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的秘密
2024-10-11 01:13:25
作者: 趙益
天子昏庸無道,朝士各有算計,而宦官勢力一天天坐大,所有矛盾重新開始了鬥爭,這一次將足以致命。
帝國的第二十位天子懿宗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急變中就被推上了帝位,這一次新舊交替有一點與前幾朝大不相同,那就是在新帝已經登基後,還始終有一團陰雲籠罩在人們心頭。
先帝宣宗未立皇后,所以實際上諸子並無嫡庶之分,只有長幼之別。夔王是宣宗的第三子,這是大家都已知道的事實,而且包括夔王在內有五位王子一直住在內宮,也是先帝在位時有過明示的,不過,其長幼就不太清楚。「鄆王」既是先帝的長子,為何單在宗族諸王雜居的「十六宅」居住?先帝又為什麼從未提起?冊命鄆王為皇太子的那天,禁中宦官特地出示了一篇由翰林學士蕭置撰寫的銘辭,根據這篇據說是由先帝囑撰的銘文,鄆王乃已故昭容晁氏所生,與先帝寵愛的萬壽公主同為一母。但是,這種銘辭照例是不詳載出生年月的,因此並不能解決問題。
從相貌上看,這位鄆王的年紀是要大一點。可是,十六宅年長的諸王多得很,憑此就能入繼大寶嗎?大家不敢再往下想了。
帝國的現實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確實已是無話可說。這個天大的秘密也許只有王宗實和新帝自己肚子裡清楚。但不管事實的真相如何,新帝是從十六宅而不是由東宮產生的。想當年,沒有仇士良就沒有了文宗,今天也一樣,宣宗死時若沒有了王宗實,懿宗也就不可能登上帝位。這就意味著,又有人反奴為主,成為天子的主宰者。
宣宗死後的第二年,公元860年,新帝改元「咸通」,是為咸通元年。從去年十二月份開始,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百多年來相對安穩的南方浙東一帶,竟然爆發了一起賊人的造反,而且聲勢甚為浩大。因為這個緣故,朝廷不得不將全部精力都轉向平亂,所以新帝登基伊始的十幾個月里,朝政倒顯得十分的平靜。可是叛亂一旦被平息後,事情就不可避免。
這時,令狐綯已經退出了政治中樞的舞台。他為相的時間太長了,或多或少地要得罪些人,宣宗在位時大家還不敢說,新君一即位,便有不少人竟攻其短。先帝駕崩幾個月後,令狐綯就被罷相出鎮河中。本來,白敏中是有望重新執政的,在同一時期從荊南節度使任上被召回入相。但有一件意外的事打消了他的念頭。
那是咸通元年的二月二十五日,敏中在上朝時不小心跌了一跤,從台階上重重摔下,腰受了重傷,四五個月都臥床不起,無奈只得上表辭職。新帝起初不許,但經不住因首席宰相空缺而造成的尷尬,下詔同意。於是畢誠、杜悰二人先後入相,連同去年任命的杜審權及留任的蔣伸,共同主持政務。
咸通二年(公元861年)二月的一天,兩位新任樞密使突然來到政事堂所在地「中書門下省」。
四相與其敘禮已畢,分列而坐。因不知來者何意,一時也不好說話。
還是左樞密先打破了沉默:「禁中或有擬議,將同宰相會商。」
四相相顧茫然。
果然,過了一會兒,門吏便報:宣徽院使楊公卿到。
宣徽院是宮中內諸司使的總管部門,分為南、北二院,下設二十四內司,負責行使天子的各種具體差遣。由於掌握授受大權,其地位有時也與樞密院不相上下。不過,此時的楊公卿與左右樞密使一前一後來到,顯然是商量好的。
諸人起身迎接,不料楊公卿看了看四位宰相,卻單單向杜悰作了一揖,道:「請杜公受宣。」這話的意思,就是要其他人迴避了。
兩樞密似乎早有準備,從容退下。杜審權、蔣伸、畢誠卻是一片惶恐,手忙腳亂地避入西面的一個小廂房中。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心裡不住地打鼓。
楊公卿見眾人已走,便從懷裡掏出一函密封的文書,打開來遞給杜悰。杜悰一看,原來是先帝宣宗大漸時,朝官請求鄆王——現在的皇上——監國的奏疏。楊公卿道:「當時沒有在上面署名的宰相,皆當以謀反之罪論處!」謀反,是帝國刑法的第一大罪,按律是要處以極刑的。
原來如此!杜悰這才明白為什麼單獨與自已商議的原因,那時他猶非宰相,正巧身處事外。不過,饒是杜悰事不關己,但聽了宣徽使這話,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作為朝官,易代之時立場猶豫,這確實是件糟糕的事情,新帝即位後懲處異心之人,照理也不能算錯。可事情畢竟過去一年多了,單因未署名擁立就要以「反罪」處理國家宰輔,這確實太嚴重了。
杜悰看著這封當時的奏疏,說不出話來。也是,雖然他並不是涉嫌者,但此刻人家卻要借他的刀去殺人,杜悰再不怎麼樣,這種事又哪裡肯做?
