是非常確定。克魯巴醫生和他們的爸媽有很多共通點，她也放棄地位高、收入優渥的工作，來這個鄉間小村定居。「我有太多同事都忘了自己該發揮治療的藝術。如果我沒有動手治病的能力，那麼我接受的所有昂貴訓練都沒什麼價值了。」她說。她也不受世上成就吸引。梅格知道爸媽為了全心全意進行研究，雖然貴為美國總統顧問，還是放棄了許多東西搬來鄉間。他們的新發現很多都是在這個石造實驗室里研究出來的，這讓莫瑞一家人更能敞開而不是緊閉心胸，接受奇怪、神秘和無法解釋的事物。克魯巴醫生的工作相較之下就顯得簡單直接多了，梅格不確定她聽到身高八九英尺，黑皮膚怪老師的事情會怎麼反應，甚至更不確定她聽到他們對基路伯的描述後，會有什麼反應。她大概會堅稱這些小孩罹患集體精神病，得馬上送去看精神科醫生。

  「或者，是我害怕談這件事，怕到連跟媽媽都不敢提？」梅格一邊想，一邊從廚房拿了糖、可可粉、牛奶和長柄深鍋，接著走回儲藏室。

  梅格走進去的時候，克魯巴醫生正好在說：「那些宇宙吶喊還是遙遠的銀河裂縫什麼的，我身上理性的部分完全沒辦法接受。」

  莫瑞太太倚著工作檯說：「你一開始也不相信有費拉多，等我證明給你看了你才相信。」

  「你還沒證明給我看呢。」露易絲醫生說，「還沒。」她看起來有點生氣，像一隻發怒的灰色小鳥。露易絲醫生留了一頭短短的灰色捲髮，眼睛也是灰色的，下方就是小小的鷹鉤鼻。

  她身上還穿了一套灰色法蘭絨服裝：「我之所以覺得你說得可能沒錯，主要是因為你用那台白痴機器的樣子。」她指了指那台微電子顯微鏡，接著說，「我先生以前和他的小提琴也是這樣，像是戀人在一起。」

  莫瑞太太把眼睛移開她的「白痴機器」。「我想，我希望自己從來沒聽過費拉多這東西，更不用說研究出結論了。」她突然停了下來，接著說，「對了，就在你們全擠進實驗室之前沒多久，簡校長打電話來，建議我讓查爾斯·華萊士學防身術。接到電話時我真的大吃一驚。」

  簡校長？梅格覺得疑惑。她大聲說：「可是簡校長從來不打電話給學生的家長，家長得自己去找他。」她差一點就問：「你確定是簡校長打來的？」不過及時踩了剎車。因為她想起自己還沒跟布雷尼提那個恐怖，化成虛無之鳥，那個「不是簡校長的簡校長」，那個露易絲討厭極了的簡校長。她應該早點告訴布雷尼的。明天早上第一要務就是跟他說這件事。

  查爾斯·華萊士爬上實驗室的一把高腳椅，挨近媽媽身邊：「我真正需要上的是，教我怎樣適應環境的課程。我最近都在看有關達爾文的書，可是那對我沒什麼用。」

  「這下懂了嗎？」凱文問露易絲醫生，「誰會想到一個六歲小孩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真的在研究達爾文學說。」梅格向醫生提出保證。

  「而我還是沒學會適應環境。」查爾斯·華萊士補充道。

  露易絲醫生正在調加了糖的可可糊，還從莫瑞太太的蒸餾器取了一些熱水加進去。「這是純水對吧？」她問。

  「我們家自流井的水。最棒最純的水。」

  露易絲醫生慢慢地一點一點倒入牛奶，「你們這些小蘿蔔年紀太小記不得，而你媽媽又比我小了整整十歲，但是我絕對不會忘記，好多好多年以前，第一批航天員登上月球的時候，我可是徹夜守著電視看轉播。」

  「我記得清楚得很。」莫瑞太太說，「我沒你想的那麼年輕。」

  露易絲醫生把可可放在本生燈上頭，一面加熱一面攪拌：「你記得航天員剛登上月球時走的那幾步嗎？一開始小心翼翼地走在沒有空氣又古怪的外星土地上，但阿姆斯特朗和艾德林很快就踩著自信的步伐昂首前進。播報員說這是很特別的例子，顯示了人類驚人的適應能力。」

  「可是他們要適應的只有月球表面！」梅格抗議，「月球上又沒有生物居住。我敢打賭，等我們的航天員到達某個有生物居住的地方，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適應較弱的引力，適應沒有大氣層的狀況，甚至適應暴風沙，都比適應有敵意的外星人簡單多了。」

