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徹底被摧毀
2024-10-11 01:13:28
作者: 趙益
宣宗以後,帝國的經濟基礎就已經喪失。民不聊生,則揭竿而起。
懿宗在位的時間不算短,單以朝間而言,大的衝突倒也沒有發生。這也許是因為外患過多的緣故,而使得內部的矛盾無暇充分暴露。皇上在他垂拱的十四年裡,糊裡糊塗地行事,糊裡糊塗地用人,奢侈豪靡,荒淫無道,竟然還就比他名義上的父親、智深謀廣的宣宗皇帝多做了一年的天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七月十六日,皇上病重不省人事,這一次輪到的是左右中尉劉行深、韓文約。在如此方便的情形下,兩人當然也就做得更絕,神不知鬼不覺中,懿宗的四個年紀稍長的皇子就丟掉了腦袋。他們所立的天子,也就是後來廟號為「僖宗」的本朝第二十一任皇帝,即位之時,年僅十二歲!在本朝歷史上,那可就是破天荒的了。
十二歲的皇上懂得什麼?他只知道與自己曾同臥同起的奴僕田令孜是個可信可靠的人。在皇上年幼的心裡,已故的父皇似乎並不像自己的父親,哪有這位和藹的長者來得親切!皇上甚至已經早把他當作是自己的父親,即位之後,也直稱「阿父」。宦官小馬坊使田令孜從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一躍而成皇帝之「父」、天子的天子。
劉行深、韓文約這兩個出頭之鳥結果弄得個灰頭土臉,在田令孜的擠壓下,被先後勒令退休,很不情願地把中尉之職讓了出去。田令孜和另外一位宦官西門匡范順理成章地成為左右中尉。從這時開始,人們便直呼左右神策為「東軍」、「西軍」,因為決定性的禁軍力量就只有這兩支,再稱呼本名不僅麻煩,而且實在也是多餘。
請記住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頑童天子僖宗喜歡鬥雞、跑馬,也許只有在這一點還能體現出其祖輩尚武豪邁的秉性,其他實在是不足道,也不可能有所道了。田令孜既為其「父」,又何須把這小小的劣童放在眼裡,從公元874年——這一年新帝改元後的年號為「乾符」——開始,真正的天子便不姓李了。
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積患已久的事情終於不免。在咸通時期的無數紛亂後,兩位鹽販王仙芝、黃巢在關東道領導了一次武裝變亂,官軍數剿不絕,數年之間,竟成燎原之勢。公元880年——這年僖宗又改元「廣明」——十二月,自稱「沖天大將軍」、「天補大將軍」的黃巢率幾十萬大軍打進了長安,僖宗在田令孜的護衛下倉皇出逃,一直跑到了劍南的成都。這是本朝歷史上第三次皇駕播遷了,也是最長的一次,皇帝在外共顛沛流離了數年之久,才回到長安。
在成都的流亡朝廷,依舊是田令孜的天下。田氏時任「都指揮處置使」,大權在握,並未因艱難的動亂而減輕恣意妄為的程度。本來,天子有難,就應該推恩及人,廣施恩澤,以喚起各方勤王靖難的忠心而挽回敗局,可田令孜沒有這樣的抱負,他只知道維持自己的生存,其他的一概不論。
當時的物質已極度匱乏,但四方所貢來的有限的金帛,卻全部被令孜用來頒賜隨駕軍隊,四川的地方部隊除了開始每人賞賜三緡以外,再無所得。一位地方軍將郭琪出於憤怒,起兵譁變。倉猝之中,皇上只與宦官們閉門自保,根本就不考慮外臣的死活。不少朝官們幸脫淪陷,含辛茹苦地來到了這裡,眼見這一情形,那一腔委屈實在是難以按捺。
郭琪事變平息後,諫官左拾遺孟昭圖忍不住上疏宣吐情緒:
「多難之時,中外之臣尤須一體對待。去歲車駕西幸,不告南司,遂使宰相、僕射以下盡遭殺戮,獨獨北司無損。此次變亂,陛下只與令孜等內臣閉城登樓,不召宰相朝臣入城;翌日,又不見宰相、不慰朝臣……」孟昭圖最後難以控制,又在疏中寫道:
「天下是高祖、太宗打下的天下,不是北司的天下;天子是四海九州的天子,不是北司的天子。北司未必盡可信,南司未必盡無用,難道天子與宰相已無關係?而朝臣竟成路人?」
孟昭圖儘管完全是出於委屈,不過他的話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他的祖輩們要是聽到他的這番言語,怕真是再也不敢相信的。
如今的情形似乎越來越成為一筆說不清道不白的糊塗帳。不過,儘管世事如麻,總還是能找到一絲入手的線頭的。
經濟總是社會穩定的基礎。政治的腐敗必然導致經濟的衰落,經濟一旦被摧毀,天下百姓也就失去了甘願成為「百姓」的理由,於是草澤之雄揭竿而起,就不僅是符合道義的,也是無人所能抗拒的。