楊公卿的眼神始終逼視著他。杜悰沒有抬頭都能感受到這股威嚴的目光,心想:是不是又到了一個無法講道理的時候了?
杜悰就是那個楊嗣復一手提拔,並在會昌時期臨事不慌救了他恩人一命的人,到底不愧見過大世面,將手中的東西反覆讀了四五遍,又沉思良久,終於開口說話:
「聖主登基,萬方欣戴。」這開宗明義的一句,已有意要把楊公卿堵回去,「值此歡欣新朝伊始之時,如此文書,就不是我等臣子所應看的了。」說著,杜悰鄭重其事地把文書又重新封好,遞還給楊公卿,又道:「主上即使欲罪宰相,亦當在延英殿面示聖旨,明行誅譴。」這話的意思是:你宣徽、樞密兩院與我本人似乎都沒有權力決定此事。杜悰輕描淡寫地就把自己的干係推卸得一乾二淨。
默許就意味著贊成。楊公卿本也就沒指望杜悰能主動參與,遂不再說話,收回文書就告辭而去。
既把自身脫離事外,杜悰就顯得從容多了,馬上找來候在偏房的兩樞密使,顯得十分推心置腹地道:
「內外之臣,事猶一體,宰相、樞密共參國政,本不分彼此。」杜悰先要大套感情,所以話說得很漂亮,兩樞密一聽,也不禁連連點頭。杜悰一見得計,立即趁熱打鐵祭起攻心之術:「今聖上新踐祚,固當以仁愛為先,豈可立即就殺宰相?若聖上養成濫刑之性,則中尉、樞密等權重禁闈,能無自憂?」
兩個樞密使默然相顧,心道:此話不無道理!右樞密想了一想,慢騰騰地說:「仆等將把相公之言轉稟……聖上。……若非相公提醒,我等倒真沒想到這一點。」這後半句還真是一句大實話。說完,兩人起身致禮,告退而去。
西廂的三宰相見人離去,趕緊出來問杜悰是怎麼回事。杜悰正吁出一口長氣,哪裡說得出話。這下把三人嚇得不輕,蔣伸眼看著眼淚都要下來了。杜悰趕緊道:「諸堂老不用擔心,料無大事。」果然正如杜悰所說,接下來的幾天很平靜,什麼動靜也沒有。皇上在延英殿召見宰相時,神情怡然,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事發生過。
杜悰談笑之間就為朝官們消弭了一場大難,或許並非是一件好事。他把這個蓋子捂得了一時,卻捂不了永遠。這個矛盾總是要再次爆發的,不談其他宿怨,就以先帝宣宗時期而言,這兩方面就已經是乾柴烈火,只待一絲引信了。
當時宣宗太猶豫,以至於醞釀過久,使得消息有所泄露。由此「南司」、「北司」之間,就有點劍拔弩張的味道,只是有聖明天子在上,北司的宦官們一時找不到藉口而已。懿宗即位後,雙方依舊繼續著這種對峙局面,但宦官方面的勢力已在一天天增強,看來目前的平衡不可能保持多久,這次事件就是一個嚴重的信號。
宣宗以超絕的智謀掩蓋了一切,但這只是現實的成功,而非歷史的勝利。他對後事草率的處理甚至成為一個契機,使得壓抑已久的宦官有了機會解決自身的分裂,重新獲得了高度的統一,恢復了以往強大的力量。矛與盾再一次開始鬥爭,它的激烈程度便一定是過去所有的衝突所不能比擬的,這一次將徹底致命。
所有的崩潰,都是從內部開始的。
懿宗一下子就撈著了一個無與倫比的東西,這恐怕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王宗實選擇這樣的嗣君,當然有他的理由。至少,王宗實不會希望龍椅之上,再坐上一位讓他們時時都要出冷汗的天子。新一代天子確實沒有讓他失望。
皇上好音樂、好宴遊,殿前時時供奉的樂工,接近五百多人;每月之中,有十天要舉行宴會。也許是皇上年輕而精力旺盛的緣故,聽樂,觀戲,飲酒作樂,從無厭倦之態。出駕巡遊,隨意所之,幾乎是踏遍了長安的四郊。讓人嘆為觀止的是,每次巡幸,隨駕的內外諸司扈從,竟達十餘萬人!耗費的財物,實在無法計算。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當朝大臣的道德信念江河日下。