  符廷霸有個很不像狗的嗜好，就是喜歡喝熱可可。現在它從屋裡溜達到實驗室，鼻子滿懷期待地抽動。它用後腿站立，前爪搭在查爾斯·華萊士肩上。

  克魯巴醫生問梅格：「你覺得村里小學的一年級學生，是一群有敵意的傢伙？」

  「當然！查爾斯和他們不一樣，所以他們對他有敵意。人總會對不一樣的人產生敵意。」

  「一直到他們習慣他為止。」醫生說。

  「他們可沒有漸漸習慣查爾斯。」

  查爾斯·華萊士一面撫弄大狗，一面說：「別忘了給小符一碟。它喜歡喝熱可可。」

  「你們家養的寵物都真夠怪的。」露易絲醫生說，不過她還是幫符廷霸倒了一小碟熱可可。「先擺著讓它散熱，等涼一點再放到地上。梅格，我們需要馬克杯。」

  「好。」梅格急忙朝廚房走去，拿了好多個馬克杯回到實驗室。

  露易絲醫生把馬克杯排成一列，接著倒入熱可可。「說到寵物，跟我同名的那個最近好嗎？」

  梅格差點把手上那杯熱可可灑到媽媽身上。她仔細端詳露易絲醫生的臉。雖然問題看似尖銳，不過小鳥似的臉蛋還是只顯露出愉悅的好奇心。如同查爾斯說的，露易絲醫生很擅長嘴裡說一件事，心裡想另一件事。

  查爾斯·華萊士回答了問題：「大露易絲是一條不平凡的蛇。不知道它想不想喝點熱可可？蛇喜歡牛奶，沒錯吧？」

  莫瑞太太堅定地說：「雖然那條蛇很出色，但是你今天晚上不准出去看那條蛇喜不喜歡喝熱可可。把實驗的精力留到白天吧。露易絲現在一定睡得正熟。」

  露易絲醫生小心翼翼地把鍋里剩下的可可倒進自己的杯子：「有些蛇夜晚的社交生活才豐富呢。好多年前我在菲律賓的一家醫院工作，養了一條蟒蛇當寵物。那家醫院的病房鬧老鼠，我的蟒蛇讓鼠患徹底下降。它喜歡喝蘑菇濃湯，不過我沒讓它嘗過可可；到了晚上，它可是最佳伴侶，親切又深情，抱起來又舒服。」

  梅格覺得自己不會喜歡和蛇抱抱，就連露易絲也一樣。

  「它對人性的判斷精準無比。它天生友善，如果它告訴我它不喜歡或不信任誰，我會認真看待。有一次有個男的被送進男病房，看起來除了盲腸輕微發炎，沒什麼大問題。可是那個人一進病房，我的蛇就表現出討厭他的樣子。當晚那個人就動手要殺隔壁病床的病人，不過還好，我們及時制止。可是蛇先前就知道了。從那次開始，它一發出警告我就立刻反應。」

  「符廷霸對人的直覺也很準。」莫瑞太太說，「我們人類失去這種本能，真是遺憾。」

  梅格本來想說「大露易絲也是」，不過接下來媽媽或醫生就會問她是根據什麼這樣說。

  這聽起來比較像是雙胞胎會說的話。

  查爾斯·華萊士凝視著克魯巴醫生。她坐回紅皮椅子上，啜飲著熱可可，像小朋友一樣兩腿縮到胸前，手臂環著膝蓋。事實上，她的個頭比梅格還要小得多。查爾斯說：「露易絲醫生，我們待露易絲很認真。」

  露易絲醫生點點頭，她的聲音又輕又高：「我之前就是在想這個。」

  凱文喝完了熱可可，他說：「謝謝招待。我現在最好趕緊回家。梅格，明天見。莫瑞太太、克魯巴醫生，我再向你們道一次謝。晚安。」

  等凱文離開之後，莫瑞太太說：「好了，查爾斯。雙胞胎一小時前就上床了。梅格，你也該睡了。查爾斯，我等一下就過去看你睡了沒。」

  他們離開實驗室的時候，梅格可以看到媽媽又在看微電子顯微鏡。梅格慢慢換下衣服，站在閣樓窗戶旁，心裡想著克魯巴醫生究竟為什麼提到蛇。只是一邊喝熱可可一邊閒聊到的？說不定都是今天晚上發生的一連串怪事，害她覺得這平凡的對話話中有話。她關了燈往窗外看去。她看得到菜園旁的果園，但是尚未從樹上掉落的葉子還是擋住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到北邊草地。

  觀星岩上，真有捲成一大團羽毛堆、眼睛通通合上的基路伯，睡著在等著她嗎？

  他真的存在？

  什麼才叫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