非止本朝而已,堂堂華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大家,最高的家長便是皇帝,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從政治上說,百官是天子家臣,百姓則是天子子孫,皇帝也就等於國家,因而從經濟上說,「國計」便永遠位於「民生」之前,亦即所謂「富國」才能「安民」,「富國」總是第一位的,經濟的好壞,全看朝廷的財政收入如何。當然,斂之必須有道,最高的理想就是「朝廷獲美利而天下無甚貴甚賤之憂」。本來這實在是難以做到的事,但本朝起初的一百五十年,竟然真就達到過這個理想。不過這是過去的事了,與紛亂的政治現實相始終,帝國的經濟衰敗也將近有百年之久。在這期間,歷代朝廷所能做的努力,也僅僅就是完善搜括的方法,為天子的存在竭澤而漁而已。天下無甚貴甚賤的局面早就已經成為甜蜜的追憶。
實際上,九世紀中以劉晏為代表的理財能手之所以能獲得一些成功,完全是因為有南方可以依靠。安史之亂後,帝國的北方一再受到嚴重的摧殘,而南方經過逐漸的開發,迅速顯示出比北方高出不少的經濟水平,加之戰亂較少,便得以長期維持。從德宗時開始,南方的財賦通過漕運,源源不斷地供給北方的中央政府,才使帝國的大家庭不至於毀滅。可假如南方經濟也不能倖免於難的話,即使家庭的合心力再大,也阻擋不了徹底的分崩瓦解。
事情出在懿宗時期。
從天子到宰相,無不唯貨是崇,假刑殺以立威,而索財貨於諸道,諸道又索之州縣,於是州縣只有大索天下之窮民。天子的淫靡和朝政的腐敗,最終導致橫徵暴斂,這就是「斂之無道」了。沒有人能夠被無休無止地索取,就是富庶的南方,也不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藏。一句話,天下雖然是皇帝的天下,但國家的基礎仍是四海的百姓,天子既然不把他的子孫當作子孫,那么子孫們也就沒有必要再奉養這個一家之主了。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到咸通元年(公元860年)的那次浙東「賊匪」造反,明顯就是一個不祥的徵兆,但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懿宗時還有一個最大的錯誤是對南詔進行了數年的戰爭,這場耗資無算的戰事把宣宗剛剛建立的一些良性循環喪失殆盡,特別是給了南方以沉重的壓力,造成了嚴重的惡果。懿宗咸通九年(公元868年),八百名戍守嶺南的徐州守卒不滿超期服役,擁立糧料判官龐勛為都將,擅自北還。這些人回到徐州後,為免朝廷追究,乾脆又推戴龐勛為節度使,想逼迫朝廷承認既成事實。
南方戍軍的暴動已經不止一次了,宣宗晚期的幾次事件就使得朝廷很狼狽,因為帝國在這一帶一直不設重兵,一旦發生騷亂就必須從北方徵調部隊。這事是很微妙的,想當初,北方的割據似乎也就是因為類似的原因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幾朝以來,從天子到朝廷,對南方總是持著一種小心謹慎的態度。就這次龐勛事件而言,朝廷也不想一下把事態鬧大,準備先行安撫,再徐行鎮壓。可偏偏就有一些欺軟怕硬的人不省事,徐泗觀察使崔彥曾原是這批叛卒的主帥,這個人為人嚴苛,不能容忍在自己手中出這種事,首先主動發兵出擊,於這年的十月與龐勛接戰,於是又釀成了一場持續近一年的戰事。
這次兵變最後發展成為不單單是由戍卒參與的大規模的動亂,因為有不少被逼得毫無活路的農民、四方的流匪甚至一些地方士紳也加入了這支隊伍。帝國歷史上,從來都是由割據一方的驕兵悍將發動戰亂,從來也沒有像這樣的事情發生過。這再次說明百姓的生計已經到了什麼樣的程度,以至於出現為歷來傳統儒士所深惡痛絕的「盜賊」蜂起的現象。這是典型的亂世象徵。
戰事延及十餘州,覆蓋了江、淮之間的大部分地區。儘管一年以後戰亂結束,但各地繼起的小規模紛亂依然不免,這一切又反過來再一次摧毀了帝國本就已經相當脆弱的社會經濟。從關東一直到江淮,甚至江淮之南的地區,民眾的生計也開始接近了崩潰的邊緣。僖宗乾符元年(公元874年)正月,翰林學士盧攜在一封奏疏中特別指出了關東地區的嚴重情形。根據這份報告,去年自虢州到海州的廣大範圍內遭受了一次旱災,給本就連年不稔的情況雪上加霜;可是州縣催逼徭稅,卻未曾少息,百姓雖拆屋伐木,賣妻鬻子,亦難能供奉府庫。盧攜最後在疏中委婉地對天子說:
「朝廷倘不撫存,百姓就實無生計了。」
這話實在是用不著他來說,說了也沒用。這年的十二月,大戰之後的徐州又傳來消息:「群盜寇掠?州縣不能禁。」這自然也是百姓無以為生,入山為盜的結果。在黃河尤其是長江以南的地方,因為沒有強大的割據勢力,所以沒有可能以「地方——中央」的對抗來表示不滿,眾多的百姓便往往採用這種方式發動革命。他們之中開始還多是一些亡命之徒,所做的一切也就是嘯聚山林,打家劫舍。但他們不久後就發現,這也許就是一種解決生存問題的最好方式,於是,越來越多的人走上了這條道路,團伙規模也就越來越大。當這種事情在整個帝國普遍開花時,這些人就不單單是「流寇」而已了。
禍不單行。關東在大旱之後,又逢水患,隨之又帶來了嚴重的蝗災,黃河下游的農民首先被推到了絕境。就在此時,兩位不平凡的人物王仙芝、黃巢先後在長垣、冤句兩地聚眾揭竿而起,奏響了帝國崩潰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