這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的堅固勢力是個強有力的威懾力量,而天子的荒淫又助紂為虐,若非膽略過人,絕無可能做到信仰堅定,更毋庸說挺身而出,以天下為己任了。時勢造人,斯言不虛——激昂的時代造就英雄和梟傑,而一個醉生夢死的末世所產生的,則必然是庸懦、膽怯、自私自利的小人。
無論是身出於名門或是拔起於寒微之士,他們所關心的只是進士的聲名和浮浪的生活,本朝原先所固有的那種自由而不拘執礙的風氣,成了他們追逐聲色犬馬的最好理由。就是時下流行的樂曲詩歌,也大多都是些淒婉輕艷的內容,再也無復那種清麗俊逸、慷慨悲涼的風格了。
更為可怕的是,朝官與宦官的對立越來越成為一種純粹的權力鬥爭,雙方都以個人利益取代了公理的是非。早年宮廷內外爭鬥雖然也十分激烈,但大多數傳統的官僚仍是把國家利益和道德倫理放在第一位,從維護皇權和政事權這個角度來攻擊宦官把持朝政而形成的種種弊端。所以從陸贄、王叔文到裴度、李紳、李德裕等人,都只是就事論事,而從未把自身與宦官完全處理成兩種利益集團。他們也許早就有這樣一個清醒的認識:宦官作為天子的家奴,是一種既成的事實,似乎不應該把家奴的存在與反奴為主的現實完全等同起來。因此,早先朝士與宦官的鬥爭一直都是圍繞著天子進行的,只要天子能夠成功地限制住家奴的權力,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當然,這是一種理想的情況。宦官既是一個存在的階層,他們就沒有理由不為自己爭取「公平」的權利。他們出身卑賤,沒有受過嚴格的傳統教育,更沒有理念的束縛,因此除了攫取權勢之外,不可能去做其它事。天子左右操縱和維持平衡的做法給了他們機會,同時也就使正統朝官採取的道德手段無法取得效果。
在這種情況下,是文宗把這事情擴大化了,他開始想要連鍋端起。不過,文宗還是從皇權和社稷的角度去做這件事的,並不是單憑自己的愛憎。但他所用的兩個人李訓與鄭注則並非如此,他們的手段就已經開始顯露出很大的私心成分。所以,從甘露事變起,朝士與宦官逐漸形成互相對立的集團,天子和士大夫們本身也有很大的責任。
李德裕把局面稍稍地緩和了一下,卻未能抵消後來宣宗所採取高壓政策而引起的尖銳情緒。到了懿宗朝,朝官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場鬥爭的初衷,他們開始有了這樣一種信念:宦官是他們天生的敵人,更是自己求取高位權勢以及個人利益的最大障礙。於是,道德上的懲惡揚善變成了政治上的快意恩仇。
這種局面出現得相當早,而且是由朝士們首先挑起的。
大約就在咸通二年(公元861年)二月,杜悰剛剛紓解了一場嚴重衝突的預謀之後不久,有人就把這個情況透露了出去,結果便引起了幾乎是全體士大夫的強烈不滿。從此,一種一致對外的凝聚力和復仇心理油然而生。
正好在這個月,建州有一位來京會試的舉子葉京一舉登第。中了進士,自然都很興高采烈,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葉京也未能免俗。一個月里,日日與同年們游宴集聚,日子過得很快活。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他以前在一位宣武軍節度使宴會上認識的宦官。葉京一看是認識之人,又是曾做過宣武軍監軍的高品宦官,按禮數當是應該致意的,於是想也未想,便在馬上恭敬地作揖施禮。這一切正好被同游者看到,一下子就傳遍了朝野。
朝士大嘩。葉京從受人尊敬的新進士一下子便成為了千夫所指的無行之徒,百口難辯,狼狽不堪,最終都沒得到一點的同情,以至於終生沉淪。
真是人心叵測。如果是為了天子和帝國的利益,這些士大夫們似乎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齊心協力過,可一旦從個人得失出發,卻不知為何,突然就變得如此堅定不移。可見自詡為恪守信仰的精英分子,其行為處事往往並不像他們自己說得那樣好聽。
這些人由憤懣而生仇恨也是情理所致,到了懿宗中後期時,宦官的勢力業已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南北司之間,南司只有無奈不平的分,而北司卻斷沒有需要抱怨的事。宦官們只是在等待著機會,一舉而成為至高的主宰,只是眼下變亂太多,實在是難以質變而已。另外,朝官們即使心念如一,但也不是鐵石一塊,至少幾位宰相就很會在夾縫中生存,為自己撈好處。百官之首的宰相既然都有這樣的心理,其他人的壓抑情緒就更無處宣洩了。
杜悰實際上還不失忠厚,最有代表性的其實是後來的楊收、路岩、韋保衡三人。
楊收的入相是左軍中尉楊玄價左右的結果,因為兩人是較為親近的同宗。在王宗實之後,最有權威的便是楊玄價,他把楊收這位原本就受到不少當朝宰輔所器重的人擢升要職,並非是什麼難事。楊收有這種淵源關係,也就決定了他只有在夾縫中走他自己的路。但他的兩面三刀做得很不高明,只顧自己靡華享樂,既引起一些前輩朝臣的不滿,又因無法完全站到宦官一邊,最終被楊玄價拉下了馬。
路岩是懿宗朝最年輕的宰相,在位的時間也最長,一共有六年。路岩於咸通五年(公元864年)入相時年方三十六歲,年少得志,又借著天子昏聵,不免得意忘形。同楊收一樣,他也是一個好權好財之輩,在某些方面甚至還不如楊收,根本談不上有所作為。最後因與韋保衡爭權奪利,而被排擠出朝。
路岩很擅長拉幫結派、樹植黨羽,手下很有一班子人。咸通十二年(公元871年)正月罷相出任西川時,剛在朝會上領受詔制,便就在殿前尋找代理京兆尹的薛能。路岩知道自己積怨不少,生怕出城時人人喊打,薛能這人是他以前提拔過的,路岩想請他幫幫忙。
薛能聽罷來意,抱著象笏朝著路岩一揖,慢條斯理地說:「抱歉。宰相出朝,府司一向都沒有派人保護的先例。」
路岩想不到碰了這麼個釘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怏怏而退。果然在長安大道上,路岩被四面而來的瓦礫砸了個不亦樂乎。這時他倒反而泰然自若起來,花開蝶滿枝,樹倒猢猻散,自己早先沒能想到這個結果,又怨誰呢!
韋保衡是當朝駙馬,咸通十年(公元869年)懿宗愛女同昌公主下嫁他時,場面極為豪華,皇上傾宮中寶物以為資送,不僅賜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宅第,還特賞錢五百萬緡。不到一年,韋保衡就做到了宰相。皇親國戚如此快地就成為國家宰輔,也是近幾十年來所沒有的。
這種人自然被人看不起。楊收、路岩就很鄙薄這位駙馬的為人,在中書門下共事時,都對他沒有好臉色。但韋保衡更不能容忍他們。保衡自恃恩顧,對素不相悅者一向是毫不留情,甚至連自己的業師和同門都不放過,對楊、路二人,韋保衡當然也要報復。結果兩人先後罷職出朝,楊收後來還在他的窮追不捨中丟掉了性命。
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八月,同昌公主突然得病故亡,皇上悲痛不已,一氣之下殺掉了二十多位御醫,並還逮捕了三百多位御醫們的家屬,欲連坐治罪。宰相之一的劉瞻實在看不下去,連忙召集諫官,請他們上奏諫勸。可是,眾諫官無一敢去,劉瞻一咬牙,親自上疏,請求懿宗寬恕家屬,天子覽表不悅。可劉瞻不省事,又聯同京兆尹溫璋再次在朝會上力諫,結果天子勃然大怒,當場叫人把他們轟出殿去。
第二天,劉瞻被罷相出朝,溫璋被貶為振州司馬。詔旨下後,溫璋長嘆:
「生不逢時,死何足惜!」當夜服毒自盡。
這一句話,或許就是崩潰時代的最好註腳了。